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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合号声刚刚落音,连队就集合好了。红军战士们整齐地站在路边的山坡上,七十多双眼睛都定定地望着自己的连长,等待着行军命令。

“同志们!”连长古明义朝着远处那座堆满积雪的山顶一指,说道,“我们就要翻越这座大雪山了!”

他的嗓音还是像往常一样洪亮,可他的心头却像压上了一座山。他看着战士们身上那单薄的军衣,目光在一个个补丁和破洞上扫过。现在,同志们迎着三月的寒风站在这里,而几分钟以后,他们就要踏冰踩雪去爬那荒无人烟的大雪山了。雪山,对于他和他的连队来说,并不陌生。当他们这个军团还属中央红军建制的时候,就曾经翻越过有名的夹金山。只凭那次的经验他也知道,只要红军战士们军衣下边的那颗心还在跳,他们就会顶风冒雪往前走。但是,自从归入四方面军建制以来,半年多的艰苦转战,特别是接连过了两次草地、受到了种种折磨之后,眼前翻越雪山的斗争,却是更加艰难了。

于是,他根据以往的经验和前卫部队传来的情况,仔细地讲起了过雪山的注意事项。

就在他快要讲完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几匹马飞快地奔驰过来。走在前面的人纵身下马,急匆匆向连队走过来。

古明义定睛注视着这熟悉的身影:宽阔的肩膀,健壮的身躯,一身灰布单军衣被宽宽的皮带紧束在身上。慢慢地,面容也看清了:方方的脸庞,一双和善的眼睛,眼角和嘴边,刻着深深的皱纹。那平直的浓眉,几根过长的眉毛上,挑着霜花。因为走得急,喘息着,吐出一团团热气。

古明义认出了来人,激动地向连队喊了声:“立正!”然后转身跑上前去,立正敬礼,喊道:“朱总司令!”

“哦,是江西老表嘛!”朱总司令招招手,慈祥地笑笑,照直向着队列走去。

古明义心头热了,连忙跟在后面。

朱总司令放慢了脚步,在战士面前缓缓走着,忽然,他停住了脚,伸手从一个士兵战士背的工具袋里抽出了一把斧头,拿在手里看着,又扬起左手,用那粗大的拇指轻轻试着锋利的斧刃。他笑得更慈祥了:“这也是从江西带出来的?”

“是。在瑞金装备的。”年轻的工兵排长亮起他那唱山歌的嗓子大声地回答,“在草地里我们也天天用、天天磨!”

“好!好!”朱总司令赞许地点点头,又走到炊事班长老肖的身边,摸摸他背上那只擦得锃亮的大铜锅,又摸着他的肩膀,深情地问道:“身体怎么样,老同志?”

“这,……不要紧!”老肖把手里正在捆着的一把野草根一扬,“要是能搞到点辣椒,保证全连安全地爬过雪山……”

“过雪山,可不只是你们一个连……”朱总司令的话刚开了个头,忽然又发现了什么,大步走到小理发员的身边,拿起了他腰间的竹笛,认真地问道:“能吹吗?”

小理发员调皮地一笑:“能!”

“好东西啊!”朱总司令轻轻地抚摩着笛子,笑容却慢慢消失了。

他挥了挥手,命令连队坐下休息,然后转回身来,注视着古明义,突然说道:“这座雪山半腰,雪线下边一点儿,靠右手有个小松林!”接着讲了讲,松林离山顶有多远,哪边有段可以避风的断崖,哪边有块可以搭帐篷的平地……

古明义注意地听着,心里却不由得暗暗惊奇:这位操心着全军的总司令,可还记得这么个小松林,而且知道得那么清楚、那么具体。

“你们就要到那里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介绍过小松林之后,朱总司令开始交代任务了。原来,四方面军一个医院就在这个军团的后面跟进。他们抬着伤员和病号,行走困难,当天翻不过山。雪山上不能停留,而且如果不在正午以前翻过山顶,风暴一起,过山就很危险。现在,要求他们这个连队在那距山顶不太远的松林里,为医院设一个临时营地,帮助他们过一个夜晚,第二天再平安地翻过大雪山去。

“是。”古明义望着朱总司令那挂着冰霜的脸,洪亮地应声,“我们坚决完成任务!”

“嗯,这任务很艰苦,可是很重要!”朱总司令向前跨了一步,“我这就跟你们军团首长讲,你们马上开始行动!”他握住了古明义的手,话音更亲切了,“把你们手里的工具都动起来,将竹笛吹起来,响起来,让兄弟部队和受伤生病的阶级兄弟们吃得饱、歇得好,让他们暖暖和和,让他们开心地笑!”

“笑?!”古明义第一次接到这样的命令。他一愣,笑了。

朱总司令却没有笑,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是啊,在艰苦的时候,笑,也是个任务啊!”说罢,他又亲切地摸了摸小理发员的脑袋,嘱咐道:“到时候,你这笛子可得吹响点儿呀!”

马蹄声渐渐远去。朱总司令又匆匆地走向别处去了。

在这以后的时间里,无论是在雪山上行进的时候,还是斧头锯子在松林里响起来的时候,甚至在临时营地已经搭成,迎接第一批兄弟部队的时候,古明义都在回味着这次会见,思索着朱总司令对于任务的指示。他觉得好像已经明白了,但又似乎觉得这次任务有些不比寻常,这里面有什么地方他还没有真正弄清楚。“任务,的确有点特殊,”他默默地想道,“可是,这么一个连队的设营,为什么总司令要亲自来布置呢?”

傍晚,在这高高的雪线上,在这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里,一个临时的营地建立起来了。就在松林的正中,树木被砍倒了,开出了一条宽宽的通路。通路的两旁,搭起了一所所木棚,木棚里,所有透风的墙缝已经被松针塞得严严实实的;地上铺上了厚厚的松毛、落叶。那里是伤病员睡觉的地方。通道尽头的林中空地上,燃着几堆熊熊的篝火。火焰像一大匹红绸在飘闪……第一批担架和搀扶着伤病员的医护人员,已经被连队的同志们簇拥着,来到了篝火旁边;后面的队伍,正陆续赶向前来。这些带着伤病、忍着饥饿,和狂风飞雪、崎岖山路搏斗了一天的人,来到这个“家”以后,并没有像古明义想象的那样,疲乏地倒在草铺上,却像是进了闹市一样,敬礼呀、握手呀、跳呀、叫呀……篝火边顿时欢腾起来。

看着这感人的情景,古明义心头一亮,刚才思索过的问题,似乎清楚了许多。他把迎接战友的事情交代给工兵排长,自己向着林边的一处断崖走去。

起风了。山风搅起了松涛,把山顶的积雪撒进了松林。

就在这时,一个奇怪的声音突然飞扬起来。这是一个人在吹奏着竹笛。清亮的笛声,开始只是轻轻响起,仿佛是一根细丝,从这山呼海啸的松涛里抽出来,在篝火的火苗上,在林边灌木丛凝结的冰花上缭绕,接着,沿着参天的松树,一下子冲上了云霄,变成了“兴国山歌”的曲调。

“哎呀喂!——山歌不唱不开怀……”和着笛声,一曲山歌响起来了。古明义听得出,这是工兵排长在唱。

山歌刚落音,掌声里又传来了一个女同志的声音:“唱不来嘛!……”听这四川口音,显然是方面军医院的一个女战士。这推托的话音才出口,高亢的“清江号子”已经在林间回荡着了。

仿佛被这歌声推送着,古明义快步来到了一处避风的断崖边。那里,也燃着一堆篝火,火上支着大铜锅,锅旁边,一个兄弟部队的病号端着个瓷碗喝着开水,一个炊事员正把青稞面疙瘩放到沸腾的锅里去,炊事班长老肖拿着勺子在锅里搅拌着。他们都在动情地听着歌声。

古明义不禁惊奇地叫出了声:“哪里来的面粉?”他知道连队已经断粮三天了。为了设营任务,他才批准每人吃二十粒炒黄豆。

炊事员向着老肖努努嘴:“是他的。他从二次过草地就吃……”

“瞎说什么,快下锅!……”老肖生气地喝了一声,却“咕咚”一声栽倒在锅边上了。

古明义慌忙抱起了老肖,那个病号爬过来把半碗开水凑到了老肖嘴边。

“他不让我说……”炊事员把手伸进了老肖的口袋,抓出了一把东西送到了古明义眼前。那是一些草根、树叶和两穗松花。“这面粉是他省出来的,刚才说,兄弟部队遇到了困难,是吃它的时候啦!……”

喝了口热水,老肖缓过气来了。昏迷里,他低声叫着:“快盛呀!给……给兄弟部队的同志捞稠的……”

听了这话,病号再也抑制不住了。他一下子扑到古明义的肩头,哭出了声。“同志,”他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是中央红军的部队,你们对我们……”

“我们都是党的革命军队!”一个低沉的声音传过来,“都是红军!”

几个人吃惊地抬起头,只见是朱总司令。他正站在锅边,一手托个小纸包,一手往锅里撒着辣椒粉。

一时,大家全愣住了。

风,更大了;雪,更紧了。但是,歌声却没有停止。这已经不是一个人在唱了,而是成百的人在合唱。这些来自四面八方、有着不同的口音、属于不同单位的红军战士们,对着这千万年积雪,同声唱着一支中国工农红军团结战斗的歌。

歌声里,古明义搀着老肖,炊事员扶着病号,来到了朱总司令身边,和他紧紧靠在一起。

朱总司令正在专注地听着歌,见他们过来,抬手向远处一指,深情地说道:“知道吗?党中央带领着红一方面军去年到达了陕北,最近又取得了东渡黄河的大胜利!毛主席在等着我们哪!”

古明义注意地听着。

“没有什么‘你们’‘我们’,都是一个阶级的亲兄弟!”朱总司令猛一抬眼,抖掉了长眉上的霜花。他像是对同志们,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大声说道:“什么人也不能分裂我们的党、分裂我们的红军!”

稍停,他张开两手,抱住了两边的同志,说道:“同志们,记住!团结,就是胜利!团结,才能够胜利!”

“是。”这时,古明义觉得刚才思索的问题更加清楚了。他庄严地回答:“总司令,我明白了!”

总司令微微摇了摇头:“你们将来会明白的!”

说罢,他转身走开了——这个把温暖、欢笑和亲密无间的同志爱带给红军部队的人,这个用革命真理和细致的组织工作,使红军战士的心更紧地贴在一起的人,自己又走到那弥天的风雪里去了。

“将来?……”古明义望着朱总司令走去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是的,他回答得确实早了些。他真正明白,还是在一年以后。那是在批判张国焘的大会上。他知道了,就在这些日子里,张国焘这个反党野心家,利用党的困难,耍尽阴谋诡计,妄想分裂党、分裂红军。他也知道了,当时,朱总司令尽管处境十分困难,仍然坚定地根据党中央的指示,和其他领导同志一道,团结了广大红军指战员,与张国焘的罪行进行了坚决的斗争。就在这时,他又想起了这段艰难的征途,想起了这次幸福的会见,想起了这难忘的一天里发生的一切。想起了敬爱的朱总司令那慈祥的容颜和深刻的指示:“团结,就是胜利!团结,才能够胜利!”

“将来……”他更深沉地思索起来。

1977年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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