缘起
杂古器物,不类者为类,名骨董。向有人以食品杂烹之名骨董羹(1)。杂埋饭中,蒸之名骨董饭。《易》曰(2):“杂物撰德(3)。”又曰:“物相杂故曰文(4)。”文生于杂,有自来矣。文德修而人道立(5),非人德无以明道,德何以人?总其别,同其异,名消实化。繁兴大用,突焰飞光,莫可测识。乃有骨董一句:用举形上之道也,不可以训诂论说通之者也(6)。然非下学,不能上达。训诂论说,所以通形下之器也。
【注释】
(1)向:从前,往昔。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向者仆亦常厕下大夫之列。”
(2)《易》:《易经》,我国一部古老深邃的经典,据传由伏羲的言论加以总结与修改概括而来,同时产生了易经八卦图,是华夏五千年智慧与文化的结晶,被誉为“群经之首,大道之源”。是古代帝王之学,政治家、军事家、商家的必修之术。
(3)撰:具备。潘岳《籍田赋》:“司农撰播殖之器。”德:道德,品行。《荀子·王制》:“无德不贵,无能不官。”
(4)文:线条交错的图形、花纹。《周易·系辞下》:“物相杂,故曰文。”王充《论衡·言度》:“蝮蛇多文。”
(5)人道:在中国古代哲学中,人道和天道相对应。子产提出:“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
(6)训诂:解释古书中词句的含义。
【译文】
不同的古代器物,不好归类的杂和一起形成一类,称之为骨董。以前有人把食品杂烩一起命名为骨董羹。把不同食物杂和在饭中,蒸出来称之为骨董饭。《易经》说:“杂物聚合一起才具备德行。”又说:“物与物相互交错,才有了斑斓的色彩。”在物与物相错杂中产生色彩纹样,是有它的根据的。修行文采和道德,社会的规范才能树立,没有做人的基本德行就不会明白事理,怎么能够增加人的德行呢?把个别事物统一起来,把不同的事物结合起来,消除事物名与实的区别。一切从大处着眼,万物如同幻影,盛极一时,又稍纵即逝,不可预测。于是有了骨董一词:追求形上之道,不可能用训诂考证和理论解说来阐释。但形而上的精神要通过训诂考证和理论解说的形而下的知识达到。所以训诂论说是通往形而下的工具。
考骨字之文,从骨,从肉,从剐省,以剐去肉,会意也。观动植之物,肤肉附骨而生,至老朽而俱腐。惟人制金玉器物,藏之既久,受天地燥涇之蚀侵,世代流传之抚摩,剥落其外,透变其中,去肉而骨存者,故云骨。下连董字,何训?《书》曰(1):“董之用威,董正治官(2)。”董字所出也,其文从艸,从重读。《易》曰:“藉用白茅(3)。”夫茅之为物薄,而用可重也,于是征其文有合于董治之义也(4)。凡置物必有藉之以成好,薄如草茅,用之为藉即重,重其物,即重其藉物也。制器物者,亦用以藉我养生供物之用耳。凡举事必有董之者以成功,亦犹置物者必有藉之,即所以督治之使安,安乃诚我受物之义也。诚则明矣,不诚则无物(5)。故于事物有不明者谓不董,会得曰董得也。
【注释】
(1)《书》:《尚书》,又称《书经》,是一部多体裁文献汇编,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史书。分为《虞书》、《夏书》、《商书》、《周书》。战国时期总称《书》,汉代改称《尚书》,即“上古之书”。因是儒家五经之一,又称《书经》。现存版本中真伪参半。
(2)董之用威,董正治官:《尚书·大禹谟》:“董之用威。”《尚书》卷四十六《周官》:“惟周王抚万邦,巡侯甸,四征弗庭,绥厥兆民。六服群辟罔不承德。归于宗周,董正治官。”董,督察,监督。
(3)藉(jiè):用草编的垫。屈原《九歌·东皇太一》:“蕙肴蒸兮兰藉。”
(4)征:追究,追问。《左传·僖公四年》:“寡人是征。”
(5)诚:真心,不虚伪,真诚。《列子·汤问》:“帝感其诚。”《礼记·乐记》:“著诚去伪,礼之经也。”
【译文】
可以考察骨字字形文意,从,从肉,从剐省声,剐去肉之意,是会意字。观察动植物,肌肉依附在骨头上生长,一并老朽腐烂。只有人制作的金银玉器物,收藏起来保持长久,经受天地之间燥热潮湿的侵蚀,世代传承抚摩把玩,外表逐渐剥落,内部发生渐变,类似于去肉存骨,因此叫做骨。骨下面连着董字,怎么解释呢?《尚书》曰:“监督必须有威严,督察公正可以治官。”这就是董字的来源,其字从艸,从重读。《易经》说:“铺草垫用白色茅草。”茅草是单薄的,但可以承重,于是考证其文义有董治的意义。凡是放置一物必定有衬垫才好,衬垫单薄得像茅草一样,使用它来承重,被压在物体上,即压在草垫上。制作器物,也是借器物来传达养生供物的目的。凡做事情一定要有董正督促才能成功,就像放东西必须有衬垫一样,也就是说督查治理才能安定,安定才使我诚恳地理解事物的含义。真诚就会明白,不真诚就心中无物。所以对事物不认识不明白就叫不懂,理解了就叫懂得。
一说
骨董古之垫物居多,凡物必有垫,所以藉之也。置物而无垫,虞其易损也(1),藉之即所以治之使成其用也。求古人之服食制度不可见,见藉服食之器而贵重之,可以征好古之心人所同。然物藉之以存焉者也,而物又莫不相藉也。食物以器藉之,器物以几藉之,几以筵藉,筵以地藉,而地孰藉之哉?能进而求知藉地之物,则天人交而万物有藉矣。古者洪水滔天,泛滥无地,下民昏昏不知所垫(2),有禹董治之,则天下皆藉之矣。天下一大骨董也,人皆画于小而遗其大(3),特未之思耳!
【注释】
(1)虞:意料,预料。《左传·僖公四年》:“不虞君之涉吾地也。”
(2)昏昏:神志不清。《战国策·赵策四》:“此皆能乘王之醉昏,而求所欲于王者也。”《三国志·吴书·贺邵传》:“偶有逆迕,昏醉之言耳。”
(3)画:谋划,筹划。《左传·哀公二十六年》:“君请六子画。”
【译文】
骨董中以古代的垫物居多,凡器物必有垫物,用以依托。如果放置器物没有可依托的垫物,恐怕很容易损坏,依托垫物就是用来治理器物,以便发挥其功用的。探求古人的服饰饮食制度已经不可目见,但通过古人服饰饮食的器物看出它们是非常贵重的,可以考证好古之心,人人都是相同的。器物与垫物相互凭借才可以保存下来,事物之间没有不相互依托的。食物以器物来盛放,器物放在几案上,几案以筵席为凭借,筵席是以大地为凭借,大地又以什么为凭借呢?如果能进一步探求承载大地的是什么,那么就可以理解天人合一、万物相联的道理了。古时洪水滔天,到处泛滥,百姓迷茫不知有所依靠,有大禹督察治理水患,天下百姓就都依附他。天下就是一个大骨董,人们都计较小事而放弃大事,实在是没有思考啊!
二说
骨董今之玩物也(1),唯贤者能好之而无敝(2)。拘谨之人视为无用之物,斥去不蓄(3),恐人耽于玩好,废时失事,流为游惰而无成也,其敝失于鄙俗而止。贪戾者视为货殖之物(4),见有可居为奇者,竭蹶以图(5),唯恐不得。得之,保重之过于性命,或至争夺怨尤,皆归咎骨董。岂骨董之咎?咎在不知好之也。文中子见任公好古什物,钟鼎圭玺钱贝毕具。曰:“古之好古者聚道,今之好古者聚财。若任公者,不知好骨董者也。人能置身优游闲暇之地,留心学问之中,得事物之本末终始,而后应物不失大小轻重之宜,经权之用(6),乃能即物见道。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其进有不可量者矣。”故曰:唯贤者能好之而无敝也。
【注释】
(1)玩物:见于《尚书·旅獒》:“玩物丧德,玩物丧志。”春秋时,卫懿(yì)公是卫国的第十八代君主。卫懿公特别喜欢鹤,整天与鹤为伴,如痴如迷,丧失了进取之志,常常不理朝政、不问民情。他还让鹤乘高级豪华的车子,比国家大臣所乘的还要高级,为了养鹤,每年耗费大量资财,引起大臣不满,百姓怨声载道。公元前659年,北狄部落侵入国境,卫懿公命军队前去抵抗。将士们气愤地说:“既然鹤享有很高的地位和待遇,现在就让它去打仗吧!”卫懿公没办法,只好亲自带兵出征,与狄人战于荥泽,由于军心不齐,结果战败而死。人们把卫懿公的行为称作“玩物丧志”。古人有诗云:“曾闻古训戒禽荒,一鹤谁知便丧邦。荥泽当时遍磷火,可能骑鹤返仙乡?”
(2)敝:坏,破旧。《墨子·公输》:“邻有敝而欲窃之。”
(3)斥:排斥,斥退。《盐铁论·刺议》:“是孔丘斥逐于鲁君,曾不用于世也。”蓄:积蓄,储藏。《战国策·秦策》:“沃野千里,蓄积饶多。”
(4)戾:违背,乖张。《荀子·荣辱》:“果敢而振,猛贪而戾。”《淮南子·览冥》:“举事戾苍天,发号逆四时。”货殖:经商。《抱朴子·安贫》:“货殖营生,累万金之赀。”
(5)蹶:竭尽,枯竭。贾谊《论积贮疏》:“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财产何得不蹶。”
(6)权:权衡,衡量。《荀子·王霸》:“权物而称用。”
【译文】
骨董在今人眼里是玩物,只有贤达的人才能爱好它却不至于犯错误。拘泥的人将它视为没有用的东西,扔掉不收藏,唯恐自己耽误于玩好之中,浪费时光做不成事情,流于懒散一事无成,他们的毛病停留在鄙视世俗上。贪婪的人把骨董视为经营生利的商品,看到奇货可居,就拼命牟取,唯恐得不到。得到后,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有的相互争斗,相互怨恨,都归罪于骨董。难道是骨董的错吗?错在人们不知道如何爱好它。文中子见任公爱好古董,钟鼎、圭玺、钱贝都收藏。他说:“古代好古的人是聚道,今天好古的人是敛财。像任公,不是真正爱好古董的人。真正爱好骨董的人能置身于游览闲暇的地方,留心学问,能知道事物的来龙去脉,而后处理事情大小轻重得体,经过权衡利弊,就能明白事物规律。积累学识,明辨事理,进步不可限量。”因此说只有贤达的人才能爱好古董而不犯错误。
三说
今之骨董,古人用物也,其制作精工,非今人可及。故历代宝惜爱护之(1),什袭而藏(2),不轻示人,非收藏赏鉴家不能知也。世俗所贵重者,但知有黄金而已。可使一磁盘一铜瓶,几倍黄金之价,非世俗所知也。故人能好骨董,即高出于世俗,其胸次自别(3),或可即目前以开其未发之韫也(4)。要知古之所当贵重岂仅用物哉,即仅知贵用物,已能轻黄金而尚之,度越世俗远矣,更能进以求用物之物,用则知有我物在。自开辟传来,不更古于用物耶?于此深求而自得之。毕见古人精微广大之制作(5),有合于造物化工以安庶物,更千古而藉之者尽出于是(6)。益非目前人可知(7),亦非收藏赏鉴家可测也。
【注释】
(1)宝:视……为宝,珍爱。《尚书·旅獒》:“不宝远物,则远人格;所宝惟贤,则迩人安。”
(2)什:杂,多样。《汉书·薛宣传》:“处置什器。”袭:因循,沿袭。《史记·秦始皇本纪》:“太子胡亥袭位。”什袭引申为郑重收藏。
(3)次:按顺序排列,等次。《荀子·王制》:“贤能不待次而举。”
(4)韫(yùn):藏。《论语·子罕》:“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
(5)毕:都,全部。《史记·太史公自序》:“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
(6)更:经过,经历。《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更日久则涂干而椽燥。”
(7)益:更,更加。《文子·上礼》:“故扬汤止沸,沸乃益甚。”
【译文】
今天的古董实际上是古人所用之物,它们制作精良,不是现在的人可以达到的。因此历代都被当做珍宝爱护,郑重收藏,不肯轻易示人,这一点,非收藏家赏鉴家不可得知。世俗认为贵重的东西,只是黄金而已。而使一个瓷盘、一个铜瓶相当于几倍黄金的价格,就不是世俗所能了解的。因此一个人爱好古董,就已经高于世俗,他的心胸自然与众不同,或者可以就目前之物开发未开发的意蕴。要知道古人认为贵重的哪里只是器物呢,即便知道以物为贵,已是轻视黄金而崇尚骨董了,这已经超越世俗更远了。如果能进一步探求用物的本身,就知道还有我这个物的存在。自从开辟传来,不是有比用物更古老的吗?在这一点上,可以深入探求,自己便能领会更多的东西。全面观察古人精微博大的制作,合乎自然造化,安定万物,经过千古而有所凭借的,是由此发端。这不是现在人可以知道的,也不是收藏家鉴赏家可以预测的。
四说
骨董有大小,大小骨董,希世之宝玩也。其递代流传,收藏之家,赏鉴之人,皆有记载可考。无名氏得之,即成名家。其授受不轻,不能以势力取之也。凡事必虑前后左右无碍而后行,乃得保全无患。倚势直行,全无顾忌,必有不虞之患(1),后悔无及也。昔唐太宗知右军兰亭所在,敕御史萧翼以计赚之(2),縻岁月而后得(3)。以帝王之势,取一孤僧之物,而费如此周折,人所不解也。若以势,一县令执辨才而押之,有余矣。如此取去,不免意外之虞(4)。既得之,不能无疑也,太宗固虑之审矣。可惜止用于《兰亭》,而不知有大于此者也。既不知有大者则世俗之所谓大,我亦谓之小也。
【注释】
(1)虞:预料,意料。
(2)“昔唐太宗”二句:古籍记载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于穆帝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同当时名士谢安等41人会于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之兰亭,修祓禊之礼(在水边举行的祛除所谓不祥的祭祀)。当时王羲之用绢纸、鼠须笔作《兰亭序》,计28行,324字,世称《兰亭帖》。王羲之死后,《兰亭序》由其子孙收藏,后传至其七世孙僧智永,智永圆寂后,又传与弟子辨才和尚,辨才得序后在梁上凿暗槛藏之。唐贞观年间,太宗喜欢书法,酷爱王羲之的字,唯得不到《兰亭序》而遗憾,后听说辨才和尚藏有《兰亭序》,便召见辨才,可是辨才却说见过此序,但不知下落。太宗苦思冥想,不知如何才能得到,一天尚书右仆射房玄龄奏荐监察御史萧翼,此人有才有谋,由他出面定能取回《兰亭序》。太宗立即召见萧翼,萧翼建议自己装扮成普通人,带上王羲之杂贴几幅,慢慢接近辨才,可望成功。太宗同意后便照此计划行事,骗得辨才好感和信任后,在谈论王羲之书法的过程中,辨才拿出了《兰亭序》,萧翼故意说此字不一定是真货,辨才不再将《兰亭序》藏在梁上,随便放在几上。一天趁辨才离家后,萧翼借故到辨才家取得《兰亭序》,后萧翼以御史身份召见辨才,辨才恍然大悟,知道受骗但已恨晚。萧翼得《兰亭序》后回到长安,太宗予以重赏。王右军,即王羲之。
(3)縻:牵制,束缚。《孙子兵法·谋攻》:“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
(4)虞:忧患。杜甫《北征》诗:“维时遭艰虞。”
【译文】
骨董有大有小,大小骨董,都是世上稀有的珍玩。其世代流传,收藏的人,赏鉴的人,都有记载可以考证。无名氏得到它,就成了名家。世代流传不是轻易随便进行的,不能凭借权势来取得。凡事一定要考虑周全才可以实行,方可以保证骨董安全,没有祸患。如果依靠权势一意孤行,全无顾忌,肯定会有意想不到的祸患,后悔都来不及。以前,唐太宗知道王右军《兰亭序》所藏的地方,敕令御史萧翼用计获取,花了好长时间才得到。以帝王的权势,去取一个僧人的东西,费如此周折,人们都疑惑不解。如果凭借权势,区区一位县令的职权就可以把辨才押起来,绰绰有余。而这样获取《兰亭序》,不免有意外的担心。即使得到了,对其真伪也不能没有疑心,太宗皇帝肯定是考虑再三。可惜太宗皇帝只知道在《兰亭序》上用计,却不知道还有比这更大的骨董。既然不知道有比这更大的骨董,那么世俗人所说的大骨董,我也只能说是小骨董了。
五说
人之好骨董,好其可悦我目,适我流行之意也。充目之所好,意之所到,不先于骨董也,至骨董而好止矣。夫人有耳目口鼻心知之性,必有声色臭味之好(1)。得所好而乐,失所好而哀。故耳好声,必欲得天下之新声;目好色,必欲得天下之艳色;口鼻之于臭味亦然。故人情到富贵之地,必求珠玉锦绣,粉白黛绿、丝管羽毛、娇歌艳舞、嘉馐珍馔、异香奇臭(2)。焚膏继晷(3),穷日夜之精神,耽乐无节(4),不复有他好。然而天命流行(5),未有不厌足而生倦者(6)。故浓艳之极,必趋平淡,热闹当场,忽思清虚。因好骨董,乃好声色之余也。能从顶上翻身,求我心知之好,则知有无声无臭之物,即为万声万臭之大本者。立本以统末,然后天下之声色臭味,有赖以存,可永我乐。若但纵目前之欲,随波逐浪,不知返本,一朝失丧,其哀有不可胜言者,皆非安身立命之地也。得我安身立命之地,则骨董奠安矣(7)。
【注释】
(1)臭(xiù):气味。《荀子·王霸》:“口欲綦味,鼻欲綦臭。”
(2)丝:八音(金、石、丝、竹、土、革、木、匏)之一,指弦乐器。《史记·乐书》:“丝声哀。”《周礼·春官·大师》:“皆播之以八音:金石土革丝木匏竹。”馐(xiu):精美的食物。《沁园春》:“助当年太液,调鼎和馐。”馔(zhuàn):食物,多指美食。《南史·虞悰传》:“盛馔享宾。”
(3)膏:油脂,脂肪。《诗经·桧风·羔裘》:“羔裘如膏,日出有曜。”《三国志·吴书·周瑜传》:“实以薪草,膏油灌其中。”晷(gui):日影。张衡《西京赋》:“白日未及移其晷。”焚膏继晷指通宵达旦。
(4)耽:沉溺,爱好而沉浸其中。《韩非子·十述》:“耽于女乐,不顾国政,则亡国之祸也。”
(5)天命:唯心主义者认为由上天安排的生死祸福等。《论语·颜渊》:“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6)厌:满足。
(7)奠:放置。《礼记·内则》:“奠之而后取之。”
【译文】
人们爱好骨董,是喜好它可以养眼,可以满足自己追求时髦的意向。但是悦目的,一心想追求的,不是以骨董为开始的,只是到骨董这里中止罢了。人有耳、目、口、鼻和心的性能,就必定对声音、颜色、气味、味道有喜好。满足喜好就很开心,不能满足喜好就会感觉难过。因此耳朵喜好声响,一定想听到天下的新声;眼睛喜好色彩,一定想得到天下的艳色;口鼻对于气味、味道的感觉也是这样。因此人一旦到了富贵的境地,一定会追求珠宝玉器,锦绣绸缎,粉白黛绿的女郎,各种丝管乐器,各类羽毛舞饰,美妙娇艳的歌舞,珍奇的馔馐,还有奇异的香料,通宵达旦,不分昼夜,沉迷于享乐,而没有节制,不再知道还有其他的爱好。然而天命变幻无常,没有不满足就会产生厌倦的。因此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热闹之中,忽然想到清虚。爱好骨董,是声色之余的爱好罢了。如果能从享乐中回归,探求自己心里真正的爱好,就会知道无声无味的物,就是有声有味的根本。以根本统领细枝末节,天下声音、颜色、味道才可以有生存的地方,才可以让自己永远安乐。如果放纵目前的欲望,随波逐流,不知迷途知返,那么一旦丧失快乐,真是难以名状的哀痛,这都不是安身立命所在。如果使我得到安身立命之地,骨董就可以放在一边了。
六说
骨董之可贵,为其长寿也。其所以得长寿者,由古之良工,尽心力于斯,务极精工,不使有毫发欠缺。踌躇满志(1),善而后存之。稍有不慊(2),即毁之不留,莫在于世。故能使见之者亦莫不爱重宝惜,递代相传。不言而喻(3),不约而同,一出展玩,惊犹鬼神,无不改容静对,其敢轻毁之乎?于以见人之心力,用之治一物,即善一物。苟用以治身心(4),未有不造至善之地,兼善庶物,与天地并,悠久不变,后世敬恭不忘者也。自古成德之士,平生服用之物,子孙奉为宗器(5)。有常主而无失坠,则无物非骨董,何骨董非宗器,其为寿岂不大哉?
【注释】
(1)踌躇满志:从容自得的样子。《庄子·养生主》:“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
(2)慊(qiè):满足,快意。《战国策·齐策》:“苟可慊齐貌辩者,吾无辞为之。”《史记·乐毅列传》:“先王以为慊于志,故裂地而封之。”
(3)喻:知道,了解,明白。《孟子·告子下》:“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
(4)苟:连词,如果,假设。《史记正义》:“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礼记·大学》:“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5)宗:宗庙,祖庙。《左传·成公三年》:“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
【译文】
骨董的可贵,是因为它的古老。它之所以被长久保存是因为古时的能工巧匠尽心尽力,力求精工细致,不让它有丝毫的瑕疵。工匠们从容自得,认为尽善尽美了,做好后保存下来。稍有不满意的,就毁弃不留,不让次品留存于世。因此人们看到珍品骨董都会珍重爱惜它,世代相传下去。不言而喻,不约而同,一旦展出的话,观者惊讶,疑为鬼斧神工,没有不变色静对的,哪里敢轻易毁掉它呢?由此可以看到古人的心力,用心打造一物,就会把它做好。如果用来调理身心,肯定会达到至善的境界,兼善万物,与天地一起,亘古不变,让后世子孙恭敬而不会忘却。自古道德修养高尚之人,平生用过的物品,被子孙们奉为宗器。有归属而不会遗失,这样的物品,哪个不是骨董呢,这样的骨董哪个不是宗器呢,它的寿命难道不会长久吗?
七说
骨董有逸品,或流传于荒陬僻壤(1),或偶出于废址古墟,不通都邑风气(2),不接时髦耳目,如幽人逋客(3),碎兀土室茅茨之下(4),与樵夫牧竖相处,沙盆瓦缶共蓄。忽遇好事者过而目之,顿成绝世奇珍。富贵家向所夸示为至宝者,俱下之而不敢争。一朝声价赫然(5),王公大人皆欲倾倒致之。因而遂有夸燕石为天下珍者(6),有视天下珍为燕石者,具眼不世出,良可叹也!执古证今,岂独骨董为然哉?
【注释】
(1)陬(zou):角,角落。《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吴奔壁东南陬。”
(2)邑:国都。《诗经·商颂·殷武》:“商邑翼翼。”《左传·隐公十一年》:“吾先君新邑于此。”
(3)逋(bu):逃亡,逃跑。晁错《贤良文学对策》:“内外咸怨,离散逋逃。”
(4)茨(cí):用芦苇、茅草盖屋。《庄子·让王》:“环堵之室,茨以生草。”
(5)赫然:声威盛大的样子。《三国志·吴书·吕蒙传》:“陈列赫然,兵人练习。”
(6)夸燕石为天下珍者:《太平御览·阚子》中,有位宋国的愚人,在梧台之东挖得燕石,归而藏之,以为大宝。有周客听说了去看。宋人身着玄服,打开一重华丽的粹子,又展开十袭缇巾,才拿出宝来。周客见了,失笑道:“这是燕石,与瓦片无异。”后李白《古风》有诗云:“宋国梧台东,野人得燕石;夸作天下珍,却哂赵王璧。”
【译文】
骨董中有某些出类拔萃的品类,有的是流失于荒郊僻壤,有的偶然出土于废址古墟,没有都城的风气,没有时髦的声色,如同隐居避世之士,湮灭在破碎山石与土建的茅草屋中,与樵夫牧者相处,与沙盆瓦缶共藏。忽然有好事的人经过看到它,经过炒作,立刻就成了旷世奇珍。富贵人家夸耀至宝的骨董都落于下风,不敢与之一争高低。一旦声价显赫,王公大人们都想倾尽财物得到它。因此有了夸耀燕石为天下珍宝的事,有了把天下的珍宝视为燕石的事,都是没有慧眼,真是令人叹息啊!拿古代的事情佐证今天的事情,难道仅仅是骨董这样吗?
八说
玩骨董有却病延年之助(1),骨董非草草可玩也。宜先治幽轩邃室(2),虽在城市,有山林之致。于风月晴和之际,扫地焚香,烹泉速客(3),与达人端士(4),谈艺论道。于花月竹柏闲盤桓久之,饭余晏坐(5),别设净几,铺以丹罽(6),袭以文锦(7),次第出其所藏,列而玩之。若与古人相接,欣赏可以舒郁结之气,可以敛放纵之习。故玩骨董有助于却病延年也。
【注释】
(1)却:退。《商君书·农战》:“敌不敢至,虽至必退。”
(2)邃(suì):深远。
(3)速:迎请,邀请。《荀子·乐论》:“主人亲速宾及介,而众宾皆从之。”
(4)达:得志,显贵。《孟子·尽心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端:正直。《新书》卷五:“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
(5)晏:平静,安定。刘义庆《世说新语·品藻》:“荆门昼掩,闲庭晏然。”
(6)罽(jì):一种毛织品。《汉书·东方朔传》:“木土衣绮绣,狗马被缋罽。”《后汉书·文苑传》:“烧罽帐,系阏氏。”
(7)袭:穿。司马相如《上林赋》:“袭朝服。”
【译文】
把玩骨董有助于祛病延年,骨董不是简简单单可以品玩的。最好先清理一处幽静深远的轩室,即使在城市里,也要有山林的景致。在风月晴和的时候,扫地焚香,煮茶待客,与文人雅士谈艺论道。在花园月下竹柏树边久久徘徊,饭后闲坐,放置干净的茶几,铺上红色毛毯,上有花纹锦缎,按顺序拿出所收藏的骨董,放在一起赏玩。如果能与古人相接,就可以舒展郁结的闷气,收敛放纵的恶习。因此,把玩骨董有助于消除疾病,延长寿命。
九说
骨董有金、玉二品为一类(1);书画墨迹、石印、镌刻三品为一类;窑器、漆器二品为一类;琴剑镜砚四品为一类,四类十一品,一一考验证据,具载册籍,有其籍矣不得。博物穷理之士,天下之人物也,不易遇也。得遇而交之,与之考古验今,灼知古今之多(2)。故由物论不齐,是非蜂起矣。骨董之好,岂轻言乎哉?岂随世习俗可幸而至也哉?好骨董有真好,有随世习俗之好。物到目前,泛然应过,无深远之思,随人指信,有书载可授,考而遂安之,不知图藉讹传,其来已久。不先追其原所自而明辨之,无从见真好也。追图籍之始,始于河出之图(3)。自羲皇直传至今(4),非第一骨董乎?于此辨清,彻见我物,则物无遁情,而我真好得行矣。于此不辨根本,先伪矣,未有本乱而末治者也。徒呈世俗臆说传会方术伪图以乱之,使第一骨董淹没尘秽中。以今《易经》前列之图,当之而不疑,是皆随世习俗。不知求我真好者也,愿得真好者起而明辨之。
【注释】
(1)品:类,种。《尚书·禹贡》:“厥贡惟金三品。”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一:“盐之品至多。”
(2)灼:显明,显著。《三国志·吴书·吴主传》:“事已彰灼,无所复疑。”
(3)河出之图:相传,伏羲对日月星辰、季节气候、草木兴衰等等,有一番深入的观察。不过,这些观察并未为他理出所以然来。一天,黄河中忽然跑出了“龙马”,龙马身上的图案,与伏羲一直观察万物自然的“意象”心得暗合,于是画出“八卦”,而龙马身上的图案就叫做“河图”。在《山海经》中说“伏羲得河图,夏人因之,曰《连山》”。伏羲八卦源于阴阳概念一分为二,文王八卦源于天文历法。但它的“根”是“河图”。
(4)羲皇:指伏羲。伏羲是中华民族敬仰的人文始祖。伏羲、女娲点燃了中华文明薪火,对中华文明进步作出了巨大贡献。伏羲因其在中华文明史的巨大贡献,千百年来被尊称为“三皇之首”、“百王之先”。
【译文】
骨董中,金、玉二种为一类;书画墨迹、篆刻、碑刻三种为一类;窑器、漆器二种为一类;琴、剑、镜、砚四种为一类,四类十一种,一一考验证据,都记载在册。有的典籍记载而又不能得到。博览万物、穷究事理的文士,世上这样的人物真是很难遇到。如果遇到能与之交往,同他们考古察今,就能深知古今往来的掌故。由于对事物的认识不统一,会导致是非纷起。爱好骨董,哪里能轻言说爱好就可以呢?哪里能按照习俗就能侥幸达到呢?爱好骨董有真正的爱好,有追随世俗的爱好。骨董在眼前,简单地看看,没有深入考虑,只是听从别人指点,相信有书籍记载佐证就认为是对的,岂不知书籍记载以讹传讹流传已久。如果不探求原来的面目加以判别,就无人得见真正的好骨董。探求书籍的来源,它源于《河图》。《河图》从羲皇传到今天,难道不是第一个骨董吗?在此辨别清楚,透彻地了解骨董,那么骨董就没有隐含不明的意义了,自己就可实现自己真正的爱好了。如果在此不辨清根本,那就先错了,没听说根源上混乱,末节上可以治理的。仅仅卖弄世俗传说的附会、方术、伪图使其混乱,使得第一骨董淹没在尘俗的污秽中。对当今《易经》前面所列的图深信不疑,都是追随世俗。其实,不知道探求自己真正的爱好,希望真正爱好的人能够明确分辨清楚。
十说
所收藏家,未必有识见;所识见家,未必有资斧(1)。备于一人,此人必骄人自用,不肯虚心访问。有胜已者在前必忌之,使不得行其说,此至宝之所以终隐晦也(2)。
【注释】
(1)资斧:货财器用。《易·旅》:“得其资斧。”茅盾《新疆风土杂忆》:“但既至镇西或迪化,往往资斧已罄,不能再贩土产归来。”
(2)晦:隐藏。《晋书·隐逸传论》:“君子之行殊途,显晦之谓也。”杜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昔遭衰世皆晦迹。”
【译文】
收藏的人,未必能有识见;有识见的人,未必能有资财。如果二者兼而有之,这人肯定骄傲自用,不肯虚心访问。在比自己水平高的人面前有所顾忌,使自己的看法不好表达,这是骨董至宝隐匿最终不为人知的原因。
十一说
今之论古器者,动辄言三代。三代器物,皆金玉为之也。金有黄、白、赤三种,后独以黄为金,白为银,赤为铜矣。三代礼器与俎豆并存者(1),黄白为之也。古之为市,以货相易,不用黄白也。一用黄白,倾销古器殆尽,而所存唯铜,以其成与毁,价相若也。其质得气未绝,青绿随生,其臭腥毒,忌近饮食。用制象器与钟鼎盘匜之类(2),历久远入水土透骨,青绿莹润如玉,三代器也。
【注释】
(1)俎(zu)豆:祭祀、宴客用的器具。《史记·孔子世家》:“常陈俎豆,设礼容。”俎,祭祀时盛牛羊祭品的礼器。
(2)匜(yí):古代注水的工具。
【译文】
今天讨论古代器物,一提就会说到夏商周三代。三代的器物,都是金属玉器做成的。金属有黄、白、赤三种,后代则分别为黄的叫金,白的叫银,赤的叫铜。夏商周三代所用的礼器与所用的俎豆并存于世,都是用黄金白银制成的。古代市场是货物相互交换的方法,不用黄金、白银。一旦用黄金、白银来做交换的媒介,就销尽了古代金银所作的礼器,而仅存留铜制的礼器,是因为制铜与毁铜价格相当。而且礼器用铜制材质上不是很纯净,时间长容易生青绿锈,腥味很重且有毒性,是最忌用作食用的器皿。用铜制造仿生器物以及钟鼎盘之类的器物,它们沉埋于水土中,时间一长,水土侵入,青绿锈润泽得像玉一样,所以一看就知道是三代的器物。
十二说
至书与画,尤当贵重。书以传意,画以传形,用莫大焉,知之者益稀。自魏晋以上无征焉(1),以其所籍惟纸与绢也。纸寿千年,绢五百年,极其珍藏防护,数尽自毁。摹勒上石,搨久终坏。唐摹晋帖,宋搨已少。因及印章,尚存秦汉篆刻,可与石刻并视,得籍金玉以久。琴为雅乐,通弦徽之音(2),适准象器(3)。其始与河图并出,后相继作,历数百年或断纹,所藉木与漆不能更久也。有孔子列子二式为准则,唐有雷文、张越二家制得名。宋置官局,制琴有定式,不如式者谓野斲(4)。古琴漆退光尽,色如乌木为奇古,胜于断纹。今世有退光漆者,假其色也。剑为象器之一,亦不可动,动即当伤也。镜以鉴貌,砚以著言,貌为心体,言为心用。离砚心俗无救,离镜则貌秽不知。
【注释】
(1)征:证明。《荀子·性恶》:“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
(2)弦徽:泛指音节。徽,琴徽,系琴弦的绳子。陆机《文赋》:“犹弦幺而徽急。”
(3)象器:法器。象,法。
(4)斲(zhuó):通常指把木头砍削成器物。
【译文】
至于书画,就更应当为人所珍重了。书法可以传意,绘画可以传形,它们的功用实在很大,但知道的人很少。书画从魏晋以上就不好考证了,这是因为书画所用材质为纸和绢的缘故。纸的寿命千年左右,绢的寿命五百年左右,即使是极其小心珍藏保护,时间长了气数已尽也就自然毁坏。即使书画可以摹勒上石,但石头拓久了最终也会损坏。唐代摹刻晋朝的字帖,宋代的拓印已经很少见了。至于印章,尚存秦汉篆刻,与石刻一样,都是凭着金属玉器才得以流传长久。琴为雅乐,通演各种音节的声音,正好符合法器的标准。琴开始与《河图》并存世上,后来相继制作出来,历经百年,有的已经出现了断纹,这是因为琴是由木和漆制成的,也不能保持长久。琴有孔子、列子两种款式为法式,唐代的雷文、张越两家制琴有名。宋代设置了官局,制琴有规定的样式,不符合款式的称为“野斫”。古琴漆光褪尽,琴面色泽像乌木的最为奇古,胜于上有断纹的。现在世上有褪光漆的琴,是假借古色仿制的。剑是法器之一,寓意不可妄动,妄动就容易伤人。镜子是用来照见相貌的,砚台是用来写作的,相貌是心灵的表现,言为心声。离开砚台,则心灵变得俗气;离开镜子,则外表污秽都不知道。
玲珑银塔
银塔呈方形,以银片制成。四面七层,楼阁式,每层四个檐角系有铃铎。其制作精巧,是宋代金银器中的精品。
十三说
世称柴、汝、官、定、哥五窑(1),此其著焉者(2)。更有董窑、象窑、吉州窑、古定窑、古建窑、古龙泉、古磁器、古饶器、霍器、彭器,与外国大食、高丽二窑,皆有传者,俱不及五窑。本朝宣、成、嘉三窑(3),直欲上驾前代(4)。至于漆器,又次之矣。其佳者有古犀毗、有剔红、有堆红、有戗金、有攒犀、有螺钿,亦无宋以前之物。继宋作者,莫能逾也。次第骨董,当首象器,次用物,以砚为殿(5),窑器漆器附焉。人莫尚于据德游艺也,立身以德,养生以艺。先王之盛德在于礼乐,文士之精神存于翰墨。玩礼之器,可以进德;玩墨迹旧刻,可以精艺。居今之世,可与古人相见在此也;助我进德成艺,垂之永久,动后人欣慕在此也。舍是而矜重之,则泛矣。然而较之耽于声色者又远矣,然后知骨董一句,为目前之大用也!
【注释】
(1)柴:柴窑。最早见于明代曹昭《格古要论》,万历以后的《玉芝堂谈薮》、《清秘藏》、《事物绸珠》、《五杂俎》、《博物要览》、《长物志》等书多论及此窑,但众说纷纭。基本有两种见解,一为周世宗姓柴,当时所烧之器都叫“柴窑”;一为吴越秘色青瓷即“柴窑”。对其形质,曹昭认为“柴窑天青色滋润,细腻有细纹,多是粗黄土足,近世少见”;张应文则谓“柴窑不可得矣,闻其制云,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但均属传闻,未见实物。清末民国初有以“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证诸柴窑,仅有景德镇宋影青瓷相符;或谓可能张应文误以宋影青瓷为柴窑而概括之。汝:汝窑。宫廷编制藏器目录的《宣德鼎彝谱》中关于宫廷用器的记载有所谓:“内库所藏:柴、汝、官、钧、定。”宋代诸窑以汝为首。宋代记载虽也有“汝窑为魁”的说法,但宋人是与同时的青瓷系统诸民窑比较而言。汝窑由于烧瓷时间短促,传世品稀少,弥足珍贵,为后世谈瓷者所津津乐道。汝窑传世品造型不如定、钧等窑丰富,所见到的以盘、碟一类器皿较多,有大小深浅等形式。历代文献谈汝窑都着重形容釉色与质感,关于胎的颜色一概不提。从传世品看,汝窑瓷胎多数像点燃过的香的香灰色,透过釉处呈现出微微粉色,其色调与官窑有些近似。汝窑瓷器仅见两种铭文,一为“奉华”,另一种铭文刻“蔡”字。官:官窑。官窑烧制官瓷是一个特定的称谓,专指宋大观及政和年间于汴梁所设的官窑所造瓷器,青瓷釉色晶莹剔透,有开裂或呈冰片状,粉青紫口铁足是其特色。这种瓷器和汝瓷、哥瓷、钧瓷、定瓷合称中国五大名瓷。南宋渡江后,江北名窑均毁于战火,景德年前,赐江西昌南镇名“景德镇”,尽迁各地名匠于此。元代忽必烈又在此设浮梁瓷局,除皇家专造外,还将战争中俘获的所有陶瓷业工匠均发配到昌南定居。在此基础上,经过近千年的发展,这个拥有得天独厚的高岭土资源的昌南古镇,正式成为中国官窑的集中地,千年窑火一直延续至今天,营造出一脉独具特色的昌南盛世。今天英语中的china即是昌南的音译,所以南宋以后的官窑瓷又称“昌南瓷”、“景德瓷”。定:定窑,是宋代名瓷之一,宋人笔记屡有称述。定窑始烧于唐,它的烧白瓷是受邻近的邢窑影响,当时邢窑盛名满天下,定窑及其他瓷窑相继仿烧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后来定盛而邢衰,至宋时人们已只知有定而不知有邢了。而定窑系诸窑也确实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制瓷工艺与制瓷风格,工整雅素的印花定窑确实是陶瓷艺术中的珍品。定窑系诸窑除曲阳涧磁村的定窑外,多在今山西境内,如平定窑、阳城窑、介休窑。此外还有四川的彭县窑也烧定窑风格的白瓷器。定窑地点在今天河北曲阳涧磁村及东西燕山村。曲阳县宋属定州,定州唐末、五代以来是义武节度使的驻地,是政治中心,也是曲阳瓷器的集散地。定窑白瓷对后代瓷器影响很大,宋以来留下了不少有关它的记载。曲阳涧磁村窑址发掘中取得的早期标本,有平底浅身碗,外施黄釉里施白釉,胎厚重,制作较粗糙,这种碗具有唐代早期的典型风格。比这种平底碗时代稍晚的是白釉瓷,这类碗的碗身多做45°斜出,碗身较浅,宽圈足,胎较上述平底碗薄,里外施釉,这种碗具有标准唐代后期形式。哥:哥窑。哥窑与汝窑不同,它不见于宋人记载。元人记载中有所谓“哥哥洞窑”与哥窑是否一事有待进一步证明。哥窑瓷器的窑址迄今未发现,也难以陶瓷考古所得材料与传世哥窑器印证。因此,哥窑问题至今仍是陶瓷史上的一大悬案。哥窑列名为宋名窑,最早见于明初宣德年间的《宣德鼎彝谱》一书所谓:“内库所藏:柴、汝、官、哥、钧、定。”列名于宋名窑:汝、官之后,钧窑、定窑之前,可见至少自元末起,哥窑已认定为宋窑,并且是重要的收藏对象,其品第高于钧窑与定窑。但是其时不见有“弟窑”之名,龙泉青瓷似乎也未为收藏家所重视。明人曹昭《格古要论》考论古器也只说:“旧哥哥窑出,色青浓淡不一。亦有铁足紫口,色好者类董窑,今亦少有。成群队者,是元末新烧,土脉粗躁。色亦不好。”传世哥窑器造型有各式瓶、炉、洗、盘、罐。胎有厚薄之分,胎质有瓷胎与砂胎两种,胎色有黑灰、深灰、浅灰、土黄多种色调;釉色有粉青、月白、油灰、青黄各色。传世哥窑有早晚期作品,《格古要论》的旧哥哥窑与新哥窑记载是值得重视的,曹昭对新哥窑解释为凡是成群成对的就属于新哥窑的作品,旧哥哥窑大部分是单件的,成群成对的非常少。
(2)著:显露,显著。《商君书·错法》:“如此,则臣忠、君明、治著而兵强矣。”《战国策·赵策》:“姓名未著而受三公。”
(3)宣、成、嘉:明宣德、成化、嘉庆年间。
(4)驾:凌驾,超越。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三:“大略驾群才。”
(5)殿:行军走在最后。《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晋人寘诸戎车之殿以为谋主。”古代考核军功,上等为最,下等为殿。这里指排列顺序。
【译文】
世上称说柴、汝、官、定、哥五窑,这些都是有名的,还有董窑、象窑、吉州窑、古定窑、古建窑、古龙泉、古磁器、古饶器、霍器、彭器与外国大食、高丽的两座窑,都有传于世的,但名声都不如五窑。本朝宣德、成化、嘉庆三代的窑器,可以超过前代。至于漆器,就要差一些了。漆器品质好的,有古犀毗、有剔红、有堆红、有戗金、有攒犀、有螺钿,不过没有宋代以前的漆器。宋代以后所作的漆器,没有超过宋代的。骨董的排列顺序,首推法器,其次是使用的器物,砚台为后,瓷器、漆器附于最后。人没有不崇尚以德为本,以艺修养,以德立身,以艺养生的。古代先王的大德表现在礼乐方面,文士的精神修养表现在翰墨书画上。品鉴礼器,可以增进道德修养;欣赏墨迹旧刻,可以精进艺术修养。生活于今世在这方面可以与古人相通,这有助于德艺双增,流传永久,是使后人赞叹仰慕之处。如果舍弃这些而矜持自大,则是流于空泛。然而较之沉溺于声色犬马毕竟还很远。理解了骨董一词,是目前的大功用啊!
跋
右骨董十三说,为董文敏所书。光绪丁酉春,有人持丛贴求售者,后附此贴,统计十四则。而云十三说者,殆第一则释骨董字义(1),自成缘起耳。中有“十月二日书”,又“舟行临平道中,二日书竟”,末赘“天启元年二月望日书竟”。细玩词意,似是从他处录出,又似先成前数则,续有所得,又成若干者,无从悬揣。因说骨董,议甚新辟,遂录出拟付手民(2),以广其传。蒙自杨文斌识于山官舍(3)。
【注释】
(1)殆:大概,恐怕。《史记·赵世家》:“吾尝见一子于路,殆君之子也。”《汉书·赵充国》:“此殆空言,非至计也。”
(2)拟:草拟,起草。《元史·成宗纪》:“诏自今以后专令中书拟奏。”手民:墨工,刻板的工匠。
(3)蒙:敬词,承蒙。王安石《答司马谏议书》:“昨日蒙教。”识:记载。《资治通鉴·魏文帝黄初二年》:“不可无岁时月日以识事之先后。”
【译文】
以上为《骨董十三说》,是董其昌所书。光绪丁酉年春,有人持从帖求售,后面附有这个帖子,统计有十四则。而《骨董十三说》书名为“十三说”,大概第一则是解释骨董的字义,应当自成缘起。其中有“十月二日书”,又“舟行临平道中,二日书竟”,末尾附有“天启元年二月望日书竟”。仔细玩味词意,似乎是从别的地方录出的,又好像先写成前几则,后续有所得,又写成若干则,实在是无从揣测。因为叙说骨董,议论非常新颖,于是录出起草交付墨工,付梓刊行,使它广为流传。承蒙杨文斌记于山官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