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_湘绮楼诗集(王闿运)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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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擬《焦仲卿妻》詩一首，李青照妻墓下作（並序）

（嘉慶十一年冬，十有一月，晦日，湖北傭人李青照妻為主逼逃，復遇欺淩，攜子赴湘而死，夫亦自經。經墓讀碑，作詩云爾。）

雙鳧不能飛，十步兩連翩。張氏有好女，辭家來李門。頭上青絲發，纖纖兩頭盤。約略蛾子眉，參差掠鬢鬋。雙耳若連璧，荷葉承珠環。紅白左右靨，不用粉與朱。斜肩若垂玉，回腰帶輕襦。素手出廣袖，青繡緣領裾。單繡蹙金線，雙繡雲中蕖。行纏約春羅，二寸稍有餘。瑣細作微步，盈盈若波流。不言共知美，誰能不稱姝。妾是貧家婦，貧婦無華妝。脫我嫁時衣，著我青絹裳。上機織縑素，中廚治羹湯。裏鄰謂新婦，新婦固不同。東家言佼好，西家言賢良。朝烹穀作糜，夕持絮作衣。無衣常苦寒，無穀常苦饑。朝持絮作衣，夕采葵為腑鄭無衣猶可寒，無食難為生。我有纖纖手，可以任縫糸旦。東鄰貴家女，十指不拈線。持我手中巧，作我家中飯。昨日東鄰言，主君遠遊宦，便可與同行，莫令此事散。雞鳴外欲曙，夫婦嚴裝辦。還歸辭父母，出門別親黨。今當雲南去，雲南天一方。主君作高官，不與州縣同。峨冠青金石，雲雁繡當胸。高檣曳長旗，圓傘兩簷紅。船頭鳴雙鉦，從岸到江中。隨人四五十，行作鳧雁翔。引婦入拜見，主君大歎美。平生實未見，舉止自生光。舟中何所為，旦暮無期程。低頭向江水，道路迥且長。朝辭金口去，暮至赤壁山。不聞鄰人語，但聽鼓吹喧。暮發石頭驛，早至洞庭涵鄭不聞夫婿言，但聽主君呼。主君呼婦前，寧可相順從？「珊瑚為卿枕，玳瑁為卿床。」婦謝主君言：「賤妾甘困窮，況乃事夫久，大義不再更。」主君大拊掌：「真復違我旨。汝是貧賤人，復言何道理？昨日為人奴，今日在官傍。何不早作計，汝何不自量！我有玉耳環，赤金如意簪。玲瓏翠戒指，手釧珍珠嵌。百褶金繡裙，四合杭絲衫。婢妾六七十，不得掛眼角。吾今但告汝，此事非大錯。」「斑鳩共成對，不能愛孤鸞。妾是愚賤婦，不堪賢主君。」私語向夫婿，轉身自摧藏。與君早作計，昨日主君語，茲事不可長。行行十餘日，遠望長沙城。鐵纜下中流，雲須數日停。江湘南北間，回首自淒皇。及茲背同伴，形勢已蒼黃。空川復昏暗，月黑夜未央。偕行出匆匆，匆匆遺橐囊。謂卿暫待此，吾當復暫往。蛩距一分散，奔走不成行。夜鴉聞啞啞，嚴霜墮道旁。船上鐙燭光，岸上行人多。風寒天欲明，旁皇將奈何。莫為異鄉婦，舉首迷東西。觀者不轉眼，問者來相欺。雞鳴五更盡，是時其夫來。不知期何所，心怯形復癡。倀倀至明發，各各成驚疑。城邊惡少年，三五生崎巇。詭言其夫至，象揥作要期，紿婦更渡湘。四人於小舟，謂婦汝無然。「孤身欲何為？潛行苦多畏。」聞此心膽壯，激我義烈情，吐我心鬱怏。長號啼向天，哽咽涕盈眶。舉手謝夫子，相見待泉壤。昔年為君婦，著我青絹裳。入門無衣食，出門別親黨。悠悠作死別，初意妾未防。妾今事當死，妾死君獨生。死者不可再，生者壽命長。懷中一尺兒，抱頸相向啼。不得從夫去，但可隨母旁。舟邊一尺波，烈婦命長終。是日大風雨，青天為不陽。青照得聞此，沉痛割肝腸。鳴冤赴縣門，報縣捕奸凶。縣令何匆忙，車馬如趨風。三八為衙日，盈盈公府中。伺候長官事，例不問詞訟。餘官十餘員，雲在發審廳。首縣請剩員，幫審掛虛名。民命小小事，況乃異鄉客，誰能聽其詳。微賤無所為，徘徊出城東。還歸衣食難，無家又無容。黃泉有良會，母子相追從。倀倀人初定，淒淒鬼相迎。吞聲顧樹下，自掛南枝南。使君聞此事，赬耳不能言。長官聞此事，捋須共言難。縣令聞此事，忸怩無容顏。平生丁明府，今日見此冤。還歸坐堂上，朱簽出縣門。但捉岸上兒，不上使君船。煌煌大清律，首從並梟竿。父老聞此事，歎息告家人。昔為役人婦，今為禮部旌。城中羨其風，城外造其塋。仰瞻天心閣，合葬醴陵坡。南坡秋草長，墓上青松垂。子規過之啼，秋去春復深。生是連枝木，死是雙飛禽。雙禽將一雛，朝暮自甗甗。顧視世間人，人心故不同。悠悠四十載，塚上有新封。綱紀貴賤人，作詩誦清風。

○戴祠館中夜起作

夜中不能寐，落月上屋楹。秋蟲知我興，繞舍似爭鳴。天機使之然，焉能其聲。繁華向搖落，天地復肅清。群動盡息響，況爾瑣細情。達士惜窮居，觀時安所營。

○城上月夜

浮煙暗一城，孤月四邊明。漁火動多影，湘流靜有聲。風高寒望眼，漏永逼秋情。危磴荒池外，時清草自生。

○雨霽

百鳥愛晨光，春聲度畫堂。日華承檻薄，波影泛墀涼。芳草看看綠，初花窈窈香。離情未應歇，當鏡且愁妝。

○湘上（二首）

客意已在水，遙舟送清暉。殘雲藉落日，隔岸明我衣。平疇上餘青，暝色合眾微。煙態如悅人，藹藹還自歸。長謠鮮所歡，涉江當為誰。

清秋靜萬木，白露既濡浹。戎葵怯霜花，伶俜伴寒蝶。愁心寄遙林，暮色藏荒堞。西風吹我夢，夢為江上葉。漁燈照隔浦，欲渡不可涉。流波有安瀾，吾將任行楫。

○贈彭嘉玉

寒蟬翳東林，蟋蟀鳴西堂。微生有常棲，畸士獨無鄉。秋河泛桃梗，故里如他方。閉戶心幽憂，涼獨眾所忘。餘念子孤居，中夜自徬徨。荒園秋草多，窮巷阻車行。譬彼猗蘭花，空穀有孤芳。豈不惜寥落，神全何所傷。

○寄資欽亮

北風吹驚塵，朝夕無停飛。寒蟲既息音，歲禦不我回。始悟同袍子，遠駕去莫追。嚴冬各有家，行者獨何歸。人生非草木，凋落意不肥。木落當復榮，日月逝以馳。褰裳陟高山，道遠與子違。感彼孤鴻征，霜雪更相摧。遺音若可尋，萬里慰孤羈。

○述懷（四首）

初夏猶深秋，微雨颯然至。清風吹明燭，短夜不能寐。徘徊起行遊，誰能導餘意。憂思從中來，驟若奔萬騎。我心信慷慨，萬籟轉相慰。

步出南郭門，落日風蕭蕭。陳人既寂寂，白楊亦寥寥。丘塚互相乘，萬歲同一朝。富貴固有窮，貧賤已復消。達士無馳驅，安能羨鬆喬。長年豈餘樂，時逝不可招。雲中有鳴鶴，其翼曰扶搖。一舉青冥上，縱心敻且遼。

勁羽鳴北風，鐵騎出西邊。王恢既失律，李陵更不還。元戎降貴戚，旐眾翩翩。叱吒動萬人，見敵乃遷延。曾聞聖武略，廟算期十全。雖非介胄士，按劍望三邊。魯連徒硜硜，蹈海托空言。

孤雲有時飛，靜者豈無心。空堂望華樹，獨坐且沉吟。三英不我期，大道誰復任。禮樂塞衰流，楚士別貞淫。晤言將何訴，江水澹湛湛。目極千里道，藐然涕沾襟。

○妾薄命（為楊知縣妾周氏作）

（周為長妾謀死，知縣匿之。巡撫助楊按察發其事，僅而得。直城中洶洶，歡動萬人。餘年十三，明年始為之詩。）

妾家本住巫山陽，娥娥玉顏明月光。青袍公子買年少，攜妾來遊湘水旁。朱門青樓日歌舞，風窗夜開黃鸝語。繡簾深坐長自顰，玉床卷衣還獨處。世人重色不貴心，莫持堅重比南金。眼前清濁同涇渭，胸中參錯作商參。幽房風多日光濕，寸心始願從今戢。殘形毀貌羞見君，夢中魂歸暗中泣。二月寒花滿路塵，百年紅粉葬青春。不信從來妾薄命，請問淒淒行路人。

○石泥塘

（是高曾舊居。道光卅年，闓運入縣學，始詣宅訪諸父兄弟。宗門衰弱，多不能自存者。耳目聞見，為此篇。）

北風吹雨山瀝瀝，遠樹空濛凍雲澀。泥深躑躅不得前，暫避茅簷轉愁急。我來投宿無所投，荒村寥落經深秋。此鄉先氏舊卜宅，良田華屋皆虛丘。聞道朱樓盛東陌，當時台榭生顏色。私家休養逢盛世，天下無兵有耕織。豈知賤穀貴金銀，今日萬錢三十石。我尋遺跡無百年，茅茨倒塌雙門偏。其中男婦坐叢雜，數日已見廚無煙。饑驅一飯忍更累，且沽市酒郵亭眠。芒鞋丈人於我厚，遺我四百青銅錢。此皆經歲積儲得，受不敢卻心茫然。以茲感激動嗟喟，滿目荒山極愁思。道旁衰病頭白翁，強說南巡盛時事。吾宗衰薄蓋有由，撫時感事增煩憂。頻年水潦蕩荒土，溝壑凍餒無人收。夫夷兵革鬥未息，潯梧夜鬼聲啾啾。天心元氣頗蕭瑟，慎須醞釀調燮謀。悲吟苦意不能道，暮色蒼茫生遠愁。

○怨詩（代彭笛先婦靳）

璿房有靜女，幽獨守貞堅。良媒結蘭金，遂為君子妍。本性亮不移，微釁遂相捐。懷情不自理，被謗若丘山。妾身何足論，所惜君德愆。同居異楚越，欲去豈敢言。明月照羅幃，空影獨嬋娟。一彈清商瑟，陵亂五十弦。

○愁霖六章

皇靈信難諶，人道有幽顯。往昔遘淫霖，洪流被原巘。遵渚無安鴻，高墉拾枯蜆。川塗浸數州，湘東幸孤免。

孤免非所安，忝竊亦已多。比來降洪潦，坐歎徒谘嗟。常恐洊災行，農女失其家。顧此卑濕區，國小將如何。

餘嬰采薪憂，獨居就疲苶。寒風忽中人，夏枕詫栗烈。毋乃調燮乖，披裘匪吾節。朝起常晦冥，門巷斷行轍。

行轍久絕蹤，苔茸上縣榻。珝蛸罥長絲，鼠跡亂幾踏。念我故人遠，自昔同答。世故各有營，今離固難合。

離合會有時，世故乃同悲。兵戈阻荒服，幹羽次王師。跋涉勞武人，悠悠竟何之。傷彼離畢章，感此徂東詩。

感傷誰能已，委化有自然。中夜忽起坐，寤寐疇能安。同袍慕秦風，良朋況永歎。天心戒戲豫，閉戶不敢言。

○五君詠

（序曰：嘗觀顏延之《五君詠》，意獨怪之。異世論友，中實自敘，山王同遊，並以貴黜，則取人必於窮厄乎？餘未弱冠，得奉教賢人君子有日矣。其遊息輒偕，適有五君會以遠適，倏散彌念嘉會。率爾命筆，各贈一章，譽淺諷深，期之弦佩云爾。）

△彭處士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