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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 鍾惺 譚元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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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中郎之後,有竟陵派代興,其説創于鍾惺、譚元春。惺字伯敬,萬曆庚戌進士,官至福建提學僉事,有《隱秀軒集》。元春字友夏,舉天啓丁卯鄉試第一,有《嶽歸堂集》。二人皆竟陵人,有合選《詩歸》五十一卷,凡《古詩》十五卷,《唐詩》三十六卷。《列朝詩集》云:“《古今詩歸》盛行於世,承學之士,家置一編,奉之如尼丘之删定。”其在當時之盛可知。曾未幾時而底藴畢露,有識之士,譏彈交至,故牧齋又謂其“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獨君之冥語,如夢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國,浸淫三十餘年,俗易風移,滔滔不返”。顧炎武《日知録》曰:“近世盛行《詩歸》一書,尤爲妄誕。魏文帝《短歌行》‘長吟永歎,思我聖考’,聖考謂其父武帝也,改爲聖老,評之曰:‘聖老字奇。’……此皆不考古而肆臆之説,豈非小人而無忌憚者哉?”朱彝尊《明詩綜》云:“鍾、譚並起,伯敬揚歷仕途,湖海之聲氣猶未廣,藉友夏應和,派乃盛行。《詩歸》既出,紙貴一時,正如摩登伽女之淫咒,聞者皆爲所攝。正聲微茫,蚓竅蠅鳴,鏤肝鉥腎,幾欲走入醋甕,遁入藕絲。充其意不讀一卷書,便可臻于作者,此先文恪斥爲亡國之音也。”牧齋、亭林、竹垞諸公,皆有明遺民,目睹竟陵派之流弊,故斥之如此。

伯敬、友夏皆一時才士,惟其急於得名,遂不恤趨於旁蹊曲徑。其從者樂其幽眇深邃也,群起而争誦之,而鍾、譚之名成矣。在公安、竟陵之前,歷下、婁東一派,獨擅大名,後之起者必争相指摘以爲名高,其勢固然,而李于鱗之大言炎炎,亦有以自取。于鱗等論古詩,推崇漢魏,鄙視唐代,友夏則云:

唐人神妙全在五言古,而太白似多冗易,非痛加削除不可,蓋亦才敞筆縱所至。歎“漢魏”二字,誤却多少快才快筆耳。(評李白《送韓準裴政孔巢父還山》)

鍾伯敬又云:“譚語深有所謂,未易爲俗人言。”蓋爲友夏之排斥于鱗下一注脚。鍾氏論唐人五言古詩,亦力反于鱗之説而曰:

王、孟之妙在五言,五言之妙在古詩。今人但知其近體耳,每讀唐人五言古妙處,未嘗不恨李于鱗孟浪妄語。(評王維《哭殷遥》)

李于鱗取王昌齡《出塞》一首爲唐七言絶壓卷,鍾伯敬評之云:

詩但求其佳,不必問某首第一也。昔人問《三百篇》何句最佳,及《十九首》何句最佳,蓋亦興到之言。其稱某句佳者,各就其意之所感,非執此以盡全詩也。李于鱗乃以此首爲唐七言絶壓卷,固矣哉!無論其品第當否何如,茫茫一代,絶句不啻萬首,乃必欲求一首作第一,則其胸中亦夢然矣。 [1]

歷下之論氣格,鍾、譚諸人斥之,於摧陷廓清之功,不爲無補。然鍾、譚之所主張者何若,不可不知,今節録二人之《詩歸序》於次:

詩文氣運,不能不代趨而下,而作詩者之意興,慮無不代求其高。高者,取異於途徑耳。夫途徑者,不能不異者也,然其變有窮也:精神者,不能不同者也,然其變無窮也。操其有窮者以求變,而欲以其異與氣運争,吾以爲能爲異而終不能爲高。其究途徑窮而異者與之俱窮,不亦愈勞而愈遠乎?此不求古人真詩之過也。……真詩者精神所爲也,察其幽情單緒,孤行靜寄於喧雜之中,而乃以其虚懷定力,獨往冥游於寥廓之外,如訪者之幾於一逢,求者之幸於一獲,入者之欣於一至,不敢謂吾之説,非即向者千變萬化不出古人之説,而特不敢以膚者狹者熟者塞之也。(鍾序)

有教春者曰,公等所爲,創調也,夫變化盡在古矣。其言似可聽,但察其變化,特世所傳《文選》、《詩删》之類,鍾嶸、嚴滄浪之語,瑟瑟然務自雕飾而不暇求于靈迥樸潤。抑其心目中别有夙物,而與其所謂靈迥朴潤者,不能相關相對歟。夫真有性靈之言,常浮出紙上,決不與衆言伍,而自出眼光之人,專其力,壹其思,以達于古人,覺古人亦有炯炯雙眸,從紙上還矚人,想亦非苟然而已。……夫人有孤懷,有孤詣,其名必孤行於古今之間,不肯遍滿寥廓,而世有一二賞心之人,獨爲之咨嗟徬皇者,此詩品也。(譚序)

鍾、譚二人指摘世人不求真詩所在,指摘《文選》、《詩删》、仲偉、滄浪,其言非無可采者,然故作大言,亦欺人常態耳。至伯敬之言“幽情單緒”,友夏之言“孤懷孤詣”,此則其宗旨所在矣。其論詩如此,其選詩亦如此。伯敬評王季友詩云:“余性不以名取人,其看古人亦然,每于古今詩文,喜拈其不著名而最少者,常有一種别趣奇理,不墮作家氣。”“别趣奇理”四字,即爲竟陵派病根所在。評論詩文,必從此處着手,其弊不至鼠穴鬼國不止,牧齋之言,蓋有見也。

竟陵言詩,好稱“靈迥朴潤”,好稱“朴素幽真”,其言至偏,即二人之所成就,亦尚不足以與於此。然幽朴自是詩中一境,特爲拈出,亦有可取之處,附録其論於次:

坡公謂陶詩外枯中腴,似未讀儲光羲、王昌齡古詩耳。儲、王古詩極深厚處,方能髣髴陶詩。知此則枯腴二字,俱説不著矣。古人論詩文,曰朴茂,曰清深,曰雄渾,曰積厚流光。不朴不茂,不深不清,不渾不雄,不厚不光,了此可讀陶詩。(鍾評陶詩)

幽生於樸,清出於老,高本於厚,逸原於細,此陶詩也。讀此等作,當自得之。(鍾評陶潛《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

次山諸樂府古詩,有朴素傳幽真意。(鍾評元結詩)

中晚之異于初盛,以其俊耳。劉文房猶從朴入。然盛唐俊處皆朴,中晚人朴處皆俊。文房氣有極厚者,語有極真者,真到極快透處,便不免其厚。(鍾評劉長卿詩)

《四庫總目提要》謂鍾、譚力排選詩惜群之説,於連篇之詩,隨意割裂,古來詩法,於是盡亡。今考《詩歸》,于曹植《贈白馬王彪》詩節録兩章,于左思《詠史》詩僅録二首,他多類此,知《提要》之説不誣也。至其評論諸詩,往往有大謬者。今即杜詩略舉一二。《前出塞》云:“我始爲奴僕,幾時樹功勳?”此鬱伊無聊之語也。鍾評云:“熱中。”《新安吏》云:“送行勿泣血,僕射如父兄。”此强顔相慰之語也。鍾云:“讀此語,僕射不得不做好人。”《垂老别》云:“熟知是死别,且復傷其寒,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叮嚀反復,此老人語態,傷心入骨之言也。鍾評後二句云:“此二語好,合上二句看,反覺氣緩了些,不若單存上二句警策。”《課伐木》一序,頗病拙直,杜本不以文稱,無傷也。鍾評云:“序奥甚,質甚,古甚,則甚,細甚,使誦者不易上口,正其妙處。”諸語皆憒憒不足論。杜詩《覃山人隱居》一首,於律詩爲拗體,語含諷刺,而以“高車駟馬帶傾覆,悵望秋天虚翠屏”二語,繳出真意,在杜集中,本非上選。鍾云:“深心高調,老氣幽情,此七言律真詩也。汩没者誰能辨之?”譚云:“此老杜真本事,何不即如此作律,乃爲《秋興》、《諸將》之作,徒費氣力,煩識者一番周旋耶?”二人之言,如夢中對語,幾令人不知所謂“真詩”、“真本事”者,究作何物。蓋一意幽眇,其弊遂至於此。

綜竟陵之論觀之,身謝道衰,不爲無故,然其語亦盡有道著處,如云:

予嘗謂《三百篇》後,四言之法有兩種。韋孟諷諫其氣和,去《三百篇》近,而近有近之離。魏武《短歌》,其調高,去《三百篇》遠,而遠有遠之合。(鍾評韋孟詩)

讀晉、宋以後《子夜》《讀曲》諸歌,想六朝人終日無一事,只將一副精神時日,於情豔二字上體貼料理,參微入妙。其發爲聲詩,去宋、元填詞途徑,甚近甚易。讀者當知其深妙處,有高於唐人一格者。然非唐人一反之,順手做去,則填詞不在宋、元而在唐人矣。此物理世運人事起服頓挫之微,嘗與譚子反復感歎之。(鍾評晉詩)

漢、魏詩至齊、梁而衰,衰在豔,豔至極妙而漢、魏之詩始亡。唐詩至中、晚而衰,衰在澹,澹至極妙而初盛之詩始亡。不衰不亡,不妙不衰也。(鍾評中唐詩)

晚唐詩有極妙而與盛唐人遠者,有不必妙而氣脈神韻與盛唐人近者。“不必妙”三字甚難到,亦難言,妙不足以擬之矣。(鍾評晚唐詩)

* * *

[1] 1933年本講義下云:“一代之中必求壓卷之句,此刻舟求劍之論,伯敬譏之是也。又評李頎《題盧五舊居》七律云:‘李頎本七言律佳手,而近人稱其妙者,推流澌臘月,黜物在人亡,請問其所爲妙者何居?’‘此首好而人反不稱,大要近人選七言律,以假氣格掩真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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