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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孤儿大报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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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纪君祥[2]撰

* * *

[1] 赵氏孤儿大报仇——明·钟嗣成《录鬼簿》题作《冤报冤赵氏孤儿》,《也是园书目》、《元曲选》作《赵氏孤儿大报仇》,元刊本作《赵氏孤儿》,因作为其简名。一七三五年曾有法文译本演出,后又有英、俄、德等文译本。此剧本事,大体上系根据《左传》、《国语》、《史记》及《新序》、《说苑》诸书所载有关诸事,编缀增饰而成。“孤儿”,即赵朔之子赵武。明人又据而编为《八义记》。此剧现存《元刊三十种》本、《元曲选》本及《酹江集》本。元刊本无第五折,无宾白,文字缺误较多,此据《元曲选》本。

[2] 纪君祥——一作纪天祥,大都人。与李寿卿、郑廷玉同时。作剧六种,现存《赵氏孤儿大报仇》。天一阁本《录鬼簿》贾仲明补挽词云:“寿卿、廷玉在同时,三度蓝关《韩退之》。《松阴梦》里三生事,《驴皮记》情意资。冤报冤《赵氏孤儿》。编成(成)传,写纸上,表表于斯。”《太和正音谱》评其词曲格势如“雪里梅花”。

楔子

(净扮屠岸贾领卒子上,诗云)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当时不尽情,过后空淘气。某乃晋国大将屠岸贾是也。俺主灵公在位,文武千员,其信任的只有一文一武:文者是赵盾,武者即某矣。俺二人文武不和,常有伤害赵盾之心,争奈不能入手。那赵盾儿子唤做赵朔现为灵公驸马。某也曾遣一勇士麑,仗着短刀,越墙而过,要刺杀赵盾,谁想麑触树而死。那赵盾为劝农,出到郊外,见一饿夫在桑树下垂死,将酒饭赐他饱餐了一顿,其人不辞而去。后来西戎国进贡一犬,呼曰神獒,灵公赐与某家;自从得了那个神獒,便有了害赵盾之计。将神獒锁在净房中,三五日不与饮食。于后花园中扎下一个草人,紫袍玉带,象简乌靴,与赵盾一般打扮,草人腹中悬一付羊心肺。某牵出神獒来,将赵盾紫袍剖开,着神獒饱餐一顿,依旧锁入净房中。又饿了三五日,复行牵出,那神獒扑着便咬,剖开紫袍,将羊心肺又饱餐一顿。如此试验百日,度其可用,某因入见灵公,只说今时不忠不孝之人,甚有欺君之意。灵公一闻其言,不胜大恼,便向某索问其人,某言西戎国进来的神獒,性最灵异,他便认的。灵公大喜,说:“当初尧、舜之时,有獬豸能触邪人,谁想我晋国有此神獒,今在何处?”某牵上那神獒去,其时赵盾紫袍玉带,正立在灵公坐榻之边,神獒见了,扑着他便咬。灵公言:“屠岸贾,你放了神獒,兀的不是谗臣也?”某放了神獒,赶着赵盾,绕殿而走。争奈傍边恼了一人,乃是殿前太尉提弥明,一瓜捶打倒神獒,一手揪住脑杓皮,一手住下嗑子,只一劈,将那神獒分为两半。赵盾出的殿门,便寻他原乘的驷马车;某已使人将驷马摘了二马,双轮去了一轮,上的车来,不能前去。傍边转过一个壮士,一臂扶轮,一手策马,逢山开路,救出赵盾去了。你道其人是谁?就是那桑树下饿夫灵辄。某在灵公根前说过,将赵盾三百口满门良贱,诛尽杀绝。止有赵朔与公主在府中,为他是个驸马,不好擅杀。某想剪草除根,萌芽不发;乃诈传灵公的命,差一使臣将着三般朝典,是弓弦,药酒,短刀,着赵朔服那一般朝典身亡。某已分付他疾去早来,回我的话。(诗云)三百家属已灭门,止有赵朔一亲人;不论那般朝典死,便教剪草尽除根。(下)(冲末扮赵朔同旦公主上)(赵朔云)小官赵朔,官拜都尉之职。谁想屠岸贾与我父文武不和,搬弄灵公,将俺三百口满门良贱,诛尽杀绝了也。公主,你听我遗言:你如今腹怀有孕,若是你添个女儿,更无话说;若是个小厮儿呵,我就腹中与他个小名,唤做“赵氏孤儿”,待他长立成人,与俺父母雪冤报仇也。(旦儿哭科,云)兀的不痛杀我也!(外扮使命领从人上,云)小官奉主公的命,将三般朝典,是弓弦,药酒,短刀,赐与驸马赵朔,随他服那一般朝典,取速而亡;然后将公主囚禁府中。小官不敢久停久住,即刻传命走一遭去,可早来到他府门首也。(见科,云)赵朔跪者,听主公的命:“为您一家不忠不孝,欺公坏法,将您满门良贱,尽行诛戮,尚有馀辜。姑念赵朔有一脉之亲,不忍加诛,特赐三般朝典,随意取一而死。其公主囚禁在府,断绝亲疏,不许往来。兀那赵朔!圣命不可违慢,你早早自尽者。(赵朔云)公主,似此可怎了也?(唱)

【仙吕赏花时】枉了我报主的忠良一旦休,只他那蠧国的奸臣权在手;他平白地使机谋,将俺云阳市斩首,兀的是出气力的下场头。

(旦儿云)天那,可怜害的俺一家死无葬身之地也。(赵朔唱)

【幺篇】落不的身埋在故丘。(云)公主,我嘱付你的说话,你牢记者。(旦儿云)妾身知道了也。(赵朔唱)分付了,腮边雨泪流,俺一句一回愁。待孩儿他年长后,着与俺这三百口可兀的报冤仇。(死科,下)

(旦儿云)驸马,则被你痛杀我也!(下)(使命云)赵朔用短刀身亡了也,公主已囚在府中,小官须回主公的话去来。(诗云)西戎当日进神獒,赵家百口命难逃;可怜公主犹囚禁,赵朔能无决短刀?(下)

第一折

(屠岸贾上,云)某屠岸贾,只为公主怕他添了个小厮儿,久以后成人长大,他不是我的仇人?我已将公主囚在府中,这些时该分娩了,怎么差去的人,去了许久,还不见来回报?(卒子上报科,云)报的元帅得知,公主囚在府中,添了个小厮儿,唤做赵氏孤儿哩。(屠岸贾云)是真个唤做赵氏孤儿?等一月满足,杀这小厮,也不为迟。令人,传我的号令去,着下将军韩厥把住府门,不搜进去的,只搜出来的。若有盗出赵氏孤儿者,全家处斩,九族不留。一壁与我张挂榜文,遍告诸将,休得违误,自取其罪。(词云)不争晋公主怀孕在身,产孤儿是我仇人;待满月钢刀铡死,才称我削草除根。(下)(旦儿抱俫儿上,诗云)天下人烦恼,都在我心头,犹如秋夜雨,一点一声愁。妾身晋室公主,被奸臣屠岸贾将俺赵家满门良贱,诛尽杀绝。今日所生一子,记的驸马临亡之时,曾有遗言:“若是添个小厮儿,唤做赵氏孤儿,待他久后成人长大,与父母雪冤报仇。”天那,怎能够将这孩儿送出的这府门去,可也好也。我想起来,目下再无亲人,只有俺家门下程婴,在家属上无他的名字。我如今只等程婴来时,我自有个主意。(外扮程婴背药箱上,云)自家程婴是也,元是个草泽医人,向在驸马府门下,蒙他十分优待,与常人不同。可奈屠岸贾贼臣,将赵家满门良贱,诛尽杀绝;幸得家属上无有我的名字,如今公主囚在府中,是我每日传茶送饭。那公主眼下虽然生的一个小厮,取名赵氏孤儿,等他长立成人,与父母报仇雪冤;只怕出不得屠贼之手,也是枉然。闻的公主呼唤,想是产后要什么汤药,须索走一遭去。可早来到府门首,也不必报复,径自过去。(程婴见科,云)公主,呼唤程婴有何事?(旦儿云)俺赵家一门,好死的苦楚也。程婴,唤你来别无甚事,我如今添了个孩儿,他父临亡之时,取下他一个小名,唤做赵氏孤儿。程婴,你一向在俺赵家门下走动,也不曾歹看承你,你怎生将这个孩儿掩藏出去,久后成人长大,与他赵氏报仇。(程婴云)公主,你还不知道,屠岸贾贼臣,闻知你产下赵氏孤儿,四城门张挂榜文,但有掩藏孤儿的,全家处斩,九族不留,我怎么掩藏的他出去?(旦儿云)程婴!(诗云)可不道:遇急思亲戚,临危托故人。你若是救出亲生子,便是俺赵家留得这条根。(做跪科,云)程婴,你则可怜见俺赵家三百口,都在这孩儿身上哩。(程婴云)公主请起。假若是我掩藏出小舍人去,屠岸贾得知,问你要赵氏孤儿,你说道“我与了程婴也”。俺一家儿便死了也罢,这小舍人休想是活的。(旦儿云)罢罢罢。程婴,我教你去的放心。(诗云)程婴心下且休慌,听吾说罢泪千行;他父亲身在刀头死,(做拿裙带缢死科,云)罢罢罢,为母的也相随一命亡。(下)(程婴云)谁想公主自缢死了也,我不敢久停久住,打开这药厢,将小舍人放在里面,再将些生药遮住身子。天也,可怜见赵家三百馀口,诛尽杀绝,止有一点点孩儿。我如今救的他出去,你便有福,我便成功;若是搜将出来呵,你便身亡,俺一家儿都也性命不保。(诗云)程婴心下自裁划,赵家门户实堪哀;只要你出的九重帅府连环寨,便是脱却天罗、地网灾。(下)(正末扮韩厥领卒子上,云)某下将军韩厥是也,佐于屠岸贾麾下,著某把守公主的府门,可是为何?只因公主生下一子;唤做赵氏孤儿,恐怕有人递盗将去,著某在府门上搜出来时,将他全家处斩,九族不留。小校,将公主府门把的严整者。嗨,屠岸贾,都似你这般损坏忠良,几时是了也呵!(唱)

【仙吕点绛唇】列国纷纷,莫强于晋;才安稳,怎有这屠岸贾贼臣,他则把忠孝的公卿损!

【混江龙】不甫能风调雨顺太平年,宠用着这般人;忠孝的在市曹中斩首,奸佞的在帅府内安身。现如今全作威来全作福,还说甚半由君也半由臣?他他他,把爪和牙布满在朝门,但违拗的,早一个个诛夷尽。多咱是人间恶煞,可什么阃外将军[1]?

(云)我想屠岸贾与赵盾两家儿结下这等深仇,几时可解也?(唱)

【油葫芦】他待要剪草防芽绝祸根,使著俺把府门。俺也是于家为国旧时臣,那一个藏孤儿的便不合将他隐,这一个杀孤儿的你可也心何忍?(带云)屠岸贾,你好狠也!(唱)有一日怒了上苍,恼了下民,怎不怕沸腾腾万口争谈论?天也显着个青脸儿不饶人。

【天下乐】却不道远在儿孙近在身?哎,你个贼也波臣,和赵盾岂可二十载同僚,没些儿义分?便兴心,使歹心,指贤人,作歹人;他两个细评论,还是那个狠?

(云)令人,门首觑者,看有甚么人出府门来,报复某家知道。(卒子云)理会的。(程婴做慌走上,云)我抱着这药厢,里面有赵氏孤儿,天也可怜,喜的韩厥将军把住府门。他须是我老相公抬举来的,若是撞的出去,我与小舍人性命都得活也。(做出门科)(正末云)小校,拿回那抱药厢儿的人来。你是甚么人?(程婴云)我是个草泽医人,姓程,是程婴。(正末云)你在那里去来?(程婴云)我在公主府内煎汤下药来。(正末云)你下甚么药?(程婴云)下了个益母汤。(正末云)你这厢儿里面甚么物件?(程婴云)都是生药。(正末云)是甚么生药?(程婴云)都是桔梗,甘草,薄荷。(正末云)可有什么夹带?(程婴云)并无夹带。(正末云)这等,你去。(程婴做走,正末叫科,云)程婴回来,这厢儿里面是甚么物件?(程婴云)都是生药。(正末云)可有什么夹带?(程婴云)并无夹带。(正末云)你去。(程婴做走,正末叫科,云)程婴回来,你这其中必有暗昧。我著你去呵,似弩箭离弦;叫你回来呵,便似毡上拖毛。程婴,你则道我不认的你哩?(唱)

【河西后庭花】你本是赵盾家堂上宾,我须是屠岸贾门下人,你便藏著那未满月麒麟种[2]。(带云)程婴你见么?(唱)怎出的这不通风虎豹屯[3]?我不是下将军,也不将你来盘问。(云)程婴,我想你多曾受赵家恩来。(程婴云)是知恩报恩,何必要说?(正末唱)你道是既知恩合报恩,只怕你要脱身难脱身。前和后把住门,地和天那处奔?若拿回审个真,将孤儿往报闻,生不能,死有准。

(云)小校靠后,唤恁便来,不唤恁休来。(卒子云)理会的。(正末做揭厢子见科,云)程婴,你道是桔梗、甘草、薄荷,我可搜出人参来也。(程婴做慌跪伏科)(正末唱)

【金盏儿】见孤儿额颅上汗津津,口角头乳食歕,骨碌碌睁一双小眼儿将咱认,悄促促厢儿里似把声吞,紧绑绑难展足,窄狭狭怎翻身。他正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4]。

(程婴词云)告大人停嗔息怒,听小人从头分诉:想赵盾晋室贤臣,屠岸贾心生嫉妒;遣神獒扑害忠良,出朝门脱身逃去,驾单轮灵辄报恩,入深山不知何处。奈灵公听信谗言,任屠贼横行独步。赐驸马伏剑身亡,灭九族都无活路。将公主囚禁冷宫,那里讨亲人照顾?遵遗嘱唤做孤儿,子共母不能完聚。才分娩一命归阴,著程婴将他掩护。久以后长立成人,与赵家看守坟墓。肯分的遇着将军,满望你拔刀相助;若再剪除了这点萌芽,可不断送他灭门绝户?(正末云)程婴,我若把这孤儿献将出去,可不是一身富贵?但我韩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怎肯做这般勾当?(唱)

【醉中天】我若是献出去图荣进,却不道利自己损别人?可怜他三百口亲丁尽不存,着谁来雪这终天恨?(带云)那屠岸贾若见这孤儿呵,(唱)怕不就连皮带筋捻成齑粉?我可也没来由立这样没眼的功勋。

(云)程婴,你抱的这孤儿出去,若屠岸贾问呵,我自与你回话。(程婴云)索谢了将军。(做抱厢儿走出,又回跪科)(正末云)程婴,我说放你去,难道耍你?可快出去。(程婴云)索谢了将军。(做走又回跪科)(正末云)程婴,你怎生又回来?(唱)

【金盏儿】敢猜着我调假不为真?那知道蕙叹惜芝焚[5]?去不去我几回家将伊尽[6],可怎生到门前兜的又回身?(带云)程婴,(唱)你既没包身胆,谁着你强做保孤人?可不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程婴云)将军,我若出的这府门去,你报与屠岸贾知道,别差将军赶来,拿住我程婴,这个孤儿万无活理。罢罢罢,将军,你拿将程婴去,请功受赏,我与赵氏孤儿情愿一处身亡便了。(正末云)程婴,你好去的不放心也。(唱)

【醉扶归】你为赵氏存遗胤,我于屠贼有何亲?却待要乔做人情,遣众军打一个回风阵[7]?你又忠,我可也又信,你若肯舍残生,我也愿把这头来刎。

【青歌儿】端的是一言一言难尽,(带云)程婴,(唱)你也忒眼内眼内无珍[8]。将孤儿好去深山深处隐,那其间教训成人,演武修文,重掌三军,拿住贼臣,碎首分身,报答亡魂,也不负了我和你硬踹着[9]是非门,担危困。

(带云)程婴,你去的放心者。(唱)

【赚煞尾】能可[10]在我身儿上讨明白,怎肯向贼子行捱推问?猛拼着撞阶基图个自尽,便留不得香名万古闻,也好伴麑共做忠魂。你你你,要殷勤,照觑晨昏,他须是赵氏门中一命根。直等待他年长进,才说与从前话本,是必教报仇人,休亡了我这大恩人。(自刎下)

(程婴云)呀,韩将军自刎了也。则怕军校得知,报与屠岸贾知道,怎生是好?我抱着孤儿,须索逃命去来。(诗云)韩将军果是忠良,为孤儿自刎身亡。我如今放心前去,太平庄再做商量。(下)

* * *

[1] 阃外将军——统兵在国门以外的将军;阃,指国门。《史记·冯唐传》:“阃以内者,寡人治之。阃以外者,将军治之。”《晋书·桓冲传》:“臣司存阃外。”

[2] 麒麟种——陈·徐陵早慧,被称为“天上石麒麟”(见《陈书·徐陵传》)。杜甫《徐卿二子歌》:“并是天上麒麟儿。”此指赵氏孤儿。

[3] 虎豹屯——古代兵书《六韬》中,有《虎韬》、《豹韬》。元稹《哭吕衡州诗》:“家藏虎豹韬。”“虎豹屯”,屯,屯聚,指围守赵家的军队。

[4]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意谓要有所成就,必须刻苦努力,不可放任。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九引朱熹语云:“谚云:‘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此言虽浅,然实切至之论,千万勉之!”

[5] 蕙叹惜芝焚——比喻同类相感相惜。晋·陆机《叹逝赋》:“嗟芝焚而蕙叹。”蕙、芝,均指香草。

[6] 尽——有放任、随意等义。现在口语中还有这种用法,如说:“尽他去”。就是随他去、让他去的意思。

[7] 回风阵——回风,旋风,吹过去又回转过来。《古诗十九首》:“回风动地起。”这里比喻假意叫他走,又让军士捉回来之意。

[8] 眼内无珍——或作眼内无珠;比喻虽有眼但不识好人。

[9] 踹(chuài)着——践踏着。

[10] 能可——宁可。

第二折

(屠岸贾领卒子上云)事不关心,关心者乱。某屠岸贾,只为公主生下一个小的,唤做赵氏孤儿,我差下将军韩厥把住府门,搜检奸细。一面张挂榜文,若有掩藏赵氏孤儿者,全家处斩,九族不留。怕那赵氏孤儿会飞上天去?怎么这早晚还不见送到孤儿?使我放心不下。令人,与我门外觑者。(卒子报科,云)报元帅,祸事到了也。(屠岸贾云)祸从何来?(卒子云)公主在府中将裙带自缢而死,把府门的韩厥将军也自刎身亡了也。(屠岸贾云)韩厥为何自刎了?必然走了赵氏孤儿,怎生是好?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如今不免诈传灵公的命,把晋国内但是半岁之下,一月之上,新添的小厮,都与我拘刷将来,见一个剁三剑。其中必然有赵氏孤儿,可不除了我这腹心之害?令人,与我张挂榜文,着晋国内但是半岁之下,一月之上新添的小厮,都拘刷到我帅府中来听令。违者全家处斩,九族不留。(诗云)我拘刷尽普国婴孩,料孤儿没处藏埋;一任他金枝玉叶,难逃我剑下之灾。(下)(正末扮公孙杵臼领家童上,云)老夫公孙杵臼是也。在晋灵公位下,为中大夫之职。只因年纪高大,见屠岸贾专权,老夫掌不得王事,罢职归农。苫庄三顷地,扶手一张锄,住在这吕吕太平庄上。往常我夜眠斗帐听寒角,如今斜倚柴门数雁行,倒大来悠哉也呵。(唱)

【南吕一枝花】兀的不屈沉杀大丈夫,损坏了真梁栋?被那些腌臜[1]屠狗辈[2],欺负俺慷慨钓鳌翁[3]。正遇着不道的灵公,偏贼子加恩宠,著贤人受困穷;若不是急流中将脚步抽回,险些儿闹市里把头皮断送。

【梁州第七】他他他,在元帅府扬威也那耀勇,我我我,在太平庄罢职归农,再休想鹓班豹尾相随从。他如今官高一品,位极三公,户封八县,禄享千钟;见不平处有眼如朦,听咒骂处有耳如聋。他他他,只将那会谄谀的着列鼎重茵,害忠良的便加官请俸,耗国家的都叙爵论功。他他他,只贪着目前受用,全不省爬的高来可也跌的来肿。怎如俺守田园,学耕种,早跳出伤人饿虎丛,倒大来从容。

(程婴上,云)程婴,你好慌也。小舍人,你好险也。屠岸贾,你好狠也。我程婴虽然担着个死撞出城来,闻的那屠岸贾见说走了赵氏孤儿,要将普国内半岁之下,一月之上小孩儿每,都拘摄到元帅府里,不问是孤儿不是孤儿,他一个个亲手剁做三段。我将的这小舍人送到那厢去好?有了,我想吕吕太平庄上公孙杵臼,他与赵盾是一殿之臣,最相交厚。他如今罢职归农,那老宰辅是个忠直的人,那里堪可掩藏。我如今来到庄上,就在这芭棚下放下这药厢。小舍人,你且权时歇息咱,我见了公孙杵臼,便来看你。家童,报复去,道有程婴求见。(家童报科,云)有程婴在于门首。(正末云)道有请。(家童云)请进。(正末见科,云)程婴,你来有何事?(程婴云)在下见老宰辅在这太平庄上,特来相访。(正末云)自从我罢官之后,众宰辅每好么?(程婴云)嗨,这不比老宰辅为官时节,如今屠岸贾专权,较往常都不同了也。(正末云)也该着众宰辅每劝谏劝谏。(程婴云)老宰辅,这等贼臣,自古有之;便是那唐虞之世,也还有四凶[4]哩。(正末唱)

【隔尾】你道是古来多被奸臣弄,便是圣世何尝没四凶?谁似这万人恨、千人嫌、一人重?他不廉不公,不孝不忠,单只会把赵盾全家杀的个绝了种。

(程婴云)老宰辅,幸的皇天有眼,赵氏还未绝种哩。(正末云)他家满门良贱三百馀口,诛尽杀绝,便是驸马也被三般朝典短刀自刎了,公主也将裙带缢死了,还有什么种在那里?(程婴云)那前项的事,老宰辅都已知道,不必说了。近日公主囚禁府中,生下一子,唤做孤儿,这不是赵家是那家的种?但恐屠岸贾得知,又要杀坏;若杀了这一个小的,可不将赵家真绝了种也?(正末云)如今这孤儿却在那里?不知可有人救的出来么?(程婴云)老宰辅,既有这点见怜之意,在下敢不实说:公主临亡时将这孤儿交付与了程婴,着好生照觑他,待到成人长大,与父母报仇雪恨。我程婴抱的这孤儿出门,被韩厥将军要拿的去报与屠岸贾;是程婴数说了一场,那韩厥将军放我出了府门,自刎而亡。如今将的这孤儿无处掩藏,我特来投奔老宰辅。我想宰辅与赵盾元是一殿之臣,必然交厚,怎生可怜见救这个孤儿咱。(正末云)那孤儿今在何处?(程婴云)现在芭棚下哩。(正末云)休惊唬著孤儿,你快抱的来。(程婴做取箱开看科,云)谢天地,小舍人还睡着哩。(正末接科)(唱)

【牧羊关】这孩儿未生时绝了亲戚,怀着时灭了祖宗,便长成人也则是少吉多凶。他父亲斩首在云阳,他娘呵囚在禁中;那里是有血腥的白衣相[5]?则是个无恩念的黑头虫。(程婴云)赵氏一家,全靠着这小舍人要他报仇哩。(正末唱)你道他是个报父母的真男子,我道来则是个妨爷娘的小业种。

(程婴云)老宰辅不知,那屠岸贾为走了赵氏孤儿,普国内小的都拘刷将来,要伤害性命。老宰辅,我如今将赵氏孤儿偷藏在老宰辅根前,一者报赵驸马平日优待之恩,二者要救普国小儿之命。念程婴年近四旬有五,所生一子,未经满月,待假妆做赵氏孤儿,等老宰辅告首与屠岸贾去,只说程婴藏着孤儿,把俺父子二人一处身死。老宰辅慢慢的抬举的孤儿成人长大,与他父母报仇,可不好也?(正末云)程婴,你如今多大年纪了?(程婴云)在下四十五岁了。(正末云)这小的算着二十年呵,方报的父母仇恨。你再着二十年也,只是六十五岁;我再着二十年呵,可不九十岁了?其时存亡未知,怎么还与赵家报的仇?程婴,你肯舍的你孩儿,倒将来交付与我;你自首告屠岸贾处,说道太平庄上公孙杵臼藏着赵氏孤儿,那屠岸贾领兵校来拿住我和你亲儿,一处而死。你将的赵氏孤儿,抬举成人,与他父母报仇,方才是个长策。(程婴云)老宰辅,是则是,怎么难为的你老宰辅?你则将我的孩儿,假妆做赵氏孤儿,报与屠岸贾去,等俺父子二人一处而死罢。(正末云)程婴,我一言已定,你再不必多疑了。(唱)

【红芍药】须二十年酬报的主人公,恁时节才称心胸,只怕我迟疾死后一场空。(程婴云)老宰辅,你精神还强健哩。(正末唱)我精神比往日难同,闪下这小孩童,怎见功?你急切里老不的形容,正好替赵家出力做先锋。(带云)程婴,你只依着我便了。(唱)我委实的捱不彻暮鼓晨钟[6]。

(程婴云)老宰辅,你好好的在家,我程婴不识进退,平白地将着这愁布袋连累你老宰辅,以此放心不下。(正末云)程婴,你说那里话?我是七十岁的人,死是常事,也不争这早晚。(唱)

【菩萨梁州】向这傀儡棚[7]中鼓笛搬弄,只当做场短梦,猛回头早老尽英雄。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程婴云)老宰辅,既应承了,休要失信。(正末唱)言而无信言何用?(程婴云)老宰辅,你若存的赵氏孤儿,当名标青史,万古留芳。(正末唱)也不索把咱来厮陪奉,大丈夫何愁一命终?况兼我白发蓬松。

(程婴云)老宰辅,还有一件,若是屠岸贾拿住老宰辅,你怎熬的这三推六问?少不得指攀我程婴下来。俺父子两个死是分内,只可惜赵氏孤儿终归一死,可不把你老宰辅乾累了也?(正末云)程婴,你也说的是,我想那屠岸贾与赵驸马呵,(唱)

【三煞】这两家做下敌头重,但要访的孤儿有影踪,必然把太平庄上兵围拥,铁桶般密不通风。(云)那屠岸贾拿住了我,高声喝道:“老匹夫,岂不见三日前出下榜文?偏是你藏下赵氏孤儿,与俺作对。请波!请波!”(唱)则说:“老匹夫请先入瓮[8]。也须知榜揭处天都动,偏你这罢职归田一老农,公然敢剔蝎撩蜂[9]!”

【二煞】他把绷扒吊拷般般用,情节根由细细穷,那其间枯皮朽骨难禁痛,少不得从实攀供,可知道你个程婴怕恐。(带云)程婴你放心者。(唱)我从来一诺似千金[10]重,便将我送上刀山与剑峰,断不做有始无终。

(云)程婴,你则放心前去,抬举的这孤儿成人长大,与他父母报仇雪恨。老夫一死,何足道哉?(唱)

【煞尾】凭着赵家枝叶千年永,晋国山河百二雄[11],显耀英材统军众,威压诸邦尽伏拱,遍拜公卿诉苦衷,祸难当初起下宫[12],可怜三百口亲丁饮剑锋,刚留得孤苦伶仃一小童。巴[13]到今朝袭父封,提起冤仇泪如涌,要请甚旗牌下九重,早拿出奸臣帅府中,断首分骸祭祖宗,九族全诛不宽纵。恁时节才不负你冒死存孤报主公;便是我也甘心儿葬近要离[14]路傍冢。(下)

(程婴云)事势急了,我依旧将这孤儿抱的我家去,将我的孩儿送到太平庄上来。(诗云)甘将自己亲生子,偷换他家赵氏孤;这本程婴义分应该得,只可惜遗累公孙老大夫。(下)

* * *

[1] 腌臜(ā zā阿匝)——肮脏二字的音转。即肮脏。

[2] 屠狗辈——宰狗为业的人,这里指屠岸贾。《战国策·韩策》:“客游以为狗屠,可旦夕得以养亲。”韩愈《送董邵南序》:“复有昔时屠狗者乎?”

[3] 钓鳌翁——鳌,海中巨龟。钓鳌翁,喻志向远大高超的人,这里是公孙杵臼自比。宋·赵德麟《侯鲭录》六:“李白开元中谒宰相,封一板,上题:‘海上钓鳌客李白。’”

[4] 四凶——相传尧舜时代的四个部族首领,因不服从而被流放。《左传》文公十八年:“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梼杌、饕餮。”

[5] 白衣相——言无官职而有宰相的权势。唐·令狐滈恃其父宰相令狐绹之势,招权纳财,当时谓之“白衣宰相”(见《新唐书》本传)。这里指赵氏孤儿,与下句“黑头虫”意同,是反话。

[6] 暮鼓晨钟——旧时寺庙里早晨敲钟、晚上击鼓以报时刻,叫做“暮鼓晨钟”。这里是表示时光、日日夜夜的意思。唐·李咸用《山中诗》:“朝钟暮鼓不到耳。”

[7] 傀儡棚——搬演木偶戏的舞台,借喻人世、官场。《旧唐书·音乐志》:“窟子,亦云魁子,作偶人以戏。善歌舞,本丧家乐也。汉末始用之于嘉会。”相传始创于汉·陈平,造木偶人以计退匈奴军(见唐·段安节《乐府杂录·傀儡子》)。

[8] 入瓮——唐代酷吏来俊臣奉命审理周兴,先问周兴:囚犯不肯认罪,怎么办?周兴说:“甚易也。取大瓮,以炭四面炙之,令囚人处之其中,何事不吐?”来俊臣就命人抬来大缸,四周烧火,对周兴说:“有内状勘老兄,请兄入瓮。”(见《太平广记》引《朝野佥载》)后来“请君入瓮”,作为一个成语,有堕入圈套、中计等意。

[9] 剔蝎撩蜂——元剧习用语,比喻挑逗、招惹最恶毒之物。此处指触犯屠岸贾。

[10] 一诺似千金——承诺人家的话,就守信遵守不变,像千金一样贵重。《史记·季布传》:“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

[11] 晋国山河百二雄——山河百二,语本《史记·高祖本纪》:“秦,形胜之国,带山河之险,县(悬)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各家对“百二”解释不同,从略。意思是说秦国得地形之利,只需各国百分之二的兵力,就可控制各国诸侯。本指秦国,这里借用。

[12] 下宫句——下宫,本指祖庙,此指晋灵公宫中。灵公奢侈无道、杀人,赵盾屡谏,不听;反使人刺盾,又纵獒犬咬之,均未成。后为赵穿所杀(见《左传》、《史记·晋世家》)。“祸难当初起下宫”,即指上述之事。

[13] 巴——盼望。

[14] 要离——春秋时吴国刺客,为吴公子光谋刺庆忌,刺中,后又自杀(见《吴越春秋·阖闾内传》)。

第三折

(屠岸贾领卒子上云)兀的不走了赵氏孤儿也!某已曾张挂榜文,限三日之内,不将孤儿出首,即将普国内小儿,但是半岁以下,一月以上,都拘刷到我帅府中,尽行诛戮。令人,门首觑者,若有首告之人,报复某家知道。(程婴上,云)自家程婴是也。昨日将我的孩儿送与公孙杵臼去了,我今日到屠岸贾根前首告去来。令人,报复去,道有了赵氏孤儿也。(卒子云)你则在这里,等我报复去。(报科云)报的元帅得知,有人来报,赵氏孤儿有了也。(屠岸贾云)在那里?(卒子云)现在门首哩。(屠岸贾云)着他过来。(卒子云)着过来。(做见科,屠岸贾云)兀那厮你是何人?(程婴云)小人是个草泽医士程婴。(屠岸贾云)赵氏孤儿今在何处?(程婴云)在吕吕太平庄上公孙杵臼家藏着哩。(屠岸贾云)你怎生知道来?(程婴云)小人与公孙杵臼曾有一面之交,我去探望他,谁想卧房中锦绷绣褥上,倘着一个小孩儿。我想公孙杵臼年纪七十,从来没儿没女,这个是那里来的?我说道:“这小的莫非是赵氏孤儿么?”只见他登时变色,不能答应,以此知孤儿在公孙杵臼家里。(屠岸贾云)咄,你这匹夫,你怎瞒的过我?你和公孙杵臼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因何告他藏着赵氏孤儿?你敢是知情么?说的是,万事全休;说的不是,令人,磨的剑快,先杀了这个匹夫者。(程婴云)告元帅暂息雷霆之怒,略罢虎狼之威,听小人诉说一遍咱。我小人与公孙杵臼原无仇隙,只因元帅传下榜文,要将普国内小儿拘刷到帅府,尽行杀坏。我一来为救普国内小儿之命,二来小人四旬有五,近生一子,尚未满月,元帅军令,不敢不献出来,可不小人也绝后了?我想有了赵氏孤儿,便不损坏一国生灵,连小人的孩儿也得无事,所以出首。(诗云)告大人暂停嗔怒,这便是首告缘故;虽然救普国生灵,其实怕程家绝户。(屠岸贾笑科,云)哦,是了!公孙杵臼元与赵盾一殿之臣,可知有这事来。令人,则今日点就本部下人马,同程婴到太平庄上,拿公孙杵臼走一遭去。(同下)(正末公孙杵臼上,云)老夫公孙杵臼是也。想昨日与程婴商议救赵氏孤儿一事,今日他到屠岸贾府中首告去了,这早晚屠岸贾这厮必然来也呵。(唱)

【双调新水令】我则见荡征尘飞过小溪桥,多管是损忠良贼徒来到。齐臻臻摆着士卒,明晃晃列着枪刀;眼见的我死在今朝,更避甚痛笞掠?

(屠岸贾同程婴领卒子上,云)来到这吕吕太平庄上也。令人,与我围了太平庄者。程婴,那里是公孙杵臼宅院?(程婴云)则这个便是。(屠岸贾云)拿过那老匹夫来。公孙杵臼,你知罪么?(正末云)我不知罪。(屠岸贾云)我知你个老匹夫和赵盾是一殿之臣,你怎敢掩藏着赵氏孤儿?(正末云)老元帅,我有熊心豹胆,怎敢掩藏着赵氏孤儿?(屠岸贾云)不打不招,令人,与我拣大棒子着实打者。(卒子做打科,正末唱)

【驻马听】想着我罢职辞朝,曾与赵盾名为刎颈交[1]。(云)这事是谁见来?(屠岸贾云)现有程婴首告着你哩。(正末唱)是那个埋情出告?元来这程婴舌是斩身刀。(云)你杀了赵家满门良贱,三百馀口,则剩下这孩儿,你又要伤他性命。(唱)你正是狂风偏纵扑天雕,严霜故打枯根草;不争把孤儿又杀坏了,可着他三百口冤仇甚人来报?

(屠岸贾云)老匹夫,你把孤儿藏在那里?快招出来,免受刑法。(正末云)我有甚么孤儿藏在那里?谁见来?(屠岸贾云)你不招,令人,与我采下去着实打者。(做打科,屠岸贾云)这老匹夫,赖肉顽皮,不肯招承,可恼可恼。程婴,这原是你出首的,就着替我行杖者。(程婴云)元帅,小人是个草泽医士,撮药尚然腕弱,怎生行的杖?(屠岸贾云)程婴,你不行杖,敢怕指攀出你么?(程婴云)元帅,小人行杖便了。(做拿杖子科,屠岸贾云)程婴,我见你把棍子拣了又拣,只拣着那细棍子,敢怕打的他疼了,要指攀下你来?(程婴云)我就拿大棍子打者。(屠岸贾云)住者,你头里只拣着那细棍子打,如今你却拿起大棍子来,三两下打死了呵,你就做的个死无招对。(程婴云)着我拿细棍子又不是,拿大棍子又不是,好着我两下做人难也。(屠岸贾云)程婴,你只拿着那中等棍子打公孙杵臼。老匹夫,你可知道行杖的就是程婴么?(程婴行杖科,云)快招了者。(三科了)(正末云)哎哟,打了这一日,不似这几棍子打的我疼,是谁打我来?(屠岸贾云)是程婴打你来。(正末云)程婴,你的[2]打我那!(程婴云)元帅,打的这老头儿兀的不胡说哩。(正末唱)

【雁儿落】是那一个实丕丕将着粗棍敲?打的来痛杀杀精皮掉,我和你狠程婴有甚的仇?却教我老公孙受这般虐!

(程婴云)快招了者。(正末云)我招我招。(唱)

【得胜令】打的我无缝可能逃,有口屈成招,莫不是那孤儿他知道?故意的把咱家指定了。(程婴做慌科)(正末唱)我委实的难熬,尚兀自强着牙根儿闹;暗地里偷瞧,只见他早唬的腿脡儿[3]摇。

(程婴云)你快招罢,省得打杀你。(正末云)有有有。(唱)

【水仙子】俺二人商议要救这小儿曹,(屠岸贾云)可知道指攀下来也。你说二人,一个是你了,那一个是谁?你实说将出来,我饶你的性命。(正末云)你要我说那一个,我说我说。(唱)哎,一句话来到我舌尖上却咽了。(屠岸贾云)程婴,这桩事敢有你么?(程婴云)兀那老头儿,你休妄指平人。(正末云)程婴,你慌怎么?(唱)我怎生把你程婴道,似这般有上梢无下梢?[4](屠岸贾云)你头里说两个,你怎生这一会儿可说无了。(正末唱)只被你打的来不知一个颠倒。(屠岸贾云)你还不说,我就打死你个老匹夫。(正末唱)遮莫[5]便打的我皮都绽肉尽销,休想我有半字儿攀着。

(卒子抱俫儿上科,云)元帅爷,贺喜,土洞中搜出个赵氏孤儿来了也。(屠岸贾笑科,云)将那小的拿近前来,我亲自下手,剁做三段。兀那老匹夫,你道无有赵氏孤儿,这个是谁?(正末唱)

【川拨棹】你当日演神獒,把忠臣来扑咬,逼的他走死荒郊,刎死钢刀,缢死裙腰,将三百口全家老小尽行诛剿,并没那半个儿剩落,还不厌[6]你心苗。

(屠岸贾云)我见了这孤儿,就不由我不恼也。(正末唱)

【七弟兄】我只见他左瞧右瞧,怒咆哮,火不腾[7]改变了狰狞貌,按狮蛮[8]拽札起锦征袍,把龙泉扯离出沙鱼鞘。

(屠岸贾怒云)我拔出这剑来,一剑,两剑,三剑。(程婴做惊疼科,屠岸贾云)把这一个小业种剁了三剑,兀的不称了我平生所愿也。(正末唱)

【梅花酒】呀,见孩儿卧血泊,那一个哭哭号号,这一个怨怨焦焦,连我也战战摇摇,直恁般歹做作,只除是没天道。呀,想孩儿离褥草[9],到今日恰十朝,刀下处怎耽饶?空生长,枉劬劳,还说甚要防老[10]?

【收江南】呀,兀的不是家富小儿骄[11]。(程婴掩泪科)(正末唱)见程婴心似热油浇,泪珠儿不敢对人抛,背地里揾了,没来由割舍的亲生骨肉吃三刀。

(云)屠岸贾那贼,你试觑者,上有天哩,怎肯饶过的你!我死,打甚么不紧!(唱)

【鸳鸯煞】我七旬死后偏何老[12]?这孩儿一岁死后偏知小,俺两个一处身亡,落的个万代名标。我嘱付你个后死的程婴,休别了[13]横亡的赵朔;畅道是光阴过去的疾,冤仇报复的早,将那厮万剐千刀,切莫要轻轻的素放了[14]。

(正末撞科,云)我撞阶基,觅个死处。(下)(卒子报科,云)公孙杵臼撞阶基身死了也。(屠岸贾笑科)那老匹夫既然撞死,可也罢了。(做笑科,云)程婴,这一桩里多亏了你。若不是你呵,如何杀的赵氏孤儿?(程婴云)元帅,小人原与赵氏无仇,一来救普国内众生,二来小人根前也有个孩儿,未曾满月,若不搜的那赵氏孤儿出来,我这孩儿也无活的人也。(屠岸贾云)程婴,你是我心腹的人,不如只在我家中,做个门客。抬举你那孩儿成人长大,在你根前习文,送在我根前演武。我也年近五旬,尚无子嗣,就将你的孩儿与我做个义儿。我偌大年纪了,后来我的官位,也等你的孩儿讨个应袭,你意下如何?(程婴云)多谢元帅抬举。(屠岸贾诗云)则为朝纲中独显赵盾,不由我心中生忿;如今削除了这点萌芽,方才是永无后衅。(同下)

* * *

[1] 刎颈交——可共生死患难的朋友。《史记·张耳陈馀列传》:“两人相与为刎颈交。”

[2] 的——平白无故。第四折诗“你的不知头共尾”,“的”,作反而解释。

[3] 腿脡(ting挺)儿——小腿肚。

[4] 有上梢无下梢——元剧习用语,有始无终之意。

[5] 遮莫——即使、尽管。

[6] 厌——同“餍”,满足。

[7] 火不腾——形容骤然怒气上冲,面红耳赤的样子。

[8] 狮蛮——指战袍上的腰带。带子上用狮子蛮王作装饰图案,因称狮蛮带。

[9] 褥草——产妇分娩时坐的褥垫。

[10] 防老——古谚“养儿防老”的省语。

[11] 家富小儿骄——元剧习用语。这里是反话,说自己的婴儿,不能如一般婴儿那样娇贵,反而要被送去替死。

[12] 我七旬死后偏何老二句——两句中的“后”字,均为语助词,约相当于呵或了。

[13] 休别了——不要忘了、撇了。

[14] 素放了——白白放过,空放过。

第四折

(屠岸贾领卒子上,云)某屠岸贾,自从杀了赵氏孤儿,可早二十年光景也。有程婴的孩儿,因为过继与我,唤做屠成,教的他十八般武艺,无有不拈,无有不会。这孩儿弓马到强似我,就着我这孩儿的威力,早晚定计,弑了灵公,夺了晋国,可将我的官位都与孩儿做了,方是平生愿足。适才孩儿往教场中演习弓马去了,等他来时,再做商议。(下)(程婴拿手卷上,诗云)日月催人老,光阴趱少年;心中无限事,未敢尽明言。过日月好疾也,自到屠府中,今经二十年光景,抬举的我那孩儿二十岁,官名唤做程勃,我根前习文,屠岸贾根前演武,甚有机谋,熟闲弓马。那屠岸贾将我的孩儿十分见喜,他岂知就里[1]的事?只是一件,连我这孩儿心下也还是懵懵懂懂的。老夫今年六十五岁,倘或有些好歹呵,着谁人说与孩儿知道,替他赵氏报仇?以此踌躇展转,昼夜无眠。我如今将从前屈死的忠臣良将画成一个手卷,倘若孩儿问老夫呵,我一桩桩剖说前事,这孩儿必然与父母报仇也。我且在书房中闷坐着,只等孩儿到来,自有个理会。(正末扮程勃上,云)某程勃是也。这壁厢爹爹是程婴,那壁厢爹爹可是屠岸贾。我白日演武,到晚习文。如今在教场中回来,见我这壁厢爹爹走一遭去也呵。(唱)

【中吕粉蝶儿】引着些本部下军卒,提起来杀人心半星[2]不惧;每日家习演兵书,凭着我快相持、能对垒[3],直使的诸邦降伏。俺父亲英勇谁如?我拚着个尽心儿扶助。

【醉春风】我则待扶明主晋灵公,助贤臣屠岸贾;凭着我能文善武万人敌,俺父亲将我来许许[4],可不道马壮人强,父慈子孝,怕甚么主忧臣辱?

(程婴云)我展开这手卷,好可怜也!单为这赵氏孤儿,送了多少贤臣烈士,连我的孩儿也在这里面身死了也。(正末云)令人,接了马者,这壁厢爹爹在那里?(卒子云)在书房中看书哩。(正末云)令人,报复去。(卒子报科,云)有程勃来了也。(程婴云)着他过来。(卒子云)着过去。(正末做见科,云)这壁厢爹爹,您孩儿教场中回来了也。(程婴云)你吃饭去。(正末云)我出的这门来,想俺这壁厢爹爹,每日见我心中喜欢,今日见我来,心中可甚烦恼,垂泪不止,不知主着何意?我过去问他,谁欺负着你来?对您孩儿说,我不到的[5]饶了他哩。(程婴云)我便与你说呵,也与你父亲母亲做不的主,你只吃饭去。(程婴做眼泪科)(正末云)兀的不傒幸杀我也。(唱)

【迎仙客】因甚的掩泪珠,(程婴做吁气科,正末唱)气长吁?我恰才义定手,向前来紧趋伏。(带云)则俺见这壁厢爹爹呵,(唱)支支[6]恶心烦,勃腾腾[7]生忿怒。(带云)是甚么人敢欺负你来?(唱)我这里低首踌躇,(带云)既然没的人欺负你呵,(唱)那里是话不投机处?

(程婴云)程勃,你在书房中看书,我往后堂中去去再来。(做遗手卷虚下)(正末云)哦,元来遗下一个手卷在此,可是甚的文书?待我展开看咱。(做看科,云)好是奇怪。那个穿红的拽着恶犬扑着个穿紫的,又有个拿瓜锤的打死了那恶犬,这一个手扶着一辆车又是没半边车轮的,这一个自家撞死槐树之下,可是甚么故事?又不写出个姓名,教我那里知道?(唱)

【红绣鞋】画着的是青鸦鸦几株桑树,闹炒炒一簇田夫;这一个可磕擦[8]紧扶定一轮车,有一个将瓜锤亲手举,有一个触槐树早身殂,又一个恶犬儿只向着这穿紫的频去扑。

(云)待我再看来。这一个将军前面摆着弓弦、药酒、短刀三件,却将短刀自刎死了。怎么这一个将军也引剑自刎而死?又有个医人手扶着药厢儿跪着,这一个妇人抱着个小孩儿,却像要交付医人的意思。呀,元来这妇人也将裙带自缢死了,好可怜人也!(唱)

【石榴花】我只见这一个身着锦襜褕[9],手引着弓弦药酒短刀诛,怎又有个将军自刎血模糊?这一个扶着药厢儿跪伏,这一个抱着小孩儿交付,可怜穿珠带玉良家妇,他将着裙带儿缢死何辜?好着我沉吟半晌无分诉,这画的是傒幸杀我也闷葫芦!

(云)我仔细看来,那穿红的也好狠哩,又将一个白须老儿打的好苦也。(唱)

【斗鹌鹑】我则见这穿红的匹夫将着这白须的来欧辱,兀的不恼乱我的心肠,气填我这肺腑。(带云)这一家儿若与我关亲呵,(唱)我可也不杀了贼臣不是丈夫,我可便[10]敢与他做主。这血泊中倘的不知是那个亲丁?这市曹中杀的也不知是谁家上祖?

(云)到底只是不明白,须待俺这壁厢爹爹出来,问明这桩事,可也免的疑惑。(程婴上,云)程勃,我久听多时了也。(正末云)这壁厢爹爹,可说与您孩儿知道。(程婴云)程勃,你要我说这桩故事,倒也和你关亲哩。(正末云)你则明明白白的说与您孩儿咱。(程婴云)程勃,你听者:这桩儿故事好长哩。当初那穿红的和这穿紫的元是一殿之臣,争奈两个文武不和,因此做下对头,已非一日。那穿红的想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为殃。暗地遣一刺客,唤做麑,藏着短刀,越墙而过,要刺杀这穿紫的。谁想这穿紫的老宰辅,每夜烧香祷告天地,专一片报国之心,无半点于家之意。那人道:我若刺了这个老宰辅,我便是逆天行事,断然不可;若回去见那穿红的,少不的是死。罢罢罢,(诗云)他手携利刃暗藏埋,因见忠良却悔来;方知公道明如日,此夜麑自触槐。(正末云)这个触槐而死的是麑么?(程婴云)可知是哩。这个穿紫的为春间劝农,出到郊外,可在桑树下,见一壮士,仰面张口而卧。穿紫的问其缘故,那壮士言某乃是灵辄,因每顿吃一斗米的饭,大主人家养活不过,将我赶逐出来。欲待摘他桑椹子吃,又道我偷他的;因此仰面而卧,等那桑椹子吊在口中便吃,吊不在口中,宁可饿死,不受人耻辱。穿紫的说:此烈士也。遂将酒食赐与饿夫,饱餐了一顿,不辞而去。这穿紫的并无嗔怒之心。程勃,这见得老宰辅的德量处。(诗云)为乘春令劝耕初,巡遍郊原日未晡;壶浆箪食[11]因谁下?刚济桑间一饿夫。(正末云)哦,这桑树下饿夫唤做灵辄。(程婴云)程勃,你紧记者。又一日西戎国贡进神獒,是一只狗,身高四尺者,其名为獒。晋灵公将神獒赐与那穿红的,正要谋害这穿紫的,即于后园中扎一草人,与穿紫的一般打扮,将草人腹中悬一付羊心肺,将神獒饿了五七日,然后剖开草人腹中,饱餐一顿。如此演成百日,去向灵公说道:“如今朝中岂无不忠不孝的人,怀着欺君之意?”灵公问道:“其人安在?”那穿红的说:“前者赐与臣的神獒,便能认的。”那穿红的牵上神獒去,这穿紫的正立于殿上,那神獒认着是草人,向前便扑,赶的这穿紫的绕殿而走。傍边恼了一人,乃是殿前太尉提弥明,举起金瓜,打倒神獒,用手揪住脑杓皮,则一劈,劈为两半。(诗云)贼臣奸计有千条,逼的忠良没处逃;殿前自有英雄汉,早将毒手劈神獒。(正末云)这只恶犬唤做神獒,打死这恶犬的是提弥明。(程婴云)是。那老宰辅出的殿门,正待上车,岂知被那穿红的把他那驷马车四马摘了二马,双轮摘了一轮,不能前去。傍边转过壮士,一臂扶轮,一手策马,磨衣见皮,磨皮见肉,磨肉见筋,磨筋见骨,磨骨见髓,捧毂推轮,逃往野外。你道这个是何人?可就是桑间饿夫灵辄者是也。(诗云)紫衣逃难出宫门,驷马双轮摘一轮;却是灵辄强扶归野外,报取桑间一饭恩。(正末云)您孩儿记的,元来就是仰卧于桑树下的那个灵辄。(程婴云)是。(正末云)这壁厢爹爹,这个穿红的那厮好狠也!他叫甚么名氏?(程婴云)程勃,我忘了他姓名也。(正末云)这个穿紫的可是姓甚么?(程婴云)这个穿紫的姓赵,是赵盾丞相,他和你也关亲哩。(正末云)您孩儿听的说有个赵盾丞相,倒也不曾挂意。(程婴云)程勃,我今番说与你呵,你则紧紧记者。(正末云)那手卷上还有哩,你可再说与您孩儿听咱。(程婴云)那个穿红的把这赵盾家三百口满门良贱诛尽杀绝了,止有一子赵朔,是个驸马。那穿红的诈传灵公的命,将三般朝典赐他,却是弓弦、药酒、短刀,要他凭着取一件自尽。其时公主腹怀有孕,赵朔遗言:“我若死后,你添的个小厮儿呵,可名赵氏孤儿,与俺三百口报仇。”谁想赵朔短刀刎死,那穿红的将公主囚禁府中,生下赵氏孤儿;那穿红的得知,早差下将军韩厥,把住府门,专防有人藏了孤儿出去。这公主有个门下心腹的人,唤做草泽医士程婴。(正末云)这壁厢爹爹,你敢就是他么?(程婴云)天下有多少同名同姓的人,他另是一个程婴。这公主将孤儿交付了那个程婴,就将裙带自缢而死。那程婴抱着这孤儿,来到府门上,撞见韩厥将军,搜出孤儿来,被程婴说了两句,谁想韩厥将军也拔剑自刎了。(诗云)那医人全无怕惧,将孤儿私藏出去;正撞见忠义将军,甘身死不教拿住。(正末云)这将军为赵氏孤儿自刎身亡了,是个好男子,我记着他唤做韩厥。(程婴云)是是是,正是韩厥。谁想那穿红的得知,将普国内半岁之下、一月之上小孩儿每,都拘刷到他府来,每人剁做三剑,必然杀了赵氏孤儿。(正末做怒科,云)那穿红的好狠也!(程婴云)可知他狠哩。谁想这程婴也生的个孩儿,尚未满月,假妆做赵氏孤儿,送到吕吕太平庄上公孙杵臼跟前。(正末云)那公孙杵臼却是何人?(程婴云)这个老宰辅,和赵盾是一殿之臣。程婴对他说道:“老宰辅,你收着这赵氏孤儿,去报与穿红的道:‘程婴藏着孤儿。’将俺父子一处身死,你抬举的孤儿成人长大,与他父母报仇,有何不可?”公孙杵臼说道:“我如今年迈了也,程婴,你舍的你这孩儿,假妆做赵氏孤儿,藏在老夫跟前;你报与穿红的去,我与你孩儿一处身亡。你藏着孤儿,日后与他父母报仇才是。”(正末云)他那个程婴肯舍他那孩儿么?(程婴云)他的性命也要舍哩,量他那孩儿,打甚么不紧?他将自己的孩儿假妆做了孤儿,送与公孙杵臼处;报与那穿红的得知,将公孙杵臼三推六问、吊拷绷扒,追出那假的赵氏孤儿来,剁做三剑,公孙杵臼自家撞阶而死。这桩事经今二十年光景了也,这赵氏孤儿见今长成二十岁,不能与父母报仇,说兀的做甚?(诗云)他一貌堂堂七尺躯,学成文武待何如?乘车祖父归何处?满门良贱尽遭诛;冷宫老母悬梁缢,法场亲父引刀殂;冤恨至今犹未报,枉做人间大丈夫。(正末云)你说了这一日,您孩儿如睡里梦里,只不省的。(程婴云)原来你还不知哩,如今那穿红的正是奸臣屠岸贾,赵盾是你公公,赵朔是你父亲,公主是你母亲。(诗云)我如今一一说到底,你的不知头共尾;我是存孤弃子老程婴,兀的赵氏孤儿便是你。(正末云)元来赵氏孤儿正是我,兀的不气杀我也。(正末做倒、程婴扶科,云)小主人,苏醒者。(正末云)兀的不痛杀我也!(唱)

【普天乐】听的你说从初,才使我知缘故。空长了我这二十年的岁月,生了我这七尺的身躯。元来自刎的是父亲,自缢的咱老母。说到凄凉伤心处,便是那铁石人也放声啼哭。我拚着生擒那个老匹夫,只要他偿还俺一朝的臣宰,更和那合宅的家属。

(云)你不说呵,您孩儿怎生知道?爹爹请坐,受你孩儿几拜。(正末拜科,程婴云)今日成就了你赵家枝叶,送的俺一家儿剪草除根了也。(做哭科,正末唱)

【上小楼】若不是爹爹照觑,把您孩儿抬举,可不的二十年前早撄锋刃,久丧沟渠?恨只恨屠岸贾那匹夫,寻根拔树,险送的俺一家儿灭门绝户。

【幺篇】他、他、他,把俺一姓戮,我、我、我,也还他九族屠。(程婴云)小主人,你休大惊小怪的,恐怕屠贼知道。(正末云)我和他一不做,二不休。(唱)那怕他牵着神獒,拥着家兵,使着权术?你只看这一个那一个,都是为谁而卒?岂可我做儿的倒安然如故?

(云)爹爹放心,到明日我先见过了主公,和那满朝的卿相,亲自杀那贼去。(唱)

【耍孩儿】到明朝若与仇人遇,我迎头儿把他当住;也不须别用军和卒,只将咱猿臂轻舒,早提番玉勒雕鞍辔,扯下金花皂盖车,死狗似拖将去。我只问他:人心安在?天理何如?

【二煞】谁着你使英雄忒使过,做冤仇能做毒[12]?少不的一还一报无虚误。你当初屈勘公孙老,今日犹存赵氏孤,再休想咱容恕。我将他轻轻掷下,慢慢开除。

【一煞】摘了他斗来大印一颗,剥了他花来簇几套服;把麻绳背绑在将军柱[13],把铁钳拔出他斓斑舌,把锥子生跳他贼眼珠,把尖刀细剐他浑身肉,把钢敲残他骨髓,把铜铡切掉他头颅。

【煞尾】尚兀自勃腾腾怒怎消?黑沉沉怨未复。也只为二十年的逆子妄认他人父,到今日三百口的冤魂方才家自有主。(下)

(程婴云)到明日小主人必然擒拿这老贼,我须随后接应去来。(下)

* * *

[1] 就里——其中内情。

[2] 半星——半点。

[3] 快相持、能对垒——与敌人对阵、交战。“快”、“能”相对为文,意近。

[4] 许许——赞许,赞赏。

[5] 不到的——不肯、岂肯。

[6] 支支——憋气、烦闷。支支,语助词。

[7] 勃腾腾——怒气、怒火上升状。腾腾,语助词。

[8] 可磕擦——象声词,形容用力推动车轮的声音。

[9] 襜褕(chán yú馋于)——短衣,便服。《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不敬。”

[10] 可便——即便,便;可字不为义。

[11] 壶浆箪食——用壶盛着米汤,用竹器盛着饭,表示犒劳慰问之意。语本《孟子·梁惠王》:“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12] 能做毒——做得那样毒。能,那样;词曲中常用作形容词或副词。

[13] 将军柱——古时,临刑前捆绑罪犯的柱子,小说、戏剧里叫做将军柱。

第五折

(外扮魏绛领张千上,云)小官乃晋国上卿魏绛是也。方今悼公在位,有屠岸贾专权,将赵盾满门良贱尽皆杀绝。谁想赵朔门下有个程婴,掩藏了赵氏孤儿,今经二十年光景,改名程勃。今早奏知主公,要擒拿屠岸贾,雪父之仇。奉主公的命,道屠岸贾兵权太重,诚恐一时激变;着程勃暗暗的自行捉获,仍将他阖门良贱,龆[1]不留。成功之后,另加封赏。小官不敢轻泄,须亲对程勃传命去来。(诗云)忠臣受屠戮,沉冤二十年;今朝取奸贼,方知冤报冤。(下)(正末马[2]仗剑上,云)某程勃,今早奏知主公,擒拿屠岸贾,报父祖之仇。这老贼是好无礼也呵。(唱)

【正宫端正好】也不索列兵卒,排军将,动着些阔剑长枪,我今日报仇舍命诛奸党,总是他命尽也合身丧。

【滚绣毬】只在这闹街坊弄一场,我和他决无轻放,恰便似虎扑绵羊。我可也不索慌不索忙,早把手脚儿十分打当[3],看那厮怎做提防?我将这二十年积下冤仇报,三百口亡来性命偿,我便死也何妨?

(云)我只在这闹市中等候着,那老贼敢待来也。(屠岸贾领卒子上,云)今日在元帅府,回还私宅中去。令人,摆开头踏[4],慢慢的行者。(正末云)兀的不是那老贼来了也!(唱)

【倘秀才】你看那雄赳赳头踏数行,闹攘攘跟随的在两厢;你看他腆[5]着胸脯妆些儿势况。我这里骤马如流水,掣剑似秋霜,向前来赌当[6]。

(屠岸贾云)屠成,你来做甚么?(正末云)兀那老贼,我不是屠成,则我是赵氏孤儿。二十年前你将俺三百口满门良贱诛尽杀绝,我今日擒拿你个老匹夫,报俺家的冤仇也。(屠岸贾云)谁这般道来?(正末云)是程婴道来。(屠岸贾云)这孩子手脚来的[7],不中[8],我只是走的干净。(正末云)你这贼走那里去?(唱)

【笑和尚】我、我、我,尽威风八面扬,你、你、你,怎挣[9],怎拦挡?早早早唬的他魂飘荡,休休休再口强,是是是不商量,来来来,可疋塔[10]的提离了鞍轿上。

(正末做拿住科,程婴慌上,云)则怕小主人有失,我随后接应去。谢天地,小主人拿住屠岸贾了也。(正末云)令人将这匹夫执缚定了,见主公去来。(同下)(魏绛同张千上,云)小官魏绛的便是。今有程勃擒拿屠岸贾去了,令人,门首觑者,若来时,报复某知道。(正末同程婴拿屠岸贾上,正末云)父亲,俺和你同见主公去来。(见科,云)老宰辅,可怜俺家三百口沉冤,今日拿住了屠岸贾也。(魏绛云)拿将过来。兀那屠岸贾,你这损害忠良的奸贼,今被程勃拿来,有何理说?(屠岸贾云)我成则为王,败则为虏;事已至此,惟求早死而已。(正末云)老宰辅,与程勃做主咱。(魏绛云)屠岸贾,你今日要早死,我偏要你慢死。令人,与我将这贼钉上木驴,细细的剐上三千刀。皮肉都尽,方才断首开膛,休着他死的早了。(正末唱)

【脱布衫】将那厮钉木驴推上云阳,休便要断首开膛,直剁的他做一埚儿肉酱,也消不得俺满怀惆怅。

(程婴云)小主人,你今日报了冤仇,复了本姓,则可怜老汉一家儿皆无所靠也!(正末唱)

【小梁州】谁肯舍了亲儿把别姓藏?似你这恩德难忘,我待请个丹青妙手不寻常,传着你真容相,侍奉在俺家堂。

(程婴云)我有什么恩德在那里?劳小主人这等费心。(正末唱)

【幺篇】你则那三年乳哺曾无旷,可不胜怀担[11]十月时光?幸今朝出万死身无恙,便日夕里焚香供养,也报不的你养爷娘[12]。

(魏绛云)程婴,程勃,你两个望阙跪者,听主公的命。(词云)则为屠岸贾损害忠良,百般的挠乱朝纲;将赵盾满门良贱,都一朝无罪遭殃。那其间颇多仗义,岂真谓天道微茫?幸孤儿能偿积怨,把奸臣身首分张。可复姓赐名赵武,袭父祖列爵卿行。韩厥后仍为上将,给程婴十顷田庄。老公孙立碑造墓,弥明辈概与褒扬。普国内从今更始,同瞻仰主德无疆。(程婴正末谢恩科,正末唱)

【黄钟尾】谢君恩普国多沾降:把奸贼全家尽灭亡;赐孤儿改名望,袭父祖拜卿相。忠义士各褒奖,是军官还职掌,是穷民与收养;已死丧、给封葬,现生存、受爵赏,这恩临似天广,端为谁,敢虚让?誓捐生在战场,着邻邦并归向,落的个史册上标名,留与后人讲。

题目 公孙杵臼耻勘问

正名[13] 赵氏孤儿大报仇

* * *

[1] 龆(tiáo hé条禾)——小孩换齿之年,约七八岁;泛指童年。

[2] 骊马——演员作骑马上场之状。

[3] 打当——有打点、安排、准备等意。

[4] 头踏——古时,官员出外时,车马前面的仪仗队。

[5] 腆——挺起。

[6] 赌当——堵挡、阻拦、对付。

[7] 手脚来的——指手脚灵便,武艺高强。来的,即来得。

[8] 不中——不行;今口语中仍有此用法。

[9] 挣(chuài踹)——挣扎。

[10] 可疋塔——形容手脚利落,一下子。

[11] 怀担——《虎头牌》、《蝴蝶梦》等剧均作“怀躭”,即怀胎。

[12] 养爷娘——养爷,即义父,指程婴。“养爷娘”,复词取偏义,仅指“爷”。

[13] 题目正名——《元刊杂剧三十种》本题目作:“韩厥救舍命烈士,陈英说妒贤送子”;正名作:“义逢义公孙杵臼,冤报冤赵氏孤儿。”《酹江集》本同《元曲选》。各本著录简名均作《赵氏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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