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古哲学史上的根本问题,可综括为两项:一是理气问题,一是心性问题。从宋明道学家到清代的反道学者,对于这两个问题发表了多少不同的意见。我们现在要叙述明清间诸大师对于这两个问题的见解,并推寻其来龙去路以显出这两个问题之史的发展。
(一)理气问题
道学家解释宇宙间一切现象,不外理气二字,理气二元论和气一元论,构成中国近古宇宙论上的两大营垒。本来中国的古哲谈及宇宙,气字是常用的,理字却不多见。理字在古代并没有玄学上的意义。就到周濂溪,虽说理学家奉为始祖,但是他也还没有提出这个理字。即张横渠的“清虚一大”,也仍是专就气上讲。大概这个理字到程氏兄弟才特别提出。明道说:“吾学虽有所授受,天理二字,却是我自家体贴出来。”“天理”即“理”,可见理字是明道独得之秘。真正“以理为学”(戴东原语),当自此始。不过明道自己体认受用处多,而讲说却很少。伊川讲说较详,颇开理气二元论之端,但是也未曾就理气二字细加剖析。直到朱子出来,而后把理气问题大讲特讲,成立鲜明的理气二元论。他说:“理气决是二物”。又有“气强理弱”,“理先气后”种种说法。《语类》载:
或问:必有是理然后有是气如何?曰:此本无先后之可言,然必欲推其所从来,则须说先有是理。然理又非别有一物,即存乎是气之中,无是气则是理亦无挂搭处。气则为金木水火,礼则为仁义礼智。
或问:理在先,气在后?曰:理与气本无先后之可言,但推上去时,却如理在先气在后相似。又问:理在气中,发见处如何?曰:如阴阳五行错综不失条绪便是理。若气不凝聚时,理亦无所附着。
或问先有理后有气之说。曰:不消如此说。而今知得他合下是先有理后有气耶?后有理先有气耶?皆不可而推究。然以意度之,则疑此气是依傍这理行,及此气之聚则理亦在焉。盖气则能凝结造作,理却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只此气凝聚处,理便在其中。且如天地间人物草木禽兽,其生也莫不有种,定不会无种子白地生出一个物事,这都是气。若理则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无形迹,他却不会造作,气则能酝酿凝聚生物也。但有此气,则理便在其中。
他一面说理不离乎气,说理气本无先后之可言。且谓“阴阳五行错综不失条绪便是理”;似乎“理”只有逻辑上的存在,并不是实在的东西,这和后来主张气一元论者的说法并没有什么差异。但同时他又把“理”说得会“挂搭”,会“附着”,竟真像个实在东西了。尤其是最后一段,把天地间人物草木禽兽的发生一切都归到气,而谓理“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呵!好一个“净洁空阔底世界”,这使我蓦然的想起古希腊哲学中观念世界和现象世界之对立了。他明明指示出一个超绝的纯理境界,而这个超绝的“理”能存在于未有天地以前和天地既坏以后,也是他曾经说过的。至于讲心,讲性,讲命,讲天……他都一贯的带出理气二元论的色彩。(关于朱子不能再详说了,请参看拙著《宋儒学说》讲稿)他这个理气二元论,盛行数百年,直到明朝中叶,才渐渐有人反对。(自然陆学、浙学都和这种理论不能相容,不过他仍正面谈理气问题的多)如汪石潭、崔后渠、罗整庵,都是程朱学派,但对于朱子的理气二元论,都表示不满。尤其整庵,在他的名著《困知记》中,力辩理气二元论之错误,显然(建立气一元论的体系。及明清间诸大师出,气一元论益为兴盛,理气二元论也益受攻击。兹刘蕺山、黄梨洲、李恕谷三人的言论作代表,以略窥明清间诸大师对于理气问题的意见:
(1)刘蕺山说:
盈天地间,一气而已矣。有气斯有数,有数斯有象,有象斯有名,有名斯有物,有物斯有道;故道其后起也。而求道者辄求之未始有气之先,以为道生气,则道亦何物也?而能遂生气乎?(《明儒学案》卷六十二“体认亲切法”)理即是气之理,断然不在气先,不在气之外。(同上)天地间只有一气,理即是气之理,决不能与气对立,这显然是气一元论。不过这里说得很简略,须和他的心性论合看才更精彩。蕺山讲心性问题最精,纯是根据他这气一元论的观点立论,说详下节,兹不赘。
(2)黄梨洲说:
天地之间,只有气,更无理。所谓理者,以气自有条理,故立此名耳。(《明儒学案》卷五十)
理气之名,由人而造;自其浮沈升降者而言,则谓之气,自其浮沈升降不失其则者而言,则谓之理。盖一物而两名,非两物而一体也。(《明儒学案》卷四十四)
梨洲是蕺山的高足弟子,蕺山学说的发皇光大多由他的力量。他在《明儒学案》中,于名家论理气处,如曹月川、薛敬轩、罗整庵、崔后渠……诸人的说法,都细加分析评论。他认定理只是气的“条理”,只是一个“名”,从实质上说,“只有气,更无理”,说得非常斩截。气一元论到他手里已经发挥得极为精透了。
(3)李恕谷说:
后儒改圣门不言性天之矩,日以理气为谈柄,而究无了义。曰,“理气不可分为二”;又曰:“先有是理,后有是气”,则又是二矣。其曰“太极是理,阴阳是气”,“太极生两仪为理生气”,则老氏道生天地之说矣。不知圣经言道,皆属虚字,无在阴阳伦常之外,而别有一物曰道曰理者。易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则道者,乃阴阳、刚柔、仁义之通名,不在阴阳、仁义前也。……理字则圣经甚少。《中庸》“文理”,与《孟子》“条理”同。言道秩然有条,犹玉有脉理,亦虚字也。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理见于事,性具于心,命出于天,亦条理之义也。今乃以理代道,而置之两仪人物以前,则铸铁成错矣。(《论语传注问》)
夫事有条理曰理,即存事中,今曰理在事上,是理别为一物矣。……天事曰天理,人事曰人理,物事曰物理。《诗》曰:“有物有则”。离事物何所谓理乎?(同上)
恕谷系实用学派,当然不会承认超绝的理之存在。他援引古义,力辟理气二元论之非,实为戴东原的先驱。
理气二元论和气一元论的对立,与欧洲中世纪实在论和唯名论的对立有点相似。实在论者和理气二元论者,都是把逻辑的范畴和实体论的范畴同样看待,把抽象的概念赋予以实在性。他们使抽象的概念从感性的事物独立起来。他们以为概念先于事物,共相重于个体。他们另有一个概念世界,非物质的,超经验的,存在着;而一切个别的具体的事物,都只是这个概念世界所表现,而却又永远不能表现完全。至于唯名论者和气一元论者则不然,他们认为实在者,只有个别的具体的事物。离开具体事物,不能有独立存在抽象的概念。他们看那些抽象概念并没有实在性,而只是一种逻辑的范畴—只是一个“名”。他们尊重现实,超现实的概念世界他们是不去悬想的。从实在论到唯名论,从理气二元论到气一元论,都是返于现实的一种倾向,都是中世纪思想崩解的一种表现。从这一点看,不仅戴东原,也不仅颜李学派,也不仅蕺山、梨洲等,即最称超妙的王学,实际上也反比朱学富有近代的精神。(阳明不大谈理气问题,但事实上他是个气一元论者,他的学说和理气二元论不能相容。)
(二)心性问题
理气问题所讲为宇宙一般的问题,心性论所讲则属于人生问题。人为宇宙的一部分,同样心性论也是理气论的一部分。所以对于理气问题主张一元论者,对于心性问题也每主张一元论;对于理气问题主张二元论者,对于心性问题也每主张二元论。此两者是互有关系的。不过也有例外。如罗整庵,在理气问题上是个一元论者,但在心性问题上却又主张二元论。象这种首尾不贯澈的地方,许多学者不能免掉。这一层姑且不管,我们仍先从程朱派的性气二元论讲起,然后再叙述明清间诸大师的心性学说。
自张横渠立“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之说,于是言性者求诸“人生而静以上”,这是中国人性论上的一大变迁。但在横渠学说中,尚未标出“理”字,与“气”对立的,是“虚”不是“理”。所以性气二元论的正式提出,实由于程氏。伊川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又说:“性即理也。”后来程朱派学者讲心性问题,其根本原则总不出此二句。“性”专属“理”,而心、情、才……则属“气”,于是由理气的对立,而性气的对立,而心性的对立,而性情的对立,而未发已发的对立,而静存动察,居敬穷理,尊德性道问学等等都对立起来,造成首尾一贯的二元论。这在朱子学说中表现得最为鲜明。他解释“性”字道:
性只是此理。(《语类》,下同此)
性是合当底。
性是天生成许多道理。
性是实理,仁义理智皆具。
又解释“心”字道:
心者,气之精爽。
气中自有个灵的物事。
灵处只是心,不是性,性只是理。
所觉者,心之理也,能觉者,气之灵也。又把“心”“性”二字配合着讲道:
性犹太极也,心犹阴阳也。太极只在阴阳之中,非能离阴阳也。然至论太极自是太极,阴阳自是阴阳。惟性与心亦然,所谓一而二,二而一也。
性便是心之所有之理,心便是理之所会之地。
心以性为体,心将性做馅子模样。
性是理,心是包含该载,敷施发用底。
再加上“情”字讲道:
性对情言,心对性情言。合如此是性,动处是情,主宰是心。
有这性便发出这情,因这情便见得这性。
命犹诰勅,性犹职事,情犹施设,心则其人也。
性是未动,情是已动,心包得已动未动。盖心之未动则为性,已动则为情,所谓“心统性情”也。
再加上个“才”字:
情只是所发之路陌,才是会恁地去做底。且如恻隐,有恳切者,有不恳切者,是则才之有不同。
性者心之理,情者心之动,才便是那情之会恁地者。情与才绝相近,但情是遇物而发路陌曲折恁地去底,才是那会如此底。要之,千头万绪皆是从心上来。
只就一个心上,起出多少名目来。我所以不惮烦的引证他这许多话,乃是要略略显示他那烦琐哲学的面貌。这里最当注意的,还是那个性字。伊川“性即理也”那句话,我们每滑口读过。朱子却很踏实的拿仁义礼智具体的规定理的内容说“性是合当底”,这明明指示着性是人的准则,人之所以为人者在此。“有物必有则”,上帝是依照着“则”而造“物”的。“则”亦可以说是“模型”。在天地未辟以前,这许多看不见的“模型”早已存在了。人有人的“模型”,那就是他的“性”,就是所以为人之理。所谓尽性,只是要把这个“模型”具体的实现出来。试更把朱子的理气论及其所讲性与气质的关系,和这里所述合看一下,当可以明了他整个的理论体系。这种理论和陆王派极不相容。陆王派主张“心即理也”,不承认心和性的对立。当明朝中叶,王学盛行以后,程朱派的二元论很受打击。及明末刘蕺山出,对于性气二元论或心性二元论更极力辩驳。他说:
盈天地间,止有“气质之性”,更无“义理之性”。如曰“气质之理”即是,岂可曰“义理之理”乎?(《语录》)
古今性学不明,只是将此理另作一物看。……佛氏曰,“性空也”。空与色对,空一物也。老氏曰,“性玄也”。玄与白对,玄一物也。吾儒曰,“性理也”。理与气对,理一物也。佛老叛理,而吾儒障于理,几何而胜之?(同上)
凡所云性,只是心之性,决不得心与性对。所云情,可云性之情,决不得性与情对。(同上)
性者,心之理也。心以气言,而性其条理也。离心无性,离气无理。虽谓气即性,性即气,犹二之也。(《来学问答》)
盈天地间,一气而已矣。气聚而有形,形载而有质,质具而有体,体列而有官,官呈而性著焉,于是有仁义礼智之名。仁非他也,即恻隐之心是;义非他也,即羞恶之心是;礼非他也,即辞让之心是;智非他也,即是非之心是也。是孟子明以心言性也。而后之人必曰,心自心,性自性,一之不可,二之不得,又展转和会之不得,无乃遁已乎。(《原性》)
蕺山是个彻底的一元论者。“止有气质之性,更无义理之性”,这和上文所引“只有气,更无理”的话同一痛快。他不承认理与气对,同时也就不承认性与心对。理是气的条理,性是心的条理。离气无理,离心无性,离气质之性无义理之性,理论完全一贯,最后《原性》一段讲得更切实,他居然放形质在先,放性在后,有形质而后有性,带了些唯物气味。他一扫离心言性的玄谈,而恢复古代儒家“以心言性”的朴素面貌。这种倾向现实的时代精神,并没有为其玄妙的道学体系所遮掩,他竟以道学家的后劲而成为后来反道学派言性者的前驱了。
我们进而讲颜习斋。清初学风,转向现实,颜李学派实为其极端的代表。他们反对道学最猛烈,攻击理气二元论也最彻底,看前节所引李恕谷讲理气的话已可明了。从理气问题转到心性问题,他们的理论也完全一贯,尤其是习斋的《存性编》,对于心性问题有极透快的议论。他说:
孟子时虽无气质之说,必有言才不善情不善者。故孟子曰:“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非天之降才尔殊也”;“人见其禽兽也,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凡孟子言才情之善,即所以言气质之善也。归恶于才情气质,是孟子所深恶,是孟子所亟辩也。宋儒所自恃以为备于孟子,密于孟子,发前圣所未发者,不知其蹈告子二或人之故智,为孟子所辞而辟之者也。……明言气质浊恶,污吾性,坏吾性,不知耳目口鼻手足五脏六腑筋骨血肉毛发俱秀且备者,人之质也,虽蠢犹异于物也;呼吸充周、荣润运用乎五官百骸粹且灵者,人之气也,虽蠢犹异于物也。故曰“人为万物之灵”,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其灵而能为者,即气质也。非气质无以为性,非气质无以见性也。今乃以本来之气质而恶之,其势不并本来之性而恶之不已也。以作圣之气质,而视为污性坏性之物,明是禅家六贼之说,其势不混儒、释而一之不已也,能不为此惧乎。
程、朱各为绍述孟子主张性善,但他们所说的性实和孟子所说的性不是一种东西。孟子所谓性是就才情气质上讲的,说性善,就无异乎说才善,情善,气质善。他决没有把才情气质和性分家,说性善而才情气质有不善。程朱主张才情气质有不善,是事实上已抛开孟子,走向告子诸人那边去。至于什么“本然之性”、“义理之性”,那种超乎才情气质以上的东西,孟、告诸子根本想不到,根本不在他们所讨论的范围内,无论你把他说得多么善,那和孟子的性善论有什么相干,习斋极力揭发此点,实使程朱无话可答。他切实从气质上指明其“秀且备”,“粹且灵”,以为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正在气质。所谓性善,亦只是说人之气质“秀且备”,“粹且灵”,独能高出庶物而已。这种性善论很平易近人,和宋儒求性于“人生而静以上”者迥不相同。他更譬喻道:
譬之目矣:眶、疱、睛,气质也;其中光明能见物者,性也。将谓光明之理专视正色,眶、疱、睛乃视邪色乎?余谓光明之理固是天命,眶、疱、睛皆是天命。更不必分何者是天命之性,何者是气质之性。只宜言天命。人以目之性,光明能视,即目之性善,其视之也,则情之善;其视之详略远近,则才之强弱,皆不可以恶言。盖详且远者固善,即略且近亦第善不精耳,恶于何加?惟因有邪色引动,障蔽其明,然后有淫视,而恶始名焉,然其为之引动者,性之咎乎?气质之咎乎?若归咎于气质,是必无此目而后可全目之性矣,非释氏六贼之说而何?(《存性编》驳气质性恶)
看这个比喻,更见习斋立说的平实,更显出一些唯物气味。习斋是彻底主张性善的,才情气质全没有什么恶,那末恶是从哪里来的呢?他都归到“引蔽习染”上。他说:
……澄澈渊湛者,水之气质;其浊之者,乃杂入水性本无之土;正犹吾言性之有引蔽习染也。其浊之有远近多少,正犹引蔽习染之有轻重浅深也。若谓浊是水之气质,则浊水有气质,清水无气质矣,如之何其可也。(《存性编》借水喻性)
……耳听邪声,目视邪色,非耳目之罪也,亦非视听之罪也,皆误也,皆误用其情也。误始恶,不误不恶也。引蔽始误,不引蔽不误也。习染始终误,不习染不终误也。去其引蔽习染者,则犹是爱之情也,犹是爱之才也,犹是用爱之人之气质也,而恻隐其当恻隐,仁之性复矣。义礼智犹是也。故曰“率性之谓道”也,故曰“道不远人”也。程朱惟见性不真,反以性质为有恶而求变化之。是戕贼人以为仁义,远人以为道矣。(同上)
恶的来源,是历来性善论者很难解答的一个问题。习斋把恶归到“引蔽习染”上,其说虽本于孟子,而特带颜李学派实习主义行为主义的本色。总算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综合起来看,习斋和蕺山虽都是气一元论者,但他比蕺山还进步,讲得还更切实些。他处处露出现实精神,处处带些唯物色彩。心性论至此,显然达到一个新阶段,质气二元论已被时代所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