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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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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丘(公元前551—前479年),字仲尼,鲁国人。他本是殷朝的后代,世为宋国的公族。自从他的远祖大司马孔父死于殇公之乱,家人流亡到鲁国,才为鲁人,姓孔氏。他的父亲叔梁纥曾做过鄹邑大夫,但早死,所以孔子幼年是孤贫的。他当过委吏(管会计)和乘田(管牛羊)等下级小吏。在政治上最得意的一个短时期是他当鲁司寇(管刑法),并且跟着鲁定公去赴夹谷之会,折服了齐国,取得些外交上的胜利。除此以外,便是带着许多学生,“周游列国”,却是始终没有得志。直到晚年才回鲁国,专门从事教育和著述事业以终。现存《论语》一书,可以说是孔子的一部言行录,是孔门弟子及再传弟子们编的,这是研究孔子思想的最主要最可靠的材料。

(一)金鸡一鸣天下晓

孔子是儒家的创始人,就他的学术思想和根本立场来说,他应当算是守旧,而不能算是开新。但是一种学术界的新风气却是从他开始了。本来,春秋以前,学在官府,各种学术为贵族所独占,一般人很难得到学习文化的机会。到了春秋时代,随着政治上和社会上的变化,各种典章制度也都不能维持原来的样子。于是世代掌管各种专业的职官,如礼官、乐官之流,渐渐失掉了他们的旧职,所谓“官失其守”,而流散在民间。孔子并没有固定的老师(所谓“无常师”),他问礼于老聃,访乐于苌宏(一作苌弘。—编者注),学琴于师襄……到处访问搜求,正是向这些人学到很多东西。他把这些东西整理概括,删诗书,订礼乐,赞《周易》,修《春秋》,传授给很多学生。从此开创了私人讲学的风气,于是乎一个学派一个学派接着出来,形成“百家争鸣”的局面。就这一点讲,孔子对于诸子百家的兴起,好象起了“金鸡一鸣天下晓”的作用。这在中国思想史和教育史上有很大的意义。后来读书人把孔子奉为大祖师,好比木匠敬鲁班,铁匠敬老君一样,也并不是偶然的。

(二)礼与正名

孔子所传授的古代学术的内容是什么呢?概括地说,就是一个“礼”字。周朝人使用这个“礼”字很广泛。试看《左传》上记载列国士大夫,每评论一件事,总好说“礼也”,或者说“非礼也”。我们现在常讲“合理”或“不合理”,“合法”或“不合法”,而他们所讲的却是“合礼”或“不合礼”。“礼”不仅是指着冠、婚、丧、祭等的各种仪节而言,而实在是当时的一种道德规范,把当时社会中的等级关系和宗法关系具体表现出来。当时对于等级关系和宗法关系讲得很严格,也就是说把尊卑、贵贱、亲疏、厚薄,划分得很清楚。比如说:“天子堂高九尺,诸侯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堂的高低有一定尺数,一看就知道是哪一个等级的堂。“天子之妃曰后,天子死曰崩,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随着身份地位的不同,对他的老婆的称呼也不同,甚至对于他们的死也不一样说法,如此等等,规定得很具体,很明确,这都叫作“礼”。一个“礼”字,把当时整个社会秩序,社会关系,一切典章制度都概括了。

但是从春秋开始的社会大动乱,使一切旧制度、旧秩序都维持不住,把许多“礼”都弄得名存实亡,徒具形式,甚至大夫竟敢乱用天子的礼乐,简直闹得君不象君,臣不象臣,父不象父,子不象子,这真是古代贵族统治下的社会大危机。为着挽救这个社会危机,于是孔子出来,要把周朝的旧典整理恢复,以继承文、武、周公的大业。他时常“梦见周公”。对于周公的“制礼作乐”,他的确是“心向往之”的。当时虽然已经是“礼坏乐崩”,但周朝的旧典毕竟还存在,还没有象后来战国时代那样的彻底破坏,荡然无存;当时的周天子,虽然仅拥虚位,但在名义上毕竟还是个“天子”,不象以后七国都称起“王”来,而周天子反而降称为“东周君”和“西周君”,这个“天子”的名义也不存在了。有个名义,有个形式存在,比着连这个名义和形式都不存在,毕竟还要好些,还要比较容易地把旧典恢复挽救回来。正是在这样条件下,孔子提出了“正名”的主张。

有一次,他的学生子路问他,假如到卫国去执政,首先要做什么事。他回答道:“必也正名乎。”他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正名”。为什么“正名”这样重要?他下边解释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这关系可大了。我们常说“名正言顺”,那典故就是从这里来的。怎样“正名”呢?它的具体内容正如孔子对齐景公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就是说,君要成个君,象个君,合乎君之道;臣要成个臣,象个臣,合乎臣之道;父要成个父,象个父,合乎父之道;子要成个子,象个子,合乎子之道。每一个“名”都有它一定的含义,一定的道理。我们常说,“顾名思义”。君、臣、父、子只要各按它那个“名”的含义,各按它那个“名”所指示的道理做去,自然就各得其当。所谓“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就是说和自己那个“名”不相称,就是“名实不符”。孔子很重视那个“名”,首先要做到“名正言顺”,这样就可以使人“顾名思义”,终于达到“名实相符”,恢复了那些“礼”,那些旧典的精神。举一个具体的例子来说吧。如《春秋》上有这么一句:“天王狩于河阳。”就是说周天王到河阳那个地方去巡狩 (巡查诸侯们称职不称职的意思)了。单就这句话看来,冠冕堂皇,周天子还是赫赫威灵,蛮象个天子的样子。其实呢,这一次周天子到河阳去并不真是什么“巡狩”,而倒是晋文公把他召去的。“诸侯”竟然能召“天子”,假如据事直书“晋侯召王于河阳”,还成什么话!真叫作名不正而言不顺。现在不那样说,不管实际上如何,天子总是以巡狩的名义到河阳去的。这样,“天子”还俨然是个“天子”,总算维持住体统。尽管诸侯那样跋扈,但是名分所在,不容僭越。孔子修《春秋》,在这些地方极为严正,正是贯彻他的“正名”主义。后来有“名教”之说,什么“纲常名教”,“名教罪人”都是从孔子这种“正名”思想演变来的。

(三)仁—孔子的一个中心概念

孔子继承古代学术的主要内容是一个“礼”字,而他的一个新贡献,他所赋予“礼”的一个新意义,却在一个“仁”字。一部《论语》讲“仁”的五十八章,用“仁”字一百零五个,可见“仁”这个概念在孔子学说中的重要。什么是“仁”?虽然讲法很多,但是我总觉得还是孟子讲得亲切中肯,即:“仁也者,人也。”“仁,人心也。”“仁”就是“人心”,就是“人”之所以为“人”。换句话说,不“仁”就是没有“人心”,就不算“人”。这样讲法好象很笼统,其实最可以表达孔子学说的真精神。孔子的进步方面和保守方面都可以从这里看出来。关于这一层,还需要多说明几句。

首先,孔子这个“仁”的概念可以说是一种人文主义思想。因为他强调了“人”,处处讲人道所当然,讲人之所以为人,把什么问题都归结到人心和人性上,正和那种天鬼迷信,神权思想相对立。最明显的表现,如他说:“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他只重视做人的道理,对于鬼神问题存而不论。不过这里好象存在着一种矛盾:一方面要“敬”鬼神,另一方面却又要“远”鬼神,对于鬼神问题并未多加考虑,鬼神究竟是有是无,还没有确定,而却大讲其丧礼和祭礼,对象还没有弄清楚,究竟向谁行礼呢?这似乎讲不通,其实孔子已经拿人文主义的精神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他明明讲“务民之义”,也就是说“尽其为人之道”。为什么要“敬鬼神”?从孔子看来,这也只是尽其为人之道,使自己心安理得,究竟有没有鬼神来接受我的“敬”,那倒不必追问。他把“敬鬼神”,把丧礼和祭礼,根本看成人的良心问题,是“崇德报功”而并不是迷信,是“人”的问题而并不是“神”的问题,是“心”的问题而并不是“物”的问题。例如古代有一种祭祀名叫“蜡”,连什么猫啦、虎啦都祭祀,这分明是一种拜物教的遗迹。但是孔子却说:“古之君子,使之必报之。迎猫,为其食田鼠也;迎虎,为其食田豕也。……蜡之祭,仁之至,义之尽也。”(《礼记·郊特性》)那怕是草木鸟兽,只要使用过它,得过它的好处,就要报答它。尽管对方完全不知道,甚至根本是无知之物,我也不辜负它的好处,也要尽自己的心尽自己应尽之道。一片真情厚意好心肠,所以说是“仁之至,义之尽”。这里面一点原始迷信意味也没有了。又如,他的弟子宰予以为父母死了,守丧三年,时间太长了,主张缩短一下。他就诘问道:“食夫稻,衣夫锦,于汝安乎?”(三年丧期未满,让你吃稻米,穿锦衣,你心里安吗?)哪知宰予竟然很直率地回答道:“安。”于是乎孔老夫子只好说:“君子之居丧也,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汝安,则为之!”(君子居丧,原来是因为吃饭也吃不下,听音乐也听不下,正常居处着心里不安,所以才不那样办。现在你既然“安”,那你就那样办吧!)宰予吃了个没趣出来了,老夫子还恨恨不已地说:“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宰予真是不仁啊!每一个孩子生下来三年才能离开父母的怀抱。宰予啊,你也受过父母三年的抚养哺育吗?)按说呢,不行三年之丧似乎应该说是“非礼”,可是这里直斥为“不仁”,也就等于说,宰予没有人心,这是多么严重的问题啊!

如上所述,丧礼、祭礼都是行其心之所安,自尽其为人之道。以此类推,一切礼也都是行其心之所安,自尽其为人之道。这就是以“仁”讲“礼”,以人文主义的精神讲“礼”。所以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离开“仁”,“礼”的真精神就失掉了。后来宋儒张横渠说:“礼义三百,威仪三千,无一事而非仁也。”也就是说各种各样的“礼”都是“仁”的表现,都是从人心、人性中自然产生出来。这和孔子的讲法是很相符合的,都将“礼”归到人心、人性上,这就使“礼”得到一种新意义,从一个新的理论基础上把“礼”的尊严重新树立起来。孔子就是用这种办法来维护和恢复周朝的旧典,来挽救古代贵族统治的危机。这样,从一方面看,他以仁讲礼,高唱“天地之性人为贵”,强调“人”的尊严,从原始迷信、神权思想中,把人性解放出来,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显然具有进步意义;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他拿古代贵族所制定的“礼”来作为一般做人的标准,把人性规格化,违犯了“礼”,违反了古代贵族所制定的“人”的规格,就是“不仁”,就是失掉“人性”,就不算“人”,这分明是以贵族性来冒称人性,极力为古代贵族统治作辩护,他的阶级本质,他的反动保守思想,从这里也显然暴露出来。

(四)封建圣人

孔子在中国历史上是有特殊地位的。他生当春秋末年,由旧氏族贵族所统治的初期奴隶制社会正在崩解,而逐渐向封建社会转化。他恰成一个过渡时代的过渡人物,起了一种继往开来,承先启后的作用。文化是有继承性的。古代贵族的统治经验和许多文化遗产为后来的封建主所接受,尽管精神实质已经起了变化,但是有许多地方仍然可以大体上因袭下去,供他们利用。孔子学说的历史命运正是这样的。当新兴地主最初起来和旧贵族作斗争的时候,他们本来是采用法家的学说,对孔子一派的儒家学说,认为迂阔,嘲笑攻击,一直弄到焚书坑儒。可是到了汉朝,有鉴于秦朝的失败,觉得极端的法家学说会引起反抗,于是才转而利用儒术。自从汉武帝以后,孔子学说一直成为中国封建社会的正统思想,孔子的地位越来越高,被尊为“至圣先师”,“万世师表”。其实在历代统治阶级和儒者手里,孔子学说的精神实质已经起了很多变化,早和法家与道家的学说混搅在一起。关于这一层,在本书末章还要谈到,这里暂且不再多说。总而言之,孔子把古代贵族文化整理总结,正是孟子所谓“集大成”。在这些文化遗产里面,可以供封建地主利用的东西自然很多。他那种等级思想和宗法思想成为后来封建社会的天经地义。他那一派纲常名教的道理,那一些“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天下有道则庶民不议”,以及轻视“老农”“老圃”的言论,也成了维护封建统治阶级的武器。因此,他本人也成了封建社会里的圣人,号称为“圣之时者也”,意思就是能随“时”而变化的圣人。

但是孔子的这种变化毕竟有一定的限度,跟着历史的发展和变化,跟着中国封建社会的解体和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崩毁,孔子在历史上的这种偶像地位也终于由动摇而趋于毁灭。早在“五四”时代就有人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以后跟着新文化运动的开展,跟着中国人民革命事业的胜利前进,孔子学说的反动性暴露得越明显,在人民的心目中,就越发没有它的地位了。尽管还有人极力阐扬“孔家哲学”,但是那只是反动的封建思想想借尸还魂,作最后挣扎,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然而从历史上考察,孔子毕竟不失为我国古代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和教育家,从他的言论和行动中,我们可以吸取很多有益的东西。在《论语》里面就有数不清的关于立身、处事、治学的好格言。不讲别的,单看他“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等等,这样全心全意献身于学术和教育事业的无限忠诚,多么使人敬慕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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