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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玄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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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7—1939

原名钱夏,字德潜,又号疑古、逸谷,常效古法将号缀于名字之前,称为疑古玄同。五四运动前夕改名玄同。汉族,浙江吴兴(今浙江湖州)人。中国现代思想家、文学家、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其次子即中国“两弹一星”元勋、核物理学家——钱三强。钱三强为长女取名钱祖玄,用以纪念父亲钱玄同。

钱玄同在中国近现代国语运动中作出了巨大贡献。他提倡汉字书写改为左行横式,增加标点,数字用阿拉伯号码,采用公元纪年,并起草了《第一批简体字表》(共计2300余字),审定国音常用字汇(历时十年,合计12220字)。

打通后壁说话,竖起脊梁做人。

随感录

有一位留学西洋的某君对我说道:“中国人穿西装,长短、大小、式样、颜色,都是不对的;并且套数很少,甚至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穿这一套的:这种寒酸乞相,竟是有失身份,叫西洋人看见,实在丢脸。”我便问他道:“西洋人的衣服,到底是怎样的讲究呢?”他道:“什么礼节,该穿什么衣服,是一点也不能错的;就是常服,也非做上十来套,常常更换不可;此外如旅行又有旅行的衣服,避暑又有避暑的衣服,这些衣服,是很讲究的,更是一点不能错的。”我又问他道:“西洋也有穷人吗?穷人的衣服也有十来套吗?也有旅行避暑的讲究衣服吗?”他道:“西洋穷人是很多。穷人的衣服,自然是不能很多,不能讲究的了;但是这种穷人,社会上很瞧他不起,当他下等人——工人——看待的。”我听完这话,便向某君身上一看,我暗想,这一定是上等人——绅士——的衣服了。某君到西洋留学了几年,居然学成了上等人——绅士——的气派,怪不得他常要拿手杖打人力车夫,听说一年之中要打断好几根手杖呢!车夫自然是下等人,这用手杖打下等人,想必也是上等人的职务;要是不打,大概也是“有失身份”罢!

(原载《新青年》第五卷第一号,1918年7月15日)

前几天,我到中央公园里,忽然看见一班人,在中间的拿了一把钢叉,装出种种怪相,前面有敲锣的人,四周有叫“好——好——”的人,把公共的路堵塞了;好容易等他过去。不料后面又有一班人,前面有敲鼓的人,四周也有叫“好——好——”的人;因为四周围住的人太多,我懒得挤进去“瞻仰”中间这位的“道范”,因此不知道他是装怎样的怪相;这一班人把公共的路又堵塞了;好容易等他过去。我以为这个后面一定没有什么了;不料“柳暗花明又一村”,后面又有更妙的怪相,有一位扮了女人,扭头摆腰,“轻移莲步”,打起了老雄猫叫的腔调,装出种种“娉娉婷婷千娇百媚”的妙相,四周叫“好——好——”的人比前面更多,可是没有人替他敲着锣鼓。这三批人,不但行动极妙,并且还画着极妙的脸。我是学问浅陋,“莫能仰测高深于万一”,想来这总是照着“脸谱”临摹的,和清道人临《郑文公碑》可以媲美。并且这种红的黑的颜色,长的短的胡子,大的小的脸盘,种种不同,其中必有绝大道理:一脸之红,荣于华衮,一鼻之白,严于斧钺;正人心,厚风俗,奖忠孝,诛乱贼:胥在于是。请问,我这话对不对?

(原载《新青年》第五卷第三号,1918年9月15日)

孔家店里的老伙计

“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做了二十七首臭肉麻的歪诗,忽被又辰君发,写了几句“冷嘲”的介绍话,把它登在四月九日的《晨报副刊》上,拆穿该“老英雄”欺世盗名的西洋镜,好叫青年不至再被那部文理欠亨的什么《文录》所诱惑,当他真是一位有新思想的人。又辰君这种摘奸发伏的行为,我是极以为然的。

但有人以为这二十七首歪诗固然淫秽不堪,真要令人作呕三日;可是那部什么《文录》,毕竟有“打孔家店”的功绩。我们似乎只可说他现在痰迷心窍,做这种臭肉麻的歪诗,不能因此便抹杀他从前“打孔家店”的功绩。说这样话的人,也是一种“浅陋的读者”罢了。那部什么《文录》中“打孔家店”的话,汗漫支离,极无条理;若与胡适、陈独秀、吴敬恒诸人“打孔家店”的议论相较,大有天渊之别。我有一个朋友说,“他是用孔丘杀少正卯的手段来杀孔丘的。”我以为这是对于什么《文录》的一针见血的总批。

孔家店真是千该打,万该打的东西;因为它是中国昏乱思想的大本营。它若不被打倒,则中国人的思想永无清明之一日;穆姑娘(moral)无法来给我们治内,赛先生(science)无法来给我们兴学理财,台先生(democracy)无法来给我们经国惠民;换言之,便是不能“全盘受西方化”;如此这般的下去,中国不但一时将遭亡国之惨祸,而且还要永远被驱逐于人类之外!但打孔家店之先,却有两层应该弄清楚的:

(一)孔家店有“老店”和“冒牌”之分。这两种都应该打;而冒牌的尤其应该大打特打,打得它一败涂地,片甲不留!

(二)打手却很有问题。简单地说,便是思想行为至少要比冒牌的孔家店里的人们高明一些的才配得做打手。若与他们相等的便不配了。至于孔家店里的老伙计,只配做被打者,决不配来做打手!

真正老牌的孔家店,内容竟怎样,这是很不容易知道的。我完全没有调查过它,不能妄说。不过这位孔老板,却是纪元前六世纪到前五世纪的人,所以他的宝号中的货物,无论在当时是否精致、坚固、美丽、适用,到了现在,早已虫蛀、鼠伤、发霉、脱签了,而且那种野蛮笨拙的古老式样,也断不能适用于现代,这是可以断定的。所以把它调查明白了,拿它来摔破,捣烂,好叫大家不能再去用它,这是极应该的。近来有些人如胡适、顾颉刚之流,他们都在那儿着手调查该店的货物。调查的结果能否完全发见真相,固然不能预测;但我认他们可以做打真正老牌的孔家店的打手。因为他们自己的思想是很清楚的,他们调查货物的方法是很精密的。

至于冒牌的孔家店里的货物,真是光怪陆离,什么都有。例如古文、骈文、八股、试帖、扶乩、求仙、狎优、狎娼,……三天三夜也数说不尽。自己做儿子的时候,想打老子,便来主张毁弃礼教;一旦自己已做了老子,又想剥夺儿子的自由了,便又来阴护礼教:这是该店里的伙计们的行为之一斑。“既明道术,兼治兵刑,医国知政,同符古人,藉术自晦,非徒已疾”;“盖医为起百病之本,而神仙所以保性命之真,同生死之域,荡意平心而游求其外”;“医国之道,极于养生”;“冥心虚寂,游神广漠,玉楼金阙,涉想非遥,白日青云,去人何远?”(看什么《文录》第十五页):这是该店里的伙计们的思想之一斑。这一类的孔家店,近来很有几位打手来打它了,如陈独秀、易白沙、胡适、吴敬恒、鲁迅、周作人诸公之流是也。上列诸人,也都是思想很清楚的,我认他们配做打手。怎样的思想才算是清楚的思想呢?我毫不躲闪地答道:便是以科学为基础的现代思想。惟此思想才是清楚的思想。此外则孔家店(无论老店或冒牌)中的思想固然是昏乱的思想,就是什么李家店、庄家店、韩家店、墨家店、陈家店、许家店中的思想,也与孔家店的同样是昏乱思想,或且过之。还有那欧洲古代的思想和印度思想,一律都是昏乱思想。所以若是在李家店或韩家店等地位来打孔家店,实在不配!孔家店里的伙计们,只配被打,决不配打孔家店,这是不消说得的。他们若自认为打孔家店者,便是“恶奴欺主”;别人若认他们为打孔家店者,未免是“认贼作子”了!

狎娼、狎优,本是孔家店里的伙计们最爱做的“风流韵事”。你们看《赠娇寓》:“英雄若是无儿女,青史河山尽寂寥”;“惹得狂奴欲放颠,黄金甘买美人怜”(尤其妙的是“好色却能哀窈窕”,这真是“童叟无欺”的孔家店中的货物)。你们再看什么《诗集》的附录的什么词:“笑我寻芳嫌晚”“尽东山丝竹,中年堪遣。”这些都是什么话!什么“打孔家店的老英雄!”简直是孔家店里的老伙计!“人焉瘦哉!人焉瘦哉!”孔家店里的老伙计呀!我很感谢你:你不恤用苦肉计,卸下你自己的假面具,使青年们看出你的真相;他们要打孔家店时,认你作箭垛,便不至于“无的放矢”;你也很对得起社会了。

末了,我要学胡适之先生的口吻:“我给各位中国少年介绍这位‘孔家店的老伙计’——吴吾!”

(原载《晨报副刊》,1924年4月29日,署名xy。xy为玄字罗马字拼音的缩写。)

编者附:

文中所指吴吾即吴虞,他曾留学海外,鼓吹新学,在《新青年》上发表了《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说孝》等文,猛烈抨击旧礼教和儒家学说,在五四时期影响较大。由于他比陈独秀、胡适、钱玄同等人都要年长十几岁,因此胡适称他为“四川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中国思想界的清道夫”。

吴虞早年极力宣扬反封建思想,与父亲关系恶劣,在日记中称其父为“老魔”。然而其本人却又自私、专制、封建,自身生活优渥,却不给女儿学费,导致父女决裂。他时常与人狎妓,并以此为荣,写了几十首《赠娇寓》。因此,后期新文化运动的同仁也与之疏远。

由此也可看出,新思想的根植与传播,在当时面临着各方面倾覆的危险,非心志坚定、信仰坚贞之人不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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