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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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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有亮,先头部队拉得长长的,已经在公路上蠕动了。

右边依然是碧蓝的大海,左边是林木繁茂的群山,顶上是荒凉的石岩。

灼热的暑气,从石岩的岭脊那边流过来。公路上还是那样的尘雾。千千万万的大群苍蝇,紧紧地贴着人和家畜——这是自家的库班草原的苍蝇啊,蝇群实心实意地护送着从自己家乡撤退的人们,夜间同宿,早上天刚一亮,就又一块行动起来了。

灰球旋转的弯弯曲曲的公路,白蛇一样蜿蜒着,钻到密林里了。寂静。清爽的凉荫。透过林木便是石岩。离公路几步,就不能过人——那是不能穿过的密林;一切都被蛇麻草和葛藤缠绕着。荆棘伸着大刺,从来不曾见过的灌木的钩刺,谁碰着它,就会钩着谁。这是狗熊、野猫、山羊、麋鹿的老窝,夜间猞猁猫一般地大叫着,真令人讨厌。数百俄里远都没有人迹。对哥萨克连想都不想了。

当年契尔克斯人,零零落落地在这山上住过。山峡里和森林里有弯曲的山径。有时岩下的小茅屋,好像谷粒一般大,发着灰色。有时荒林中间偶然有一小块空地,种着玉蜀黍,或者在山峡的水边,有些修得精致的小田园。

大约七十年前,沙皇政府把契尔克斯人赶到土耳其去了。从那时起,山径上就生满了杂草,契尔克斯人的田园也荒芜了,周围千百俄里,都成了荒野和野兽的老窝。

小伙子们把裤带越勒越紧了——休息时,发的口粮越来越少了。

辎重车蠕动着,受伤的人扶着马车,勉强移动着,孩子的小头摇摆着,拉炮的瘦马,曳着仅有的一门炮的绳索。

公路恶作剧似的盘旋着,弯弯曲曲地通到山下海边。眩惑人目的、阳光普照的大路,通到无边无际的碧海上,令人望之刺目。

透亮的、玻璃似的、勉强可以辨出来的波纹,捉摸不定地远远滚来,温润地洗涤着满撒在海边的鹅卵石。

庞大的人群,片刻不停地在公路上蠕动,可是青年男女、儿童、受伤的,谁能够的话,就都跑下坡去,在岸上脱下破裤子、小衫、裙子,匆匆忙忙把枪架起来,跑着跳到碧蓝的水里。溅起一片金光闪闪的水花,彩虹一样出现在那里,笑声、尖脆的叫声、喊声、惊叹声、生气蓬勃的人们的喧噪,就像灿烂的太阳光辉似的,都一起迸发起来——海岸显得一片生气。

无边无际的海面,沉静起来,荡漾着温柔聪慧的波纹,温存地舐着活生生的海岸,透过那飞溅的水花、叫声、咯咯的笑声,舐着那些活跃的黄黄的身体。

部队在蠕动、蠕动。

有些人跳出来,拿起裤子、小衫、裙子、步枪,腋下夹着汗透的衣服跑着,水点好似珍珠一般,在晒得黑红的身体上抖颤,一赶上自己人,就快活地开着玩笑,哈哈大笑着,讲着淫荡的笑话,匆匆地在路上穿上汗透的破衣服。

另一些人贪婪地往下跑,一面跑一面脱衣服,跳到喧噪、飞溅的灿烂的浪花里,于是沉静起来的大海,就用同样滚滚的莹洁的波纹,温存地舐着他们的身体。

部队在蠕动、蠕动。

白色的别墅和小屋,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荒凉的海岸上,孤零零地散布在公路旁。一切都向这窄狭的白色公路涌过来——这是在森林间、石岩间、山峡间、海边悬岩间的唯一无二的交通线。

小伙子们急忙跑到别墅里,到处搜索着——空无人迹的、荒废的别墅啊。

村落里有些褐色皮肤的希腊人,长着大鼻子,眼睛像黑梅子似的,孤僻地、默默地含着敌意。

“没有面包……没有……我们自己还挨饿呢……”

他们不知道这些士兵都是什么人,从哪来,到哪去和为什么走着,他们也不问,只是心里含着敌意。

他们搜查了一下——的确没有。可是照他们的脸色看来,一定藏起来了。因为这些都不是自己人,是希腊人,所以不管那些黑眼睛的希腊女人怎样吵嚷,把所有的羊都赶走了。

在山势开阔的峡谷里,有一个俄罗斯村庄,不晓得它怎么会弄到这里来。小河在谷底弯弯曲曲地发光。房屋。家畜。一块山坡上收割了的麦地,发着黄色。这是自己人,是波尔塔瓦人,说着咱们的话。

面包、小米,能分给多少就都分了。他们都问到哪去、干什么的。他们曾听说过把沙皇打倒了,布尔什维克来了,可是原原本本却不知道。小伙子们把一切都对他们说了,这都是自己人啊,虽说觉得可怜——可是不管女人的哭诉,仍旧把所有的鸡、鸭、鹅,都捉走了。

部队不停地从跟前走着。

“真想吃东西。”小伙子们说着,把裤带勒得更紧起来。

骑兵连在别墅里到处乱钻,到处搜索,在最后一座别墅里,找到一个留声机和一堆唱片。把这绑到一个空马鞍上,于是山岩间、宁静的森林里、白色的尘雾里就响开了:

“……布罗——哈……哈——哈!……布罗——哈……”一种粗糙的、似人非人的声音响起来。

战士们走着,哄然大笑起来。

“啊,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布罗哈!”

后来依次放上唱片:“我到溪间去不去……”“别冒险吧……”“世上一切人……”

有一张唱片唱出了:“上帝啊,保护沙皇吧……”

周围就哄闹起来……

“滚他妈的吧!……”

“去他妈的吧!……”

把唱片扯下来,摔到公路上,摔到那些前进的人群的脚下了。

从这时起,留声机连一分钟也不知道安静了,从早晨到深夜,都在沙沙地唱着情歌、歌曲和歌剧。那时从一个骑兵连到一个骑兵连,从一个步兵连到一个步兵连,都轮流放着留声机,有时谁要多留一会儿,就要打起架来。留声机竟成了大家公共的最宠爱的人儿了,都对这玩意就好像对活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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