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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 唐初史家之文學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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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開皇十三年五月癸亥詔,人間有撰集國史臧否人物者,皆令禁絶。自是以來,私家撰史之風漸息。唐初官家修史,於是有晉、梁、陳、北齊、周、隋諸史之作。李延壽躬與其役,退而撰《南北史》上之,是爲通史,性質略異。當時文學批評之論,皆于此數史中窺之。

《舊唐書·令狐德棻傳》,德棻言于高祖曰:“近代都無正史,梁、陳及齊,猶有文籍,周、隋遭大業離亂,多有遺闕,當今耳目猶接,尚有可憑,如更十數年後,恐事迹湮没,如臣愚見,並請修之。”詔下數年,竟不能就。貞觀三年,太宗敕德棻與岑文本修《周史》,李百藥修《齊史》,姚思廉修《梁》《陳史》,魏徵修《隋史》,與房玄齡總監其事。當時所稱爲《五代史記》者也。諸人中唯姚思廉貞觀二年起功,多於諸史一年,餘皆貞觀三年創造,至十八年方就。其中十志出于志寧、李淳風、韋安仁、李延壽等手,至高宗時始就,編入《隋書》,其實别行。又貞觀十八年,玄齡與褚遂良受詔重撰《晉書》,太宗自著四論,總題曰御撰。又《史通》稱顯慶中,符璽郎李延壽抄撮近代諸史,南起自宋終於陳,北始自魏卒于隋,合一百八十篇,號《南北史》。總斯以論,《梁書》《陳書》,起功最先,其次《北齊書》《周書》《隋書》,其次新撰《晉書》,最後《南北史》,至於作者則以北人居多,南人領史事者姚思廉一人而已。

姚思廉父察,陳吏部尚書,嘗修梁、陳二史未就,臨終令思廉續成其志。唐貞觀三年,思廉受詔與魏徵同撰梁、陳二史,徵雖裁其總論,其編次筆削,皆思廉之功也。《梁書·文學傳》,述姚察之言作贊,大旨謂文者“妙發性靈,獨拔懷抱”。至《陳書·文學傳叙》則云:

自楚漢以降,辭人世出,洛汭江左,其流彌暢,莫不思侔造化,明並日月。大則憲章典謨,裨贊王道;小則文理清正,申紓性靈。至於經禮樂,綜人倫,通古今,述美惡,莫尚乎此。

贊曰:夫文學者,蓋人倫之所基歟,是以君子異乎衆庶。昔仲尼之論四科,始乎德行,終於文學,斯則聖人亦所貴也。

思廉本爲南人,故論述文學,妙推性靈,言及梁簡文帝,亦不過稱其“時以輕華爲累”。至於其餘諸史,論調皆異,考其原因,不外二途。一則梁、陳覆亡,近在眉睫,遂謂文章爲人禍福。昔荀卿謂亂世之文匿而采,《詩序》亦稱亡國之音哀以思,得斯兩語,奉爲科律,遂輕於醜詆,此蔽於聯想之謬者一也。次則,隋人代周,唐人代隋,自許朔土,薄彼南人,故譏彈梁、陳,嘲弄徐、庾,此蔽于方域之見者又一也。雖以魏徵、令狐德棻、李百藥、李延壽之才識博通,皆爲偏見所蔽,惜哉。

李百藥《北齊書·文苑傳叙》,首稱“文之所起,情發於中”,次言文章之成,或本天資,或出學力,語皆平實。及其評論南北朝文學,則言:

江左梁末,彌尚輕險,始自儲宫,刑乎流俗,雜惉滯以成音,故雖悲而不雅。爰逮武平,政乖時蠹,唯藻思之美,雅道猶存,履柔順以成文,蒙大難而能正。原夫兩朝叔世,俱肆淫聲,而齊氏變風,屬諸弦管,梁時變雅,在夫篇什。莫非易俗所致,並爲亡國之音,而應變不殊,感物或異。何哉?蓋隨君上之情欲也。

《舊唐書·令狐德棻傳》稱魏徵修《隋史》;《徵傳》則稱孔穎達、許敬宗撰《隋史》,其《隋史·叙論》,皆徵所作。按徵有《梁論》,稱簡文帝“文豔用寡,華而不實,體窮淫靡,義罕疏通,哀思之音,遂移風俗”,持論已可概見。其《隋書·文學傳叙》云:

江左宫商發越,貴於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於時用,文華者宜於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若能掇彼清音,簡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兩長,則文質彬彬,盡善盡美矣。梁自大同之後,雅道淪缺,漸乖典則,争馳新巧,簡文、湘東,啓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揚鑣,其意淺而閑,其文匿而采,詞尚輕險,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聽,蓋亦亡國之音乎!周氏吞併梁、荆,此風扇于關右,狂簡斐然成俗,流宕忘反,無所取裁。高祖初統萬機,每念斫雕爲樸,發號施令,咸去浮華。然時俗詞藻,猶多淫麗,故憲臺執法,屢飛霜簡。煬帝初習藝文,有非輕側之論,暨乎即位,一變其風。其《與越公書》《建東都詔》,《冬至受朝》詩,及《擬飲馬長城窟》,並存雅體,歸於典制,雖意在驕淫,而詞無浮蕩。故當時綴文之士,遂得依而取正焉。所謂能言者未必能行,蓋亦君子不以人廢言也。

南北對舉之論,此篇言之最詳,然鄙薄蕭梁,動稱輕險,則李百藥、魏徵、令狐德棻三人之論,如出一手。《周書·王褒庾信傳贊》云:

子山之文,發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體以淫放爲本,其詞以輕險爲宗,故能誇目侈於紅紫,蕩心逾于鄭、衛。昔揚子雲有言:“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若以庾信方之,斯又詞賦之罪人也。

德棻之詆子山,可稱不遺餘力,然詞賦罪人之語,豈可曰平。至其尚論文章,頗有折衷之言,如云:

原夫文章之作,本乎情性,覃思則變化無方,形言則條流遂廣。詩賦與奏議異畛,銘誄與書論殊塗,而撮其旨要,舉其大抵,莫若以氣爲主,以文傳意。考其殿最,定其區域,摭六經百代之英華,探屈宋卿雲之秘奥,其調也尚遠,其旨也在深,其理也貴當,其辭也欲巧。然後瑩金璧,播芝蘭,文質因其宜,繁約適其變,權衡輕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壯,麗而能典,焕乎若五色之成章,紛乎猶八音之繁會。夫然,則魏文所謂通才,足以備體矣,士衡所謂難能,足以逮意矣。

以上所述,五史之論已盡。李延壽《南北史》,本合諸史而成,《南史·文苑傳序》,首采《陳書》,次采《梁書》,間加補輯,不及百字。《北史·文苑傳序》,首采《周書》,次《北齊書》,次更采《周書》,而以《隋書》終之,所補輯者亦不過百字。延壽之書,原以通史爲體,不諱抄撮,其中論議,既出自他人,不待繁述。

《晉書》之成,在五史後,文采工麗,于諸史中特異。《文苑傳序》謂:“當塗基命,文宗鬱起,三祖叶其高韻,七子分其麗則,《翰林》總其菁華,《典論》詳其藻絢,彬蔚之美,競爽當年,獨彼陳王,思風遒舉,備乎典奥,懸諸日月。及金行纂極,文雅斯盛,張載擅銘山之美,陸機挺焚研之奇,藩夏連輝,頡頏名輩,並綜采繁縟,杼軸清英,窮廣内之青編,緝平臺之麗曲。”此言于魏、晉之文學,略述一斑。《文苑傳贊》則歷述諸家,加以詮評,語涉繁碎,今兹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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