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国学”而不明派别,将有望洋兴叹、无所适从之感。但“国学”中也有无须讲派别的,如历史学之类;也有不够讲派别的,则为零碎的学问。现在只把古今学者呶呶争辩不已的,分三类讨论:一、经学之派别;二、哲学之派别;三、文学之派别。依顺序先研究经学之派别。
“六经皆史也”,这句话详细考察起来,实在很不错。在《六经》里面,《尚书》《春秋》都是记事的典籍,我们当然可以说他是史。《诗经》大半部是为国事而作(《国风》是歌咏各国的事,《雅》《颂》是讽咏王室的),像歌谣一般的,夹入很少,也可以说是史。《礼经》是记载古代典章制度的(《周礼》载官制,《仪礼》载仪注),在后世本是史的一部分。《乐经》虽已失去,想是记载乐谱和制度的典籍,也含史的性状,只有《易经》一书,看起来像是和史没关,但实际上却也是史。太史公说:“《易》本隐以之显,《春秋》推见以至隐。”引申他的意思,可以说《春秋》是胪列事实,中寓褒贬之意;《易经》却和近代“社会学”一般,一方面考察古来的事迹,得着些原则,拿这些原则,可以推测现在和将来。简单说起来,《春秋》是显明的史,《易经》是蕴着史的精华的。因此可见《六经》无一非史,后人于史以外,别立为经,推尊过甚,更有些近于宗教。实在周末还不如此,此风乃起于汉时。
《诗经·朱熹集传》
秦始皇焚书坑儒,《六经》也遭一炬,其后治经者遂有今文家古文家之分。今文家乃据汉初传经之士所记述的。
现在要讲今文家,先把今文家的派别,立一简单的表:
汉初,田何传《易经》,伏生口授《尚书》,齐、鲁、韩三家治《诗经》,高堂生传《礼经》,胡毋生治《公羊》,瑕丘江公治《榖梁》,那时除了《乐经》以外,五经都已完备。后来《易》分四家,《诗》《书》各分三家,《礼》分二家,《公羊》分二家,汉室设学官,立十四博士(《榖梁》不在内),即以上十四家。十四博士在汉初还没十分确定,在西汉末年才确定下来。
今文家所讲的,虽非完全类乎宗教,但大部分是倾向在这一面的。《易》四家中,施和梁丘二家,我们已不能见,且莫论他。京氏治《易》,专重卜筮,传至汉末虞翻,则更多阴阳卜筮之说。《尚书》三家中欧阳也不可考,大、小夏侯则欢喜讲《洪范》五行之说,近于宗教。汉人治《尚书》,似乎最欢喜《洪范篇》。《诗经》三家中,申公所说,没甚可怪。《韩诗外传》(《内传》已失)也没甚可怪的地方,惟翼奉治诗,却拿十干十二支比附《诗经》了。高棠生的《仪礼》,已不可知,大、小戴中(现在所谓二戴,非汉时的大、小戴),也不少离奇的话。《公羊》的记载,虽和事实相差很远,还没什么可怪,但治《公羊》的今文家,却奇怪极了。胡毋生的学说,我们已不能见,即颜、严二家的主张也无从考出,但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却多怪话。汉末何休注《公羊》,不从颜、严二家之说,自以为是胡毋生嫡派,他的怪话最多,照他说来,直是孔子预知汉室将兴而作《春秋》,简直是为汉预制宪法,所以那时有“春秋为汉制法”的话。孔子无论是否为预言家,孔子何至和汉家有这么深厚的感情呢?
汉代学者以为古代既有“经”必有“纬”,于是托古作制,造出许多“纬”来,同时更造“谶”。当时“纬书”种类繁多,现在可查考的只有《易纬》八种。明孙瑴《古微书》中辑有纬书很多。《易纬》所讲的是时令节气,仅如月令之类;《春秋纬》载孔子著《春秋》《孝经》告成,跪告天,天生彩云,下赐一玉等话,便和耶稣《创世纪》相类了。“谶”是“河图”一类的书,专讲神怪,说能先知未来,更近于宗教了。纬书西汉末年才出现,大概今文学家弟子迎合当时嗜好推衍出来的。
经有兼今古文的,也有无今文而有古文的,也有无古文而有今文的。汉代古文学家,可以列如右表:
《仪礼》(当时称为《士礼》),在古文今文,只为文字上的差别。《周礼》在汉初不以为经典,东汉始有杜子春和二郑替彼注释。此外今古文便各自为别了。
今古文的区别,本来只在文字版本上。因为《六经》遭秦火,秦代遗老就所能记忆的,用当代语言记出,称为今文;后来从山崖屋壁发见古时原本,称为古文,也不过像近代今板古板的分别罢了。但今文所记忆,和古文所发现的篇幅的多少,已有不同;今文家所主张和古文家所说,根本上又有不同;因此分道扬镳。古文家异于今文家之点,在下文细说:
一、《易》以费氏为古文家,是刘向定的。因为刘向校书时,就各家《易经》文字上看,只有费氏相同,所以推为古文家。以《易》而论,今古文也还只文字上的不同。
二、鲁恭王发孔壁得《尚书》,《尚书》的篇数就发生问题。据《书传》(太史公曰:“《书传》《礼记》自孔氏。”可见孔安国家藏《书传》,确自孔壁得来。)称《书序》有百篇,而据伏生所传只有二十九篇(可分为三十四篇),壁中所得却有四十六篇(可分为五十八篇),相差已十七篇。并且《书传》所载和今文更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孟子是当时善治《诗》《书》的学者,他所引的“葛伯求饷”“象日以杀舜为事”等等,在今文确是没有的,可见事实上又不同了。
《易经解义》
三、《诗》因叶韵易于记忆,当时并未失传,本无今古文之分。毛氏所传诗三百十一篇,比三家所传多笙诗六篇,而所谓笙诗也只有名没有内容的。《毛诗》所以列于古文,是立说不同。他的立说,关于事实和《左传》相同,关于典章制度和《周礼》相同,关于训诂又和《尔雅》同的。
四、郑康成注《仪礼》,并存古今文。大概高堂生传十七篇和古文无大出入。孔壁得《礼》五十六篇,比高堂生多三十九篇。这三十九篇和今文中有大不同之点:今文治《礼》,是“推士礼致于天子”,全属臆测的;此三十九篇却载士以上的礼很多。二戴的主张,原不可考,但晋人贺循引《礼》,是我们可据以为张本的。
五、“左氏多古文古言”,《汉书·艺文志》说:《左氏传》是张苍所献。贾谊事张苍,习《左氏传》,所以《贾谊新书》引《左氏传》的地方很多。《左氏传》的事实,和《公羊》多不相同。《榖梁》中事实较《公羊》确实一些,也和《左氏》有出入。至经文本无不同,但《公羊》《榖梁》是十一篇,《左氏》有十二篇,因《公》《榖》是附闵于庄的。闵公只有三年,附于庄公,原无大异,但何休解《公羊》,却说出一番理由来,以为“孝子三年无改于父道”,故此附闵于庄了。
六、《周礼》,汉时河间献王向民间抄来,马融说是“出自山崖屋壁”的。这书在战国时已和诸侯王的政策不对,差不多被毁弃掉,所以孟子说:“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荀子》中和《周礼》相合的地方很多,或者他曾见过。孟子实未见过《周礼》,西汉人亦未见过。《礼记·王制篇》也和《周礼》不同。孟子答北宫锜说,“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周礼》却说是“公五百里,侯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一百里”,《王制》讲官制是“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但古代王畿千里,几和现在江苏一般大小,这一百二十个官员,恐怕不够吧!《周礼》称有三百六十官,此三百六十官亦为官名而非官缺,一官实不止一人,如就府吏胥徒合计,当时固有五万余员。
又有在汉时称为传记的,就是《论语》和《孝经》二书。《论语》有《古论》《齐论》《鲁论》之分,《古论》是出自孔氏壁中的。何晏治《论语》参取三家,不能分为古今文。不过王充《论衡》称《论语古论》有百多篇,文字也难解,删繁节要也有三十篇,而何晏说:“《鲁论语》二十篇;《齐论语》别有《问王》《知道》等,凡二十二篇;《古论》出孔氏壁中,分《尧曰》下章《子张问》以为一篇,凡二十一篇。”篇数上又有出入。《汉书·艺文志·论语家》,有《孔子家语》及《孔子徒人图法》二书,太史公述仲尼弟子,曾提及《弟子籍》一书,三十篇中或者有以上三书在内。《孝经》在《汉书·艺文志》也说出自孔壁,汉代治《孝经》的已无可考,我们所见的是唐玄宗的注释。又有《论语谶》《孝经谶》二书,怪语很多,可存而不论。
光绪年间写刻‘十三经’
宋代所称“十三经”,是合《易》《尚书》《周礼》《仪礼》《礼记》《诗》《左传》《公羊》《梁榖》《论语》《孝经》《孟子》《尔雅》而说的。这只是将诸书汇刻,本无什么深义,后人遂称为“十三经”了。《汉书·艺文志》扩充六艺为九种,除《易》《诗》《书》《礼》《乐》《春秋》为六艺外,是并《论语》《孝经》《小学》在内的。
汉代治经学,崇尚今文家的风气,到了汉末三国之间,渐趋销熄。汉末郑康成治经,已兼重古文和今文。王肃出,极端的相信古文。在汉代没曾立学官的,三国也都列入学官,因此今文家衰,古文家代兴。
三国时古文家的色彩很鲜明,和汉代有不可混的鸿沟:
《诗》 汉用三家,三国时尚毛氏。
《春秋》 汉用《公羊》,三国时尚《左氏》。
《易》 汉有施、孟、梁丘、京四家,三国只崇尚郑康成和王弼的学说。
《仪礼》 没有大变更。
《周礼》 汉不列学官,三国列入学官。
学者习尚既变,在三国魏晋之间,所有古文家学说,都有人研究;就是从前用今文家的,到此时也改用古文家了。
古文家盛行以后,自己又分派别:以《易》而论,王弼主费氏,郑康成也主费氏。各以己意注释,主张大有不同,因为费氏只是文字古体,并无他的学说的。治《毛诗》的,有郑康成、王肃,意见有许多相反。治《左传》的,汉末有服虔(只解传不解经的),晋有杜预,两家虽非大不同,其中却也有抵触之处。原来汉人治《左氏》,多引《公羊》,并由《公羊》以释经,自己违背的地方很多。杜预《春秋释例》将汉人学说一一驳倒,在立论当中,又有和服虔的主张相反的。《尚书》郑康成有注,郑本称为古文的,但孔安国古本已失,郑本也未必是可靠。我们就和马融、郑康成师生间的立说不同,文字不同,也可明白了。东晋时梅颐的伪古文《尚书》出,托名孔安国,将《汉书·艺文志》所称正十八篇推衍出来,凡今文有的,文字稍有变更,今文所无的,就自己臆造,这书当时很有人信他。
南北朝时南北学者的倾向颇有不同:
《易》 北尊王弼,南尊郑康成。
《毛诗》 南北无十分异同。
《左传》 北尊服虔,南尊杜预。
《尚书》 北尊郑康成,南用伪古文《尚书》。
唐初,孔颖达、贾公彦出而作注疏,产生“五经”“七经”的名称。五经是孔颖达所主张的,贾公彦益以《周礼》《仪礼》就称七经,后更附以《公羊》《榖梁》(《公羊》用何休,《榖梁》用范宁),就是唐人通称的“九经”。孔颖达,曲阜人,当时北方人多以为北不如南,所以他作注疏多采用南方,因此《易》不用王而用郑,《左》不用服而用杜了:唐人本有“南学”“北学”之分,后来北并于南,所有王弼、服虔的学说,因此散失无遗。
唐代轻学校而重科举,取士用“明经”“进士”二科(明经科讨论经典,进士科策论应试),学者对于孔氏的学说不许违背,因此拘束的弊病,和汉代立十四博士不相上下,并且思想不能自由,成就很少,孔贾而外,竟没有卓异的经学家了。
《仪礼》《丧服》是当时所实用的,从汉末至唐,研究的人很多并且很精,立说也非贾《疏》所能包。这是特例。
宋代典章制度,多仍唐时之旧。宋人拘守唐人的注疏,更甚于唐人,就是诗赋以经命名的,也不许抵触孔、贾的主张。当时有人作“当仁不让于师赋”,将“师”训作“众”,就落第了。邢昺作《论语正义》《孝经正义》疏,拘守孔、贾所己引用的,已是简陋,那些追随他们的后尘的,更是陋极。宋代改“明经科”为“学究科”,这“学究”两字是他们无上的诨号。
在思想不能自由发展的环境之下,时势所趋,不能不有大变动,因此宋代学者的主张就和以前趋于相反的方向了。揭反向旗帜的人,首推孙复。他山居读书,治《春秋》以为三传都不可靠。这种主张,在唐人已有赵匡、啖助创议于先,孙复衍成之。继孙复而起,是欧阳修,他改窜《诗经》的地方很多,并疑《易》的《系辞》非出自孔氏,立说之中很多荒谬,因为他本是文人,非能说经的。同时有刘敞(字原甫)说经颇多,著有《七经小记》,原本今虽不存,但从别书考见他的主张,虽和注疏背驰,却不是妄想臆测。神宗时王安石治经,著有《三经新义》,当时以为狂妄。原书已难考见,但从集中所引用的看来,也不见得比欧阳修更荒谬,想是宋人对于王安石行为上生怨恶,因此嫌弃他的学说。王的学说,传至弟子吕惠卿辈,真是荒谬绝伦,后来黄氏有《缃素杂记》,把《诗经》看作男女引诱的谈论,和《诗经》的本旨就相去千里了。
《诗经》
宋儒治经以意推测的很多。南宋朱文公凭他的臆测酿成很多谬误。朱氏治经,有些地方原有功于经,但是功不能掩过。现且分别指明:
一、《易经》本为十二篇,郑、王合彖辞于经,已非本来面目,朱氏分而出之,是他的功。他取陈抟的《河图》《洛书》并入《易经》——《河图》《洛书》由陈抟传至邵康节,再传至朱文公,他就列入《易经》。有清王懋竑为朱文公强辩,谓《河图》《洛书》非朱文公所列,那就太无谓了。因为朱文公对于道士炼丹之术,很有些相信。他曾替《参同契》(汉时道家书)作注释,在书上自署空同道士邹炘,“邹”“朱”双声,“炘”“熹”通训。他的本名已隐在里面了。这是他的过。分《易》是还原,为功很小。《河图》《洛书》是益迷信,过很大。可以说是功不掩过。
二、朱文公怀疑伪古文《尚书》,开后人考据的端绪,是他的功。他怀疑《书序》(今文所无、古文所有)也是伪托,他的弟子蔡沈作《集传》,就不信《书序》,是他的过。这可说是功过相当。
三、古人作诗托男女以寓君臣,《离骚》以美人香草比拟,也同此意。朱文公对于《诗序》(唐时《本事诗》相类)解诗指为国事而作,很不满意,他径以为是男女酬答之诗,这是不可掩的过。当时陈傅良反对朱文公,有“城阙为偷期之所,彤管为行淫之具”等语(不见于今《诗传》,想已删去)。清人亦有指斥朱文公释《丘中有麻》诗为女人含妒意为不通者。
与朱文公同时有吕东莱(即吕祖谦),治毛诗很精当,却不为时人所重。元代,朱子学说大行,明代更甚。在这二代中,经学无足观,士子受拘束也达极点,就激成清代的大反动。
清初,毛奇龄(号西河)首出反对朱子的主张。毛为文人,于经没有彻底的研究,学说颇近王阳明。他驳斥朱子的地方固精当,他自己的主张,和朱子一般荒谬。朱子注《四子书》,也有援引原注的,毛也一并指斥无余了。继起为胡渭(胐明),他精研地理,讲《禹贡》甚精当,对于《河图》《洛书》有重大的抨击。在那时双方各无所根据,凭主观立论,都不能立在不败之地,汉学便应运而起。
阎若璩力攻古代书籍已和汉学接近,不过对于朱子,不十分叛离,有许多地方仍援用朱说的。后江慎修出,对于音韵有研究,也倾向到汉学,但未揭明汉学的旗帜。
揭汉学旗帜的首推惠栋(定宇)(苏州学派),他的父亲惠士奇著《礼说》《春秋说》已开其端,定宇更推扬之,汉学以定。他所谓汉学,是摈斥汉以下诸说而言。惠偏取北学,著有《九经古义》《周易述》《明堂大道录》等书,以《周易述》得名。后惠而起有戴震(东原),他本是江永的弟子,和惠氏的学说不十分相同,他著有《诗经小传》等书,不甚卓异。
就惠、戴本身学问论,戴不如惠,但惠氏不再传而奄息,戴的弟子在清代放极大异彩,这也有两种原因:
甲,惠氏墨守汉人学说,不能让学者自由探求,留发展余地。戴氏从音韵上辟出新途径,发明“以声音合文字,以文字考训诂”的法则。手段已有高下。
乙,惠氏揭汉学的旗帜,所探求的只是汉学。戴氏并非自命为汉学,叫人从汉学上去求新的发现,态度上也大有不同。
戴氏的四弟子,成就都很多,戴氏不过形似汉学,实际尚含朱子的臭味,他的弟子已是摈除净尽了。今将其四弟子分别说明如下:
一、孔广森讲音韵极精,著有《诗声类》一书。
二、任大椿著有《弁服释例》一书,很确实的。
三、段玉裁以《六书音韵表》《说文解字注》闻名。
四、王念孙本非戴的传经学生,戴在王家教授时,只不过教授些时文八股。王后来自有研究,所发明的比上列三家较多,《广雅疏证》一书,很为学者所重。
上列四家,孔、任尚近汉学,段已和汉学不同,王才高学精,用汉学以推翻汉学,诚如孟子所谓“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于是杀羿”了。
王念孙及其子引之著《经义述闻》,引用汉代训诂,善于调换,于诸说中采其可通者,于是诘屈聱牙的古书,一变而为普通大众所能懂得了。历来研究经学的,对于名词、动词有人研究;关于助词,都不知讨论。王氏父子著《经传释词》,于古书助词之用法列举无遗,实于我们研究上有莫大的便利,如《孟子》中“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二句,本不易解,王氏训“乎尔”为“于此”“于彼”,便豁然可悟了。我以为我们不看《经传释词》,也算是虚词不通。
上列二派,在清代称为“汉学”,和“宋学”对立,厥后崛起的为常州派,是今文学家。
“常州派”自庄存与崛起,他的外甥刘逢禄、宋翔凤承继他的学说。庄氏治《公羊》,却信东晋《古文尚书》,并习《周礼》。刘氏亦讲《公羊》,却有意弄奇,康有为的离奇主张,是从他的主张演绎出来的,但他一方面又信《书序》。这两人不能说纯粹的今文学家。朱氏以《公羊》治《论语》,极为离奇,“孔教”的促成,是由他们这一班人的。今文学家的后起,王闿运、廖平、康有为辈一无足取,今文学家因此大衰了。
今文学家既衰,古文学家又起。孙诒让是一代大宗,《周礼正义》一书,颇为学者所重。在他以外,考典章制度原有江永、惠士奇(作《礼说》)、金榜(著《礼笺》)、金鹗(作《求古录》)、黄以周(著《礼书通古》)等人,但和他终有上下床之别。自孙诒让以后,经典大衰,像他这样大有成就的古文学家,因为没有卓异的今文学家和他对抗,竟因此经典一落千丈,这是可叹的。我们更可知学术的进步,是靠着争辩,双方反对愈激烈,收效方愈增大。我在日本主《民报》笔政,梁启超主《新民丛报》笔政,双方为国体问题辩论得很激烈,很有色彩,后来《新民丛报》停版,我们也就搁笔,这是事同一例的。
梁启超与《新民丛报汇编》
自汉分古今文,一变而为南北学之分,再变而为汉宋学之分,最后复为今古文,差不多已是反原,经典的派别,也不过如此罢。
附:经学略说
经之训常,乃后起之义。《韩非·内外储》首冠经名,其意殆如后之目录,并无常义。今人书册用纸,贯之以线。古代无纸,以青丝绳贯竹简为之。用绳贯穿,故谓经。经者,今所谓线装书矣。《仪礼·聘礼》:“百名以上书于策,不及百名书于方。”《礼记·中庸》云:“文武之政,布在方策。”盖字少者书于方,字多者编简而书之。方不贯以绳,而简则贯以绳。以其用绳故曰编,以其用竹故曰篇。方,版牍也。古者师徒讲习,亦用方誊写。《尔雅》:“大版谓之业。”故曰肄业、受业矣。《管子》云:“修业不息版。”修业云者,修习其版上之所书也。竹简繁重,非别版书写,不易肄习。二尺四寸之简(《后汉书·周磐传》:编二尺四寸简写《尧典》),据刘向校古文《尚书》,每简或二十五字,或二十二字,知一字约占简一寸。二十五自乘为六百二十五。令简策纵横皆二十四寸,仅得六百二十五字。《尚书》每篇字数无几,多者不及千余。《周礼》六篇,每篇少则二三千,多至五千。《仪礼·乡射》有六千字,《大射仪》有六千八百字。如横布《大射》《乡射》之简于地,占地须二丈四尺,合之今尺,一丈六尺,倘师徒十余人对面讲诵,便非一室所能容。由是可知讲授时决不用原书,必也移书于版,然后便捷。故称肄业、受业,而不曰肄策、受策也。帛,绢也,古时少用。《汉书·艺文志》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每书皆云“篇”;数术、方技,则皆称“卷”。数术、方技,乃秦汉时书,古代所无。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汉人亦有作。所以不称卷者,以刘向叙录,皆用竹简杀青缮写,数术、方技,或不用竹简也。惟图不称篇而称卷,盖帛书矣。由今观之,篇繁重而卷简便,然古代质厚,用简者多。《庄子》云:“惠施多方,其书五车。”五车之书,如为帛书,乃可称多;如非帛书,而为竹简,则亦未可云多。秦皇衡石程书,一日须尽一石。如为简书,则一石之数太多,非一人一日之力所能尽(古一石当今三十斤,如为帛书,准之于今,当亦有一二百本)。古称奏牍,牍即方版,故一日一石不为多耳。
周代《诗》《书》《礼》《乐》皆官书。《春秋》史官所掌,《易》藏太卜,亦官书。官书用二尺四寸之简书之。郑康成谓六经二尺四寸,《孝经》半之,《论语》又半之是也。《汉书》称律曰“三尺法”,又曰“二尺四寸之律”。律亦经类,故亦用二尺四寸之简。惟六经为周之官书,汉律乃汉之官书耳。寻常之书,非经又非律者,《论衡》谓之短书。此所谓短,非理之短,乃策之短也。西汉用竹简者尚多,东汉以后即不用。《后汉书》称董卓移都之乱,缣帛图书,大则帷盖,小乃制为滕囊,可知东汉官书已非竹简本矣。帛书可卷可舒,较之竹简,自然轻易,然犹不及今之用纸。纸之起源,人皆谓始于蔡伦,然《汉书·外戚传》已称“赫蹄”,则西汉时已有纸,但不通用耳。正惟古人之不用纸,作书不易;北地少竹,得之甚难;代以缣帛,价值又贵,故非熟读强记不为功也。竹简书之以漆,刘向校书可证;方版亦然。至于缣帛,则不可漆书,必当用墨。《庄子》云:宋元君将画图,众史舐笔和墨。则此所谓图,当是缣素。又《仪礼》铭旌用帛。《论语》子张书绅。绅以帛为之,皆非用帛不能书。惟经典皆用漆书简,学生讲习,则用版以求方便耳。以上论经之形式及质料。
孔子像
《庄子·天下篇》:“《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列举六经,而不称之曰“经”。然则六经之名,孰定之耶?曰:孔子耳。孔子之前,《诗》《书》《礼》《乐》已备。学校教授,即此四种。孔子教人,亦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又曰:“《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可见《诗》《书》《礼》《乐》,乃周代通行之课本。至于《春秋》,国史秘密,非可分布,《易》为卜筮之书,事异恒常,非当务之急,故均不以教人。自孔子赞《周易》、修《春秋》,然后《易》与《春秋》同列六经。以是知六经之名,定于孔子也。
五礼著吉、凶、宾、军、嘉之称,今《仪礼》十七篇,只有吉、凶、宾、嘉,而不及军礼。不但十七篇无军礼,即《汉书》所谓五十六篇《古经》者亦无之。《艺文志》以《司马法》二百余篇入《礼》类(今残本不多),此军礼之遗,而不在六经之内。孔子曰:“军旅之事,未之学也。”盖孔子不喜言兵,故无取焉。又古律亦官书,汉以来有《汉律》。汉以前据《周礼》所称,五刑有二千五百条,《吕刑》则云三千条。当时必著简册,然孔子不编入六经,至今无只字之遗。盖律者,在官之人所当共知,不必以之教士。若谓古人尚德不尚刑,语涉迂阔,无有足处。且《周礼·地官》之属,州长、党正,有读法之举,是百姓均须知律。孔子不以入六经者,当以刑律代有改变,不可为典要故尔。
六经今存五经,《乐经》汉时已亡。其实,六经须作六类经书解,非六部之经书也。礼,今存《周礼》《仪礼》。或谓《周礼》与《礼》不同,名曰《周官》,疑非礼类。然《孝经》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左传》亦云“礼,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由《孝经》《左传》之言观之,则《周官》之设官分职、体国经野,正是礼类。安得谓与礼不同哉?春秋时人引《逸周书》皆称《周书》,《艺文志》称《逸周书》乃孔子所删百篇之余。因为孔子所删,故不入六经。又《连山》《归藏》,汉时尚存(桓谭《新论》云:或藏兰台),与《周易》本为同类。以孔子不赞,故亦不入六经。实则《逸周书》与《书》为一类,三易同为一类,均宜称之曰经也。
今所传之十三经,其中《礼记》《左传》《公羊》《穀梁》均传记也。《论语》《孝经》,《艺文志》以《诗》《书》《易》《礼》《乐》《春秋》同入六艺,实亦传记耳。《孟子》应入子部,《尔雅》乃当时释经之书,亦不与经同。严格论之,六经无十三部也。
史部本与六经同类。《艺文志》春秋家列《战国策》《太史公书》。太史公亦自言继续《春秋》。后人以史部太多,故别为一类。荀勖《中经簿》始立经、史、子、集四部,区经、史为二,后世仍之。然乙部有《皇览》。《皇览》者,当时之类书也,与史部不类。王俭仿《七略》作《七志》(《七略》本仅六种:一、六艺;二、诸子;三、诗赋;四、兵书;五、数术;六、方技),增图谱一门,称“六艺略”曰“经典志”,中分六艺、小学、史记、杂传四门,有心复古,颇见卓识。又有《汉志》不收而今亦归入经部者,纬书是也。纬书对经书而称,后人虽不信,犹不得不以入经部。独王俭以数术略改为阴阳志,而收入纬书,以纬书与阴阳家、刑法家同列,不入经典,亦王氏之卓识也。自《隋书·经籍志》后,人皆依荀勖四部之目,以史多于经,为便宜计,不得不尔。明知纬书非经之比,无可奈何,亦录入经部,此皆权宜之计也。
兵书在《汉志》本与诸子分列。《孙子兵法》入兵书,不入诸子。《七志》亦分兵书曰军书,而阮孝绪《七录》(依王俭为七部,不分经、史、子、集)以子书、兵书合曰子兵,未免谬误。盖当代之兵书,应秘而不宣,古代之兵书,可人人省览。《孙子》十三篇,空论行军之理,与当时号令编制之法绝异,不似今参谋部之书,禁人窥览者也。是故当代之兵书,不得与子部并录。
向、歆校书之时,史部书少,故可归入《春秋》。其后史部渐多,非别立一类不可,亦犹《汉志》别立诗赋一类,不归入《诗经》类耳。后人侈言复古,如章实斋《校雠通义》,独龂龂于此,亦徒为高论而已。顾源流不得不明,纬与经本应分类,史与经本不应分,此乃治经之枢纽,不可不知者也。
汉人治经,有古文、今文二派。伏生时纬书未出,尚无怪诞之言。至东汉时,则今文家多附会纬书者矣。古文家言历史而不信纬书,史部入经,乃古文家之主张;纬书入经,则今文家之主张也。
古文家间引纬书,则非纯古文学,郑康成一流是也。王肃以贾、马之学,反对康成。贾虽不信纬书,然亦有附会处(《后汉书》可证),马则绝不附会矣(马书今存者少)。
至三国时人治经,则与汉人途径相反。东汉今文说盛行之时,说经多采纬书,谓孔子为玄圣之子,称其述作曰为汉制法。今观孔林中所存汉碑,《史晨》《乙瑛》《韩敕》,皆录当时奏议文告,并用纬书之说。及黄初元年,封孔羡为宗圣侯,立碑庙堂,陈思王撰文,录文帝诏书,其中无一语引纬书者。非惟不引纬书,即今文家,亦所不采。以此知东汉与魏,治经之法,截然不同。今人皆谓汉代经学最盛,三国已衰,然魏文廓清谶纬之功,岂可少哉!文帝虽好为文,似词章家一流,所作《典论》,《隋志》归入儒家。纬书非儒家言,乃阴阴家言,故文帝诏书未引一语。岂可仅以词章家目之!
自汉武立五经博士,至东汉有十四博士(五经本仅五博士,后分派众多,故有十四博士)。《易》则施、孟、梁丘、京,《书》则欧阳、大小夏侯,《诗》则齐、鲁、韩,《礼》则大小戴,《春秋》则严、颜(皆《公羊》家),皆今文家也。孔安国之古文《尚书》,后世不传。汉末,马、郑之书,不立学官。《毛诗》亦未立学官。故《礼》传之者少。《春秋》则《左氏》亦未立学官。至三国时,古文《尚书》《毛诗》《左氏春秋》,皆立学官,此魏文帝之卓见也。汉“熹平石经”,隶书一字,是乃今文。魏正始时立“三体石经”,则用古文。当时古文《礼》不传,《尚书》《春秋》皆用古文。《易》用费氏,以费《易》为古文也(传费《易》者,汉末最盛,皆未入学官。马、郑、荀爽、刘表、王弼皆费氏《易》)。《周礼》则本为古文。三国之学官,与汉末不同如此。故曰魏文廓清之功不可少也。
清人治经,以汉学为名。其实汉学有古文、今文之别。信今文则非,守古文即是。三国时渐知尊信古文。故魏、晋两代,说经之作,虽精到不及汉儒,论其大体,实后胜于前。故汉学二字,不足为治经之正轨。昔高邮王氏,称其父熟于汉学之门径,而不囿于汉学之藩篱。此但就训诂言耳。其实,论事迹、论义理,均当如是。魏、晋人说经之作,岂可废哉!以上论经典源流及古今文大概。
欲明今古文之分,须先明经典之来源。所谓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者,《汉书·艺文志》云:“礼、乐,周衰俱坏,乐尤微渺,又为郑、卫所乱,故无遗法。”又云:“及周之衰,诸侯将逾法度,恶其害己,皆灭去其籍,自孔子时而不具。”是孔子时《礼》《乐》已阙,惟《诗》《书》被删则俱有明证。《左传》:“韩宣子适鲁,观书于太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可见别国所传《易象》,与鲁不尽同。孔子所赞,盖鲁之《周易》也。《春秋》本鲁国之史,当时各国皆有春秋,而皆以副本藏于王室。故太史公谓孔子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而修《春秋》,盖六经之来历如此。
《礼记·礼器》云:“经礼三百、曲礼三千。”郑康成注:经礼谓《周礼》,曲礼即《仪礼》。《中庸》云:“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孔颖达疏:礼仪三百即《周礼》,威仪三千即《仪礼》。今《仪礼》十七篇,约五万六千字,均分之,每篇得三千三百字。汉时,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合淹中所得,凡五十六篇,较今《仪礼》三倍。若以平均三千三百字一篇计之,则五十六篇当有十七万字,恐孔子时《礼经》不过如此。以字数之多,故当时儒者不能尽学,孟子所谓“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至于《周礼》是否经孔子论定,无明文可见。孟子谓“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是七国时《周礼》已不常见,故孟子论封建与《周礼》不同。
太史公谓古诗三千余篇,孔子删为三百篇。或谓孔子前本仅三百篇,孔子自信“诗三百”是也。然《周礼》言九德、六诗之歌。九德者,《左传》所谓水、火、金、木、土、谷、正德、利用、厚生。九功之德皆可歌者,谓之九歌。六诗者,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今《诗》但存风、雅、颂,而无赋、比、兴。盖不歌而诵谓之赋,例如后之《离骚》,篇幅冗长,宜于诵而不宜于歌,故孔子不取耳。九德、六诗合十五种,今《诗》仅存三种,已有三百篇之多,则十五种当有一千五百篇。风、雅、颂之逸篇为春秋时人所引者已不少,可见未删之前,太史公三千篇之说就为不诬也。孔子所以删九德之歌者,盖水、火、金、木、土、谷,皆咏物之作,与道性情之旨不合,故删之也。季札观周乐,不及赋、比、兴,赋本不可歌,比、兴被删之故,则今不可知。墨子言“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夫可弦必可歌,舞虽有节奏,恐未必可歌,诵则不歌也。由此可知,诗不仅三百,依墨子之言,亦有千二百矣。要之诗不但取其意义,又必取其音节,故可存者少耳。
孔子杏坛讲学图
《书》之篇数,据扬子《法言》称:“昔之说《书》者序以百”。《艺文志》亦云“凡百篇”。百篇者,孔子所删定者也。其后,伏生传二十九篇(据《书序》则分为三十四篇)。壁中得五十八篇。由今观之,书在孔子删定之前已有亡佚者。楚灵王之左史,通《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今《三坟》不传,《五典》仅存其二。楚灵王时,孔子年已二十余,至删书时而仅著《尧典》《舜典》二篇,盖其余本已佚矣。若依百篇计之,虞、夏、商、周凡四代,如商、周各四十篇,虞、夏亦当有二十篇。今夏书最少,《禹贡》犹不能谓为夏书。真为夏书者,仅《甘誓》《五子之歌》《胤征》三篇而已。《胤征》之后,《左传》载魏绛述后羿、寒浞事,伍员述少康中兴事,皆《尚书》所无。魏绛在孔子前,而伍员与孔子同时,二子何以知之?必当时别有记载,而本文则已亡也。此亦未删而已佚之证也。至如周代封国必有命(如近代之册命),封康叔有《康诰》,而封伯禽、封唐叔,左氏皆载其篇名,《书序》则不录。且鲁为孔子父母之邦,无不知其封诰之理。所以不录者,殆以周封诸侯甚多,不得篇篇而登之,亦惟择其要者耳。否则,将如私家谱牒所录诰命,人且厌观之矣。《康诰》事涉重要,故录之,其余则不录,此删书之意也。
《逸周书》者,《艺文志》言,孔子所论百篇之余。今《逸周书》有目者七十一篇。由此可知,孔子于《书》,删去不少。虽自有深意,然删去之书,今仍在者,亦不妨视为经书。今观《逸周书》与《尚书》性质相同,价值亦略相等。正史之外,犹存别史(《史》《汉》无别史,《后汉书》外有袁宏《后汉记》,其中所载事实、奏议,有与《后汉书》不同者,可备参考。《三国志》外有鱼豢之《魏略》、王沈之《魏书》,不可谓只《三国志》可信,余即不可信也),安得皇古之书,可信如《逸周书》者,顾不重视乎?《诗》既删为三百篇,而删去之诗,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一章,子夏犹以问孔子,孔子亦有“启予”之言。由此可见,逸诗仍有价值。逸书亦犹是矣。盖古书过多,或残缺,或不足重,人之目力有限,不能尽读,于是不得不删繁就简。故孔子删《诗》《书》,使人易于持诵,删余之书,仍自有其价值在也。崔东壁辈,以为经书以外均不足采,不知太史公三代三纪,固以《尚书》为本,《周本纪》即采《逸周书》《克殷解》《度邑解》,此其卓识过人,洵非其余诸儒所能及。
六经自秦火之后,《易》为卜筮,传者不绝。汉初北平侯张苍献《春秋左氏传》,经传俱全。《诗》由口授,非秦火所能焚,汉初有齐、鲁、毛、韩四家。惟毛有六笙诗(自秦焚书,至汉高祖破秦子婴,历时七年,人人熟习之歌,自当不亡)。《礼》则《仪礼》不易诵习,故高堂生仅传十七篇(高堂生必读熟方能传也)。《周礼》在孟子时已不传,而荀子则多引之(荀子学博远过孟子,故能引之),然全书不可见。至汉河间献王乃得全书,犹缺《冬官》一篇,以《考工记》补之。《尚书》本百篇,伏生壁藏之,乱后求得二十九篇,至鲁恭王坏孔子宅,又得五十八篇,孔安国传之,谓之古文。此秦火后六经重出之大概也。
经今古文之别有二:一、文字之不同;二、典章制度与事实之不同。何谓文字之不同?譬如《尚书》,古文篇数多,今文篇数少,今古文所同有者,文字又各殊异,其后愈说愈歧。此非伏生之过,由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立于学官,博士抱残守缺,强不知以为知,故愈说而愈歧也。《古文尚书》孔安国传之太史公,太史公以之参考他书,以故不但文字不同,事实亦不同矣。古文家不然,太史公采《逸周书》可证也。何谓典章制度之不同?如《周礼》本无今文,一代典章制度,于是大备。可见七国以来传说之语,都可不信。如“封建”一事,《周礼》谓公五百里、侯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百里。而孟子乃谓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与《周礼》不合。此当依《周礼》,不当依孟子,以孟子所称乃传闻之辞也。汉初人不知《周礼》,文帝时命博士撰《王制》,即用孟子之说,以未见《周礼》故。此典章制度之不同也。何谓事实之不同?如《春秋左传》为古文,《穀梁》《公羊》为今文。《穀梁》称申公所传、《公羊》称胡毋生所传。二家皆师弟问答之语。《公羊》至胡毋生始著竹帛,《穀梁》则著录不知在何时。今三传不但经文有异,即事实亦不同,例亦不同。刘歆以为左氏亲见夫子,好恶与圣人不同;而公羊、穀梁在七十子之后。传闻之与亲见之,其详略不同。以故,若论事实,自当信《左氏》,不当信《公》《穀》也。《诗》无所谓今古文,口授至汉,书于竹帛,皆用当时习用之隶书。《毛诗》所以称古文者,以其所言事实与《左传》相应,典章制度与《周礼》相应故尔。《礼》,高堂生所传十七篇为今文;孔壁所得五十六篇为古文。古文、今文大义无殊,惟十七篇缺天子、诸侯之礼。于是,后苍推士礼致于天子(五十六篇中有天子、诸侯之礼)。后人不得不讲《礼记》,即以此故。以十七篇未备,故须《礼记》补之。《礼记》中本有《仪礼》正篇,如《奔丧》,小戴所有;《投壶》,大小戴俱有。大小戴皆传自后苍,皆知十七篇不足,故采《投壶》《奔丧》二篇。二家之书,所以称《礼记》者,以其为七十子后学者所记,故谓之《礼记》。记,百三十一篇:大戴八十二篇,小戴四十九篇。今大戴存三十九篇,小戴四十九篇俱在,合之得八十八篇。此八十八篇中,有并非采自百三十一篇之记者,如大戴有《孔子三朝记》七篇,《孔子三朝记》应入《论语》家(《艺文志》如此),《三朝记》之外,《孔子闲居》《仲尼燕居》《哀公问》等,不在《三朝记》中,则应入《家语》一类。要之,乃《论语》家言,非《礼》家言也。大戴采《曾子》十篇,《曾子》本儒家书。又《中庸》《缁衣》《表记》《坊记》四篇,在小戴记,皆子思作。子思书,《艺文志》录入儒家。若然,《孔子三朝记》以及曾子、子思所著,录入大小戴者,近三十篇。加以《月令》本属《吕氏春秋》(汉人称为《明堂月令》),亦不在百三十一篇中。又,《王制》一篇,汉文帝时博士所作。则八十八篇应去三十余篇,所余不及百三十一篇之半,恐犹有采他书者在。如言《礼记》不足据,则其中有百三十一篇之文在;如云可据,则其中有后人所作在。故《礼记》最难辨别,其中所记,是否为古代典章制度,乃成疑窦。若但据《礼记》以求之,未为得也。《易》未遭秦火,汉兴,田何数传至施、孟、梁丘三家。或脱去《无咎》《悔亡》,惟费氏不脱,与古文同。故后汉马融、荀爽、郑玄、刘表皆信费《易》。《易》专言理,惟变所适,不可为典要,故不可据以说《礼》。然汉人说《易》,往往与礼制相牵。如《五经异义》以“时乘六龙”谓天子驾六,此大谬也。又施、孟、梁丘之说,今无只字之存。施、孟与梁丘共事田生,孟喜自云:田生且死时,枕喜膝、独传喜;而梁丘曰:田生绝于施雠手中,时喜归东海,安得此事!是当时已起争端。今孟喜之《易》,尚存一鳞一爪。臆造之说,未足信赖。焦延寿自称尝从孟喜问《易》,传之京房,喜死,房以延寿《易》即孟氏学,而孟喜之徒不肯,曰:“非也。”然则焦氏、亦氏之《易》,都为难信。虞氏四传孟氏《易》,孟不可信,则虞说亦难信。此数家外,荀氏、郑氏传世最多,然《汉书》谓费本无书,以《彖》《象》《文言》释经,而荀氏据爻象承应阴阳变化之义解说经意,是否为费之正传,亦不可知。郑《易》较为简单,恐亦非费氏正传。今学《易》者多依王弼之注,弼本费《易》,以文字论,费《易》无脱文,当为可信。余谓论《易》,只可如此而已。
此外,《古论语》不可见,今所传者,古、齐、鲁杂糅。《孝经》但存今文。关于典章制度、事实之不同者,须依古文为准。至寻常修身之语,今古文无大差别,则《论语》《孝经》之类,不必问其为古文或今文也。
十四博士皆今文,三国时始信古文。古文所以引起许多纠纷者,孔壁所得五十八篇之书,亡于汉末,西晋郑冲伪造二十五篇,今之孔氏《尚书》,即郑冲伪造之本。其中马、郑所本有者,未加窜改;所无者,即出郑冲伪造。又分虞书为《尧典》《舜典》二篇,分《皋陶谟》为《益稷》。《大禹谟》《五子之歌》《胤征》已亡,则补作三篇。既是伪作,不足置信。至汉人传《易》,是否《易》之正本不可知,后则王弼一家为费氏书。宋陈希夷辈造先天八卦、河洛诸图,传之邵康节,此乃荒谬之说。东序河图,既无人见,孔子亦叹河不出图,则后世何由知其象也。先天八卦,以《说卦》方位本离南坎北者改为乾南坤北,则与观象、观法而造八卦之说不相应,此与《尚书》伪古文同不足信(伪古文参考阎氏《古文尚书疏证》,河洛参考胡氏《易图明辨》)。至今日治《书》而信伪古文;言《易》而又河洛、先天,则所谓门外汉矣。然汉人以误传之说(今文家)亦甚多。清儒用功较深,亦未入说经正轨,凡以其参杂今古文故也。近孙诒让专讲《周礼》,为纯古文家。惜此等著述,至清末方见萌芽,如群经皆如此疏释,斯可谓入正轨矣。
经之由来及今古文之大概既明,须进而分讲各经之源流。今先讲《易经》。
初造文字,取法兽蹄鸟迹;画卦亦然。《易·系辞》云:“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今观乾、坤二卦:乾作,坤作。《抱朴子》云:“八卦出于鹰隼之所被,六甲出于灵龟之所负。”盖鸟舒六翮,即成象,但取其翮而遗其身,即成象。于是或分或合,错而综之,则成八卦。此所以言“观鸟兽之文”也。抱朴之说,必有所受,然今无可考,施、孟、马、郑、荀爽皆未言之。
八卦图
重卦出于何人,说者纷如。王弼以为伏羲,郑玄以为神农,孙盛以为夏禹,而太史公则以为文王。伏羲之说,由于《周礼》,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三易均六十四卦,杜子春谓《连山》,伏羲;《归藏》,黄帝。王弼据之,故云重卦出于伏羲。然伏羲作《连山》,黄帝作《归藏》,语无凭证,故郑玄不从之也。神农之说,由于《系辞》称“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盖取诸《益》;日中为市,交易而退,盖取诸《噬嗑》”二语。以神农氏已有《益》《噬嗑》,故知重卦出于神农。然《系辞》所谓“盖取”,皆想象之辞,乌可据为实事?夏禹之说,从郑玄之义蜕化而来。郑玄《易赞》及《易论》云: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孙盛取之,以为夏有《连山》,即兼山之艮,可见重卦始于夏禹。至文王之说,则太史公因“作《易》者其有忧患乎”一语而为是言。要之,上列诸说,虽不可确知其是非,以余观之,则重卦必不在夏禹之后,短中取长,则孙盛之说为可信耳。
至卦辞、爻辞之作,当是皆出文王。《系辞》云:“《易》之兴也,当文王与纣之事耶?”又云:“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太史公据此,谓“西伯拘而演《周易》”。故卦辞、爻辞并是文王被囚而作,或以为周公作爻辞,其说无据。如据韩宣子聘于鲁,见《易象》而称周公之德,以此知《易象》系于周公,故谓周公作爻辞。然韩宣子并及鲁之《春秋》,《春秋》岂周公作耶?如据“王用亨于岐山”及“箕子之明夷”及“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诸文,以为岐山之王当是文王。文王被囚之时,犹未受命称王。箕子之被囚奴,在武王观兵之后,文王不宜预言明夷,东邻指纣,西邻指文王。纣尚南面,文王不宜自称己德,以此知爻辞非文王作,而为周公作。然《禹贡》“导岍及岐”,是岐为名山,远在夏后之世。古帝王必祭山川,安知文王以前,竟无王者享于岐山乎?“箕子”二字,本又读为“荄滋”(赵宾说)。且箕子被囚,在观兵以后,亦无实据。《彖》传“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内难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并未明言箕子之被办囚奴,且不必被囚然后谓之明夷也。东邻、西邻,不过随意称说,安见东邻之必为纣、西邻之必为文王哉?据此三条,固不能谓爻辞必周公作矣。且《系辞》明言“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而不及周公之时。孔颖达乃谓文王被囚,固为忧患;周公流言,亦属忧患。此附会之语矣。余谓:据《左传》,纣囚文王七年,七年之时甚久,卦辞、爻辞,不过五千余字,以七年之久,作五千余字,亦未为多,故应依太史公说,谓为文王作,则与《系辞》相应。
《周易》
文王作《易》之时,在官卜筮之书有《连山》《归藏》,文王之《易》与之等列,未必视为独重。且《周易》亦不止一部。《艺文志》六艺略首列《周易》十二篇;数术略蓍龟家又有《周易》三十八卷。且《左传》所载筮辞,不与《周易》同者甚多。成季将生,筮得大有之乾曰:“同复于父,敬如君所。”秦缪伐晋,筮遇蛊,曰:“千乘三去,三去之余,获其雄狐。”皆今《周易》所无,解之者疑为《连山》《归藏》。然《左传》明言以《周易》筮之,则非《连山》《归藏》也。余谓此不足疑,三十八卷中或有此耳。今《周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而焦延寿作《易林》,以六十四自乘,得四千九十六条。安知周代无《易林》一类之书,别存于《周易》之外乎?盖《连山》《归藏》《周易》,初同为卜筮之书;上下二篇之《周易》与三十八卷之《周易》,性质相同,亦无高下之分,至孔子赞《易》,乃专取文王所演者耳。
《易》何以称《易》,与夫《连山》《归藏》,何以称《连山》《归藏》,此颇费解。郑玄注《周礼》曰:《连山》似山出内气变也;《归藏》者,万物莫不归而藏于中也。皆无可奈何,强为之辞。盖此二名本不可解。周易二字,周为代名,不必深论;易之名,《连山》《归藏》《周易》之所共。《周礼》,太卜掌三易之法,《连山》《归藏》均称为《易》。然易之义不可解。郑玄谓易有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易简之说,颇近牵强,然古人说《易》,多以易简为言。《左传》:南蒯将叛,以《周易》占之,子服惠伯曰:“《易》不可以占险。”则易有平易之意,且直读为易(去声)矣。易者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则变易之义,最为易之确诂,惟不易之义,恐为附会,既曰易,如何又谓之不易哉?又《系辞》云:生生之谓易。此义在变易、易简之外,然与字义不甚相关。故今日说《易》,但取变易、易简二义,至当时究何所取义而称之曰《易》,则不可知矣。
孔子赞《易》之前,人皆以《易》为卜筮之书。卜筮之书,后多有之。如东方朔《灵棋经》之类是。古人之视《周易》,亦如后人之视《灵棋经》耳。赞《易》之后,《易》之范围益大,而价值亦高。《系辞》曰:“夫《易》何为者也?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大道,如斯而已者也。”孔子之言如此。盖发展社会、创造事业,俱为《易》义所包矣。此孔子之独识也。文王作《易》,付之太卜一流。卜筮之徒,不知文王深意,至孔子乃视为穷高极远,于是《周易》遂为六经之一。秦皇焚书,以《易》为卜筮之书,未之焚也。故自孔子传商瞿之后,直至田何,中间未尝断绝;不如《尚书》经孔子删定之后传授不明,至伏生,突然以传《书》著称;亦不如《诗经》删定之后,传授不明,至辕固生、韩婴等突然以传《诗》著称也——《鲁诗》虽云浮丘伯受于荀卿,而荀卿之前不可知;《毛诗》虽云传自子夏,然其事不见于《艺文志》,亦不见于《汉书·儒林传》。唯《易》之传授最为清楚:自商瞿一传至桥庇子庸;二传至馯臂子弓,三传至周丑子家,四传至孙虞子乘,五传而至田何。其历史明白如此,篇章亦未有阙脱(《艺文志》:《周易》十二篇,施、孟、梁丘三家)。向来说经者,往往据此疑彼,惟《易》一无可疑。以秦火未焚,汉仍完整也。欧阳修经学疏浅,首疑《系辞》非孔子作,以为《系辞》中有子曰字,决非孔子自道。然《史记》自称太史公曰,太史公下腐刑时,已非太史令矣,而《报任少卿书》犹自称太史公;即欧阳修作《秋声赋》亦自称欧阳子,安得谓《史记》非太史公作、《秋声赋》非欧阳修作哉?商瞿受《易》之时,或与孔子问答,退而题“子曰”字,事未可知,安得径谓非孔子作哉?欧阳修无谓之疑,犹不足怪,后人亦无尊信之者。近皮锡瑞经学颇有功夫,亦疑《易》非文王作,以为卦辞、爻辞皆孔子作,夫以卦辞、爻辞为孔子作,则《系辞》当非孔子作矣。然则《系辞》谁作之哉?皮氏于此未能明言。夫《易》自商瞿至田何,十二篇师师相传,并未有人增损。晋人发冢,得《周易》上下经,无十翼。此不足怪,或当时但录经文,不录十翼耳。《系辞》明言“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如上下经为孔子作,则不得不推翻此二语。且田何所传,已有《系辞》,田何上去孔子,不及三百年,亦如今之去顾亭林耳。人纵疏于考证,必不至误认顾亭林书为唐宋人书也。又,文言二字,亦有异解。梁武帝谓“文言者,文王之言”也。今按:“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此五十字为穆姜语,唯“体仁”作“体信”略异。穆姜在孔子前,故梁武帝谓为文王之言。然文王既作卦辞曰“元、亨、利、贞”,而又自作文言以解之,恐涉词费,由今思之,或文王以后,孔子以前说《易》者发为是是言,而孔子采之耳。所以题曰“文言”者,盖解释文王之言。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如孔子以前,但有六十四卦之名,亦何须数数披览、至于韦编三绝耶?必已有五千余字,孔子披览之勤,故韦编三绝也。陈希夷辈意欲超过孔子,创“先天八卦”之说,不知八卦成列由观象于天、观法于地而来,其方位见于《说卦》传(即陈希夷所谓后天八卦)。当时所观之天,为全世界共见之天,所观之地,则中国之地也。今以全地球言之,中国位东半球之东部,八卦方位,就中国所见而定。乾在西北者,中国之西北也;坤在西南者,中国之西南也。古人以北极标天,以昆仑标地。就中国之地而观之,北极在中国西北,故乾位西北。昆仑在中国西南,故坤位西南。正南之离为火,即赤道,正北之坎为水,即翰海。观象、观法,以中国之地为本,故八卦方位如此,后之先天八卦,乾在南而坤在北,与天文、地理全不相应。作先天八卦者,但知乾为高明之象,以之标阳;坤为沉潜之象,以之标阴。遂谓坤应在北,乾应在南。不知仰观俯察,非言阴阳,乃言方位耳。《周礼》:“圜丘祭天,方泽祭地。”郑玄注:祭天谓祭北极、祭地谓祭昆仑。人以北极昆仑,分标天地,于此可见先天八卦为无知妄作矣。
《汉书·五行志》刘歆曰:“伏羲氏继天而王,受《河图》而则画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赐《洛书》,法而陈之,《洪范》是也。”然不知所谓《图》《书》者何物也。至宋刘牧以《乾凿度》九宫之法为《河图》,又以生数、就成数依五方图之,以为《洛书》。更有《洞极经》亦言《河图》《洛书》,则如刘牧之说而互易之,以五方者为图,九宫者为书。然郑氏、虞氏说《易》,并不以九宫、五方为图、书。桓谭《新论》曰:“河图、洛书,但有朕兆而不可知。”是汉人虽说《河图》《洛书》,却未言图、书为何象,宋人说《易》,创为河洛及先天八卦图。朱晦庵《易本义》亦列此图。其实先天图书荒唐悠谬,要当以左道视之,等之天师一流可矣。
其余说《易》者,汉儒主象数,王弼入清谈。拘牵象数,固非至当;流入清谈,亦非了义(《乾》《坤》二卦,以及《既济》《未济》,以清谈释之,说亦可通。然其他六十卦,恐非清谈所能了也)。《系辞》云:“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谓“冒天下之道”,则佛法自亦在内。李鼎祚《集解序》云:“权舆三数,钤键九流。”详李氏此说,非但佛法在内,墨、道、名、法,均入《易》之范围矣。然李氏虽作此说,亦不能有所发明。孔颖达云:“《易》理难穷。虽复玄之又玄,至于垂范作则,便是有而教有,若论住内、住外之空,就能、就所之说,斯乃义涉于释氏,非为教于孔门。”然《正义》依王、韩为说,往往杂以清谈。后之解者,因清谈而入佛法。虽为孔氏所不敢,然《易》理亦自包含佛法。论说经之正,则非不但佛法不可引用,即《老子》“玄之又玄”之语,亦不应取。如欲穷究《易》理,则不但应取老、庄,即佛亦不得不取。其他九流之说,固无妨并采之矣!
《礼记·经解》曰:“《易》之失,贼。”此至言也。尚清谈者,犹不致贼。如以施之人事,则必用机械之心太过,既不自觉为贼矣!盖作《易》者本有忧患,故曰“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若之何其不贼也。若蔡泽以亢龙说范雎,取范雎之位而代之,此真可谓贼矣。夫蔡泽犹浅言之耳。当文王被囚七年,使四友献宝,纣见宝而喜,曰:谮西伯者,乃崇侯虎也。则文王亦何尝讳贼哉!论其大者、远者,所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是矣。“冒天下之道”者,权舆三教也;“开物成务”者,钤键九流也。然不用权谋,则不能开物成务;不极玄妙,则不能冒天下之道。管辂谓,善《易》者不言《易》。然则真传《易》者,正恐不肯轻道阴阳也。以上讲《周易》大概。
《尚书》分六段讲:一、命名;二、孔子删《书》;三、秦焚《书》;四、汉今古文之分;五、东晋古文;六、明清人说《尚书》者。
孔颖达《尚书注疏》
一、命名。周秦之《书》,但称曰《书》,无称《尚书》者。《尚书》之名,见于《史记·五帝本纪》《三代世表》及《儒林》传。《儒林》传云:伏生以二十九篇“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又云:“孔氏有古文《尚书》。”则今古文皆称《尚书》也。何以称之曰《尚书》?伪孔《尚书序》云:“以其上古之书,谓之《尚书》。”此言不始于伪孔,马融亦谓上古有虞氏之书,故曰《尚书》,而郑玄则以为孔子尊而命之曰《尚书》。然孔子既命之曰《尚书》,何以孔子之后,伏生之前,传记子书无言《尚书》者?恐《尚书》非孔子名之,汉人名之耳。何以汉人名之曰《尚书》?盖仅一书字不能成名,故为此累言尔。《书》包虞、夏、商、周四代文告,马融独称虞者,因《书》以《尧典》《舜典》开端,故据以为名,亦犹《仪礼》汉人称《士礼》耳(《仪礼》不皆士礼,亦有诸侯、大夫礼,所以称《士礼》者,以其首篇为《士冠礼》也)。哀、平以后,纬书渐出,有所谓《中候》者(汉儒谓孔子定《书》一百二十篇,百两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候》)。“中候”,官名。以中候对尚书,则以尚书为官名矣(汉尚书令不过千石,分曹尚书六百石,位秩虽卑,权任实大。北军中候六百石,掌监五营。汉人以为文吏位小而权大者尚书,武臣位小而权大者中候,故以为匹)。此荒谬之说,不足具论。要之,《尚书》命名,以马融说为最当。
二、删书。孔子删《书》,以何为凭?曰:以《书序》为凭。《书序》所有,皆孔子所录也。然何以知孔子删《书》而为百篇,焉知非本是百篇而孔子依次录耶?曰:有《逸周书》在,可证《尚书》本不止百篇也。且《左传》载封伯禽、封唐叔皆有诰。今《书》无之,是必为孔子所删矣。至于《书》之有序,与《易》之有《序卦》同。《序卦》孔子所作,故汉人亦以《书序》为孔子作。他且勿论,但观《史记·孔子世家》曰:“孔子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是太史公已以《书序》为孔子作矣(《夏本纪》多采《书序》之文)。《汉书·艺文志》本向、歆《七略》,亦曰:“《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是刘氏父子亦以《书序》为孔子作矣。汉人说经,于此并无异词。然古文《尚书》自当有序,今文则当无序,而今《熹平石经》残石,《书》亦有序,甚可疑也。或者今人伪造之耳。何以疑今文《尚书序》伪也?刘歆欲立古文时,今文家诸博士不肯,谓《尚书》唯有二十八篇,不信本有百篇,如有《书序》,则不至以《尚书》为备矣。《书序》有数篇同序,亦有一篇一序者。《尧典》《舜典》,一篇一序也。《大禹谟》《皋陶》《弃稷》三篇同序也。数篇同序者,《书序》所习见,然扬子《法言》曰:昔之说《书》者序以百,而《酒诰》之篇俄空焉。盖《康诰》《酒诰》《梓材》三篇同序,而扬子以为仅《康诰》有序,《酒诰》无序,或者《尚书》真有无序之篇,以《酒诰》为无序,则《梓材》亦无序。今观《康诰》曰:“周公咸勤,乃洪大诰治。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王者,周公代王自称之词,故曰“孟侯,朕其弟”矣。《酒诰》称“(成)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今文如此,古文马、郑、王本亦然。马融之意,以为“成”字后录者加之。然康叔始封而作《康诰》,与成王即政而作《酒诰》,年代相去甚久,不当并为一序。故扬子以为《酒诰》之篇俄空焉。不但《酒诰》之序俄空,即《梓材》亦不能确知为何人之语也。
汉时古文家皆以《书序》为孔子作,唐人作五经《正义》时,并无异词,宋初亦无异词。朱晦庵出,忽然生疑。蔡沈作《集传》,遂屏《书序》而不载。晦庵说经本多荒谬之言,于《诗》不信小序,于《尚书》亦不信有序。《后汉书》称卫宏作《诗序》。卫宏之序,是否即小序,今不可知,晦庵以此为疑,犹可说也。《书序》向来无疑之者,乃据《康诰》“王若曰:‘孟侯、朕其弟’”一语而疑之,以为如王为成王,则不应称康叔为弟;如为周公,则周公不应称王,心拟武王,而《书序》明言“成王既伐管叔、蔡叔,以殷余民封康叔,”知其事必在武康叛灭之后,决非武王时事。无可奈何,乃云《书序》伪造。不知古今殊世,后世一切官职,皆可代理,惟王不可代;古人视王亦如官吏,未尝不可代。生于后世,不能再见古人。如生民国,见内阁摄政,而布告署大总统令,则可释然于周公之事矣。《诗》是文言,必须有序,乃可知作诗之旨;《书》本叙事,似不必有序,然《尚书》有无头无尾之语,如《甘誓》“大战于甘,乃召六卿”,未明言谁与谁大战;又称“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亦不明言王之为谁。如无《书序》,“启与有扈战于甘之野”一语,真似冥冥长夜,终古不晓矣(孔子未作《书序》之前,王字当有异论,其后《墨子》所引《甘誓》以王为禹)。《商书序》称王必举其名,本文亦然。《周书》与《夏书》相似,王之为谁,皆不可知。《吕刑》穆王时作,本文但言王享国百年,序始明言穆王。如不读序,从何知为穆王哉?是故,《书》无序亦不可解。自虞、夏至孔子时,《书》虽未有序,亦必有目录之类,历古相传,故孔子得据以为去取。否则,孔子将何以删《书》也?《书序》文义古奥,不若《诗序》之平易,决非汉人所能伪造。自《史记》已录《书序》原文,太史公受古文于孔安国,安国得之壁中,则壁中《书》已有序矣。然自宋至明,读《尚书》者,皆不重《书序》,梅鷟首发伪古文之复,亦以《书序》为疑。习非胜是,虽贤者亦不能免。不有清儒,则《书序》之疑,至今仍如冥冥长夜尔。
孔子删《书》,传之何人,未见明文。《易》与《春秋》三传,为说不同,其传授源流皆可考。《诗》《书》《礼》则不可知(子夏传《诗》,未可信据)。盖《诗》《书》《礼》《乐》,古人以之教士,民间明习者众,孔子删《书》之时,习《书》者世多有之,故不必明言传于何人。《周易》《春秋》,特明言传授者,《易》本卜筮之书,《春秋》为国之大典,其事秘密,不以教士(此犹近代实录,不许示人),而孔子独以为教,故须明言为传授也。伏生《尚书》何从受之,不可知。孔壁古文既出,孔安国读之而能通。安国本受《尚书》于申公(此事在伏生之后),申公但有传《诗》、传《穀梁》之说,其传《尚书》事,不载本传,何所受学,亦不可知。盖七国时通《尚书》者尚多,故无须特为标榜耳。
孔子删《书》百篇之余为《逸周书》,今考《汉书·律历志》所引《武成》,与《逸周书·世俘解》词句相近。疑《世俘解》即《武成篇》。又《箕子》一篇,录入《逸周书》,今不可见,疑即今之《洪范》。逸书与百篇之书文字出入,并非篇篇不同。盖《尚书》过多,以之教士,恐人未能毕读,不得不加以删节,亦如后之作史者,不能将前人实录字字录之也。删《书》之故,不过如此。虽云《书》以道事,然以其为孔子所删,而谓篇篇皆是大经大法,可以为后世模楷,正未必然。即实论之,《尚书》不过片断之史料而已。
《尚书》孔传卷第一
三、秦焚书。秦之焚书,《尚书》受厄最甚。揆秦之意,何尝不欲全灭六经。无如《诗》乃口诵,易于流传;《礼》在当时,已不甚行,不须严令焚之。故禁令独重《诗》《书》,而不及《礼》(李斯奏言:“有敢藏《诗》《书》,弃市”)。盖《诗》《书》所载,皆前代史迹,可作以古非今之资,《礼》《乐》,都不甚相关。《春秋》事迹最近,最为所忌,特以柱下史张苍藏《左传》,故全书无缺。《公羊传》如今之讲义,师弟问答,未著竹帛,无以烧之。《穀梁》与《公羊》相似,至申公乃有传授。《易》本卜筮,不禁。惟《尚书》文义古奥,不易熟读,故焚后传者少也。伏生所藏,究有若干篇,今不可知,所能读者,二十九篇耳。孔壁序虽百篇,今不可知,所能读者,二十九篇耳。孔壁序虽百篇,所藏止五十八篇。知《书》在秦时,已不全读,如其全读,何不全数藏之?盖自荀卿隆礼仪而杀《诗》《书》,百篇之书,全读者已少,故壁中《书》止藏五十八篇也。此犹《诗》在汉初虽未缺,而治之者,或为《雅》,或为《颂》,鲜有理全经者。又《毛传》《鲁诗》,皆以《国风》《大雅》《小雅》《颂》为四始,而《齐诗》以水、木、火、金为四始。其言卯、酉、午、戌、亥五际,亦但取《小雅》《大雅》而不及《颂》。盖杀《诗》《书》之影响如此。然则百篇之《书》,自孔壁已不具。近人好生异论,盖导原于郑樵。郑樵之意,以为秦之焚书,但焚民间之书,不焚博士官所藏。其实郑樵误读《史记》文句,故有此说。《史记》载李斯奏云:“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此文本应读:“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非博士官所职者”,何以知之?以李斯之请烧书,本为反对博士淳于越,岂有民间不许藏《诗》《书》而博士反得藏之之理?《叔孙通传》:“陈胜起山东,二世召博士诸生问曰:‘楚戍卒攻蕲入陈,于公如何?’博士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无将,将即反,罪死无赦,愿陛下急发兵击之。’二世怒,作色,叔孙通前曰:‘诸生言皆非也。明主在其上,法令具于下,人人奉职,四方辐辏,安敢有反者,此特群盗鼠窃狗盗耳。’二世喜曰:‘善。’令御史案诸生言反者下吏,曰:‘非所宜言。’”今案:“人臣无将”二语,见《公羊传》,于是《公羊》尚未著竹帛,然犹以“非所宜言”得罪,假如称引《诗》《书》,其罪不更重哉!李斯明言:“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如何博士而可藏《诗》《书》哉(李斯虽奏偶语《诗》《书》者弃市,然其谏二世有曰:“放弃《诗》《书》,极意声色,祖伊所以惧也。”此李斯前后相背处)!郑樵误读李斯奏语,乃为妄说,以归罪于项羽。近康有为之流,采郑说而发挥之,遂谓秦时六经本未烧尽,博士可藏《诗》《书》,伏生为秦博士,传《尚书》二十九篇,以《尚书》本只有二十九篇故(《新学伪经考》主意即此),二十九篇之外,皆刘歆所伪造。余谓《书序》本有《汤诰》,壁中亦有《汤诰》原文,载《殷本纪》中。如谓二十九篇之外,皆是刘歆所造,则太史公焉得先采之?于是崔适谓《史记》所载不合二十九篇者,皆后人所加(《史记探源》如此说)。由此说推之,凡古书不合已说者,无一不可云伪造。即谓尧舜是孔子所伪造,孔子是汉人所伪造,秦皇焚书之案,亦汉人所伪造,迁、固之流,皆后人所伪造,何所不可!充类至尽,则凡非目见而在百年以外者,皆不可信。凡引经典以古非今者,不必焚其书而其书自废。呜呼!孰料秦火之后,更有灭学之祸什佰于秦火者耶?
四、汉今古文之分。汉人传《书》者,伏生为今文,孔安国为古文,此人人所共知。《史记·儒林传》云:“伏生故为秦博士,孝文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晁错往受之。秦时禁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其叙《尚书》源流彰明如此,可知伏生所藏,原系古文,无所谓今文也,且所藏不止二十九篇,其余散失不可见耳。晁错本法吏,不习古文,伏生之徒张生、欧阳生辈,恐亦非卓绝之流,但能以隶书迻写而已,以故二十九篇变而为今文也。其后刘向以中古文校伏生之《书》,《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文字异者七百有余。文字之异,或由于张生、欧阳生等传写有误,脱简则当由壁藏断烂,然据此可知郑樵、康有为辈以为秦火不焚博士之书谬。如博士之书可以不焚,伏生何必壁藏之耶?
《儒林传》称伏生得二十九篇,而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云:“《泰誓》后得,博士而赞之。”又,《论衡·正说篇》云:“孝宣皇帝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益一篇。而《尚书》二十九篇始定。”然则,伏生所得本二十九篇乎?抑二十八篇乎?余谓太史公已明言二十九篇,则二十九篇当可信。今观《尚书大传》有引《泰誓》语,《周本纪》《齐世家》亦有之。武帝时董仲舒、司马相如、终军辈,均太初以前人,亦引《泰誓》,由此可知,伏生本有二十九篇,不待武帝末与宣帝时始为二十九篇也。意者,伏生所传之《泰誓》,或脱烂不全,至河内女子发屋,才得全本。今观汉、唐人所引,颇有出《尚书大法》外者,可见以河内女子补亡,《泰誓》始全也。马融辈以为《左传》《国语》《孟子》所引,皆非今人之《泰誓》。《泰誓》称白鱼跃入王舟、火流为乌,语近神怪,以此疑今之《泰誓》。然如以今之《泰誓》为伏生所伪造,则非也。河内女子所得者,秦以前所藏,亦非伪造。以余观之,今之《泰誓》,盖当时解释《泰誓》者之言。《周语》有《泰誓故》,疑伏生所述,即《泰誓故》也。不得《泰誓》,以《泰誓故》补之,亦犹《考工记》之补冬官矣。然《泰誓》之文,确有可疑者。所称八百诸侯,不召自来、不期同时、不谋同辞,何其诞也?武王伐纣,如有征调,当先下令。不征调而自来,不令而同时俱至,事越常理,振古希闻。据《乐记》,孔子与宾牟贾论大武之言曰:“久立于缀,以待诸侯之至也。”可见诸侯毕会,亦非易事。焉得八百诸侯,同时自来之事耶?此殆解释《泰誓》者张大其辞,以耸人听闻耳。据《牧誓》,武王伐纣,虽有友邦冢君,然誓曰:“逖矣,西土之人!”可知非西土之人,武王所不用也。又曰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庸、蜀、羌、髳、微、卢、彭、濮,均在周之南部,武王但用此南部之人,而不用诸侯之师者,以庸、蜀之师本在西方,亲加训练,而东方诸侯之师,非其训练者也。所以召东方诸侯者,不过壮声势、扬威武而已(此条马融疑之,余亦以为可疑)。又,观兵之说,亦不可信。岂有诸侯既会,皆曰可伐,而武王必待天命,忽然还师之理乎?是故,伏生《泰誓》不可信。若以《泰誓故》视之,亦如《三国志注》采《魏略》《曹瞒传》之类,未始可不为参考之助也。《泰誓》亦有今古文之别。“流为乌”,郑注:古文乌为雕。盖古文者河内女子所发,今文者伏生所传也(此古文非孔壁所得)。伏生发藏之后,张生、欧阳生传之。据《史记·娄敬传》,高帝时,娄敬已引八百诸侯之语。又,《陆贾传》称陆生时时前称说《诗》《书》,可见汉初尚有人知《尚书》者。盖娄敬、陆贾早岁诵习而晚失其书,故《儒林传》云“孝文时求为《尚书》者,天下无有”。“无有”者,无其书耳。然《贾谊传》称:谊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其时在文帝之前。《诗》本讽诵在口,《尚书》则必在篇籍矣。可知当时传《书》者不仅伏生一人,特伏生为秦博士,故著名尔。
《尚书》在景帝以前,流传者皆今文。武帝初,鲁恭王坏孔子宅,得古文《尚书》,孔安国献之(据《史记》《汉书》及《说文序》所引,所得不止《尚书》一种)。孔安国何以能通古文《尚书》?以其本治《尚书》也。伏生传《书》之后,未得壁经之前,《史记》称鲁周霸、孔安国、洛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事(孔安国、周霸,皆申公弟子。申公之治《尚书》于此可见。贾谊本诵《诗》《书》,故其孙嘉亦能治《尚书》),孔安国为博士,以《书》教授。倪宽初受业于欧阳生,后又受业于安国。所以然者,以欧阳生本与孔安国本不同耳。倪宽之徒,为欧阳高,大小夏侯。欧阳、大小夏侯三家本之倪宽,而倪宽本之孔安国。孔安国非本之伏生,则汉之所谓今文《尚书》者,名为伏生所传,实非伏生所传也。三家《尚书》亦有孔安国说,今谓三家悉伏生,未尽当也。
今文《尚书》之名见称于世,始于三国,而非始于汉人。人皆据《史记·儒林传》“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一语,谓孔安国以今文《尚书》翻译古文。此实不然。《汉书》称“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谓以隶书读古文耳。孔安国所得者为五十八篇,较伏生二十九篇分为三十四篇者,实多二十四篇。二十四篇中《九共》九篇,故汉人通称为十六篇。孔安国既以今文字读之,而《史记》又谓《逸周书》得十余篇,《尚书》兹多于是。可知孔安国非以伏生之《书》读古文也。盖汉初人识古文者犹多,本不须伏生之《书》对勘也。
孔安国之《书》授都尉朝,都尉朝授胶东庸生,庸生授胡常,常授徐敖,敖授王璜、涂恽。自孔至王、涂凡五传。王、涂至王莽时,古文《尚书》立于学官。涂传东汉贾徽。太史公从孔安国问,《汉书》称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縢》诸篇多古文说。然太史公所传者,不以伏生为限。故《汤诰》一篇,《殷本纪》载之。
哀帝时刘歆欲以古文《尚书》立学官,博士不肯(博士抱残守缺,亦如今之教授已不能讲,不愿人讲也)。歆移书让之,王莽时,乃立于学官,莽败,说虽不传,《书》则具存。盖古文本为竹简,经莽乱而散失,其存者惟传抄本耳。东汉杜林,于西州(天水郡,今甘肃秦州)得漆书一篇,林宝爱之,以传卫宏、徐巡(杜林所得必为王莽乱后流传至天水郡者。其后,马、郑犹能知逸《书》篇数,郑玄、许慎亦能引之者,盖传写犹可见,而真本则已亡矣),后汉讲古文者自此始(杜林非由孔安国直接传授,早岁学于张敞之孙张竦。林之好古文,盖渊源于张氏)。其后,马融、郑玄注《尚书》,但注伏生所有,不注伏生所无,于孔安国五十八篇不全注。马融受之何人不可知,惟贾逵受《书》于父徽,逵弟子许慎作《说文解字》。是故,《说文》所称古文《尚书》,当较马、郑为可信,然其中亦有异同。今欲求安国正传,惟《史记》耳。《汉书》云,迁书《尧典》五篇为古文说,然《五帝本纪》所载《尧典》与后人所说不同。所以然者,杜林所读与孔安国本人不甚同也。《说文》圛以下称“《尚书》曰:‘圛。’圛,升云,半有半无。”据郑玄注称古文《尚书》以涕为圛,而《宋微子世家》引《洪范》“曰雨、曰济、曰涕”,字作“涕”。是太史公承孔安国正传,孔安国作“涕”,而东汉人读之为圛,恐是承用今文,非古文也。自清以来,治《尚书》者皆以马、郑为宗,段玉裁作《古文尚书撰异》,以为马、郑是真古文,太史公是今文。不知太史公之治古文,《汉书》具有明文。以马、郑异读,故生异说耳。
古文家所读,时亦谓之古文。此义为余所摘发。治古文者,不可不知。盖古文家传经,必依原本抄写一通,马融本当犹近真,郑玄本则多改字。古文真本,今不可见,唯有《三体石经》,尚见一斑。《三体石经》为邯郸淳所书,淳师度尚,尚治古文《尚书》。邯郸淳之本,实由度尚而来。据卫桓《四体书势》称,魏世传古文者,唯邯郸淳一人。何以仅得邯郸淳一人,而郑玄之徒无有传者?盖郑玄晚年,书多腐敝,不得于礼堂写定,传与其人。故传古文者,仅一邯郸淳也。今观《三体石经》残石,上一字为古文,中一字为篆文,下一字为隶书。篆书往往与上一字古文不同。盖篆书即古文家所读之字矣。例如《三体石经·无逸篇》“中宗之中”,上一字为中,下一字为仲,此即古文家读“中,仲也”。考华山碑,亦称宣帝为中宗。欧阳修疑为好奇,实则汉人本读中为仲也。
今文为欧阳、大小夏侯为三家,传至三国而绝。然蔡邕《熹平石经》犹依今文。今欲研究今文,只可求之《汉书》《后汉书》及汉碑所引。然汉碑所引,恐亦有古文在。
五、东晋古文。今之《尚书》,乃东晋之伪古文(据《尚书正义》引《晋书》,定为郑冲所作),以马、郑所有者分《尧典》为《舜典》(《舜典》,《书序》中本有),更分《皋陶谟》为《益稷》,又改作《泰誓》,此外又伪造二十五篇。不但伪造经,且伪造传(亦称孔传)。自西晋开始伪造以后,更四十余年,至东晋梅赜始献之。字体以古文作隶书,名曰隶古定。人以其多古字,且与《三体石经》相近,遂信以为真孔氏之传,于是,众皆传之。甚至孔颖达作《尚书正义》,亦以马、郑为今文矣。
梅赜献书之时,缺《舜典》一篇,分《尧典》“慎徽五典”以下为《舜典》之首。至齐建武四年姚方兴献《舜典》,于“慎徽五典”之上加“曰若稽古,帝舜”等十二字,而梁武帝时为博士,议曰:“孔序称伏生误合五篇,皆文相承接,所以致误。”《舜典》首有“曰若稽古”,伏生虽错耄,何容合之?遂不行用。然其后江南皆信梅书,惟北朝犹用郑本耳。隋一天下,采南朝经说,乃纯用东晋古文,即姚方兴十二字本也。其后又不知如何增为二十八字,今注疏本是已。
东晋古文,又有今文、古文之分,以隶古定传授不易,故改用今文写之,传之者有范宁等。唐玄宗时,卫包以古文本改为今文,用隶书写之,唐石经即依是本,然《经典释文》犹未改也(宋开宝初始改)。唐宋间亦多有引古文《尚书》者,如颜师古之《匡谬正俗》,玄应之《一切经音义》,郭忠恕之《汗简》,徐锴之《说文系传》皆是。宋仁宗时,宋次道得古文《尚书》,传至南宋,薛季宣据以作训,而段玉裁以为宋人假造,然以校《汗简》及足利本《尚书》,均符合。要之,真正古文,惟《三体石经》可据。东晋古文则以薛季宣本、敦煌本、足利本为可据耳。
《尚书义考》孔传卷第一
六、明清人说《尚书》者。明正德时,梅鷟始攻东晋古文之伪。梅鷟之前,吴棫、朱熹,亦尝疑之,以为岂有古文反较今文易读之理?至梅鷟出,证据乃备(梅鷟不信孔安国得古文《尚书》,以为东晋古文即成帝时张霸伪造之《百两篇》,然校《汉书》原文,可知其误。张霸之《百两篇》,分析众篇,略加首尾而已。东晋古文,非从二十九篇分出,自非张霸本也。此梅鷟之误)。清康熙时,阎若璩作《古文尚书疏证》,始知郑康成《尚书》为真本。阎氏谓《孟子》引父母使舜完廪一段为《舜典》之文,此说当确。惠栋《古文尚书考》,较阎氏为简要。其弟子江声(艮庭)作《尚书集注音疏》,于今文、古文不加分别。古文“钦明文思安安”,今文作“钦明文塞宴宴”,东晋古文犹作“钦明文思安安”,江氏不信东晋古文,宁改为“文塞宴宴”,于是王鸣盛(西庄)作《尚书后案》,一以郑康成为主,所不同者,概行驳斥,虽较江为可信,亦非治经之道。至孙星衍作《尚书今古文注疏》,古文采马、郑本,今文采两《汉书》所引,虽优于王之墨守,然其所疏释,于本文未能联贯。盖孙氏学力有余,而识见不足,故有此病。今人以为孙书完备,此亦短中取长耳。要之,清儒之治《尚书》者,均不足取也。今文家以陈寿祺、乔枞父子为优。凡汉人《书》说,皆入网罗,并不全篇下注,亦不问其上下文义合与不合。所考今文,尚无大谬。其后魏源(默深)作《书古微》,最为荒谬。魏源于陈氏父子之书,恐未全见,自以为采辑今文,其实亦不尽合。源本非经学专家,晚年始以治经为名,犹不足怪。近皮锡瑞所著,采陈氏书甚多。陈氏并无今古是否之论,其意在网罗散失而已。皮氏则以为今文皆是,古文皆非。其最荒谬者,《史记》明引《汤诰》(在伏生二十九篇之外),太史公亦明言“年十岁,诵古文”,而皮氏以为此所谓古文,乃汉以前之书,非古文《尚书》也,此诚不知而妄作矣。古文残阙,《三体石经》存字无几,其他引马、郑之言,亦已无多,然犹有马、郑之绪余在。今日治《书》,且当依薛季宣《古文训》及日本足利本古文,删去伪孔所造二十五篇,则本文已足。至训释一事,当以“古文《尚书》读应《尔雅》”一言为准。以《尔雅》释《书》,十可得其七八,斯亦可矣。王引之《经义述闻》,解《尚书》者近百条;近孙诒让作《尚书骈枝》,亦有六七十条:义均明确,犹有不合处。余有《古文尚书拾遗》,自觉较江、王、孙三家略胜。然全书总未能通释,此有待后贤之研讨矣。
古人有言:“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训诂之道,虽有古今之异,然造语行文,无甚差池,古人决不至故作不可解之语。故今日治《书》,当先求通文理。如文理不通,而高谈微言大义,失之远矣。不但治经如此,读古书无不如此也。
《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先有志而后有诗。诗者,志之所发也。然有志亦可发为文。诗之异于文者,以其可歌也。所谓歌永言,即诗与文不同之处。永者,延长其音也。延长其音,而有高下洪纤之别,遂生宫、商、角、徵、羽之名。律者,所以定声音也。既须永言,又须依永,于是不得不有韵(急语无收声,收声即有韵,前后句收声相同即韵也)。诗之有韵,即由歌永言来。
《虞书》载“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二歌。可见尧、舜时已有诗。《尚书大传》有《卿云之歌》。汉初人语未必可信。《乐记》云:“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今所传《南风歌》出王肃《家语》,他无所见,亦不可信。唐、虞之诗,要以二《典》所载为可信耳。郑康成《诗谱序》云:“有夏承之,篇章泯弃,靡有孑遗。”而今《尚书》载《五子之歌》,可知其为晋人伪造也。《诗谱序》又云:“降及商王,不风不雅。”此谓商但有《颂》,《风》《雅》不可见矣。《周礼·太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赋、比、兴与风、雅、颂并列,则为诗体无疑。今《毛传》言兴者甚多,恐非赋比,兴之“兴”耳。赋体后世盛行,《毛传》以升高能赋为九能之一,谓之德音。周末屈原、荀卿俱有赋。赋既在风、雅、颂之外,比、兴当亦若是。惟孔子删诗,存风、雅、颂而去赋、比、兴。《郑志》答张逸问,“赋、比、兴,吴季札观诗已不歌”。盖不歌而诵谓之赋。赋不可歌,与风、雅、颂异,故季札不得闻也(比、兴不知如何)。赋、比、兴之外,又有《九德之歌》,《左传》郤缺曰: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谓之九歌。六府三事,谓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合之为十五种。今《诗》仅存风、雅、颂三种。
《诗大序》:“风,风也”,“雅,正也”,“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风有讽喻之义,雅之训正,读若《尔雅》之“雅”,然风、雅、颂之“雅”,恐本不训“正”。《说文》:“疋,古文以为《诗·大疋》字。”一曰,疋即今疏字。然则诗之称疋,纪事之谓,亦犹后世称杜工部诗曰“诗史”。故“大雅”、“小雅”无非纪事之诗,或谓雅即雅乌。孔子曰:“乌,盱呼也。”李斯《谏逐客书》:“击甕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杨恽《报孙会宗书》:“家本秦也,能为秦声”,“仰天拊缶,而呼乌乌。”秦本周地,故大小雅皆以“雅名”(所谓乌乌秦声者,即今之梆子腔也)。此亦可备一说。余意《说文》训“疋”为“记”,乃雅之正义,以其性质言也;雅、乌可为雅之别一义,以其声调言也。至“正”之一训,乃后起之义。盖以雅为正调,故释之曰正耳。
诗以四言为主,取其可歌,然亦有二言、三言以至九言者,惟不多见耳。今按:“肇禋”,二言也;“洞酌彼行潦挹彼注兹”,九言也。一言太短,不可以歌,故三百篇无一言之诗。然梁鸿《五噫》之歌曰:“陟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阙崔巍兮,噫!民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则一言未始不可成句,或者三百篇中偶然无一言之句耳,非一言之句必不可歌也。
《诗经》而后,四言渐少。汉世五言盛行,唐则七言为多。八言、九言,偶一为之,三言惟汉《郊祀歌》用之。六言亦不多见。《汉书》所录汉之四言之作,有韦孟《谏诗》一首,《在邹诗》一首,韦玄成《自责诗》一首、《戒子孙诗》一首,西汉之作,传于世者,尽于此矣。魏武帝作《短歌》,犹用四言,虽格调有异《诗经》,然犹有霸气。至《文选》所录魏、晋间四言之作,语多迂腐。自是之后,四言衰歇,五言盛行。李白谓“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尤其靡也”,然所作《雪谗诗》讥刺杨妃,有乖敦厚之义,或故为大言以欺人耳。又杂言一体,《诗经》所有。汉乐府往往用之,唐人歌行亦用之。夫抒写性情,贵在自由,不宜过于拘束,如必句句字数相同,或不能发挥尽致。故杂言之作,未为不可。今人创新体诗,以杂言为主可也,但无韵终不成诗耳。(以上论《诗》之大概。)
太史公谓古诗三千余篇,盖合六诗、九德之歌言之。孔子删诗,仅取三百余篇。盖以古诗过多,不能全读,故删之尔,或必其余皆不足观也。或谓孔子删《诗》与昭明之作《文选》有异。余意不然,《文选》为总集,《诗经》亦总集,性质正复相似,所谓“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者,决非未正以前,《雅》入《颂》,《颂》入《雅》也。《雅》主记事,篇幅舒长;《颂》主赞美,章节简短。但观形式,已易辨别。且其声调又不同,何至相乱,或次序颠倒,孔子更定之耳。
《诗经》
《风》《雅》有正、变(盛周为正,衰周为变),《颂》无正、变,因《风》《雅》有美有刺,《颂》则有美无刺也。《鲁语》闵马父之言曰: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今《商颂》仅存五篇,其余七篇,或孔子时而已佚矣。据今《商颂》,有商初所作,亦有武丁时所作,而《周颂》皆成王时诗,后则无有。《孟子》曰:“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故颂声未息,周则成王以后无贤圣也。或以《鲁颂》为僭天子之礼。若然,孔子当屏而不录。孔子录之,将何以说?案《周官·籥章》:吹豳诗以逆暑迎寒,吹豳雅以乐田峻,吹豳颂以息老物。同为《七月》之诗,而风、雅、颂异名者,歌诗之时,其声调三变尔。《豳风》非天子之诗,而可称“颂”,则《鲁颂》称“颂”孔子录之,无可怪也。今观《泮水》《閟宫》之属,体制近雅而不近颂,若以雅为称,则无可讥矣。
《史记·孔子世家》称“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然则,今之《诗经》在孔子时无一不可歌也。《汉书·礼乐志》云:河间献王献雅乐,天子下大乐官常存肄之。是其乐谱尚在。后则可歌者,惟《鹿鸣》《伐檀》等十二篇耳。近人以《鹿鸣》《伐檀》等谱一字一声,无抑扬高下之音,疑为唐人所作。然一定一声,不但《诗经》为然,宋词亦然。姜夔、张炎之谱可证也。一字之谱多声,始于元曲,古人未必如是,孔子曰:“放郑声。”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汉儒解“郑声”以为烦手踯躅之声。张仲景《伤寒论》云:“实则谵语,虚则郑声。”郑声者,重语也。可见汉人皆读郑为郑重之郑。郑声即一字而谱多声之谓。唐人所重十二诗之谱,一字一声,正是雅乐,无可致疑。(以上论《诗》之可歌)
《诗》以口诵,至秦未焚。汉兴有齐、鲁、毛、韩四家,齐、鲁、韩三家无笙诗,为三百五篇,毛有笙诗为三百十一篇。笙诗有其义而亡其辞,则四家篇数本相同也(笙诗六篇,殆如今之乐曲,有声音节奏而无文词)。所不同者,《小雅·都人士》,“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数句,三家所无,而毛独有,此其最著者也。其余文字虽有异同,不如《尚书》今古文之甚。以《诗》为口诵,故无形近之讹耳。
《鲁诗》出自浮丘伯,申公传之。鲁人所传,故曰《鲁诗》。《齐诗》传自辕固生,齐人所传,故曰《齐诗》。《韩诗》传自韩婴,据姓为称,故曰《韩诗》。齐、韩二家,当汉景帝时,在《鲁诗》之后。《毛诗》者,毛公所传,故曰《毛诗》。相传毛公之学出自子夏,三国时吴徐整谓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仓子,薛仓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间人大毛公,毛公为《诗故训传》于家,授赵人小毛公,小毛公为河间献王博士。而陆玑则谓子夏传曾申,申传魏人李克,李克传鲁人孟仲子,孟仲子传根牟子,根牟子传赵人孙卿子,孙卿子传鲁人大毛公。由徐整之说,则子夏五传而至大毛公;由陆玑之说,则子夏七传而至大毛公。所以参差者,二家之言,互有详略耳(大毛公名亨,小毛公名苌,今之《诗传》乃大毛公所作,当称《毛亨诗传》,而世皆误以为毛苌,不可不正也)。
《诗经》景象
《毛诗·丝衣序》引高子曰:“灵星之尸也。”《维天之命》传引孟仲子曰:“大哉天命之无极,而美周之礼也。”《宫》传引孟仲子曰:“是禖宫也。”高子、孟仲子并见《孟子》七篇中。或疑高子即高行子。高行子为子夏弟子,不当与孟子同时,然赵岐注云:高子年长,或高叟即高行子矣。赵注又云:孟仲子,孟子之从昆弟,学于孟子者也。然则孟子长于《诗》《书》,故高子、孟仲子之说皆为毛公所引。
《汉书·艺文志》谓齐、鲁、韩三家,咸非《诗》之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又云: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据此,知向、歆父子不信三家诗说。歆让太常博士,欲以《毛诗》立学官,而《七略》不称《毛诗》之优。今观四家之异同,其优劣可得而言,太史公言《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其言与《诗大序》“《关雎》,风之始也”语同。《诗大序》但举《雅》《颂》之名,而不言《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但云“是谓四始,《诗》之至也”者,盖由“《关雎》,《风》之始也”一语,可以类推其余耳。郑康成云:“始者,王道兴衰之所由。”余谓毛意同史公,史公所引,多本《鲁诗》,《毛诗》传自荀子,《鲁诗》亦传自荀子,此其所以符合也。
《齐诗》与《鲁》《毛》全异,萧望之、翼奉、匡衡同事后苍,治《齐诗》。翼奉有五际、六情之语,不及四始。诗纬《泛历枢》称四始有水、木、火、金之语。谓《大明》水始,《四牡》木始,《嘉鱼》火始,《鸿雁》金始,其言甚不可解,恐东汉人所造,非《齐诗》本义。匡衡上书称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此言与《毛传》相同,并无水、木、火、金之语。可知《泛历枢》为后人臆说也。衡奏议平正,奉则有怪诞之语,虽与衡同师,而别有发明矣。如以水、木、火、金说四始,则《齐诗》竟是神话。四始《诗》之大义,而《齐诗》之说如此,以此知齐之不逮毛、鲁远也。然匡衡说《诗》,亦有胜于鲁、韩者。《鲁诗》说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齐诗》亦谓周康王后佩玉晏鸣,《关雎》叹之。匡衡上书,乃谓《周南》《召南》,被贤圣之化深,故笃于行,而廉于色,此非以《关雎》为刺诗矣。盖《齐诗》由辕固数传而至后苍。苍本传《礼》。《乡饮酒礼》:“合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燕礼》:“歌乡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仪礼》,周公所定,已有《周南·关雎》,知《关雎》非康王时所作。匡衡师事后苍,故其说《诗》,长于鲁、韩也。
齐、鲁、韩三家诗序不传,而毛序全存。如《左传》隐三年:“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闵二年:“郑人恶高克,使帅师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师溃而归,高克奔陈,郑人为之赋《清人》。”文六年:“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毛序》所云,皆与《左传》符合,此毛之优于三家者也。又三家诗,皆有怪诞之语,毛则无有。即如“履帝武敏歆”,《尔雅》已有“敏,拇也”之训,而三家说皆谓姜嫄出野见巨人迹,践之身动如孕,而生后稷。《毛传》则以疾训敏,以帝为高辛氏之帝,从于帝而见于天,将事齐敏,不信感生之说。又如:“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若用感生之说,必谓上帝依姜嫄之身,降之精气,而《毛传》则谓上帝依其子孙。又如:“文王在上,于昭于天,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毛传》之前,《墨子·明鬼》已引此诗,谓若鬼神无有,则文王既死,岂能在帝之左右哉!而《毛传》则谓文王在民上,文王升接天、下接人,一扫向来神怪之说。盖自荀子作《天论》,谓圣人不求知天,神话于是摧破。《毛诗》为荀卿所传,即此可征。
《大序》,相传子夏所作,《小序》,毛公所作。郑康成之意,谓《小序》发端句,子夏作,其下则后人所益,或毛公作也。今按,《序》引高子曰:“灵星之尸也。”此语自当出子夏之后矣。《卫宏传》有“作诗序”语,故《释文》或云《小序》是东海卫敬仲所作。然卫宏先康成仅百年,如《小序》果为宏作,康成不容不知。由今思之,殆宏别为《毛诗序》,不与此同,而不传于后。或宏撰次诗序于每篇之首,亦通谓之作耳。汉人专说《毛诗》者,今存《郑笺》一种。马融《毛诗传》散佚已久,今可见者,惟《生民篇》《正义》所引言帝喾事为最详耳。(以上论三家诗与毛之不同。)
朱晦庵误解“郑声淫”一语,以为郑风皆淫,于是刺忽之诗,皆释为淫奔之作。陈止斋笑晦庵以彤管为行淫之具,城阙为偷期之所,今《集传》中无此语,盖晦庵自觉其非而删之矣。凡《小序》言刺者,晦庵一概目为淫人自道之词。自来淫人自道之词未尝无有,如六朝歌谣之类,恐未可以例《国风》。若“郑风”而为淫人自道之词,显背“无邪”之旨,孔子何以取之?昔昭明编辑《文选》,于六朝狎邪之诗,摈而不录。《高唐》《神女》《洛神》之属,别有托意,故录之(见《菿汉微言》)。昭明作《陶渊明集序》,谓《闲情》一赋,白璧微瑕。昭明尚然,何况孔子?晦庵之言,亦无知而妄作尔。
自晦庵作《集传》,说《诗》之风大变。清陈启源作《毛诗稽古编》,反驳晦庵,其功不可没(吕东莱作《读诗记》,不以晦庵为然。晦庵好胜,谓东莱为毛、郑之佞臣)。后之治《毛诗》者,桐城马瑞辰作《毛诗传笺通释》,泾县胡承珙作《毛诗后笺》,长洲陈奂作《诗毛氏传疏》。马氏并重《传》《笺》,胡氏从《传》而不甚从《笺》,陈氏则全依《毛传》。治三家诗者(《齐诗》亡于三国;《鲁诗》亡于永嘉之乱;《韩诗》唐代犹存,今但存《外传》而已。三家至宋全亡,如三家诗不亡,晦庵作《集传》当不至荒谬如此),王应麟后,清有陈寿祺、乔枞父子。乔枞好为牵附,谓《仪礼》引《诗》,皆《齐诗》说;又谓《尔雅》为《鲁诗》之学,恐皆未然。要之,陈氏父子,虽识见未足,然网罗放失之功,亦不可没。其后,魏源作《诗古微》,全主三家。三家无序,其说流传又少,合之不过三十篇,谓之“古微”,其实逞臆之谈耳。
今治《诗经》,不得不依《毛传》,以其序之完全无缺也。诗若无序,则作诗之本意已不明,更无可说。三家诗序存者无几,无从求其大义矣。戴东原作《毛郑诗考证》,东原长于训诂之学,而信服晦庵,故考证未能全备。东原之外,治诗者皆宗《毛传》,陈氏父子,不过网罗放失而已。
《孝经》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左传》曰:“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今案:《仪礼》与安上治民有关。《周礼》则经国家、定社稷之书也。《周礼》初出曰《周官经》,刘歆始改称《周礼》,然《七略》犹曰《周官》,《汉书·艺文志》仍之。马融训释之作,亦称《周官传》,至郑康成以《周礼》名之,合《仪礼》《小戴记》为三礼。三礼之名,自郑氏始,今若以《大戴礼》合之,当称四礼。称三礼者,沿郑氏注也。
贾公彦序《周礼》废兴,引马融传,称刘歆末年,知周公致太平之迹俱在《周官》,然当时今文家不肯置信。林硕以为黩乱不验之书,何休以为战国阴谋之书。今观《周礼》,知刘歆之言不谬。惟其书非一时一人之作,盖如历代会典,屡有增损(《唐六典》以及明清之《会典》,皆拟《周礼》。《六典》全依《周官》,《会典》虽稍异,然行文多模仿之迹,此亦有关文体。不学《周礼》,则官制说不清楚。亦如后之律书必拟汉律也)。创始之功,首推周公,增损之笔,终于穆王耳。今《逸周书》有《职方篇》,为穆王时作,而其文见于《周礼·夏官》,知周公以后、穆王以前,《周礼》一书,时有修改。穆王以后,则未见修改之迹也。何以言之?曰:《周礼》司刑掌五刑之法,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宫罪五百、刖罪五百、杀罪五百,合二千五百条;而穆王作《吕刑》称五刑之属三千,较《周礼》多五百条。《吕刑》别行,以此知穆王晚年,已不改《周礼》也。《左传》子革曰:“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今《穆天子传》真伪未可知。然穆王好大喜功,观《职方氏》一篇可知也。《职方氏》言中国疆域,东西南北相距万里。方千里曰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卫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蛮服(又称要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藩服。依此推算,自王城至藩服之边,东西南北均五千里,为方万里,积一万万方里。蛮服以内为九州,以外为蕃国。九州以内,方七千里,积四千九百万方里。非穆王之好大,何以至此。《康诰》曰:“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四方民大和会,侯、甸、男、邦、采、卫。”是周公作洛时,无所谓要服。《康王之诰》称庶、邦、侯、甸、男、卫,亦无要服。不特此也,汉人迷信《王制》,《王制》曰:“凡四海之内九州,州方千里。”郑注云:“大界方三千里,三三而九,方千里者九也。其一为县内,余八各立一州,此殷制也。”余谓夏制不可知,殷制则不止方三千里。《酒诰》曰:自成汤咸至于帝乙,越在外服,侯、甸、男、卫、邦伯,罔敢湎于酒。是周初之制与商制无甚差异,皆侯、甸、男、采、卫五等,无所谓要服也。要服本为蛮服,不在九州之内。穆王好大喜功,故《职方》之言如此。《大行人》朝贡一节,与《职方氏》相应,当亦穆王所改。若巾车掌公车之政令、革路以封四卫、木路以封蕃国。可见周初疆域,至卫服而止,无所谓要服,此穆王所未改者也。夷、镇、藩三服,地域渺茫,叛服不常,安知其必为五百里?要服去王城三千五百里,东西七千里,九州之大,恐无此数。今中国本部,最北为独石口,当北纬四十一度半;极南至于琼州,当北纬十八度。其中南北相去二十三度半,为里四千七百。周尺今不可知,若以汉尺作准,汉尺存者有虑虒尺,虑虒尺一尺,合清营造尺七寸四分,尺度虽古今不同,里法则古今不异。古之五服六千里,以七四比之,当四千四百四十里,与今四千七百里不甚相远。穆王加要服为七千里,以今尺计之,则为五千一百八十里,较今长三四百里,此由今中国本部,北至独石口,而古者陕西北部之河套亦隶境内(今属绥远)。河套之地,于汉为朔方、九原、定襄(朔方正傍黄河,周时“城比朔方”,此朔方与汉之朔方为近,非唐之朔方也),如并朔方计之,当有五千一百八十里。恐穆王时疆域亦未大于今日也。《汉书·地理志》:“郡县北至朔方,南至交趾(九真日南即今安南)。”而云南北万三千三百六十八里。以今尺七四比之,有九千六百余里。自朔方以至日南,亦无此数。自此以后,言地域者,皆称南北万里、东西九千里。其实中国本部无此数,此后世粗疏,更甚于《周礼》也。测量之不精,自周至明,相差不远,惟周人不甚夸大、汉以后夸大耳。
测量之法,古人未精,西晋裴秀作官图,盖尝测量矣。所以不准者,以不知北极出地之法也。唐贾耽作《华夷图》及关中、陇右、山南、九州等图;至宋,略改郡县之名,刘豫阜昌七年刻之西安,一曰《禹迹图》,一曰《华夷图》,今尚完好。贾耽之作,亦由测量而来,然亦未准者,不知北极出地之法,一也;未免夸大,二也。北极出地之法,周人自未之知,因其不夸大,故所言里数与今相差不远耳。(以上言职方与周初疆域不同,明《周礼》非周公一时之作,周公之后屡有修改。)
管仲治齐,略变《周礼》之法,《小匡篇》及《齐语》并载桓公问为政之道,管子称:“昔吾先王昭王、穆王,世法文、武之远绩,以成其名。”《周礼》至穆王乃定,此亦一证。又,《周礼》萍氏掌国之水禁,几酒、谨酒,其法不甚严厉,其职殆如今卫生警察。如言《周礼》之作在周公时,则萍氏显违《酒诰》之文。《酒诰》曰:“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不仅几酒、谨酒而已!此亦可见《周礼》之屡有修改,盖百余年中,不知修改若干次矣。
六官之制,古无异论。清金鹗作《求古录礼说》,言六官之制,实始于周。《曲礼》云:“天子之五官,曰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此与《周官》不同,当为殷制。又云:王者设官,所以代天官,故其制必法乎天。三公以法三光,五官以法五行。引《左传》云:“五行之官,是谓五官。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明自少皞、颛顼以来皆五官。余谓少皞、颛顼之制,确为五官,前乎此则未可知。至商,恐已六官矣。《曲礼》之言,不知何据。郑注《礼记》,凡与《周礼》不合者,皆曰夏殷之制。其实五官是否确为殷制,不可知也。余谓,与其据《曲礼》,不如据《论语》。《论语》云:“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何必高宗?古人之皆然。”此所谓冢宰,当如《周官》之冢宰,为六官之首。否则,百官何以听之?冢宰于《周礼》曰太宰。太宰之名,不见虞、夏之书,殆起于商。《说文》云:“宰,罪人在屋下执事者;从宀从辛,辛,罪也。”具食之官,见于《左传》者曰宰夫,或曰膳宰。《汉书》有雍太宰,为五时具食上官。宰本罪人之称,庖人具食,事近奴隶,故以宰为名。然太宰、小宰,位秩俱隆,而貤被宰名,当自伊尹始。《吕览·本味篇》称伊尹说汤以至味,极论水火调剂之事,周举天下鱼肉菜果之美,而结之曰:天子成则至味具。《史记·殷本纪》亦谓伊尹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二家之说与《孟子》“伊尹以割烹要汤”符合。据《文选》李善注引《鲁连子》曰:“伊尹负鼎佩刀以干汤,得意,故尊宰舍。”盖伊尹参与帷幄之谋,权势虽尊,本职则卑。后以其功高,而尊宰舍,故有太宰、冢宰之名耳。又《商颂》称伊尹为阿衡,《周书》曰保衡。保、阿,女师也。阿,《说文》作“妿”,在女子曰保阿,在男子亦曰阿衡、保衡,其为媵同也。伊尹为媵臣,故尊保阿;伊尹为庖人,故尊宰舍。此说虽为孟子所不信,然其为实事至明。周因殷礼,故设太宰之官。今观太宰所属之官,与清之内务府不远。惟司会掌邦之六典、八法、八则之贰,以逆邦国都鄙官府之治;太府掌九贡、九赋、九功之贰,以受其货贿之入,为与国计有关。自余宫殿之官,如宫正之属;禁掖之官,如内宰之属;饮食之官,如膳夫之属;衣服之官,如司裘、掌皮之属,皆清内务府所掌也。周官三百六十,太宰所掌六十,位秩最崇,然治官之属,仅司会、大府为有关于国计者。以太宰本之殷制而来,其本职不过《周礼》膳夫、内宰二官。由饮食而兼司衣服,由禁掖而兼司宫殿。是故,周官太宰无所不掌,而属员仍冗官耳。后儒不明此理,谓周公防宦官用事,故立此制。不知宦官用事,必不在贵族执政之世、周公时贵族执政,断无主刑余擅权之理也(汉、唐、明三代,皆有刑余擅权之事,六朝则无。何则?贵族执政阶级严明,非刑余所得间也)。由此论之,天官冢宰,周袭殷制,后世未必可法。至春官宗伯主祭祀,非今之要职。地官司徒掌地方行政,兼司教育,如今内务、教育两部。夏官司马掌行军用兵,如今军政部。秋官司寇掌狱讼刑法,如今之司法部。皆立国要典,可资取法者也。(以上论六官之职)
何以汉儒谓《周礼》为黩乱不验之书也?以汉初经师之说,与《周礼》不同,故排弃之耳。《马融传》云:“秦自孝公以下,用商君之法,其政酷烈,与《周官》相反,故始皇禁挟书,特疾恶,欲绝灭之,搜求焚烧之独悉,是以隐藏百年。孝武帝始除挟书之律,开献书之路,既出于山岩屋壁,复入于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见焉。”案:马谓秦烧《周礼》独悉,其言太过。秦所最恶者为《诗》《书》而不及《礼》。孟子曰:“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可见《周礼》自七国时已不甚传。虽以孟子之贤,犹未之见。故其言封建与《周礼》全异(孟子言:“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周礼》谓公五百里,侯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百里)。汉初儒者未见《周礼》,而孟之说流传已久,故深信不疑(景帝末年河间献王始得《周礼》,《周礼》未出时,汉儒言封建者皆宗孟子,文帝时作《王制》亦采《孟子》为说)。又以贾谊有众建诸侯之论,故虽见《周礼》,亦不敢明说。周之五百里,为今三百七十里,其封域不过江、浙之一道,川、云之一府。汉初王国之广,犹不止此。夏、商二代,封国狭小,故汤之始征,四方风靡,文王伐崇戡黎,为时亦暂。以四邻本非强大,故得指顾而定之也。《逸周书·世俘解》称武王翦商,灭国六百余(孟子言灭国五十),若非小国寡民,安得数月之间灭国六百余乎?周公有鉴于此,故大封宗室,取其均势,以为藩屏。其弊至于诸侯争霸,互相争伐,而天子不能禁。以视武丁朝诸侯,有天下,如运诸掌,本末之势,迥乎不同。由此可知,商代封国尚无五百里之制也。贾谊患诸侯王尾大不掉,故不肯明征《周礼》。惟太史公《汉兴以来诸侯年表》云:“封伯禽、康叔于鲁、卫,地各四百里。”《汉书·韩安国传》,王恢与安国论辨,称秦缪公都雍地,方三百里,并与《周礼》相应。盖史公但论史事,王恢不知忌讳,故直举之耳。然孟子之言亦未为无据。周之封建,有功者,视其功之高下以为等级,无功则封地狭小。滕、薛皆侯国。滕,周所封;薛,夏所封。考其地不出今滕县一县,犹不及孟子所言之百里。齐、鲁、卫、燕,亦皆侯国,而封域不止四百里(齐,太公之后;鲁,周公之后;燕,召公之后。功业最高,故封地独大。卫包邶、鄘、卫三国,殷畿千里,皆为卫有)。盖于鲁、卫为褒有德,于齐、燕为尊勤劳。其地皆去周远,亦所以固吾圉也。以此知五百里、四百里之制,不过折衷言之,非不可斟酌损益也。明乎此义,则可知《周礼》非黩乱不验之书矣。至谓《周礼》为六国阴谋之书者,汉人信《孟子》,何休专讲《公羊》,故有此言耳。
后之论者,以王莽、王安石皆依《周礼》施政而败,故反对《周礼》。余谓二王致败之由,在不知《周礼》本非事事可法,只可师其意,而不可袭其迹。西汉之末,家给人足,天下艾安。莽之变法,可谓庸人扰之。宋神宗时,国势虽衰,民犹安乐,安石乃以变风俗、立法度为急,而其法又主于聚敛,宜其败矣。宇文周时关陇残破,苏绰为六条诏书奏施行之:曰先治心,曰敦教化,曰尽地利,曰擢贤良,曰恤狱讼,曰均赋役。盖亦以《周礼》为本,终能斫雕为朴,变奢从俭。隋及唐初,胥蒙其福。贞观之治,基础于此。夫变法之道,乱世用之则治,治世用之则乱,况《周礼》不尽可为后世法乎?陈止斋、叶水心尊信《周礼》,当南宋残破之时而行《周礼》,或有可致治之理,然不可行之今日。何者?今外患虽烈,犹未成南宋之局,若再变法,正恐治丝而益棼耳。
孔子行礼图
《中庸》云:“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礼器》云:“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礼仪、经礼谓《周礼》也。威仪、曲礼谓《仪礼》也。《仪礼》篇目不至有三千,故郑康成云:其中事仪三千。然《汉志》言礼自孔子时而不具,《杂记》言恤由之丧,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学《士丧礼》,《士丧礼》于是乎书。然则在孔子时,《仪礼》早有亡失。“三百”“三千”云者,约举其大数云尔。
秦燔书后,汉兴,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又于孔壁得《礼古经》五十六篇,其十七篇与高堂生所传同;《记》百三十一篇,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以古“礼”仅存五十六篇,故学者无不重视《礼记》。今五十六篇又散佚矣。汉儒说经,为《仪礼》作注者绝少。马融但注《丧服》一篇,至康成乃注全经。自汉末以逮西晋,注《丧服》者,无虑二三十家,而注全经者,仅王肃一人而已。
大戴礼记
今人见《仪礼》仅存十七篇,以为《礼古经》五十六篇,除十七篇外,悉已散佚。此不然也。案:小戴记《投壶》《奔丧》二篇,郑《目录》云:实逸《曲礼》之正篇也。又,大戴记之《诸侯迁庙》《诸侯衅庙》《公冠》(《公冠》文简,是否全文,未可知,后附孝昭冠辞,文亦无多)三篇,皆当为逸礼之正篇。又郑注《内宰》,引《天子巡守礼》;注《司巫》《月令》,引《中霤礼》,其文虽少,亦《礼古经》之正篇,当在五十六卷之数。依是数之,则十七篇外,今可知者又有七篇,合之得二十四篇。《礼经》之文,平易可读,汉儒所以不注者,或以其繁琐太甚,或以通习者不多(西汉习礼者有鲁国桓公,见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其授受不可知)。盖汉人治经谨慎,非有师受,不敢妄说。康成但注十七篇者,亦以三十九篇先师未有讲说故耳。
礼书序次,大小戴及《别录》,彼此不同。其以《士冠》《士昏》《士相见》为次,则三家未有违异。郑氏次第,悉依《别录》。其经文有今古文之异者,郑于字从今者下注“古文作某”,从古者,下注“今文作某”。所谓今古文,非立说有异,不过文字之异耳。自汉以来,传《丧服》者独盛(马融而后,三国蒋琬亦作《丧服要记》一卷)。《小戴记》论《丧服》者十余篇,《大戴记》亦有论丧服变除之言,见《通典》所引。古人三年之丧,未葬,服斩衰,居倚庐,寝苫枕块;既葬,齐衰,居垩室;小祥以后,衰裳练冠,居外寝;大祥则禫服素冠,出垩室,始居内寝(《檀弓》言祥而缟,盖缟冠素纰也。素即白绢。《诗·桧风》:“素冠,刺不能三年也。”)禫服三月之后,则以墨经白纬为冠,得佩纷帨之属,寝有床,犹别内,始饮醴酒。逾月复吉,三年之礼乃成,此即所谓丧服变除。盖古人居丧,兼居处饮食言之,非专系于冠服也。汉人居丧尚合古法,故能精讲《丧服》。韩昌黎自比孟子,而言《仪礼》行于今者盖寡,沿袭不同,复之无由,考于今,诚无所用之,夫《仪礼》在后代可用者诚少,然昏礼至今尚用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之名,丧礼亦尚有古人遗意,冠礼至唐已废,乡饮酒礼,六朝至唐仍沿用之。昌黎疏于“礼”,故为此言耳。《丧服》一篇,自汉末以至六朝、讲究精密,《通典》录其论议,多至二三十卷。其中疑难,约有数端。出妻之子为母期,而嫁母之有服、无服,《仪礼》未有明文。或以为应视出母,或以为嫁由自绝,与被出有异。又为人后者,议论纷繁。《传》曰:“为人后者孰后?后大宗也。”大宗不可以绝,故族人以支子后大宗。汉代王侯往往以无子国除,此不行古代后大宗之礼也。否则,王侯传国四五代,必有近支可承,何至无子国除?迨元始时,始令诸侯王、公、列侯、关内侯无子而有孙、若子、同产子者,皆得以为嗣。师古曰:“子同产子者,谓养昆弟子之为子者。”如诸葛亮以兄子为子,皇甫谧出后其叔,此皆非后大宗,与《仪礼》之“为人后”者不相应。《唐律》于此亦称养子。《开元礼》有为人后者,实即养子也。后人误以养子为即俗称之螟蛉子,因疑《唐律》既许养子,何以又有不许养异姓男一条。不知《唐律》所称养子是养同宗于昭穆相当者也。《仪礼》:为人后者,为其父母降为齐衰不杖期,盖持重大于宗者,降其小宗也。然魏晋六朝人于三年之内不得嫁娶,即子女嫁娶亦所不许,曹公为子整与袁谭结婚,裴松之曰:“绍死至此不过周五月耳,谭虽出后其伯,不为绍服三年,而于再期之内以行吉礼,悖矣。”于此可见古人守礼之严。至今所谓养子者,魏时或为《四孤论》曰:“遇兵饥馑,有卖子者、有弃沟壑者、有生而父母亡,复无缌麻亲,其死必也者,有俗人以五月生子,妨忌不举者。有家无儿,收养教训成人,则对于公妪育养者应有服否?”三国、两晋论议甚多,或以为宜服齐衰周,方之继父同居者,此议斟酌尽善,可补《仪礼》之阙。《仪礼》制于宗法时代,秦汉而后,宗法渐衰,自有可斟酌损益之处。《开元礼》亦有与《仪礼》不同者,《仪礼》父在为母齐衰期,武后时,改为父在为母齐衰三年;《仪礼》为祖父齐衰不杖期,为曾祖父母齐衰三月,高祖之服则无有(或以为古人婚晚,玄孙不及见,高祖故无服,其说非是,恐高祖以上概括在曾祖之内),《开元礼》改为曾祖父母齐衰五月正服,为高祖父母齐衰三月加服。嫂叔本无服,盖推而远之也。唐太宗以同爨尚有缌麻之恩,增叔嫂小功五月义服。古人外亲之服皆缌,为外祖父母小功,以尊加也。为舅缌,从服也。母之姐妹曰从母,而舅不可称从父,故为从母小功,以名加也。此亦古人之执著。《开元礼》改为舅及从母小功正服。综此四条,悉当情理。六朝人天性独厚,守礼最笃,其视君臣之义,不若父子之恩,讲论《丧服》,多有精义。唐人议礼定服,亦尚有法,不似后世之枉戾失中也。服有降服、正服、义服。斩衰无降服,衰以缕之粗细为等,斩者不缉也。为父正服,为君义服;故为父斩衰三升,为君三升半,父子之恩固重于君臣之义也。魏太子会众宾百数十人,太子建议曰:“君父各有笃疾,有药一丸,可救一人,当救君耶?父耶?”众人纷纭,或父或君。邴原在座,不与此论。太子咨之于原,原悖然对曰:“父也!”南朝二百七十余年,国势虽不盛强,而维持人纪,为功特多。《丧服》一篇,师儒无不悉心探讨,以是团体固结,虽陵夷而不至澌灭。此所谓鲁秉周礼,未可取也。宋代理学家亦知讲求古礼,至明人而渐不能矣。今讲《仪礼》,自以《丧服》为最要。
《隋书·经籍志》云:“汉初,河间献王得仲尼弟子及后学者所记一百三十一篇献之,至刘向校书,检得一百三十篇,第而叙之,又得《明堂阴阳记》三十三篇、《孔子三朝记》七篇。《王氏史氏记》二十一篇、《乐记》二十三篇,凡五种,合二百十四篇。戴德删其烦重,合而记之,为八十五篇,谓之《大戴记》;而戴圣又删大戴之书为四十六篇,谓之《小戴记》。马融传小戴之学,又足《月令》一篇、《明堂》一篇、《乐记》一篇,合四十九篇。”今《大戴记》存三十九篇,《小戴记》四十九篇。《投壸》《哀公问》两篇,二戴所同,合得八十六篇。《大戴》亡佚篇目,今不可考。钱晓徵以为《小戴》实止四十六篇,今《曲礼》《檀弓》《杂记》俱分上下,故为四十九篇;以《小戴》四十六,合《大戴》八十五,即古记之百三十一篇也。其说殊未谛。《乐记》二十三篇,本不在古记之数。今《乐记》断取十一篇为一篇,以入《礼记》。《月令》与《明堂位》同属《明堂阴阳记》,《大戴·盛德篇》亦应属《明堂阴阳记》。古记百三十一篇之数,决不如钱氏所举也。
又二戴所录,有非礼家之言。如大戴《千乘》《四代》《虞》,戴德《诰志》《小辩》《用兵》《少闲》七篇,采自《孔子三朝记》(唐人所引直称《三朝记》)。《汉志·儒家》:《子思》二十三篇;《曾子》十八篇。大戴录《曾子》《立事》以下十篇,而小戴之《中庸》《坊记》《表记》《缁衣》四篇,当为子思之书。又大戴《武王践阼》录自《太公阴谋》,《汉志》以太公入“道家”。此皆二戴所采诸子之文,凡二十二篇。又小戴《王制》,乃孝文帝令博士所作,大戴《公冠》后附孝昭冠辞,并非古记旧有,更去其属于《明堂阴阳记》及《乐记》者,删其复重《投壸》《哀公问》二篇,则二戴记中可说为古记之旧者,不及百三十一篇之半。又如通论之篇,若《儒行》《大学》等,是否在百三十一篇中,尚难言也。
《礼记》一书,杂糅今古文之说。《王制》一篇为今文家言,其言封建,采用《孟子》,言养老不知所据。惟《丧礼》《丧服》无今古文之异,《礼记》言此綦详。自明以来,读经所以应科举,以《丧礼》《丧服》不在程试范围,则删节不读。其实读《礼记》以《丧礼》《丧服》为最要。余如《儒行》《大学》《表记》《坊记》《缁衣》等篇,皆言寻常修己治人之道,亦无今古文之异。凡此,皆《礼记》之可信者。若言典章制度,则宜从古文不从今文,古文无谬误,今文多纰漏也。
三礼郑注之后,孔、贾之疏已为尽善,清人以贾疏尚有未尽,胡培翚作《仪礼正义》,孙诒让作《周礼正义》。由今观之,新疏自比贾疏更精。《礼记》孔疏理晰而词富,清儒无以复加,朱彬作《训纂》,不过比于补注而已。《大戴礼》自北魏卢辩作注,历千余年,论舛不可卒读,戴震校之,孔广森作《补注》,但阙佚已多耳。说《礼》者皆称“三礼”,而屏弃《大戴》不道。其实,《大戴礼》亦多精义,应与《小戴》并举,而称“四礼”。理学家最重《小戴》,以《大学》《中庸》并在其中故。独杨慈湖以为《大戴》多孔子遗言,所作《先圣大训》录《大戴记》特多。二戴记中《哀公问》《儒行》《仲尼燕居》《孔子闲居》《王言》诸篇,皆孔子一人之言。七十子后学者所记,《汉志》不入《论语》家,独《三朝记》入《论语》家,殆以《三朝》七篇,文理古奥,与馀篇不同,或是孔子手作,或是孔子口说、弟子笔录者尔。
关于《春秋》者,余所著《春秋左氏疑义答问》大旨略具,今所讲者,补其未备而已。
春秋经传集解
问《春秋》起于何时?曰:晋之《乘》、楚之《檮杌》、鲁之《春秋》,皆在孔子之前。《周官》“外史,掌四方之志”,郑注云:谓若晋之《乘》、楚之《檮杌》、鲁之《春秋》。是《春秋》起于周,非始于古代也。《左传》:韩宣子适鲁,“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孔疏云:鲁《春秋》遵周公之典以序时事,发凡言例,皆是周公制之。然韩宣子云周礼在鲁者,所以美周公之德耳,非谓《易》《象》《春秋》是周公所作也。《春秋》备纪年、时、月、日,《尚书》往往有年有月有日而无时(惟“秋大获”一句纪时,其余不见),其纪年月日又无定例。如《书序》:“惟十有一年,武王伐殷。”此所谓十有一年者,以文王受命起数,非武王之纪元也。纪年之法,苟且如此,即为未有《春秋》编年之法之故。今人以为古圣制礼作乐,必无不能纪年之理。其实,非惟周公未知纪年之法,即孔子亦何尝思及本纪、世家、列传哉!太史公《三代世表》谓“余读谍记,黄帝以来,皆有年数,稽其历谱牒终始五德之传,古文咸不同乖异,夫子之弗论次其年月,岂虚哉!”可见史公所见周秦以前书不少,而纪年各不同。今观《竹书纪年》(七国时书),自黄帝以来,亦皆有年数,而与王孙满所称“鼎迁于商,载祀六百”违异。此为古无纪年之作,后人据历推之(战国时有六家历,《汉书·律历志》所云黄帝、颛顼、夏、殷、周及鲁历是也。《艺文志》春秋家有太古以来年纪二篇,当亦此类)。各家所推不同,故竹书所载与古语不符也。太史公不信谱牒,故于三代但作世表,共和以后,始著《十二诸侯年表》。《大戴礼·五帝德》称“宰予问于孔子曰:昔者,予闻诸荣伊令‘黄帝三百年’,请问黄帝者人耶?抑非人耶?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如当时有纪年之书,宰予何为发此问哉?刘歆作《三统历》以说《春秋》,班氏以为推法密要。然周以前不可推,以古人历疏,往往有日无月,不能以月日推也。
《十二诸侯年表》,始于共和元年,余意《春秋》之作,即在共和之后。盖宣王即位,补记共和国时事,而有《春秋》也。观《十二诸侯年表》,诸侯卒与即位均书年,可见《春秋》编年之法即在此时发明者,于是厉王出奔,宣王未立,元年者,谁之元年乎?《春秋》以道名分,故书共和元年也。《墨子·明鬼》历举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而始于杜伯射宣王事。前乎此者,但征及《诗》《书》而已。可见宣王以前无《春秋》也。宣王中兴令主,不但武功昭著,即文化亦远迈前古。改古文为籀文,易纪事以编年,皆发明绝大者也。至列国之有《春秋》,则时有早晚,决非同时并作。《晋世家》记穆侯四年取齐女姜氏为夫人,当周宣王二十年,是晋于是始有《春秋》。其余各国皆在宣王之后。鲁之《春秋》,始于隐公元年,当平王四十九年,上去共和元年历一百一十九年。其所以始于隐公者,汉儒罕言其故。杜元凯谓平王东周之始王,隐公让国贤君,故托始于此。此殆未然。列国春秋,本非同时并作,鲁则隐公时始有《春秋》耳,非孔子有意托始于隐公也。后人以太史公“世家”首太伯,“列传”首夷、齐,推之《春秋》殆于鲁隐,其意正同。其实太史公或有此意,孔子则未必然。隐公但有让桓之言,而无其实事。云“使营菟裘,吾将老焉”者,不过寻常酬酢语耳,何尝真以国让哉!
周之史官有辛甲、尹佚。尹佚即史佚,其书二篇,《艺文志》入墨家。《吕氏春秋·当染篇》云:“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桓王(当作平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于鲁,墨子学焉。”墨子之学,出于史角,由此可知史角即尹佚之后。鲁有《春秋》,殆自史角始矣。
《左传》所载五十凡例,杜氏以为周公之旧典,盖据传凡例谓之“礼经”,而谓此礼经为周公所制也。然时王之礼皆是礼经,岂必周公所制然后谓之“礼经”哉!余意五十凡例乃宣王始作春秋之时王朝特起之例。列国之史,其凡例由周室颁布抑列国自定,今不可知。要之,当时之礼即可谓之礼经,不必定是周公作也。
作史不得不有凡例,太史公、班孟坚之作有无凡例不可知。范蔚宗作《后汉书》则有之(《宋书·范晔传》云:“班氏任情无例,吾杂传论,皆有精意。纪传例为举其大略耳。”),惟今不可见。唐修《晋书》,非一人之作,不得不立凡例以齐一之。宋修《新唐书》,吕夏卿有《唐书直笔新例》一卷(见《宋史·艺文志》)。《新唐书》本纪、志、表,皆欧阳修作;列传则宋祁作。二人分工,如出一手,凡例之效也。大抵一人之作,不愿以凡例自限,《春秋》本不定出一史官之手,无例则有前后错误之虞,故不得不立凡例。惟《左传》的举五十凡例,不知为周史所遗抑鲁史自定之耳。
自来论孔子修《春秋》之故者,孟子曰:“世衰道微邪说暴行又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公羊传》曰:“君子曷为《春秋》?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公羊之论较孟子为简赅。然《春秋》者,史也。即在盛世,亦不可无史。《尚书》纪事,略无年月,或颇有而多阙,仅为片断之史料。《春秋》始有编年之法,史法于是一变,故不可谓《春秋》之作专为拨乱反正也。宋儒以为《春秋》贵王贱霸,此意适与《春秋》相反。《春秋》详述齐桓、晋文之事,尚霸之意显然。孟子、公羊,同然一辞。虽孟子论人,好论人心,以五霸为假。然假与不假,《春秋》所不论也。贵王贱霸之说,三传俱无,汉人偶亦及之,宋儒乃极言之耳。三传事迹不同,褒贬亦不同,而大旨则相近。所谓绌周、王鲁、为汉制法者,《公羊》固无其语,汉儒附会以干人主,意在求售,非《春秋》之旨也。要之,立国不可无史,《春秋》之作,凡为述行事以存国性。以此为说,无可非难。今文化之国皆有史,惟不如中土详备。印度玄学之深,科学亦优,而其史则不可考。又如西域三十六国,徒以《汉书》有此一传,尚可据以知其大概,彼三十六国无史,至今不能自明其种类。中国之大,固不至如三十六国之泯焉无闻,然使其堕入印度则易。此史之所以可贵,而《春秋》之所以作也。
问鲁之《春秋》,孔子何为修之?曰:鲁之《春秋》,一国之史也。欲以一国之“春秋”,包举列国之“春秋”,其事不易。当时之史,惟周之“春秋”最备,以列国纪载皆须上之周室(《史记·六国表》谓“秦既得志,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可见七国时,列国之史犹藏周室)。孔子之作《春秋》,如欲包举列国之史,则非修周之“春秋”不为功。然周之《春秋》,孔子欲修之而不可得。鲁为父母之邦,故得修鲁之《春秋》耳。然鲁之《春秋》,局于一国,其于列国之事,或赴告不全,甚或有所隐讳,不能得其实事;既鲁史载笔,亦未必无误。如此则其纪载未必可信,不信则无从褒贬,不足传之后世。以故,孔子不得不观书于周史也。既窥百国之书,贯穿考核,然后能笔削一经尔。
春秋左传
嘉庆时,袁蕙纕据《左传》从赴之言,以孔子未尝笔削。然此可以一言破之:鲁史以鲁为范围,不得逾越范围而窜易之,使同于王室之史。孔子之修《春秋》,殆如今大理院判案,不问当事者事实,但据下级法庭所叙,正其判断之合法与否而已。传曰:“非圣人谁能修之?”焉得谓孔子无治定旧史之事哉!乾隆时重修《明史》,一切依王鸿绪《明史稿》,略加论赞。孔子之修《春秋》,亦犹是也。所以必观书于周史者,《十二诸侯年表》云:“孔子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据此可知,孔子观周与修《春秋》之关系浅,与作《左传》关系深,然自孔子感麟制作,以讫文成,为时亦当一年,更逾年而孔子卒。古之学者,三年而通一艺,《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事,以授弟子,恐非期月之间所能深通。今观仲尼弟子所著,如《曾子》十八篇,无一言及《春秋》者。太史公云:“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信矣!盖《春秋》与《诗》《书》《礼》《乐》不同,《诗》《书》《礼》《乐》,自古以之教人:《春秋》,官史之宝书,非他人所素习。文成一年,微言遂绝,故以子夏之贤,曾无启予之效。而太史公又谓七十子咸受传指,人人异端,盖之过矣。诚令弟子人人异端,则《论语》应载其说,传文何其阙如?尝谓《春秋》既成,能通其传指者甚少,亦如《太史公书》惟杨恽为能祖述耳。左丘明身为鲁史,与孔子同观周室,孔子作经,不暇更为之传,既卒,而弟子又莫能继其志。于是具论其事而作传耳。
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案《说文》:“事,从史,之省声。”史所以记事,可知事即史也。《春秋》天子之事者,犹云《春秋》天子之史记矣。后人解《孟子》,以为孔子匹夫而行天子为事,故曰“罪我者其惟《春秋》”,此大谬也。周史秘藏,孔子窥之,而又泄之于外,故有罪焉尔。向来国史实录,秘不示人。明清两代,作实录成,焚其稿本,弃其灰于太液池。以近例远,正复相似。岂徒国史秘密,其凡例当亦秘密,故又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义即凡例之谓。窃取其义者,犹云盗其凡例也。孟子之言至明白,而后人不了其义,遂有汉儒之妄说。夫司马子长身为史官,作史固其所也。班孟坚因其父业而修《汉书》,即有人告私改作国史者,而被收系狱。《后汉书》亦私家之作,然著述于易代之后,故不以私作为罪。《新五代史》亦私家之作,所以不为罪者,徒以宋世法律之宽耳。若庄廷鑨私修《明书》,生前未蒙刑罪,死后乃至戮尸。国史之不可私作也如此。故孔子曰窃取、曰罪我矣。
孔子之修《春秋》,其意在保存史书,不修则独藏周室,修之则传诸其人。秦之燔书,周室之史一炬无存,至今日而犹得闻十二诸侯之事者,独赖孔子之修《春秋》耳。使孔子不修《春秋》,丘明不述《左传》,则今日之视春秋犹是洪荒之世已。(以上论孔子修《春秋》)
《公羊传》云:“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此语不然。公羊在野之人,不知国史,以事实为传闻,其实鲁有国史,非传闻也。董仲舒、何休更以所见之世为著太平,所闻之世为见升平,所传闻之世为起衰乱,分二百四十二年以为三世,然《公羊》本谓“《春秋》拨乱世、反诸正”,是指二百四十二年皆为乱世也。
僖公经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阳。”《左传》称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似传意以此为孔子所修。然《史记·晋世家》称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则知此乃晋史旧文,孔子据而录之耳。是故,杜氏以诸称“书”“不书”“先书”“故书”,“不言”“不称”“书曰”之类皆是孔子新意,正未必然。惟《赵世家》云:“孔子闻赵简子不请晋君而执邯郸午,保晋阳,故书《春秋》曰:‘赵鞅以晋阳叛。’”此当为孔子特笔。又,《左传》具论《春秋》非圣人不能修,盖以书齐豹曰盗、三叛人名为孔子特笔。外此,则孔子特笔治定者殆无几焉。《春秋》本史官旧文,前后史官意见不同,故褒贬不能一致。例如《史》《汉》二书,太史公所讥,往往为班孟坚所许,《春秋》之褒贬,当作如是观矣。宋人谓《春秋》本无褒贬(朱晦庵即如此说),则又不然。三传皆明褒贬,不褒贬无以为惩劝,乱臣贼子何为而惧也。胡安国谓圣人以天自处,故王亦可贬。此又荒谬之说也。晋侯、齐侯、贬称曰人,略之而已,无妨于实事。如称齐伯、晋伯,则名实乖违,夫岂其可?如胡氏之言,孔子可任意褒贬,则充类至尽,必至如洪秀全所为。洪秀全自称天王,而贬秦始皇曰秦始侯,贬汉高祖曰汉高侯,可笑孰甚焉?余意褒贬二字,犹言详略,天子诸侯之爵位略而不书,有贬云乎哉?
《春秋》三传者,《左氏》《公羊》《穀梁》是也。《史记》称《左氏》曰春秋,称《公》《穀》曰传。清刘逢禄据是谓《左氏春秋》犹《晏子春秋》《吕氏春秋》也。刘歆等改左氏为传《春秋》之书。东汉以后,以讹传讹,冒名《春秋左氏传》,不知春秋固为史书之通称,而传之名号亦广矣。孟子常称“于传有之”,是凡经传无不可称传,孔子作《易》十翼,后人称曰彖传、象传、文言传、系辞传是也。左氏之初称传与否,今莫能详。太史公云:“左丘明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此谓丘明述传,本以说经。故桓谭《新论》(《太平御览》引)云:“左氏传于经,犹衣之表里,相持而成。”焉得谓是《晏子》《吕览》之比?盖左氏之旨,在采集事实,以考同异、明义法,不以训故为事,本与其余释经之传不同。《春秋》不须训故,即《公》《穀》亦不得训故也。
左秋明
《春秋》经十二公,何人所题(《三体石经》今存立公篇题)?哀公经又何人所题?是当属左氏无疑。《汉志》:《春秋古经》十二篇、经十一卷。此因《公》《穀》合闵于庄,而《左氏》则庄、闵各卷,故《公》《穀》十一,而《古经》十二也。闵公历年不久,篇卷短少,故合之于庄,乃何休则以为“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不以凿乎?
《汉志》:《春秋古经》十二篇,《左氏传》三十卷,是经、传别行。杜元凯作注,始合经传而释之。昔马融作《周官传》,就经为注。康成注《易》以十翼合之于经,皆所以便讽籀耳。《论衡·案书篇》云:“《春秋左氏传》者,盖出孔子壁中。”而《汉志》称孔壁所得止有《尚书》《礼记》《论语》《孝经》。《说文序》云:“鲁恭王坏孔子宅,而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又北平侯张苍献《春秋左氏传》。”张苍所献者,是否经传合编,则不可知。今《左氏》经文已经后师用《公》《穀》校改,观《三体石经》与今本不同可知也。《儒林传》称贾谊为《左氏传训故》,是《左传》先恭王坏壁而出,《说文序》云张苍献之,是也。
唐赵匡云:丘明者,盖夫子以前贤人,如史佚、迟任之流,而刘歆以为《春秋左氏传》是丘明所为耳。案:昔人所以致疑于左氏者,以《左传》称鲁悼公之谥。鲁悼之卒,后于获麟五十年。又称赵襄子之谥,赵襄之卒,更在其后四年。如左氏与孔子同时,不至如此老寿。然考仲尼弟子,老寿者多。《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称子夏少孔子四十岁,《六国表》称魏文侯十八年受经子夏,时子夏一百一岁矣。至文侯二十五年,子夏一百有八,《魏世家》犹有受经艺之文。假令左氏之年与子夏相若,所举谥号在鲁元初年,其时不过八十余年,未为笃老也。又《吕氏春秋·长利篇》载南宫括与鲁缪公论辛宽语。缪公之卒,上距元公之初五十余年,南宫得见缪公,则何疑于左氏之不逮元公也。刘向《别录》称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吴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铎椒,铎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张苍。案:《吕氏春秋·当染篇》《史记》列传,皆称吴起学于曾子(《檀弓》亦称曾申为曾子);《说苑·建本篇》称魏武侯问元年于吴子,则起受《左氏春秋》于曾申可信(起死在鲁缪公二十七年,去获麟已百岁)。《十二诸侯年表》云:“铎椒为楚威王傅(威王元年去获麟一百四十二年),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微者,具体而微之谓,即抄撮是也。《左传》全文十七万字,合经文则十九万字,简编之繁重如此,观览不易,传布亦难矣。《汉志》云:“《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抑亦未尽之论,恐《左氏》之不显,正为简编繁重之故,此铎椒所以作抄撮也。
《吕氏春秋》《韩非子》诸书多引《左氏》之文,其所见是否《左氏》全文抑仅见铎氏抄撮,今无可征。至《公》《穀》所举事实,与《左氏》有同有异。大概《公》《穀》本诸《铎氏》,其不同者,铎本所无耳。《别录》云:铎椒授虞卿,以其时考之,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郫为平原君请封(本传),而铎椒为楚威王傅,自楚威王元年至信陵君救邯郫之岁,历八十三年,则卿不得亲受《春秋》于椒。《别录》所述,当有阙夺。又云:虞卿授荀卿,荀卿授张苍。虞卿相赵,荀卿赵人,自得见之。荀卿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本传)。荀卿废后十八年秦并天下,时张苍为秦御史,主柱下方书。苍以汉景帝五年卒,年百有余岁(本传),则为御史时已三四十矣,其得事荀卿自可信。荀卿之卒,史无明文。《盐铁论》称“李斯为相,荀卿为之不食”,是荀卿亦寿考人也。苍献《左传》而传之贾谊。今观贾谊《新书》征引《左氏》甚多,其传授分明如此。
桓谭《新论》云:《左氏》传世后百余年,鲁穀梁赤为《春秋》,残略多所遗失;又有齐人公羊高缘经文作传,弥离其本事。以《公羊》隐十一年传称“子沈子曰”,何休云:沈子称子,冠氏上者,著其为师也。《穀梁》定元年传直称沈子,则沈子当与穀梁为同辈,此公、穀后先之证也。柏举之役,《穀梁》称蔡昭公归,乃用事乎汉,《公羊》则改用事乎河。盖公羊齐人,知有河而不知有汉,不知自楚归蔡,无事渡河,此公羊不明地理之过也(《史通》讥《公羊》记晋灵公使勇士贼赵盾,勇士见盾食鱼飧,叹以为俭,以为公羊生自齐邦,不详晋物,以东土所贱,谓西州亦然,遂目彼嘉馔呼为菲食,于物理全爽)。改一字而成巨谬,斯又《公羊》后出之证也。穀梁常引《尸子》之言,《汉志》云:“尸子名佼,鲁人,秦相商君师之,鞅死,佼逃入蜀。”穀梁有闻于尸佼,疑其亦得见《秦记》。《六国表》称《秦记》不载月日,穀梁闻尸佼之说,见《秦记》之文,故以鲁史之书月日为义例所在矣。殽之役,《穀梁》言:“秦越千里之险,入虚国,进不能守,退败其师,徒乱人子女之教,无男女之别,秦之为狄,自殽之战始也。”范宁不能解,杨士勋疏云:“‘乱人子女’,谓入滑之时纵暴乱也。”案:《史记·扁鹊传》云:秦缪公梦之帝所,帝告以“晋国且大乱,其后将霸,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夫献公之乱、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于殽而归纵淫,与《穀梁》之言合符。盖穀梁得之《秦记》尔。《史记》商君传:“商君告赵良曰,始秦戎狄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此亦秦师败于殽而归纵淫之证也。至《穀梁》所记,亦有可笑者,如“季孙行父秃、晋卻克眇、卫孙良夫跛、曹公子手偻,同时而聘于齐,齐使秃者御秃者,使眇者御眇者,使跛者御跛者,使偻者御偻者”。此真齐东野人之语,而穀梁信之。又如宋、卫、陈、郑灾,《穀梁》述子产之言曰:“是人也,同日为四国灾也。”岂以裨灶一人能同日为四国灾耶?
穀梁下笔矜慎,于事实不甚明了者,常出以怀疑之词,不敢武断。荀卿与申公皆传《穀梁》,大抵《穀梁》鲁学,有儒者之风,不甚重视王霸;公羊齐人,以《孟子》有“其事则齐桓、晋文”之言,故盛称齐桓,亦或过为偏护。何休更推演之,以为黜周、王鲁为汉制法诸说,弥离《公羊》之本义矣。
《公羊》后师有“新周故宋”之说。《公羊》成十六年传:“成周宣榭灾,外灾不书,此何以书?新周也。”夫丰镐为旧都,成周为新都。《康诰》曰:“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召诰》曰:“乃社于新邑。”《洛诰》曰:“王在新邑烝。”新周犹言新邑,周不可外,故书。义本坦易,无须曲解。“故宋”本非公羊家言,《穀梁》桓公二年传:“孔子,故宋也。”孟僖子称孔子圣人之后,而灭于宋。《穀梁》亦谓孔子旧是宋人。新周、故宋,截然二事,董、何辈合而一之,以为上黜杞,下新周而故宋,此义实公、穀所无,由董、何读传文而立。至文家五等、质家三等之说,尤为附会。《左氏》言:在礼,卿不会公、侯,会伯、子、男可也。《公羊》亦云:《春秋》,伯、子、男,一也。申之会,子产献伯、子、男会公之礼六。《鲁语》,叔孙穆子言诸侯有卿无军,伯、子、男有大夫无卿。据《周官》:上公九命、侯伯七命、子男五命,即谓公一等,侯伯一等,子男一等;至春秋时,则伯、子、男同等。此时王新制尔。若去素王改制,则子产、叔孙穆子皆在孔子修《春秋》以前,何以已有伯、子、男同班之说?仲舒未见《左氏》,不知《公羊》之语所由来,乃谓孔子改五等以为三等,为汉制法。其实,汉代止有王、侯二等,非三等也。
明嘉靖中福建刊刻本《春秋公羊传注疏》
公羊即不见《左氏传》,或曾见铎氏抄撮,故其说亦有通于《左氏》者。如“元年春,王正月”,《左氏》云:“王周正月。”王周犹后世之称皇唐、皇宋。谓此乃王周之正月,所以别于夏、殷也。《公羊》云:“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盖文王始称王、改正朔,故公羊以周正属之,其义与左氏不异。乃董仲舒演为“通三统”之说。如董说则夏建寅、商建丑,必将以二月为商正月,三月为夏正月,不得言王二月、王三月矣。
《公羊》本无神话,凡诸近神话者,皆《公羊》后师附会而成。近人或谓始于董仲舒。案:《公羊》本以口授,至胡毋生乃著竹帛,当汉景帝时,则与仲舒同时也。何休解诂,一依胡毋生条例。盖妖妄之说,胡毋生已有之,不专出董氏也。《公羊》嫡传,汉初未有其人(戴宏之说,全无征验)。《论衡·案书篇》云:“公羊高、穀梁赤、胡毋氏皆传《春秋》,各门异户。”夫三人并列,可知胡毋生虽说《公羊》而亦自为一家之学。汉人传《尚书》者,小夏侯本受之大夏侯,后别立小夏侯一家。胡毋生之传《公羊》,亦其比矣。《别录》及《艺文志》但列公、穀、邹、夹四家,今谓应加胡毋氏为五家,庶几淄渑有辨。惜清儒未见及此,故其解释《公羊》总不能如晦之见明,如符之复合也。惟《公羊》得胡毋生而始著竹帛,使无胡毋生则《公羊》或竟中绝,然则胡毋生亦可谓《公羊》之功臣矣。
汉末钟繇不好《公羊》而好左氏,谓左氏为太官厨,《公羊》为卖饼家。自《公羊》本义为董、胡妄说所掩,而圣经等于神话,微言竟似预言,固与《推背图》《烧饼歌》无别矣。今治三传自应以《左氏》为主,《穀梁》可取者多,《公羊》颇有刻薄之语,可取者亦尚不少,如内诸夏、外夷狄之义,三传所同,而《公羊》独著明文。又讥世卿之意,《左》《穀》皆有之,而《公羊》于尹氏卒、崔氏出奔,特言世卿非礼。故读《公羊传》者,宜舍短取长,知其为万世制法,非为汉一代制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