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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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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这个人,和《老子》这部书,应该分别来看。有人说,老子就是老聃,相传他在周王朝那里管过图书,孔子还向他问过礼,后来去周西行,过函谷关,给关尹著了五千言的《道德经》,就不知去向了。但是就现存《老子》这部书—即《道德经》—来看,实在很难相信是春秋末年的老聃著的。经许多人考证,这部书大概写作于战国中期。这里面可能有一些老聃的遗言,后来把老聃尊为道家之祖,也自有道理。但是事实上,当春秋末年,道家还只是处在萌芽状态,还没有作为一个学派而出现。我们姑且不打这种考证官司,反正老子《道德经》是道家的一部经典著作,拿来代表早期的道家学说应该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一)理想化的村落社会

道家学说是从一班“隐士”中间酝酿出来的,老聃也正是其中的一个。这班隐士,在那个历史大变革中,处于没落地位,过着隐遁生活。他们不满现实,又逃避现实,思想倾向消极,不敢向前看,只好向后看,因此把理想寄托在原始的村落社会。从《老子》书中我们可以看见他们所描写的乌托邦—

小国寡民。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这样一个社会,是自然的,不是文明的;是自由的,不是强权的;是自给的,不是交易的;是静止的,不是活跃的;是小规模的,不是大规模的。老子不象儒、墨诸家主张大一统,他所谓“小国寡民”,实在还算不得“国”,算不得“民”,而正是一种原始的村落社会。他只想有许多小村落在大地上自然地散布着,并不希望成为一个有组织的大国家。他痛恨强权,所以说:“强梁者不得其死”,“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反对战争,所以说:“佳兵者不祥。”他反对重税,所以说:“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他反对烦苛的法令,所以说:“法令滋章,盗贼多有。”如此等等,他认为都是当权者的罪恶。他似乎觉得政府是万恶的渊薮。他要摆脱这样强权的统治,而代以自由自在的村落社会。在这样社会中,文化却不高。他们生活很简单,既用不着机械,也用不着文字。他们不识不知,全听自然的支配。老子说:“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常使民无知无欲”。一切知识,一切文化,徒足以长诈伪而丧天真,都是他们所要除去的。在这样社会中,交通贸易,殊不发达。他们“老死不相往来”,“虽有舟舆,无所乘之”。他们自己生产,自己消费,完全是一种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在这样社会中,人们固着在一定地方,“重死而不远徙”。生产方式,风俗习惯,都不大起变动。他们认为自己所吃的饭食就是天下最好吃的饭食,自己所穿的衣服就是天下最美丽的衣服,自己所居的地方就是天下最安适的地方,自己所习惯的风俗就是天下最合意的风俗。各自心满意足,永远因袭下去,一切都是静沉沉的。试把“小国寡民”这一章和都市中熙来攘往的情形稍一比较,就显然见到另一个世界,这不是活生生的一个原始村落社会的写照吗?这样的政治理想完全是反历史的,正反映了没落的贵族阶级找不到出路的心情。可是在古代封建社会里,这种理想一直吸引着那些所谓高人隐士们的憧憬。

(二)歌颂自然

老子崇尚“自然”,这是从来没有异辞的。他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把自然抬到最高的地位,所谓“道”也只是“自然”之道,层层推究,最后总归到“自然”上。他不说世界是神造的,由神主宰一切,而认为世界上一切都是自然之道,自己如此。他不仅不象墨家那样“尊天、明鬼”,并且也不象儒家那样对于天鬼问题说得恍恍惚惚,而是干脆摆脱了关于天鬼的原始迷信。他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刍狗”就是用草扎成的狗,为给死人陈列用的,如象现在葬埋时候所用的纸人、纸马……一样。这种东西,用的时候象煞有介事地摆出来,用过了烧掉、抛掉,一点也不爱惜。从老子看来,万物都象“刍狗”一样,时而摆出来,时而又抛弃掉,自生自灭于天地间,什么天心仁爱,生育万物,象儒家那种说法,他是断然反对的。以自然论代替神造论,以“机械论”代替“目的论”,为后来各家无神论开其先路,这实在是老子的一大贡献。

但是我们也不要过于夸大老子的“自然”主义,而把它现代化。他只是歌颂“自然”,教人复归“自然”,而并不是对“自然”作科学的分析研究。“自然”只是“自己如此”的意思。说一切现象都是“自己如此”,而不去别立一个“造物主”,这可以算是一种进步思想。但是譬如有人问你为什么刮风,你就说它自己刮起来了;问你为什么下雨,你就说它自己下起来了。这样的答案究竟解决了多少问题?五千言《道德经》简直是一部“自然”赞美诗。讲到社会,教人回复原始状态;讲到人生,教人回复婴儿状态。长言咏叹,歌颂“自然”的美妙,这里面是含有一些“自然崇拜”意味的。

(三)无为而无不为

老子既是崇尚“自然”,凡属于“自然”的都是好的,一经人为便不好了,这样他当然要主张“无为”。他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他所理想的君主,并不是给老百姓办许多好事,叫大家歌功颂德,而是有他等于没有他。“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之、誉之……”最好的君主是大家简直不知道有这个君主,至于大家“亲之、誉之”,歌功颂德,那倒已经是第二等的君主了。“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大家都生活得好好的,那还有什么功德可颂呢?坏就坏在“有为”上。“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这显然表示出老子对于当时统治者那种胡作乱为的深切反感。可是老子的“无为”,并不简单是不满现状的一种消极抗议,也不简单是返淳还朴的一种天真幻想,他这里面的确还有他自己的一套奥妙,我们须得加以进一步的分析。

老子有这么几句话:“欲将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神器”二字很可玩味。他活生生地看到,“天下”是个神妙的东西,要去“为”它也“为”不得。一“为”它反而坏了,一“执”它反而丢了。你说神妙不神妙?老子相信一切事物都有个自然之道,都有它发展的自然规律。我们只能随顺着它,决不可用人为力量加以干扰。这叫作“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他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这就是叫人虚心静气,坐观天下之变。尽管万事万物纷然并起,但最后都还得回到它的老根。回到老根就静下去,静下去就算回复其自然之命,回复其自然之命就算得其常道。认识这个常道叫作“明”。不认识这个常道而胡作乱为,就要受灾害了。大概老子看见过多少成败兴亡,从那里面体会出一些自然的道理,认为事物的发展变化总有它自然的归趋。因而要沉机观变,以静制动。他知道“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所以要“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不待事情发展到“大”了,“难”了,而当它还细小,还容易的时候,就解决它。看着他是“无为”,实际上正是他妙于为。不动声色,不费手脚,什么都做好了。所以说“无为而无不为”。这里面是有一些把戏。所以后来竟成为一种帝王统治术,并且许多政治家、军事家、拿羽毛扇的人物,往往喜欢“黄老”(黄帝、老子),实在不是偶然的。

(四)一个“反”字的妙诀

在老子许多微妙的言论里面有个诀窍,那就是一个“反”字。他好说相反的,互相矛盾的话,几乎成了一个公式。如:“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大直若曲”,“大成若缺”,“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乃至“不争而善胜”,“无为而无不为”……处处是反语。这就叫作“正言若反”,正面话好象成了反面话。你说他是故弄玄虚吗?不,这里面贯串着他的根本的方法论和宇宙观。

如上面所讲,老子是相信自然之道,相信宇宙间有个不可违犯的自然规律的。一切事物的运动变化都离不开这个自然规律。那末这个自然规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老子告诉我们:“反者道之动。”这就是说,自然之道是向着相反的方向运动变化的。根据事物向反面发展这个规律而加以利用,他常常把事情看得透过一层。大家以为不利的,他反因以为利;大家看着是福的,他却从那里面看出祸来。所以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因此,他总是从反面下手。“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他认为“柔弱胜刚强”,所以总是自处于柔,自处于弱,自处于下。他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刚说个“反者道之动”,紧接着就说“弱者道之用”。可见他以“弱”为用,正是依照那个“反”字的规律来的。这里面的确有他一套“处世哲学”,带着些权谋术数的色彩,所以能为后来许多政治家、军事家所利用。但是无论如何,他的确认识些矛盾统一、矛盾发展的道理,这不能不说他包含一些辩证唯物主义的思想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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