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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 无意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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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幻象如浪汹涌

二、进入梦境

三、寻求自救之道

四、无意识的难题

五、超越个人的无意识

舍弃弗洛伊德的思想方法之后,有一段时间,我的内心很不平静。如果把这段时间称为迷惑,也没有半点夸张。我好像被吊在半空中,找不到立足之处。最重要的是,我感觉对病患采用全新的心态是非常有必要的事。因此我决定,暂时不用与他们有关的理论法则,而是看看他们自己会说出什么样的事情。我的计划可以说纯粹是靠运气了。演变的结果是病患会毫不做作地说出他们的梦境和幻想。而我只需问:“那件事发生时,你心中又想到什么?”“你如何定义它?又出自何处?你自己又有什么看法?”因此无须多做说明,答案就在病患的答复与联想之中了。我也避免理论性的观点,而只是简单干脆地帮助他们去了解梦境的意象,省去法则和理论的助力。

我很快就发觉,将梦当成是解释的基础,恰是一种正确的方法,因为这本就是梦境的指向。而梦境本来就是我们必须延续的事实。

大约此时,我内心也非常澄澈明晰。同一心境内,回顾自己曾游历过的地方,自认为“已拥有神话的钥匙,可以自由开启无意识心灵的门扉”。但是又好像有某个事物在心中嘀咕:“为何要开启所有的门呢?”由这个问题很快就追问道:“到底我有什么成就?”我解说古代人们的神话传说,而且也写了一本关于英雄的书,书中人们总是能够完好地生存下来。但是到底有哪一本神话中的人物,今日依旧存在呢?在基督教的神话中,答案可能是:“你活在其中吗?”正如我问自己一样。老实说,答案是否定的。对我而言,神话并非我赖以为生之物。“那么我们是不是已经不再有神话了呢?”“是的,显然我们已经没有神话了。”“那么,你活在其中的神话又是什么?”就这一点,我和自己的对话已经相持不下,且弄得很不愉快,由此陷入僵局,不得不停止思考。

之后,大约1912年的圣诞节,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置身于一座壮丽的意大利房舍。这座房舍位于城堡的高塔上。房间内有巨大的柱石,铺满大理石的地板,还有大理石雕出的栏杆。我坐在一张文艺复兴时期金黄色的椅子上,眼前有难得一见的美景,是由翡翠般的绿石桌造出的美丽景观。我坐在那里,向远方眺望。我的孩子也坐在桌前。

突然间一只白色的鸟降落了,像是小海鸥或小白鸽。它极其优雅地停歇于桌子上,我则示意孩子们不要出声,不要乱动,才能不吓走可爱的白鸽。白鸽又很快地转变为一位小女孩,大约8岁,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她和孩子们一起跑开,和他们一起在城堡的柱廊内嬉戏玩耍。

我则深为困惑,琢磨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小女孩回来后,很温柔地用手箍住我的脖子。后来,她又突然地消失了踪影。小白鸽再次出现,用人类的声音,很慢地说:“只有午夜的第一个小时,我才能化成人形,此时雄鸽子正忙着照顾那12位死者。”之后它飞向蓝天,我也醒过来。

我很兴奋,很激动,到底雄鸽子和12位死者间有什么关联?关于那张翡翠石桌,我想到塔布拉的故事——也就是炼金术士关于赫姆斯传奇中的翡翠石桌。据说他死后留下一张石桌,桌上刻有希腊文写成的炼金术智慧结晶的基本教义。

我也想到基督的12位信徒、一年的12个月份、黄道中的12宫及其他相近的事物。但是对于那个谜,依然找不到确切的答案,最后,只能放弃。我所能肯定的,就是那场梦必然显示无意识的不平凡活动。但是,由于缺乏可资凭借的方法,我无从探究内在活动过程的根本。所以,除了等待之外,我也实在无事可做,只能继续日常的生活,去仔细注意自己的奇思妙想。

一个幻想一直在脑中盘旋:出现一些死去的事物,却又发现仍旧活生生地存在着。例如,置于火葬场火炉上的尸体,被发现后仍然活着。这些幻想挥之不去,同时也化成一场梦。

我所处的地方有一列石棺——最早的石棺,是梅若文加王朝时期造出来的。梦中,我自城市而来,见到前面有相似的长列坟墓,都是承轴的台座上有石头做的平板,其上再放置着尸体。这使我联想到旧式教堂中专供埋尸的地窖,那里存放有全副武装、四肢伸张的武士躯体。因此,出现在我梦里的死者都穿着旧式服装,两手紧握。我静静地站在第一座坟墓前——注视着死者,他是1830年的人。我好奇地看着他的衣着,就在这时候,他竟突然动了一下,活了过来。因为我正注视着他,所以他放开自己的手。我感到极度愤怒,但仍继续往下走,来到另一个躯体的位置。他是18世纪的人。同样的事又发生了——他活了过来,开始摇动自己的手。所以,我一直往下走,走完全程,到了12世纪——也就是碰到穿着链子铠甲的十字军,他也紧握自己的双手。他的样子只能以骨瘦如柴来形容。我看了他很久,认定他是真的死去了。但是,突然之间,我看到他左手的指头也开始轻微地动。

这些梦并未去除我的困惑失落,相反,我倒像活在压力之下。有时候压力实在太大了,不禁怀疑自己也有心灵的困扰。但这样的反省,除了指出自己无知之外,也并无其他收获。所以我向自己允诺:“既然自己一点儿都不懂,只好看有什么事情发生就做什么事。”因而我是在头脑很清楚的状况下,臣服于无意识的冲动。

一、幻象如浪汹涌

到了1913年的秋季,我所感受到的压力似乎正往外移,好像空气中存在某种事物一样。整个环境显得更加暗淡,好像忧郁苦恼并不只是出自心理状态,同样也出自具象的事实中。这样的感觉愈来愈强烈。

10月,我独自一人在旅途中,突然一个无与伦比的幻象紧紧地攫住我。我看到一场大洪水,凶猛地淹没了从北海到阿尔卑斯山间北面低洼的地域。洪水猛扑瑞士,但是山却越变越高,保护着我们的家园。我了解这里正进行着一场大灾难、大变动。我见到滚滚有力的黄色水浪,浮沉不定的文化废墟,以及无数的流尸,然后整个海又变成血液。这次幻象持续了一个小时。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直想吐,对自己的虚弱觉得很羞愧。

两个星期后,幻象重现,同样的情况下,一切都显得比上回更鲜明逼真,血液更成为强调的重点。我心中有一个声音说:“仔细看好,这一切都是真的,也必将如此,你不必怀疑。”那年冬天,有人问我,对未来世界政治情势有何看法。我答道:未曾想过这件事,倒是已见识了血流成河。

我自问这些异象是否指向一场革命,但又无法想象这一类的事,因此,将其归结到自己身上,认为自己是受到心灵污浊的威胁,倒是不曾有战争即将爆发的念头。

1914年春末夏初之际,我第三次梦见同样的景象。梦见夏季中旬,一股大西方的冷锋降临,地表上的一切都冻结了,所有绿色植物因受寒霜而死。这一场梦出现于四五月份,最后一次则是在(1914年)6月。

第三次梦境中,恐怖的寒潮似乎又从宇宙外降临。然而,这一场梦也有意想不到的结局。一株满是树叶的树,没有结出半颗果实(我猜想是自己的生命之树),而它的叶子却因受寒霜的影响,转变成甜美的葡萄,充满足以令人恢复健康的果液。我摘下葡萄,分给等待的人们。

1914年底,英国医学协会邀请我去发表演说,题目是“精神病理学中无意识的重要性”,地点是在艾伯丁的一次会议上。我已准备好应对事件的发生,因为这样的幻象和梦境是那么真实。我当时的心理状态,对我而言具有强烈的宿命论色彩。

8月1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我必须试着去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在何种程度内,我个人的经验和全人类的遭遇能够大致相符。因此,我首要的责任就是探究自己心灵的深度。

大量的异象持续涌现,我则尽最大的努力保持清醒,并且设法去了解这些怪异的事物。我无助地站在陌生的世界之前,一切事物都那样艰难和费解。我一直维持在紧张的状态之中,经常感到有巨石将要压到我身上来,雷雨不止。我之所以能忍受这些暴风雨,纯粹是依靠非理性的力量,其他人则早已被打破撕碎。但是我心中能感受到灵性的力量,借此得以不再彷徨疑虑,而且也竭力地找出体验异象的真意。我在忍受无意识的冲击时,心中有一个屹立不动摇的信念,那就是我正遵循一个更高的意志。这样的感觉支撑着我,使我能熟练于此项工作。

由于经常工作过度,我必须做一些瑜伽来平衡自己的情绪。我想要了解自己心中有何变化,我的瑜伽运动就帮助我稳定情绪,以便重新处理无意识。一旦我发觉自己又回到自己时,就不再拘泥感情,反而要意象或内在的声音再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印度人做瑜伽运动就是为了忘却,全然地忘掉心灵的所有内容和意象。

我尽可能地记下这些幻象,努力解析它们所滋生的心理状态,并用笨拙的语言表达出来。对于这些,首先必须系统地陈述我所观察到的事物。我之所以经常使用华丽修饰的语言,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与原型的风格相对应。原型常用到的语言都是高度修饰的美文,甚至还可能是夸张的大话。事实上这是很令我困窘不安的格调,好像刺激我的神经,令我不痛快;又好像某人正从石膏壁中找出铁钉一样;或者又像有人拿着刀子在金属板上刮来刮去一样,令人不安、烦恼。但我又不懂到底是怎么了,只能把所有事情都记录下来,而记录的方式则任凭无意识选择。有时候好像是我自己亲耳听到,又像是用嘴去品尝,再由自己的语言系统地说出来一样,而有时候仿佛又能听到自己大声地呢喃。

为了能领会在我心中奋起波动的空想,我知道唯有自己沉入其中才能办到,但又怕自己会失去原则,沦为空想的牺牲品。作为一位心理治疗者,实在太了解这是什么意思了。犹豫许久之后,我还是找不出别的方法。不得不冒险了,我必须获取力量来战胜这些空想——因为我知道,如果不这样的话,我就会冒被它们压制的危险。对于这番尝试,有一个足以令人信服的动机——那信念出自:我不可能期盼我的患者能做到我自己都不敢做的事。理由很简单,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协助者都不及格。因为我很了解,所谓的协助者,也就是说我也帮不了什么,除非他能借助自己的直接经历来了解他们的空想。而他目前所有的,只是一堆理论的偏见及其暧昧的价值。将自己卷入危险的事业,却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同时也是为了我的患者——正是这样的想法帮助我渡过许多危险时刻。

二、进 入 梦 境

在1913年的圣诞节,我终于作了决定。我又一次坐在桌前,反复思考自己的恐惧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我让自己整个沉入其中了。突然间脚下的土地好像裂开了,而我也掉进漆黑的深渊之中。我不由得惊慌起来。之后,猝然之间,在一个不很大的深渊中,我好像正站在松软黏湿的泥块上面。虽然是一片黑暗,但我还是感到很安心。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逐渐适应这一片黑暗。在我面前,是一个暗洞的入口。洞口站着一个干枯的小矮人,整个人都是干枯的。我从他身边挤了过去,通过窄小的入口处,艰难地涉过冷且深的水,终于到达另一端,站到一处突出的岩石上,见到一块闪闪发光的红水晶。我捡起那个水晶,发现其下有一个洞。一开始我也弄不清里面有什么,不久就看到了流水。流水载过一具浮尸,是一位金发的青年,头上有一处伤口。紧跟着漂来一只巨大的黑色圣甲虫,然后一轮红日从深水处升起。我被强烈的阳光弄花了眼,于是便将水晶放回洞口,但这时洞口却有液体涌出来,是血。

六天后,也就是12月18日,我做了下面的梦。梦中我在一座孤寂又崎岖的山上,和一个并不认识的黄肤色野人相处。时值黑暗将尽的黎明时刻,东方的天空已露出曙光,而群星也渐消尽,这时,我听到齐格弗里德的号角声回荡在群山之间。我知道我们必须去杀他。

第一道阳光射出时,齐格弗里德出现在高高的山顶上,驾着由死人骨头做成的战车,以飞快的速度冲下陡峭的斜坡。拐弯时,他被射中了,摔了下来,凄惨地死去。

因为摧毁如此伟大而又美丽的事物,我心中充满了悔恨和厌恶。因为担心这场谋杀会被发现,我转而奔逃。但是大雨滂沱而下,我知道这样可以洗尽死者的所有痕迹,已经不会有人再发现这场谋杀了,生活也可以继续下去了,但是无法忍受的罪恶感却依旧存在。

醒来后,我一直在心里反复琢磨,却始终不能明白蕴含的意思。试着再入睡时,心里却有一个声音说:“你一定得弄明白这场梦,而且必须马上做。”我心里的催促声越来越紧,直到骇人的时刻降临,那声音又响起:“如果不能弄明白这个梦,你就得射杀自己。”桌子的抽屉里有一把装满子弹的连发左轮手枪,我心里感到害怕,又开始沉心静气地思考这一场梦。突然,灵光乍现,我明白了。“对了!那不过是这个世间不停上演着的问题。”我想齐格弗里德代表德国人想要达成的成就,即英雄式地强制自己的意志得以实现,能够肆意地选择自己的方式。“有意志就必定要有自己的方向与道路。”我也会要同样的东西,但现在都已经不可能了。那个梦已清楚地显示,齐格弗里德英雄那样的人物已不适合于我,因此必须遭到毁灭。

我强烈地同情自己,好像我已经把自己给射杀了。其实,这是对齐格弗里德隐秘的认同遭到摧毁。就像一个人被迫牺牲自己的理想和执着时,他必然会感到悲伤。这样的认同和英雄式的理想主义必须摒弃,因为比自我的意义更崇高的事物存在——而个人就必须臣服于这样的事物。那位矮小黄皮肤的野人在这场杀戮中的率先与主动,实际上象征了一道野蛮的阴影。那一阵雨,则表明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紧张已经化解。虽然我一时还无法完全了解梦境的真意,但除了这些少数的暗示,新生的力量已在我心中释放,使我能进行无意识的实验,并得出结论。

三、寻求自救之道

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我才逐渐脱离困境。有两件事帮了大忙:第一件事是,我终于与那位努力说服我,使我相信自己的幻觉具有艺术价值的女士断交;第二件事是,我开始明了曼陀罗的图形。这件事发生在1918年和1919年之间。而我大约在完成七篇训诫后,1916年左右,首次画出了曼陀罗的图形。当然,那时还并不真正理解。

1918年至1919年间,每天早上我都在记事本中画出一个小的图形,曼陀罗,这似乎可以对应自己当时的心境。通过这些图形的帮助,我能够日复一日地体察自己心灵的转变。有一天,我又收到那位女士寄来的信,信中她再次坚称我的无意识中产生的幻觉具有艺术价值,应该认作是艺术。这封信令我感到紧张。它真是一点儿也不愚蠢,且极具说服性。现代的艺术家都试图从无意识状态中创造艺术。功利说和妄自尊大隐于此说的背后,不禁令我怀疑自己的幻觉是不是真的是自然产生,而非自己胡乱编造的。我自己也不免会有意识地骄傲和冥顽。在意识上,个人极易相信,半途而至的高尚灵感都是自己的功劳,而较低级的反应则出自侥幸或者完全陌生的来源。

我也逐渐发现曼陀罗的真正用意:“成形、转变,内心世界的恒久反应。”这正是自我,也即个性的完整模式,如果情况良好,就极为和谐,但是其中绝对容不下自欺。

我所画出的曼陀罗,乃是我通过每天心境的密码呈现出全新的自己。从中,我看到自己,也即完整的生命如何积极有为地工作。的确,一开始我也只是模模糊糊地了解而已,但它们却又非常重要,简直就像稀有珍宝一般。我也清楚地感觉到,它们是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而我也及时从中获取自我的鲜活观念。

我也记不清自己画了多少曼陀罗,有很多就是了。作画时,一些问题一再浮现——这样的过程指向何处?目标为何?就我自己的经验,我知道目前抓不到足以让自己信服的目标。它只证实,我一定要放弃自我中极端对立的想法。说到底,我也只是短暂地亲近它而已。在我能控制的时候,必须让自己随思绪的波动而动,尽管不知道它会将我带到什么地方。然而,开始绘出曼陀罗图形时,我能看出所有事情的全部的过程及自己的步履又导回单一的一个点,也即中心点。曼陀罗即中心,是所有价值的代表,是到达中心的个性化的途径。

1918年至1920年,我开始领悟,心灵发展的终极目标其实正是自我。它没有直线的发展,只有迂回曲折的发展。而制式的发展,顶多只存于开头,之后,一切都将指向中心。这样的洞察使我稳定下来,内心也逐渐趋于平稳。我终于明白,曼陀罗的图像可用来表示自我,我已经获得自己的终极目标。

1927年,我关于自我和中心的理念通过一次梦境得到了验证。我将它的主旨表现于一个曼陀罗之中,称为“永远的窗口”。这张图画后来印在《金花的秘密》一书中。一年后,我又新画了第二张图,同样是一张曼陀罗,其中心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城堡。完成时,我自问:“何以如此有中国风味?”其样式及其颜色的搭配,显得非常具有中国风,虽然实际上与中国一点儿也扯不上关系。不久之后,我收到李察·威荷姆的一封信,信中附有道家炼丹术论文的抄本,其标题同样也是“金花的秘密”,并要求我写一篇短评。我立刻研读这篇抄本,因为只是题目就使我的观念——关于曼陀罗和中心的婉转探究——得到意想不到的验证。这件事打破了我的隔离孤独,我意识到了一种共鸣,终于能建立某人和某事的关联了。

为了纪念这桩巧合,我在那张极具中国风味的图画下面写道:“1928年我作此画,画的是一个金色的坚固城堡——李察·威荷姆从法兰克福寄给我千年以上的中文原文,那金黄的城堡,即不灭身躯的根源。”

以下是我早先提过的一场梦。

在下雨的冬夜里,我发现自己在脏乱的都市中。这座城市就是利物浦,我和六个瑞士人一起走在黑暗的街头。可以感觉到,我们是从港口往外走,而真正的城市则远在悬崖峭壁之上。我们往上爬,发现有一处宽阔的广场,点缀着几盏昏暗的街灯,数条街道于此会合。这座城市的其他部分皆依此广场排列环绕。广场的中央有一座水池,水池中有一座小岛。四周的景物都因雨、因雾、因烟而昏暗不明,这座小岛却异常明亮。岛上,有一株开满红花的芒果树。看起来,树就像站在阳光之中,又好像本身就是光明的源泉。我的同伴都在评论令人烦躁的天气,显然并未注意到那棵树。他们谈论到另一位住在利物浦的瑞士人,并且对他竟然定居于此感到十分讶异,我则完全沉醉于繁花盛开的树木及明亮的小岛之中。

这场梦颇带有总结的意味。至此已可以明显地看见标示的目标。任何人都不能逾越中心。中心即目的,所有事情都指向中心。由此梦的启示,我理解了方向与含义的原型、原则以及生命的意义,都必有其复原的功用。对我而言,这样的顿悟代表向中心、向目标的接近。

在这场梦之后,我没有再画曼陀罗。无意识发展的过程,已由这场梦标示出其中的高潮。它已令我满足,因为它已完全刻画出我的处境。我确定自己正专心致志于某项重要的事物,对此不仅我仍未完全了解,即使我的同僚同样也无人能够了解。这一场梦使我头脑清晰,能够以客观的观点来了解充满我生命的事物。

如果无此异象,我可能会失去对环境的认识,从而无法把握方向,只好被迫放弃事业。但意象已经弄清楚了,一脱离弗洛伊德,我就知道自己正投入另一项未知的事业。与弗洛伊德决裂以后,我一无所知,步向黑暗。此时,这样的梦境出现,真是一项恩典。

实际上我花了四十五年的时间,专注于科学工作,体验并记录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年轻时,我的志愿是在科学上有所成就。但是后来,我遇上这股熔岩流,其火热的温度改造了我的生命。这正是促使我去研究它的原因。而我的作品,多少也是成功的尝试,它们使得辉耀闪亮的事物最终能与世俗间同时代的表象相结合。

追寻内心意象的岁月,其实正是我一生中的重要时刻,所有必要的事物都已确定。其后的细节不过是补充及澄清出自无意识的材料。一些一开始令我不知所措的材料,正是可供终生研究的原始素材。

四、无意识的难题

东方的经典所触及的心灵现象,欧洲人要想理解,可谓极其困难。在欧洲人看来,外界的表象一旦废除,与外界事物关联的心灵一旦成为真空,那么,他立即会陷入主观的幻想状态中。但是,这种幻想与经文的意象风马牛不相及。幻想很难获得预期好的评价,一般往往被视为廉价物,并不值得珍惜,因此,也就容易被视为毫无益处且无意义,故需要被排除在外。然而,这样的一种幻想其实是一种“烦恼”,它是失序的、混沌不明的本能驱动力,瑜伽想要驾驭的,正是此物。罗耀拉的《灵操》所追求的,也是相同的目的。这两种方法都提供冥想者对象,并加以冥想,以完成其目的;同时也通过集中意念,冥想意象,将一些毫无价值的幻想排除在外。这两种方法,不管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都想直截了当地达成目的。在宗教气氛浓厚的场合训练冥想,或许可以修得正果,这点我不怀疑。可是,如果没有这样的前提,事情通常不会走上轨道,有些后果甚至极为凄惨。人一旦要澄明无意识的领域,他也就立即踏入了朦胧不明的个人无意识范围,这些通常是他想要遗忘的,也是他不想对别人或对自己透露的,他不会相信这些会是真的。因此,当他能尽量不去碰到这黑暗的一隅时,也就自认为可以逃之夭夭,彻底撇清。然而,这样的行为根本不可能躲开这黑暗的一隅所发出的力量,也不可能达成瑜伽预期功能的吉光片羽。只有真正穿越此黑暗领域的行者,我们才可以预期他可以有更大的进展。总而言之,原则上我反对欧洲人毫无批判地采用瑜伽的修行方法,因为我非常了解,欧洲人有逃避黑暗的一隅之倾向,故由此出发,当然一切都会变得毫无意义且毫无价值。

在西方人的世界中,可以和瑜伽相比的修行方法一直没有发展出来,其深层的理由也即在此。我们对于个人无意识之恐怖光景,一直有深不见底的畏惧感。因此,通常总喜欢将自己的事暂且搁置一旁不论,然后讨论别人的事:事情该如何如何。认为改善全体须从个人做起甚至从自己做起的想法,我们根本连想都没想过。不但如此,许多人甚至认为窥视自家内部光景,是一种病态的行为,它很容易令人忧心忡忡。至少有某位神学家曾对我如此断然宣布。

我先前说过:可以和瑜伽媲美的东西,西方人并没有发展出来。这种说法也不是很严密妥当的。因为相应于我们欧洲人特殊的观点,我们也发展出一套处理“烦恼”的医学心理学(精神分析),我们称此为“无意识的心理学”。从弗洛伊德开始,对人性中阴影面的重要性以及它对于意识的影响,皆有所体会。因此,无意识的问题相当引人注目,亦广受讨论。但是,弗洛伊德心理学关怀的事物,我们的经文却缄默不语,认为事情早已处理过了。瑜伽行者对于“烦恼”的世界虽然非常熟悉,可是他们的宗教带着“自然”的性格,因此,对我们西方人面临“烦恼”时常有“道德上的冲突”一事,可以说完全陌生。伦理上的两难窘局,使得我们自身与我们阴影的部分分离开来。印度的精神是从自然处生长起来的,相形之下,西方的精神却与自然对立。

五、超越个人的无意识

对我们而言,琉璃大地根本不可能透明,因为有关“自然本性中的恶之问题”还没有解决。问题“应该”是可以解答的,但绝不能依托肤浅的理性主义之论证,以及靠着逻辑的喋喋不休获得答案。伦理上负责任的人可能可以给予正确的答案,可是想要求得廉价的处方或执照等东西,肯定是不会有的。我们除非付出了最后的一毛一厘,否则,琉璃大地绝不会变得透明。我们的经典对个人主观构想的幻像世界,对个人的无意识领域内的诸多事物,采用一种象征的形式加以说明。这种象征乍看之下,颇为怪异。它是一种几何形的结构,光线从中往外放射,分成八等份,即“八方物”。在此图中心,显现佛陀坐在莲花上,此处最为关键的体验是:冥想者获得终极知识,知道自己本身就是佛。因此,导入此故事中的特定情节,也就一举解决了。往中心集中的象征,无疑是意念高度集中的状态。但诚如前文所说,要达到此状态,需将感官世界的印象以及联系客体表象之关心等摒除,以彻底实行往意识背后翻转的修行方式。等到不但与客体相连的意识世界消失不见,连意识中心的我也渺然无踪时,光明灿烂的阿弥陀佛世界即可显现。

如用心理学的观点来看,这可以说个人的空想与冲动的世界背后(或下方),可清楚看见一种无意识的深层内容。与早期“烦恼”的混沌无序作比较,我们可以说此时是秩序极端严整,且和谐交融。如再和早期的杂乱纷纭相比,此时象征菩提曼陀罗——显现顿悟之咒术法轮——蕴含万有,化为一体。

当幽暗混沌的个人无意识变为透明,一种超越个人的、蕴含万有的无意识便可随之呈现。我们的心理学如何评断印度人的这种观点呢?现代心理学这样认为:个人的无意识只是上面的一层,它建立在一种性质完全不同的根基上面,这种根基我们称为集体无意识。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名称呢?因为这种深层的无意识与个人无意识以及纯粹个人的内容不同,它在深层的无意识中之意象带有明显的神话性格。换句话说,如从这意象的形式与内容判断,它与遍布各地、构成神话根基的那些原生观念是颇为一致的。这些原生意象也不是个人的,而纯粹是超个人的,因此,也是对一切人都通用的。总之,它显现在所有民族与所有时代的神话与传说中,而且也见之于毫无任何神话知识的个人身上。

西方的心理学可以科学地证明:在无意识深层,有种纯一的向度,因此,它实际上可达到和瑜伽相同的境地。我们探讨无意识时,发现其间虽有形形色色的神话主题,却显现了无意识主体之多样性。但是其结局却同样归结于一个中心,也是一种放射状的体系。这体系反过来也成为集体无意识的中心或本质。瑜伽的洞见与心理学的探究相当一致,此事颇值得关注。此中心的象征,我称为“曼陀罗”,这个术语在梵语中有“圆”的意思。

一定会有人质疑:到底怎么回事,科学居然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我们的回答是:达到上述的目的有两条途径。第一条是历史的。比如我们研究中世纪自然哲学(炼金术)的内观法时,可以发现圆,尤其是四分割的圆总是被反复使用,以象征中心的原理。很明显,这种方法是从教会使用的四象性的比喻借来的。在这种比喻当中,或以四福音书的作者环绕着“荣光的耶稣”,或配上天国的四条河川,或配上四方风等意象,情况可就不一般了。第二条是经验的——心理学的。在心理治疗的某个阶段,患者时常会自发地描绘曼陀罗的图案,这种事情或许肇因于他们的梦中所见,要不然就是为了急于补偿内心之混乱,所以觉得有必要凭借严整统一的圆形来满足它。比如瑞士的民族圣人福留耶的尼古拉斯就曾经有这种类型的经历。直到今天,我们还可以在莎克榭露的管区教会见到描绘他经验的三位一体之幻象。他通过某位德国密契主义者的小书中所画的圆形,成功地融化了伟大而畏怖的幻象,这些幻象曾使他从内心底层为之撼动。

然而,莲花中结跏趺坐的佛陀,用我们的经验心理学该如何解释?从理论上讲,西方的曼陀罗中,应该冠上耶稣——在中世纪时期,西方确实也有过这样的象征形状。然而,多数现代人体验到的曼陀罗,假如它真的自动生起,而没有受到成见或外来的暗示作用,那么,我们是看不到耶稣的影子的;至于莲花座中的佛陀意象,自然也就更看不到了。但从另外的观点来看,希腊正教的等边形十字“中心”,或者明显地模仿佛教的图形等例子,却又不时可以看到。这种奇妙的事情极令人感兴趣,但此处却不能再予讨论。

然而,基督教的曼陀罗与佛教的曼陀罗间,其差异诚然微细精妙,可是距离也是很大的。基督徒在默想中不能说我就是基督,而只能如保罗般说道:“不是我,而是基督在我心中生活。”可是我们此处的经典却说:“汝当知,汝即为佛。”根本说来,这两种告白是相同的,因为佛教徒如要达到这种认识,他必须先“无我”。但在表现方式上,其差异之大却是难以衡量的。基督徒只能“在基督中”完成目的,但佛教徒知道“他自己”就是佛。基督徒要走出变动万方、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世界,但佛教徒却“当下”安居于他内在本性的永恒基础上。人内在的本性可以和神性或普遍的存在合而为一,在印度其他的宗教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相同的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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