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已过,这日正是八月十八日。
李公馆东首侦探寓所的门口,走出一个赤脚的村老儿,年纪约莫总有五十多岁,头上鬓发皓如霜雪,两只耗子似的眼睛,已经失了一半的光,白洋洋地只望地看,手里执着一枝三尺来长的旱烟袋儿,当作拐儿,在街心乱点,口里不住地咳嗽,似乎肺经里受了什么病的。夹着咳嗽的声音,又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似乎说的:“这些小孩子,总是靠不住,不知把担子挑到哪儿去了。哼哼!想是去死了!”
这边侦探寓前一个少年,看得出神,笑道:“可怜可怜!”便把门关了进去。
那老者见少年进去了,便放心放开脚步走路。起首几步走得很快,拐过弯,看见这条街上来往的人拥挤如蚁,恐怕撞倒,便又慢慢地走,嘴里还是叽咕着不歇,又不住地在街心拾字纸,往怀里乱藏。拾到后来,差不多把一件青布破夹衫里都装满了,此时已经走到观前大街,店家柜台里挂的自鸣钟,都指着两点钟上。
那老者看了,似乎也还识些钟点,又咕噜道:“到这时还不来,正是要死了!”
忽然太阳渐隐,乌云四布,店家门前的龙旗、招牌之类,被风吹得摇来摆去。
街上没有带伞的人,乱窜乱撞,有许多轻薄无赖,一路地乱钻,不是踏着了人家的脚跟,就是撞翻了人家的油瓶。他倒也很客气,一路地撞人,还一路地口里说“得罪,对不起”,好得是舌头打滚儿并不费力。
那老者见此光景,只怕自己也被他们撞倒,就说不打紧,也须断送了他半条性命。却好街旁一家洋式墙头的茶馆,里面也有许多赤脚的人在那儿喝茶,便大着胆儿,走进栏杆之内,择了一个座儿坐了。
一霎时,跑堂的捧了茶,点了火来,放在他桌上。他便喝了一口茶,又从裤带上解下一个小牛角烟盒,把手里的长烟袋在地下敲了几下,方才低下头,眼睛凑近烟盒,慢慢地装满了一斗烟,吹着火在那里吞云吐雾起来。
老儿前面一桌上,四边围着四个轿夫,也有高高地把脚搁在桌上的,也有曲着搭在长凳上的。内中一个自称“电气灯”的说道:“你说凶手不是姓李的,究竟是哪个呢?”
一个答道:“姓李的你们大家说他是凶手,不过为他同死人向来有仇,所以说他。但是他前回已经把他打得九死一生,已经出了他的毒气,决不至于再送他的命。况且他们打架的事,已经人人共知,姓李的哪里再敢干这种没天日的事?”
“电气灯”冷笑道:“老实说,这种人还不杀人,天底下就没有强盗了!现在从县里到吾们小百姓,哪一个不说他是凶手?你还要回护着他,指望他听见了谢你么?”
那桌上的老儿听见这边全讲些杀人的事,慌得呆了,忽然插嘴道:“哪里杀了人呀?不妨,让吾老头儿听听么?”
“电气灯”正背对着他,见他插嘴,便旋转去道:“咦?老叔,你还没有晓得么?这是中秋节那夜的事,现在城里哄得人人知道了,你怎么没听见呢?”
老儿道:“我是好几天没有进城了,今天早上在娄门那边,卖了一担菜,并没到茶会上去,街上也没听得人说。老哥肯告讲些吾听么?”说罢,便将桌下的一只凳子拖出,邀“电气灯”过去坐。
“电气灯”看看自己桌上的茶叶,已是泡得发白了,落得趁现成,过去扰他一碗新泡的香茗,便立了起来,坐在那老儿侧首,说道:“说来话长呢!中秋节的半夜里,这里干将坊巷的横巷里,一家私窝子,一个客人,正在那儿吃饭,忽然四脚笔挺地死了,身上却并没有什么伤,你道奇怪么?”
老儿道:“阿弥陀佛!不要是那姑娘起了恶心,把客人害死么?”
“电气灯”道:“呸!姑娘哪敢如此胆大,她们要客人的钱,自有她们的迷人的法术,比谋财害命还要强些,岂肯好好地结果了客人,以后就不想做生意了么?”
老儿道:“那么说,必定是中了邪气了,不然,哪有个好好的人就会死的呢?”
“电气灯”道:“哪里是什么中邪?杀人的就是干将坊里李公馆里的少爷。这晚上,正是那个当儿,他骑马走过私窝子门前,忽然跳下马来,到高墩上去了好一会,楼上有了声音,他就跳上马逃了,这话是他自己雇的马夫对人说的。你想不是他,还有哪个呢?”
老儿吐舌道:“啊呀!好好的少爷,不会享福,偏要做强盗么?只是你说他在高墩上,怎么会杀人家屋里的人?况且死人身上,又没有伤痕,怎么见得是被人杀了的呢?”
“电气灯”被老儿一口驳住,半天说不出话来,想了一会,方说道:“吾前番听得说书的说过,许多有本领的强梁,能在几十步外伤人,或是吐剑,或是袖箭,最厉害不过的,就是点穴。现在既没有伤痕,一定就是点穴那话儿了!”
老儿道:“啊呀!了不得!他们少爷们也有这样的能耐么?”
“电气灯”得意非凡道:“怎么没有?他公馆里现请着三个山东人保镖的,个个都能飞檐走壁,成日家在天井里教少爷使拳舞刀,炼得他浑身同铁一样,三五十个人哪里在他眼睛里?有了这种本领,自然也会点穴了。”
老儿道:“啊呀!那死的人吾还没有请教姓甚名谁,是本地人不是?”
“电气灯”道:“他姓黄,名字叫什么本立,本来是广东人,自从去年春天跟他哥哥到了苏州,开了一爿彩票店,在观前。也是他们运气好,卖出去的票子,许多中了头二两彩,哄得观前一条街上,全是他们的生意了。他哥哥黄顺利,一把算盘,打得浑熟,做生意是天字第一号的厉害角色。他店里卖出来的票子,总比别家便宜些,要是中了三彩四彩,他看见红票就付彩钱,不折不扣。你想有这样便宜货,哪个不要到他店里去买一张发发财呢?所以自从他的店开了之后,别家倒账关店的不知多少了。”
老儿道:“奇怪了!别家便不会学他的样,也贱价出卖,中了彩也不打扣么?”
“电气灯”道:“这才奇怪呢!吾听见人家说,别家要是也照他的样儿做起来,就是把婆娘卖掉了,还不够贴这注亏空呢!他却会拿了洋笔七曲八曲地打外国算盘,所以不要紧。吾还听得他们说,他同湖北彩票公司里的人认识,所以他自己买了好几次中彩的,发了大大的一注财。又有人说,他开店时便带了本钱,预备赔贴,指望别家一概倒了,他便好独霸一方了。所以别家卖不尽的票子,他都照卖出去的价钱收买。”
老儿怪道:“啊呀!那么他还有什么好处呢?”
说毕,只见天气更黑,呼啦啦地来了一场大雨。一般清香寒气,呼呼地直送进茶馆来,把一阵热气立时驱尽。各人都是伸伸腰,呼呼气,看着街上的雨,簌簌落下,却没一个人说话。霎时间,雷电交作,檐下的水喷进门来。
“电气灯”便同了他一个伙计,把轿子移进了些,复又过来坐下,道:“不错呢!天老爷为这种凶手厉害,凡间的人不能捉他,所以自家动手了。你看今天总有个把人打死哩!”
老儿道:“吾们还是说吾们的话吧!你说那家彩票店一味地赔钱,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会点金术么?”
“电气灯”道:“不是的,上月吾们隔壁一个朋友打着了一张票子,拿了五百块洋钱,吾亲眼看见是一张一张簇新的洋票。点金术也断不会点出洋票来的。”
老者点头称是,又道:“啊呀!吾们讲了半天,几乎把杀人的案子忘了。你说死人就是开彩票店的兄弟,他既是这般厉害,就不会给他兄弟报仇雪恨么?”
“电气灯”道:“那个自然!你不知道,他早已把前天在场看见姓李的马夫买嘱好了,听说明天就要叫他上堂做见证,告那姓李的呢!”
老儿道:“老哥亏你就会打听得这般仔细。”
“电气灯”笑答道:“不瞒你说,吾们的东家,也是开彩票店的好朋友,成日家在他店里打牌喝酒,所以吾打听得最确实。今天晚上吾们东家还要去同他打牌呢!”
老儿道:“咦?怎么他死了兄弟,还要打牌请客么?”
“电气灯”道:“他们客帮人倒不讲究这些的。吾们苏州人,一死了个人,动不动便哭得死去活来。大户人家,自己哭得不够,还要雇了老妈子们喊着胡哭哩!他却死了兄弟之后,吾从来没有见他出过一滴眼泪的。”
此时雷雨乍止,接着打了几个霹雳,一霎时把太阳都打了回来了。
那桌上的三个轿夫,嘻嘻地笑道:“‘电气灯’方才天黑了好一会,吾们亏得你照了这一辈子!”原来“电气灯”是个瘌痢,所以他们这般地取笑他。
当时“电气灯”听了,便立起身来,走到三人身边说道:“好好!如今有了日光,再送你一盏电光灯,可用得着么?你们快些闭你们的龟眼吧!”
老儿见他走了,也立起身来,招呼跑堂的,把两桌的茶一起会了钞,那桌上慌忙称谢不尽。老儿嘻嘻地拿了长烟袋,带走带吸,口里还说“改日进城再会吧!”。
老者说毕,便慢慢地走出茶店,此时地f淤泥高积。苏州城中,每逢热闹所在,就是晴天也难得有几时干净,此时才住了雨点,街上阴沟不多,积下的水,一时哪里就会流去?所以这番老者走步时,更加步履艰难,被来来往往的人,一会挤到东,一会又挤到西。看他景况,煞是可怜,一冲一蹶地向南面行,转弯抹角,又走到了干将坊巷,罗侦探寓所门前,推门进去。
那先前立在门前笑他可怜他的少年,正在中间屋里,见他进来,笑道:“来了来了!快变快变!”
话犹未了,老者抖身一变,早已脱了假相,变成了大侦探家罗师福,手里兀自拿着长烟袋儿,说道:“真苦真苦!吾呼倒背走了这一辈子,不能爽爽快快地换几口新鲜空气,真要闷死了!”说毕,举起两手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慢慢呼出,接连呼吸了几下子,方问小亭道:“有事么?吾们快上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