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黄昏七点钟光景,果然施县令派了一个精干家人来。见了罗侦探,打了个千,呼着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先叫了几个“着”,仿佛恐怕掩没了他官家豪仆的招牌似的。
罗探坐在湘妃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见那管家这般光景,心中又是气又是好笑。要说他是人吧,却是早已失了人气;说他不是人吧,却明明比你人还要狡猾还要玲珑。又想他既然一味官派,吾何不把他来打打趣解解闷,因问道:“你老爷在衙门里么?吾到了这儿,还少过去拜望他老呢!”
那管家道:“家主请老爷的安,只求老爷早曰破案,就感激老爷不尽了!”
罗探道:“啊呀!他也要吾帮他查案么?吾这个人,向来不懂官场的礼貌,那查案一道,自然是老吏的能事。哈哈!吾哪里能够?只得看有什么机会供他的驱遣罢了。”
那管家听了,觉得话中有刺,惊惶失色,连忙接口道:“老爷别生气!家主决不敢得罪老爷。况且家人临走时,还叮嘱家人说,老爷在查案时,有什么事,只管悉听裁夺便了,有什么阻碍的地方,不妨写信指教,家主当竭力设法……”忽然时计报了八下。
罗探道:“是了是了,你下楼坐会儿去吧!吾们也就走了。”
那管家又说了几个“着”,方才一步一步地倒退出房去。
费小亭也正走出卧房来,手里携着一个皮包,向罗侦探道:“你也吃过饭么?”
且慢!上文说小亭陪罗探吃午饭,如今小亭又问吃饭没有,难道晚饭小亭就不肯奉陪么?看官有所不知,那罗侦探是生理学名家,所以关系生理学的药性学,也是略而不备的,学了许多。只因他探案事忙,往往无暇寝食,所以发明了一种滋养料丸药,各种人身需用的食料,都包在内,吃了一丸下去,也能补益四肢百体,既省消食的血液,又省便泄的光阴。他就利用这光阴、血液,供给神经的调用,庶可助他研究些奇情怪绪。如今小亭问的,想来就是这东西了。
罗侦探道:“吃了,你准备走么?”
小亭道:“不错,吾们还是早去早回的好,迟了只怕黄顺利要来呢。”
二人说罢,便携手下楼。小亭走到堂前,便叫小厮凑近耳朵,说了几句,最后声音稍响,说道:“他耳朵聋了,不必同他说,来时你自回话便了。”
小厮答应,便开门送了二人出去,重又把门紧掩。
罗、费二人后随,施县尊的管家提灯前导,不多几步路,便拐弯进了阔巷,巷口搭着一个小小草棚,棚前只有两个亲兵,蹲在地上看守。当时那管家抢上前一步,同亲兵使个眼色,便见一个个立将起来。
罗侦探等走到棚下,只见板门上搁着一具尸首,旁边放着一盏半明不灭的巡捕灯,尸身周围紧紧地裹着一条青布褥子,褥子上面有一张符箓似的黄纸。
那管家见了,似乎心有所触,早已牙齿捉对儿厮打,咯咯有声。
罗探见此情形,便向他道:“你且在外面等会儿,不必跟着吾们验了。”说毕,就操英语向小亭道:“灯在哪里?”
小亭答应,便从袖内掏出一枝大笔似的电光灯来,向死者面上一照。罗探便与他一同凑近细看,看了一会,罗探道:“难怪这些仵作们看不出伤呢!咦?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小亭道:“那是指爪痕儿,不相干的。”
罗探不语,复走到尸身右边,从怀内取出一架眼镜戴了,蹲在地上,将手里一面小圆镜离开眼睛二寸光景,向眼镜对准了光,看了半刻,叫小亭将灯再凑近些,再看了一会,低声说道:“难呢难呢!”
小亭问:“看出来么?”
罗探道:“早哩!看是看出了一些可疑之处,但是现出决难一定说是伤痕,这便怎么处?小亭,你看吧!”说罢,便摘下眼镜,递与小亭,自己代他执了电灯,待小亭看完,问道:“如何?”
小亭皱眉不语,也低声道:“这便怎么处?血痕虽则略现两样颜色,只是只有这么芝麻大的小疤儿,难道被蚊虫咬死了不成?”
罗道:“吾们还是先去看了那事主家的房里,再作计较吧!”
小亭首肯,便笼了电灯,一齐出棚。此时亲兵与管家都已走了开去,站在转弯角上。管家靠在墙上,指天画地地与亲兵讲话。
小亭一招手,管家便走了来,恭而且敬地一站,又咕噜了几个“着”。
小亭问道:“封条你带来了没有?”
管家道:“是,带来的。待老爷示下,家人立刻就好开的。”
小亭道:“那么你就跟吾们一块儿去开吧。”
于是罗、费二人又跟了那管家向北而行,走了十余步,就见高墩对面一扇矮踏门上,贴着十字样的两条封条,里面两扇长门上,也照样两条。
管家揭了封条,去了锁,推进门去,导二人走上楼梯。原来这屋子里,楼下只有一间,楼上却是两问。
三人踏进北面的一间房里,罗探笑道:“可惜这藏娇的金屋,现在一变而为勾魂的鬼巢了。这床也很讲究,倒不像是小户人家的。唉!不知是,从哪里几个少年身上刮下来的皮哩!”说毕,又对管家道,“你且在外间坐会儿吧!”
此时一轮明月,高悬窗外,窗前的几案,约略可辨。罗探叫小亭取灯向地下照了一遍,却见许多踏扁的干腐米粒,撒满在桌下。桌前靠北的一张椅子,兀自卧倒在地,桌上摆着五碗臭腐的剩余蔬菜。
罗探素重卫生,此时志在查案,倒也不觉什么恶气。他走至窗前,望着月亮,看了一会道:“不错!中秋那夜,也是照样有这种月色。”说着,便将卧倒的椅子拖了起来,自己坐了,独自点点头,望窗前的高墩上看去,向小亭微笑道:“果然不错!小亭你来看吧!”
小亭答应,便与他易席而坐,也照样地向高墩细看,忽然叫道:“啊呀!这是什么?”说毕.将手里的电灯向玻璃窗上细细一照,玻璃上明明现出一个一粒米大的小窟窿来,看毕,便向罗探道:“这是什么意思?”
罗探便靠近小亭,轻轻说道:“小亭吾老实告诉你吧,午饭后吾就在这高墩上查出几样证据来。吾早知那凶手的藏身之处,就是他用的那杀人之器,吾也已经想到。”
小亭大惊道:“你的意思,那凶手的藏身之处,是在高墩上么?你决计说凶手是吾那内弟不成?你的证据在哪里?何不早告诉吾?”
罗道:“早告你也无用,况且吾没有看出这窟洞时,吾也决不能把那证据确信为真。就是那死者的伤处,也是非查过此屋,决难深信。现在时刻有限,待回家去后,还你证据便了。至于要说凶手是谁,此时力尚不及,但是据令内弟说,当时树后忽现黑影,那也未必尽属子虚。如果黑影是真,令内弟自可置身事外了。小亭吾往常总是说你聪明有过,忍耐不及,你兀是本性难易。这是当侦探的切忌,你还不知道么?”
一番说话,把小亭说得哑口无言。他心里不必说,向来是佩服罗侦探的,如今自己一想,果然顾私忽公,不免要反心自疚。又想他内弟果然赌神罚咒地说,当时看见黑影,或者正是凶手,也未可知,所以便把私衷搁在一边,诺诺连声。
罗探道:“吾们此时再去验尸,或者稍有把握,也未可知。小亭走吧!”
小亭便跟着出房,只见管家坐在那靠窗的一只椅上,在那里隐几而卧呢!小亭接连叫了两声,方才答应一声,试试眼睛,冒冒失失地跟下楼梯,在楼下又查勘了好一会儿,方才出屋,那管家兀自睡得蒙眬的,跟着就走,并不将门带上,及至小亭问他,方才把封皮重新封好了门。
当时两位侦探,又到尸场照旧细验,今番不似前番了。
罗侦探已经有了确实凭据,自信力加了几倍,精神越发振作。小亭索性袖手旁观,看罗侦探从皮包里取出一面x光镜来。
小亭忙把死人的脑袋轻轻托起,他便在镜中张了一会,忽然踢足道:“惭愧!惭愧!正是此物!正是此物!”
小亭此时心中虽是辘轳似旋转不停,却从方才玻璃窗上的小洞那边推论过去,早料到罗侦探猜度的那种凶器。看官,你道这凶器是什么?原来就是近年来德国枪炮学名家爱特立氏新发明新制造的一枝气枪!
这气枪说来非同小可。平常的凶器,人人识得,人人害怕,唯有这种气枪,却制造得精致玲珑:有的藏在极美丽的绸伞里,有的裹在拐棒(西人行路时所携之棍)里,甚至有种小的,安在烟袋里、笔管里。别说粗看时不觉是杀人无敌的利器,就是仔细摩弄,也休想察得出一些破绽。
这枪形体极小,所以用的子弹,也不过一粒米大,里面含着毒质,一遇着血,便送人命。中弹之处,只显一点小痕,万万看不出是伤痕。从这枪发明之后,各国屡次发现出种种奇案,不知耗费了多少侦探的脑血,方才查得水落石出。所以现在凡系习侦探业的,没一个不当它为莫大劲敌。
如今小亭看了窗上的小洞,又见罗侦探甚至用x光镜去照验,就早料一定是这东西出现无疑了。但是这种枪,中国尚未来过,那凶手难道是外国人么?这个问题,当时莫说小亭不能解决,就是聪明无比的罗侦探,也不能便答。所以他虽查出几种重要证据,尚是十分郑重,必须细验那死者脑壳,方才放心呢!
却说当时罗、费二人,费了半点多钟的工夫,方把那子弹从死者的鼻管里,用管子打进去,抽了出来,在电光下仔细一看,何尝不是一粒铁弹,四周凝包着淤血。罗探擦去血痕,只见白如霜坚似钢的一颗铁珠,在掌中闪闪耀目,团团地滚个不休。
小亭吐舌道:“啊呀!一定是此物无疑了!若用平常的气枪,决不能用这样小的子弹,罗君你道是么?”
罗探皱眉道:“奇怪呢!这东西能打透骨节,穿过一人,再打一人,怎么如今一人都没有透过?这是什么缘故?”不一会,又道:“不错!吾呆了。这弹为玻璃所阻,所以却却躲在脑府中;要是没有阻隔,弹子早己透过,伤处不就容易见么?啊呀!小亭,这都是当时凶手算准的,我看此人的本领,着实不坏呢!小亭吾们倒也要仔细提防着才好。”
二人交耳低语,未终,忽棚外那管家进来说道:“李公馆的小厮来报,客已到了。”
小亭道:“晓得。”便嘱咐亲兵们好好看守,挽着罗侦探离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