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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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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離子

枸櫞

梁王嗜果,使使者求諸吳。吳人予之橘,王食之美。他日又求焉,予之柑,王食之尤美。則意其猶有美者,未予也。惎使者聘於吳而密訪焉。御兒之鄙人有植枸櫞於庭者,其實大如瓜,使者見而愕之,曰:「美哉煌煌乎!柑不如矣。」求之,弗予。歸言於梁王,梁王曰:「吾固知吳人之靳也。」命使者以幣請之。朝而進之,薦而後嘗之。未畢一瓣,王舌縮而不能咽,齒柔而不能咀,<鼻希>鼻蹙頞,以讓使者。使者以誚吳人,吳人曰:「吾國果之美者,橘與柑也。既皆以應王求,無以尚矣。而王之求弗置,使者又不詢而觀諸其外美,宜乎所得之不稱所求也。夫木產於土,有土斯有木,於是乎果實生焉。果之所產不惟吳,王不遍索而獨求之吳,吾恐枸櫞之日至,而終無適王口者也。」

公儀子為政於魏,魏人淳獝以才智自薦,公儀子試而知其弗任也,退之。淳于獝之西河,西河守使人道而入諸趙,趙人以為將。西河守謂公儀子曰:「是必疚趙矣。趙疚,魏國之利也。」公儀子愀然不悅,曰:「如大夫言,是魏國之恥也。昔者由余,戎人也。由余入秦,秦穆公用之。由余賢,秦人不敢輕戎。吾懼趙人之由是輕魏也。」

泗水之濱多美石,孟嘗君為薛公,使使者求之以幣。泗濱之人問曰:「君用是奚為哉?」使者對曰:「吾君封於薛,將崇宗廟之祀,製雅樂焉。微君之石,無以為之磬。使隸人敬請於下執事,惟君圖之。」泗濱人大喜,告於其父老,齋戒肅使者,以車十乘,致石於孟嘗君。孟嘗君館泗濱人而置石於外朝。他日下宮之磶闕,孟嘗君命以其石為之。泗濱人辭諸孟嘗君曰:「下邑之石,天生而地成之。昔者禹平水土,命後夔取而薦之郊廟,以諧八音,眾聲依之,任土作貢,定為方物,要之明神不敢褻也。君命使者來求於下邑,曰以崇宗廟之祀,下邑之人畏君之威,不敢不供,齋戒肅使者,致於君。君以置諸外朝,未有定命,不敢以請。今聞諸館人曰,將以為下宮之磶,臣實不敢聞。」弗謝而走。諸侯之客聞之皆去。於是秦與楚合謀伐齊,孟嘗君大恐,命駕趣謝客,親御泗濱人迎石登諸廟,以為磬。諸侯之客聞之皆來,秦楚之兵亦解。君子曰:「國君之舉,不可以不慎也如是哉!孟嘗君失信於一石,天下之人疾之,而況得罪於賢士哉?雖然,孟嘗君亦能補過者也。齊國復強,不亦宜乎?」

越王使其大夫子餘造舟。舟成,有賈人求掌為工,子餘弗用。賈人去之吳,因王孫率以見吳王,且言越大夫之不能用人也。他日王孫率與之觀於江,颶作,江中之舟擾,則枚指以示王孫率曰:「某且覆,某不覆。」無不如其言。王孫率大奇之,舉於吳王,以為舟正。越人聞之,尤子餘。子餘曰:「吾非不知也。吾嘗與之處矣,是好誇而謂越國之人無己若者。吾聞好誇者,恒是己以來多謏;謂人莫若己者,必精於察人而暗自察也。今吳用之,僨其事者,必是夫矣。」越人未之信。未幾,吳伐楚,王使操餘皇,浮五湖而出三江,迫於扶胥之口,沒焉。越人乃服子餘之明,且曰:「使斯人弗試而死,則大夫受遺才之謗,雖咎繇不能直之矣。」

越人寇不韋避兵而走剡。貧無以治舍,徘徊於天姥之下,得大木而休焉安。一夕,將斧其根以為薪,其妻止之,曰:「吾無廬而托是以庇身也。自吾之止於是也,驕陽赫而不吾灼,寒露零而不吾淒,飄風揚而不吾栗,雷雨晦冥而不吾震撼,誰之力耶?吾當保之如赤子,仰之如慈母,愛之如身體,猶懼其不蕃且殖也,而況敢毀傷之乎!吾聞之水泉縮而潛魚驚,霜鍾鳴而巢鳥悲,畏夫川之竭、林之落也。魚鳥且然,而況於人乎!」郁離子聞之,曰:「哀哉是夫也!而其知不如一婦人也。嗚呼!豈獨不如一婦人哉?則亦鳥魚之不若矣!」

東甌之人謂「火」為「虎」,其稱「火」,與「虎」無別也。其國無陶冶,而覆屋以茅,故多火災,國人鹹苦之。海隅之賈人適晉,聞晉國有馮婦,善搏虎。馮婦所在,則其邑無虎。歸以語東甌君,東甌君大喜,以馬十駟、玉二、文錦十純,命賈人為行人,求馮婦於晉。馮婦至,東甌君命駕虛左,迎之於國門外,共載而入,館於國中,為上客。明日,市有火,國人奔告馮婦。馮婦攘臂從國人出求虎,弗得。火迫於宮肆,國人擁馮婦以趨,火灼而死。於是賈人以妄得罪,而馮婦死弗寤。

燕文公之路馬死,或告之曰:「卑耳氏之馬良,請求之。」辭曰:「野馬也,不足以充君駟。」公使強之,逃。蘇代之徒欲以其馬售,公弗取。巫閭大夫入言曰:「君求馬,將以駕乘輿也,何必近舍其所欲售,而遠取其不欲售者乎?」公曰:「吾惡夫自衒者。」對曰:「昔中行伯求婦於齊,高、鮑氏皆許之。謀諸叔向,叔向曰:『娶婦所以承宗祧,奉祭祀,不可苟也,惟其賢而已。』今君之求馬,亦惟其良而已可也。昔者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逃,堯弗強也,而卒得舜。甯戚飯牛以自售於齊桓公,桓公用之,而卒得管仲。使堯不聽許由,何以得舜?桓公不用甯子,何以得管仲?君何固焉!」

晉獻公滅虞,置其俘於下陽,使士蒍監焉。其大夫多逃,士蒍弗禁。公聞之怒,召士蒍讓之。士蒍對曰:「君以是為可以充吾國之用也夫?夫彼虞公之臣也,皆嘗任虞公之事矣,食虞公之祿,而立虞公之朝,聞虞公之政,虞亡,不能救,虞公執而身隨之,君將焉用是為哉?」公曰:「吾懼其鄰國之之也。」士蒍笑曰:「若是,則臣滋惑矣。」公曰:「何哉?」士蒍曰:「往歲臣之裏有厲,卜之曰:叢為祟。於是集裏之老幼,召巫覡,具舟車,奉牲幣,羞桃茢,男女以班,舉叢而置諸衢。東裏之人利其器物而收之,因得厲焉,死者且過半。故廢社之土,不可以塗宮室;棄出之婦,不可以主中饋。鬼神之所遺也。今虞之賢臣,曰宮之奇、百里奚而已矣。宮之奇先虞公之亡而以其族去,百里奚與於俘,則君既入之秦矣,其他奚取焉?而必欲置之,曰無使適鄰國。君實欲善鄰,則曰愛厥苗,無遺莠可也。今君坐不安,食不甘,繕甲兵以睨四封,無歲不征,豈有他哉?求吾欲也。敵釁未生,無所用謀。如其弗欲,猶將納之,矧自往焉。如其用諸,適吾願也,君何怒為?」公曰:「善。」

郁離子曰:鳥獸之與人,非類也。人能擾而馴之,人亦何所不可為哉?鳥獸以山藪為家,而豢養於樊籠之中,非其情也,而卒能馴之者,使之得其所嗜好而無違也。今有養鳥獸而不能使之馴,則不食之以其心之所欲、處之以其性之所安,而加矯迫焉,則有死耳,烏乎其能馴之也?人與人為同類,其情為易通,非若鳥獸之無知也,而欲奪其所好,遺之以其所不好,絕其所欲,強之以其所不欲,迫之而使從,其果心悅而誠服耶?其亦有所顧畏而不得已耶。若曰非心悅誠服,而出不得已,乃欲使之治吾國,徇吾事,則堯舜亦不能矣。」

孫子自梁之齊,田忌郊迎之而師事焉。飲食必親啟,寢興必親問。孫子所喜,田忌亦喜之;孫子所不欲,田忌亦不欲也。鄒奭謂孫子曰:「子知蛩蛩濆虛之與蟩乎?蛩蛩濆虛負蟩以走,為其能齧甘草以食己也,非憂其將為人獲而負之也。今子為蟩,而田子蛩蛩濆虛也。子其識之。」孫子曰:「諾。」

或問致人之道,郁離子曰:「道致賢,食致民,淵致魚,藪致獸,林致鳥,臭致蠅,利致賈。故善致物者,各以其所好致之,則天下無不可致者矣。是故不患其有所不至,而患其有所不安。能致而不能安,不如不致之亡傷也。粵人有學致鬼者,三年得其術,於是壇其室之北隅以集鬼。鬼至而多,無以食,則相帥以為妖,聲聞於外。一夕,其人死,而爇其室,鄰裏莫不笑。」

韓垣之齊,以策於齊王,王不用。韓垣怒,出誹言。王聞而拘諸司寇,將殺之。田無吾見,王以語之,田無吾曰:「臣聞娵萌學擾象而工。北之義渠,以擾象之術幹義渠君,義渠君不答。退而誹諸館,館人曰:非吾君之不聽子也,顧無所得象也。娵萌赧而歸。醫胡之魏,見魏太子之神馳而氣不屬也,謂之曰:『太子病矣,不疾治,且不可救。』太子怒,以為謗己也,使人刺醫胡。醫胡死,魏太子亦病以死。夫以策幹人,不合而怨者,非也;人有言不察,恚而仇之,亦非也。臣聞之,江海不與坎井爭其清,雷霆不與蛙蚓鬥其聲。硜硜之夫,何足殺哉!」王乃釋韓垣。

楚王問於陳軫曰:「寡人之待士也盡心矣,而四方之賢者不貺寡人,何也?」陳子曰:「臣少嘗遊燕,假館於燕市,左右皆列肆,惟東家甲焉,帳臥起居、飲食器用,無不備有,而客之之者日不過一二,或終日無一焉。問其故,則家有猛狗,聞人聲而出噬,非有左右之先容,則莫敢躡其庭。今王之門,無亦有噬狗乎?此士所以艱其來也。」

秦楚交惡,楚左尹郤惡奔秦,極言楚國之非,秦王喜,欲以為五大夫,陳軫曰:「臣之裏有出妻而再嫁者,日與其後夫言前夫之非,意甚相得也。一日,又失愛於其後夫,而嫁於郭南之寓人,又言其後夫如昔者。其人為其後夫言之,後夫笑曰:『是所以語子者,猶前日之語我也。』今左尹自楚來,而極言楚國之非;若他日又得罪於王而之他國,則將移其所以訾楚者訾王矣。」秦王由是不用郤惡。

杞離謂熊蟄父曰:「子亦知有烏蜂乎?黃蜂殫其力以為蜜,烏蜂不能為蜜,而惟食蜜,故將墐戶,其王使視蓄而計課,必盡逐其烏蜂,其不去者,眾嚌而殺之。今居於朝者無小大,無不視手瘃足以任王事,皆有益於楚國者也。而子獨遨以食,先星而臥,見日而未起,是無益於楚國者也。旦夕且計課,吾憂子之為烏蜂也。」熊蟄父曰:「子不觀夫人之面乎?目與鼻、口皆日用之急,獨眉無所事,若可去也。然人皆有眉而子獨無眉,其可觀乎?以楚國之大,而不能容一遨以食之士,吾恐其為無眉之人,以貽觀者笑也。」楚王聞之,益厚待熊蟄父。

漢八年,高皇帝崩,呂太后臨朝聽政。大臣患匈奴之強,將與為和親,議使者。太后惡宦者中行說,欲去之,故使往焉。欒布諫曰:「陛下之所以使中行說者,不過以匈奴驕恣,必不能善待漢使,或留之,則非我所惜,從而棄之耳。臣獨以為不便。夫使所以達主命,釋仇講好,決疑解紛,卑不可以屈國體,高不可以激敵恚,察變應機以制事權,國之榮辱,己之休戚。非素所愛信而知其忠且亮者,不可遣也。今中行說,刑臣也。名不齒於國士,又陛下之所素惡。夫素惡於君,則不重其君;名不齒於國士,則不重其身。臣懼其泄國情而開敵釁也。」弗聽。欒布退謂辟陽侯曰:「子不力諫,北邊自此弗寧矣。昔鄭伯惡其大夫高克,弗能去,而使帥師以禦狄,次於河上,久而不召。眾潰,高克奔陳。《春秋》書曰:鄭棄其師。病鄭伯也。今使說也如匈奴,無乃棄說以及其介幣乎?昔晉之敗於邲也,先縠實往楚師;楚之敗於鄢陵也,苗賁皇實在晉。此古人之僨車轍也。上必悔之。」

楚王患其令尹蒍呂臣之不能,欲去之。訪於宜申,宜申曰:「未可。」王曰:「何故?」宜申曰:「令尹,楚相也。國之大事,莫大乎置相,弗可輕也。今王欲去其相,必先擇夫間之者,有乃可耳。」王蹙然曰:「令尹之不足以相楚國,不惟諸大夫及國人知之,鬼神亦實知之,大夫獨以為未可,寡人惑焉。」宜申曰:「不然。臣之裏有巨室,梁蠹且壓,將易之,召匠爾。匠爾曰:『梁實蠹,不可以不易,然必先得材焉,不則未可也。』其人不能堪,乃召他匠,束群小木以易之。其年冬十有一月,大雨雪,梁折而屋圮。今令尹雖不能,而承其祖、父之餘,國人與之素矣。而楚國之新臣弱,未有間者,此臣之所以曰未可也。」

趙人患鼠,乞貓於中山,中山人予之。貓善捕鼠及雞,月餘鼠盡,而其雞亦盡。其子患之,告其父曰:「盍去諸?」其父曰:「是非若所知也。吾之患在鼠,不在乎無雞。夫有鼠則竊吾食,毀吾衣,穿吾垣墉,壞傷吾器用,吾將饑寒焉,不病於無雞乎?無雞者,弗食雞則已耳,去饑寒猶遠。若之何而去夫貓也!」

客有短吳起於魏武侯者,曰:「吳起貪,不可用也。」武侯疏吳起。公子成入見,曰:「君奚為疏吳起也?」武侯曰:「人言起貪,寡人是以不樂焉。」公子成曰:「君過矣。夫起之能,天下之士莫先焉。惟其貪也,是以來事君;不然,君豈能臣之哉?且君自以為與殷湯、周武王孰賢?務光、伯夷,天下之不貪者也,湯不能臣務光,武王不能臣伯夷。今有不貪如二人者,其肯為君臣乎?今君之國,東距齊,南距楚,北距韓、趙,西有虎狼之秦。君獨以四戰之地處其中,而彼五國頓兵坐視不敢窺魏者,何哉?以魏國有吳起以為將也。《周詩》有之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吳起是也。君若念社稷,惟起所願好而予之,使起足其欲而無他求,坐殲五國之師,所失甚小,所得甚大。乃欲使之飯糲茹蔬,被短褐,步走以供使令,起必去之。起去,而天下之如起者卻行,不入大梁,君之國空矣。臣竊為君憂之。」武侯曰:「善。」復進吳起。

郁離子疾病,氣菀痰結,將㱿之。或曰:「痰,榮也,是養人者也。人無榮則中乾,中乾則死,弗可㱿也。」郁離子曰:「吁!吾子過哉!吾聞夫養人者津也,醫家者所謂榮也。今而化為痰,是榮賊也,則非養人者也。夫天之生人,參地而為三,為其能讚化育也,一朝而化為賊,其能讚天地之化育乎?是故俞跗、扁鵲之為醫也,浣胃滌腸,絕去病根,而阽死者生。舜、禹、成、湯、周文王之為君也,誅四凶,戮防風,剿昆吾,放夏桀,戡黎伐崇,而天下之亂載寧。其將容諸乎?容之無益,以戕人也。故蟲,果生也,蟲成而果潰。自我而離焉,非我已,其能養我乎?弗去,是殖賊以待戕也。從子之教,吾其不遠潰矣!」

螇螰

智伯圍趙襄子於晉陽,使人謂其守曰:「若能以城降,吾當使若子及孫世世保之。」守者對曰:「昔者中牟之郭圯,有螇螰墮於河,沫擁之以旋,其翅拍拍。厓見而憐之,遊而負之。及陸,謂厓曰:『吾與子百年無相忘也。』厓振羽大笑曰:『若冬春之不知也,而能百年無忘我乎?』今晉國惟無人而壅,女以天盈,盈而恃之,是壅禍也。壅禍恃盈,以蠆尾於人,天實厭之。晉陽朝亡,女必夕死。死予不寒,猶及見之。其何有於子及孫!」是夕,智伯為韓、魏所殺。

郁離子曰:「人之度量相越也,其猶江海之於瀸泉乎。瀸泉之微,積而至於海,無以尚之矣,而海亦不自知其大也。惟其不自知其大也,故其納不已,而天下之大莫加焉。聖人之為德,亦若是而已矣。是故汧泉納瀸泉,池納汧泉,溝納池,澮納溝,溪納澮,川納溪,澤納川,江河納澤,而歸諸海。故天子,海也;公、侯、卿、大夫,江、河也,川、澤也;庶官,溪、澮之類;而萬民皆瀸泉也。瀸泉之於海,其相去也不亦大縣絕矣乎!而其勢必趨焉,其志之感,情之達,如氣至而蟲鳴也,如雨來而礎潤也。君人者,惟德與量俱,而後天下莫不歸焉。德以收之,量以容之。德不廣,不能使人來;量不弘,不能使人安。故量小而思納大者,禍也。汋谷之,不可以陵洪濤;蒿樊之谷,不可以御飄風。大不如海,而欲以納江湖,難哉!」

介葛盧髽,白狄辮,皆朝於魯。遇於沈猶氏之衢,相睨而失笑。從者歸而語諸館,交訾焉。魯人使執渠略與蛣蜣以示之,弗喻。公山弗狃欲伐季氏,問於冉有,冉有曰:「盍召仲尼?」公山弗狃使召仲尼。或謂其人曰:「子之從夫子也,粲衣而鑿食。今將恒其故而豐其新矣,而召仲尼焉。至必授之政,將繩子以纆,子其悔哉。」乃陰嗾使者,易其禮,仲尼不至。將起師,冉有曰:「盍聞諸公乎?」弗聽。遂以費人攻季氏,問昭公焉。師入,驚公宮,季桓子挾公以登台,使行人辭諸費人曰:「先君之事,先大夫有之。雖然,盟主實有命。今斯之事君惟謹,君惠優渥,蔑有二命。二三子不念魯國,不謀於君,而怫臨以兵,其若君與社稷何?且吾聞之,鳶不嚇烏,袒裼不責夷踞,惟二三子圖之。」費人曳戈而走。公山弗狃出奔齊。君子曰:「公山之伐季氏也,其猶介葛盧之咻狄乎?雖欲召仲尼,卒蒙於其人而弗果。其無成也宜哉!」

齊人伐燕,取其財而俘其民。王朝而受俘,喜見於色,謂其大夫曰:「寡人之伐燕,不戮一人焉,雖湯武亦若是而已矣。」大夫皆頓首賀。已而燕人畔,王怒曰:「吾之於燕民,盡心焉,一朝而畔,寡人德不足為與!」淳于髡仰天大笑,王怪而問之,對曰:「臣鄰之富叟疾,使巫禱於神,神告之曰:『若能活物萬,吾當為若請於帝,去爾疾,錫爾壽。』富叟曰:『諾。』乃使人蒐於山,羅於林,會於澤,得羽毛鱗介之生者萬,言於神而放之。罔罟所及,鎩翅而滅足者,嘈嘈聒聒,蔽野揜谷。明日而富叟死。其子往泣於巫曰:『神亦有乎?』問之,以實對。巫笑曰:『有是哉!是女實自,非神女也。』今燕之君臣相為不道,而民無故也。君伐而取其財,遷其居,冤號之聲,訇殷天地,鬼神無所依歸,帝怒不可解矣,而曰不戮一人焉。夫人饑則死,凍則死,不必皆以鋒刃而後謂之殺之也。《周詩》曰:『樹怨以為德』。君實有焉。而以尤燕民,非臣之所知也。」

郁離子曰:「嗚呼!天下之亂也,天亦無如之何矣!夫天下之物,動者、植者、足者、翼者、毛者、保者,<角戢>々如也,沸如也,菶如也,森如也,出出而不窮,連連而不絕,莫非天之生也。則天之好生,亦盡其力矣。盡其力以生之,又盡其力以殲之,不亦勞且病哉?其生也非一朝,而其殲也在頃刻。天若能,如之何而為之?則亦不誠甚矣!」

楚令尹病,內結區霿,得秦醫而愈。乃言於王,令國人有疾,不得之他醫。無何,楚大疫,凡疾之之秦醫者皆死,於是國人悉往齊求醫。令尹怒,將執之。子良曰:「不可。夫人之病而服藥也,為其能救己也。是故辛螫澀苦之劑,堿砭熨灼之毒,莫不忍而受之,為其苦短而樂長也。今秦醫之為方也,不師古人而以臆,謂岐伯、俞跗為不足法,謂《素問》《難經》為不足究也,故其所用,無非搜泄酷毒之物,鉤吻戟喉之草,葷心暈腦,入口如鋒,胸腸刮割,彌日達夕,肝膽決裂,故病去而身從之,不如死之速也。吾聞之,擇禍莫若輕,人之情也。今令尹不求諸草茅之言,而圖利其所愛,其若天道何?吾得死於楚國,幸也!」

郁離子曰:「膏粱可以易豆羹,狐貉可以奪鋋絮,民情之常也。是故膏粱不足,豆羹可也;狐貉不足,鋋絮可也。野鳥繫於籠中而馴者,以食也。籠中之不如山藪,入其籠者知之。有童子側木檠而設食以誘鼠,多獲鼠。一夕,<辶兌>其一,遂不復獲鼠。今使持槲葉之衣、麥之餅而招於市,曰:『捨爾室,捐而服,而來與我共此。』則雖其子亦走而避矣。是故不情之事,大人不為之。」

楚王好祥。有獻白烏、白鸜鵒、木連理者,羣臣皆賀。荀卿不來,王召而謂之曰:「寡人不佞,幸賴先君之遺德,羣臣輯睦,四鄙無事,鬼神鑒格而降之祥。大夫獨不喜焉,願聞其故。」荀卿對曰:「臣少嘗受教於師矣。王之所謂祥者,非臣之所謂祥也。臣聞王者之祥有三:聖人為上,豐年次之,鳳皇、麒麟為下。而可以為祥、可以為妖者不與焉。故凡物之殊形詭色而無益於民用者,皆可以謂之祥、可以謂之妖者也。是故先王之思治其國也,見一物之非常,必省其政。以為祥與,則必自省曰:『吾何德以來之?』若果有之,則益勉其未至;無則反躬自勵,畏其僭也,畏其易福而為禍也。以為妖與,則必自省曰:『吾何戾以致之?』若果有之,不待旦而改之;無則夙夜祗惕,檢視聽之所不及,畏其蔽也,畏其有隱慝而人莫之知也。夫如是,故祥不空來而妖虛其應。今三閭大夫放死於湘,鄢郢、夷陵皆舉於秦,耕夫牧子莫不荷戈以拒秦,老弱饋餉,水旱相仍,饑饉無蓄,雖有鳳皇、麒麟日集於郊,無補楚國之罅漏,而況於易色之鳥、亂常之木乎!王如不省,楚國危矣。」王不寤,荀卿乃退處蘭陵。楚遂不振以亡。

齊伐燕,用田子之謀,通往來,禁侵掠,釋其俘,而吊其民,燕人皆爭歸之矣。燕王患之,蘇厲曰:「齊王非能行仁義者,必有人教之也。臣知齊王急近功而多猜,不能安受教;其將士又皆貪,不能長受禁。請以計中之。」乃陰使人道齊師要降者於途,掠其婦人而奪其財,於是降者皆畏,弗敢進。乃使間招亡民,亡民首竄。齊將士久欲掠而憚禁,則因民之首竄而言於王曰:「燕人叛齊。」王見降者之弗來也,果大信之,下令盡收拘降民之家。田子諫,不聽。將士因而縱掠,燕人遂不復思降齊。

郁離子曰:「善疑人者,人亦疑之;善防人者,人亦防之。善疑人者,必不足於信;善防人者,必不足於智。知人之疑己而弗舍者,必其有所存也;知人之防己而不避者,必其有所倚也。夫天下之人,焉得盡疑而盡防之哉?智不足以知賢否,信不足以弭欺詐,然後睢睢焉,惟恐人以我之所以處人者處我也,於是不任人而專任己。於是謀者隱,識者避,哲者愚,巧者拙,廉者匿,而圓曲頑鄙之士來矣。圓曲頑鄙之士盈於前,而疑與防愈急,至於術窮而身憤,愈悔其防與疑之不足,不亦痛哉!」

郁離子曰:「嗚呼!吾今而後知以訐為直者之為天下後世害不少也!夫天之生人,不恒得堯舜禹湯文王以為之君,然後及其次焉,豈得已哉?如漢之高祖,唐之太宗,所謂間世之英,不易得也,皆傳數百年,天下之生賴之以安,民物蕃昌,蠻夷向風,文物典章可觀,其功不細,乃必搜其失而斥之以自誇大,使後世之人舉以為詞曰:『若是者,亦足以受天命,一九有!』則不師其長而效其短,是豈非以訐為直者之流害哉?」或曰:「史,直筆也,有其事則直書之,天下之公也,夫奚訐?」郁離子曰:「是儒生之常言,而非孔子之訓也。孔子作《春秋》,為賢者諱,故齊桓、晉文皆錄其功,非私之也,以其功足以使人慕,錄其功而不揚其罪,慮人之疑之,立教之道也。故《詩》《書》皆孔子所刪,其於商周之盛王,存其頌美而已矣。」

天地之盜

郁離子曰:「人,天地之盜也。天地善生,盜之者無禁。惟聖人為能知盜,執其權,用其力,攘其功,而歸諸己,非徒發其藏、取其物而已也。庶人不知焉,不能執其權,用其力,而遏其機,逆其氣,暴夭其生息,使天地無所施其功,則其出也匱,而盜斯窮矣。故上古之善盜者,莫伏羲、神農氏若也。惇其典,庸其禮,操天地之心以作之君,則既奪其權而執之矣,於是教民以盜其力,以為吾用。春而種,秋而收,逐其時而利其生。高而宮,卑而池,水而舟,風而帆,曲取之無遺焉。而天地之生愈滋,庶民之用愈足。故曰『惟聖人為能知盜,執其權,用其力,非徒取其物、發其藏而已也』。惟天地之善生而後能容焉,非聖人之善盜而各以其所欲取之,則物盡而藏竭,天地亦無如之何矣。是故天地之盜息,而人之盜起,不極不止也。」然則何以制之?曰:「遏其人盜,而通其為天地之盜,斯可矣。」

公儀子謂魯穆公曰:「君知圃人之為圃乎?沃其壤,平其畦,通其風日,疏其水潦,而施藝植焉,窊隆乾濕,各隨其物產之宜,時而樹之,無有違也。蔬成而後擷之,相其豐瘠,取其多而培其寡,不傷其根。擷已而溉,蔬忘其擷。於是庖日充而圃不匱。今君之有司取諸民不度,知取而不知培之,其生幾何,而入於官者倍焉。君之圃匱也已,臣竊為君憂之。」

楚使芊叔為尹,課上最。楚王大悅,譝諸朝。孫叔敖仰天大笑,三噎而三頓。楚王不懌,曰:「令尹有不足於寡人與?盍教之?而廷恥寡人,竊為令尹不取也。」孫叔敖對曰:「臣之里人有汙池以為利者,吳行人過楚,見其魚鱉之刃也,謂之曰:『我善漁。』臣之里人喜,為之具罔罟舟楫,資其行,則趨而之其池,曰:『我於是乎漁。』臣之里人蹙然曰:『吾惟子能取江湖之魚以益我也,若是,則吾固有之矣,而焉用子為哉!』今楚國之民莫非王民矣,芊叔之尹申也,不聞有令政以來鄰國之民,而多取諸王之固有,以最其課,是剜王之股以啖王也,則王之左右皆能之矣,不惟是夫也。今王朝群臣而譝之,群臣不佞,由是而度王心,則相率而慕效之,以為敵國驅,是社稷之憂也。」楚王曰:「善哉!」乃黜芊叔,下令國中曰:「下邑之大夫有效芊叔剝吾民以最課者,服上刑。」楚人大悅,三年而伯諸侯。

艾大夫曰:「民不可使佚也。民佚,則不可使也。故曰:有事以勤之,則易治矣。」郁離子曰:「是術也,非先王之道也。先王之使民也,義而公,時而度,同其欲,不隱其情,故民之從之也如手足之從心,而奚恃於術乎!今子之民知畏而不知慕,知免而不知競,而子之所用者無非掊克之吏,所行者無非朝四暮三之術也。子以為人不知之,而不知人皆知之也。故子以是施諸民,民亦以是應諸子。上下之情交隱矣。子徒見其貌之合,而不知其中之離也,見其外而不察其心者也。故自喜以是為得計,而不思惡勞欲逸,人志所同。是故先王之養民也,聚其所欲,而勿施其所惡。今子反之,庸非罔乎!上罔下則不親,下罔上則不孫。不孫不親,亂之蘊也。《詩》云:『彼其之子,邦之司直。』子為司直,乃不循先王之舊章,而以罔教僕,實不敢與聞。」大夫雖慚,弗能改也。

郁離子謂艾大夫曰:「子以為以力毒人而人不言怨者,其畏威也乎?懷德也乎?」大夫曰:「亦畏威而已矣。」郁離子曰:「吾始以為夫子莫之知也,而今而後知夫子非莫之知也。夫子以鉤距擿民隱,羅其財以供公,非得已也。夫子之心,人知之也。而夫子之所任,則非能以夫子之心為心者也。是以民免而弗子懷也。《詩》云:『小東大東,杼軸其空。』又曰:『東人之子,職勞不來;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羆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試。』今茲備矣,而民不言,是怨不在口而在腹也。《詩》云: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若藥之在駁,未有火以發之也。夫子而今知之矣,能無虞乎!」

韓非子為政於韓且十年,韓貴人死於法者無完家,於是韓多曠官。王謂公叔曰:「寡人欲用人,而韓之群臣舉無足官者,若之何哉?」公叔對曰:「王知夫種樹乎?臣家國東郊,世業種樹。樹之材者,松楠栝柏,可以為棟樑,種之必三、五十年而後成;其下者為檉柳樸樕,種之則生,不過為薪。故以日計之,則棟樑之利緩,而薪之利速。以歲計之,則薪之利一,而棟樑之利百。臣俱種之,世享其利,是以富甲於韓國。臣鄰之窶叟,急慕而思效之,植松栝,不能三年,不待其成而輒伐之,以為常,僅足以朝夕食,無餘也。今君之用人也,不待其老成,至於不克負荷而輒以法戕之,棟樑之材竭矣。一朝而屋壞,臣恐束薪不足以支之也。」

郁離子曰:「虎之力於人,不啻倍也;虎利其爪牙,而人無之,又倍其力焉:則人之食於虎也無怪矣。然虎之食人不恒見,而虎之皮,人常寢處之,何哉?虎用力,人用智;虎自用其爪牙,而人用物。故力之用一而智之用百,爪牙之用各一而物之用百。以一敵百,雖猛不必勝。故人之為虎食者,有智與物,而不能用者也。是故天下之用力而不用智,與自用而不用人者,皆虎之類也,其為人獲而寢處其皮也,何足怪哉!」

省敵

郁離子曰:「善戰者省敵,不善戰者益敵。省敵者昌,益敵者亡。夫欲取人之國,則彼國之人皆我敵也,故善省敵者,不使人我敵。湯武之所以無敵者,以我之敵敵敵也。惟天下至仁,為能以我之敵敵敵,是故敵不敵而天下服。」

郁離子曰:「水赴壑,鳥赴林,蠅赴臭,不驅而自至者也,而奚以召之哉?利者,眾之所逐;名者,眾之所爭;而德者,眾之所歸也。是皆足以聚天下者也。故聚天下者,其猶的乎?夫的也者,眾矢之所射,眾志之所集也。堯舜以仁義為的,而天下之善聚焉。收天下之所爭逐者為之均之,不使其爭逐也。及其至也,九州來同,四夷鄉風,穆穆雍雍,以入於其的之中。桀紂以淫欲為的,而天下之不善聚焉。收天下之所爭逐者,私諸其人。及其窮也,諸侯百姓相與操弓注矢,的其躬而射之。是故不能仁義而為天下的者,禍也。故秦之未帝也,天下莫強焉。及其吞六國而一位號,不過再世,匹夫呼而與之爭,天下並起和之,莫不以秦為辭者,的所在也。陳涉先起而先亡,以其先自王,以為秦兵之的也。故曰:不為事先動而輒隨者,不為的而已矣。昔者秦攻韓上黨,上黨之守馮亭以上黨歸於趙,趙人受之,是以有長平之敗,趙國幾亡。夫秦之所欲取者,上黨也。兵之所加,不選其韓與趙也,惟上黨之所在耳。介山之草木,何罪而焚乎?子推之所在也。是故辭禍有道,辭其的而已矣。」

秦惡楚而善於齊。王翦帥師伐楚,田璆謂齊王曰:「盍救諸?」齊王曰:「秦王與吾交善而救楚,是絕秦也。」鄒克曰:「楚非秦敵也,必亡,不如起師以助秦,猶可以為德,而固其交。」田璆曰:「不然。秦,虎狼也。天下之強國六,秦已取其四,所存者齊與楚耳。譬如摘果,先近而後遠,其所未取者,力未至也,其能終留之乎?今秦豈誠惡楚而愛齊也?齊、楚若合,猶足以敵秦。以地言之,則楚近而齊遠。遠交而近攻,秦之宿計也。故將伐楚,先善齊,以絕其援,然後專其力於楚。楚亡,齊其能獨存乎?諺有之曰:攢矢而折之,不若分而折之之易也。此秦之已效計也。楚國朝亡,齊必夕亡。」秦果滅楚,而遂伐齊,滅之。

孽搖之虛,有鳥焉,一身而九頭。得食則八頭皆爭,呀然而相銜,灑血飛毛,食不得入咽,而九頭皆傷。海鳧觀而笑之曰:「而胡不思九口之食同歸於一腹乎?而奚其爭也!」

晉平公作琴,大弦與小弦同,使師曠調之,終日而不能成聲,公怪之。師曠曰:「夫琴,大弦為君,小弦為臣。大小異能,合而成聲。無相奪倫,陰陽乃和。今君同之,失其統矣。夫豈瞽師所能調哉!」

無支祈與河伯鬥,以天吳為元帥,相柳氏副之。江疑乘雲,列缺御雷,泰逢起風,薄號行雨。蛟鱷鯪激波濤而前驅者,三百朋,遂北至於碣石,東及呂梁。河伯大駭,欲走,靈姑胥止之,曰:「不如且戰,不捷而走未晚也。」乃謀元帥,靈姑胥曰:「贔屭可。」河伯曰:「天吳八首八足,而相柳氏九頭,實佐之,雷風雨雲之神,各專其能,以衛中堅,蛟鼉鱷鯪,莫不尾劍口鑿,鱗鋒鬛鍔,掉首摧山,揵鬐倒淵,而豈贔屭所敢當哉?」靈姑胥曰:「此臣之所以舉贔屭也。夫將以一身統三軍者也。三軍之耳目,齊於一人。故耳齊則聰,目齊則明,心齊則一。萬夫一力,天下無敵。今天吳之頭八,而副之者又九其頭。臣聞人心之神,聚於耳目。目多則視惑,耳多則聽惑。今以二將之心而御其耳目六十有八,則已不能無惑矣,加以雲雷風雨之師,各負其能,而畢欲逞焉,其孰能一之?故惟贔屭為足以當之。贔屭之冥冥,不可以智誘威脅而謀激也,而其志有必至,破之必矣。」乃使贔屭帥九夔以伐之,大捷。故曰:眾志之多疑,不如一心之獨決也。

常羊學射於屠龍子朱,屠龍子朱曰:「若欲聞射道乎?楚王田於雲夢,使虞人起禽而射之,禽發,鹿出於王左,麋交於王右,王引弓欲射,有鵠拂王旃而過,翼若垂雲。王注矢於弓,不知其所射。養叔進曰:『臣之射也,置一葉於百步之外而射之,十發而十中。如使置十葉焉,則中不中,非臣所能必矣。』」

郁離子曰:「多能者鮮精,多慮者鮮決。故志不一則厖,厖則散,散則潰潰然罔知其所定。是故明生於一。禽鳥之無知,而能知人之所不知者,一也。人為物之靈,而多欲以昏之,反禽鳥之不如,養其枝而枯其根者也。嗚呼!人能一其心,何不如之有哉!」

粵工善為舟,越王用之良,命廩人給上食,粵之治舟者宗之。歲餘,言於粵王曰:「臣不惟能造舟,而又能操舟。」王信之。槜李之役,風於五湖,溺焉,越人皆憐之。郁離子曰:「是畫蛇而為之足者之類也。人無問智愚,惟知止,則功完而不毀。故以子胥之賢,而不免焉。夫子胥之入吳也,圖報其父、兄之仇而已矣。及其入郢而鞭平王,足矣,夫復何求哉?乃不去,而沈其身,不知止也。」

郁離子曰:「水鴞翔而大風作,穴蟻徙而陰雨零,豈其知之獨覺哉?惟其所願欲莫切於飽與安也,故孜孜以候之,氣將來而必知,惟其心之專也。是故知暵潦者,莫如農;知水草者,莫如馬;知寒暑者,莫如蟲。故以刖守閽,以瞽聽樂,取其專也。魯人有善言《易》者,百家之訓詁疏義,無不誦而記之。命之卜,則不中。吳有醫,與之談脈證必折,而請其治疾,無不愈者。故曰:誠則明矣。水鴞之知風,穴蟻之知雨,誠也!」

屠龍子與都黎奕,都黎數敗,館人憐而助之,又敗。觀者皆愕,胥助焉。從者請已,曰:「吾聞寡不敵眾。彼方鳩群知,吾憂子之不勝,以圮前勞也。」屠龍子弗應,坐而奕如故。都黎乃大敗,不能支,助者相顧皆失色,執子以詬,使復之,俱弗敢矣。從者喜曰:「神矣哉夫子之奕也!」屠龍子曰:「未也。子不觀夫鬥獸乎?夫獸,虎為猛。今以虎鬥虎,則獨虎之不勝多虎也明矣;以狐鬥虎,則雖千狐其能勝一虎哉?多愈見其自亂也。昔者六國合從以擯秦,辯士之為秦者,以連衡喻之,六國果不勝,如辯士言。今者之奕,猶是也。吾嘗行於野,見兩頭之蛇,其首一東而一西,二首相掣,終日不能離其處。吾觀而悲焉。故為巨室者,工雖多,必有大匠焉,非其畫不敢裁也。操巨舟者,人雖多,必有舵師焉,非其指不敢行也。故視聽專而事不僨。是故四海之民,聽於一君則定;百萬之師,聽於一將則勝。《易》曰:『長子帥師,弟子輿屍,凶。』《詩》曰:『如彼築室於道謀,是用不潰於成。』雖使奕秋為之,猶當敗也,而況非奕秋者乎?吾何惴焉!」

虞孚

虞孚問治生於計然先生,得種漆之術。三年樹成而割之,得漆數百斛,將載而鬻諸吳。其妻之兄謂之曰:「吾常於吳商,知吳人尚飾,多漆工,漆於吳為上貨。吾見賣漆者煮漆葉之膏以和漆,其利倍,而人弗知也。」虞孚聞之喜,如其言,取漆葉煮為膏,亦數百甕,與其漆俱載,以入於吳。時吳與越惡,越賈不通,吳人方艱漆。吳儈聞有漆,喜而逆諸郊,道以入吳國,勞而舍諸私館。視其漆甚良也,約旦夕以金幣來取漆。虞孚大喜,夜取漆葉之膏和其漆以俟。及期,吳儈至,視漆之封識新,疑之,謂虞孚,請改約期二十日。至則其漆皆敗矣。虞孚不能歸,遂丐而死於吳。

若石隱於冥山之陰,有虎恒蹲以窺其藩。若石帥其人晝夜警,日出而殷鉦,日入而燎煇,宵則振鐸以望,植棘樹,墉坎山谷以守,卒歲,虎不能有獲。一日而虎死,若石大喜,自以為虎死,無毒己者矣,於是弛其機,撤其備,垣壞而不修,藩決而不理。無何,有貙逐麋來,止其室之隈,聞其牛羊豕之聲而入食焉。若石不知其為貙也,叱之不走,投之以塊。貙人立而爪之斃。君子謂若石知一而不知二,宜其及也。

郁離子居山,夜有狸取其雞,追之弗及。明日,從者獲其入之所以雞,狸來而縶焉。身縲而口足猶在雞,且掠且奪之,至死弗肯舍也。郁離子歎曰:「人之死貨利者,其亦猶是也夫!宋人有為邑而以賂致訟者,士師鞫之,隱弗承;掠焉,隱如故。吏謂之曰:『承則罪有數,不承則掠死,胡不擇其輕?』終弗承以死。且死,呼其子,私之曰:『善保若貨,是吾以死易之者。』人皆笑之。則亦與狸奚異焉!」

蹶叔好自信,而喜違人言。田於龜陰,取其原為稻,而隰為梁。其友謂之曰:「粱喜亢,稻喜隰,而子反之,失其性矣,其何以能獲?」弗聽。積十稔而倉無儲,乃視於其友之田,莫不如所言以獲,乃拜曰:「予知悔矣。」既而商於汶上,必相貨之急於時者趨之,無所往而不與人爭,比得,而趨者畢至,輒不獲市。其友又謂之曰:「善賈者收人所不爭,時來利必倍,此白圭之所以富也。」弗聽。又十年而大困,復思其言而拜曰:「予今而後不敢不悔矣。」他日以舶入於海,要其友與偕,則泛濫而東,臨於巨淵,其友曰:「是歸塘也,往且不可復。」又弗聽。則入於大壑之中,九年得化鯤之濤,噓之以還。比還而髮盡白,形如枯臘,人無識之者,乃再拜稽首,以謝其友,仰天而矢之曰:「予所弗悔者,有如日。」其友笑曰:「悔則悔矣,夫何及乎?」人謂蹶叔三悔以沒齒,不如不悔之無憂也。

齊人有好詬食者,每食必詬其僕,至壞器投匕箸,無空日,館人厭之,忍弗言。將行,贈之以狗,曰:「是能逐禽,不腆以贈子。」行二十里而食,食而召狗與之食,狗嗥而後食,且食而且嗥,主人詬於上,而狗嗥於下,每食必如之。一日,其僕失笑然後覺。郁離子曰:「夫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又曰:「飲食之人,則人賤之,斯人之謂矣。」

黔中仕於齊,以好賄黜而困,謂豢龍先生曰:「小人今而痛懲於賄矣,惟先生憐而進之。」又黜。豢龍先生曰:「昔者玄石好酒,為酒困,五藏熏灼,肌骨蒸煮如裂,百藥不能救,三日而後釋,謂其人曰:吾今而後知酒可以喪人也,吾不敢復飲矣。居不能閱月,同飲至曰:試嘗之。始而三爵止,明日而五之,又明日十之,又明日而大釂,忘其故死矣。故貓不能無食魚,雞不能無食蟲,犬不能無食臭:性之所耽,不能絕也。」

句章之野人翳其藩以草,聞唶唶之聲,發之而得雉,則又翳之,冀其重獲也。明日,往聆焉,唶唶之聲如初,發之而得蛇,傷其手以斃。郁離子曰:「是事之小,而可以為大戒者也。天下有非望之福,亦有非望之禍。小人不知禍福之相倚伏也,則僥幸以為常,是故失意之事,恒生於其所得意,惟其見利而不見害,知存而不知亡也。」

犁冥之梁父之山,得碼瑙焉,以為美玉而售之。人曰:「是碼瑙也,石之似玉者也。若以玉價售,徒貽人笑,且卒不克售,胡不實之,雖不足爾欲,售矣。」弗信,則抱而入海。將之燕,適海有怪濤,舟師大怖,遍索於舟之人,曰:「是必舟有寶,而龍欲之耳。有則亟獻之無惜,惜胥沒矣。」犁冥拊膺而哭,問其故,曰:「予實有重寶,今將獻之,不能不悲耳。」索而視之,碼瑙也。舟師啞然忘其怖而笑曰:「龍宮無子,不能識此寶也。」

姑蘇之城圍,吳王使太宰伯嚭發民以戰,民詬曰:「王日飲而不虞寇,使我至於此,乃弗自省,而驅予戰,戰而死,父母妻子皆無所托,幸而勝敵,又不云予功,其奚以戰!」太宰嚭以告王,請行賞,王吝不發;請許以大夫之秩,王顧有難色。王孫雄曰:「姑許之,寇退,與不與在我。」王乃使太宰嚭布令。或曰:「王好詐,必誑我。」國人亦曰:「姑許之,寇至,戰不戰在我。」於是王築城。鴟夷子皮虎躍而鼓之,薄諸閶闔之門,吳人不戰。太宰嚭帥左右扶王以登台,請成,弗許。王伏劍,泰伯之國遂亡。

鄭之鄙人學為蓋,三年藝成而大旱,蓋無所用,乃棄而為桔槔。又三年藝成而大雨,桔槔無所用,則又還為蓋焉。未幾而盜起,民盡改戎服,鮮有用蓋者。欲學為兵,則老矣。郁離子見而嗟之曰:「是殆類漢之老郎與!然老與少,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藝事由己之學,雖失時在命,而不可盡謂非己也。故粵有善農者,鑿田以種稻,三年皆傷於澇,人謂之:宜泄水以樹黍。弗對,而仍其舊。其年乃大旱,連三歲,計其獲,則償所歉而贏焉。故曰『旱斯具舟,熱斯具裘』,天下之名言也。」

狐丘之野人世農,農田之入儉,恒思易其業,而未有加於農者。其舅之子騶於邑大夫,歸而華其衣,見而企焉,遂棄農而往為騶。其主曰:「汝自欲耳,余弗女逐也。三年而不返,則汝之田與廬,吾當使他人營之,無悔也。」跽而辭曰:「唯。」越三年,而其所事者物故,欲復歸,而田與廬皆易人矣。故主憐而召之,而其同里皆疾其亡故而違常也,遂恧不敢復,而塗殍焉。或以語郁離子,郁離子曰:「古稱良農不為水旱輟耕,良賈不以折閱廢市,正謂此也。吳人有養猿於籠,十年,憐而放之,信宿而輒歸,曰:『未遠乎。』舁而舍諸大谷。猿久籠而忘其習,遂無所得食,鳴而死。是以古人慎失業也。」

郁離子曰:「多疑之人,不可與共事;僥幸之人,不可與定國。多疑之人,其心離,其敗也以擾;僥幸之人,其心汰,其敗也以忽。夫惟其多疑也,而後逢迎之夫集焉;惟其僥幸也,而後亡忌憚之夫集焉。逢迎之夫,道其猜而揜其明;亡忌憚之夫,盈其欺而厲其暴。然後益疑其所不當疑,而決其所不當決。敗而後悔,奚及哉!」

天道

盜子問於郁離子曰:「天道好善而惡惡,然乎?」曰:「然。」曰:「然則天下之生,善者宜多,而惡者宜少矣。今天下之飛者,烏鳶多而鳳皇少,豈鳳皇惡而烏鳶善乎?天下之走者,豺狼多而麒麟少,豈麒麟惡而豺狼善乎?天下之植者,荊棘多而稻粱少,豈稻粱惡而荊棘善乎?天下之火食而豎立者,奸宄多而仁義少,豈仁義惡而奸宄善乎?將人之所謂惡者,天以為善乎;人之所謂善者,天以為惡乎?抑天不能制物之命,而聽從其自善惡乎?將善者可欺,惡者可畏,而天亦有所吐茹乎?自古至今,亂日常多,而治日常少;君子與小人爭,則小人之勝常多,而君子之勝常少。何天道之好善惡惡而若是戾乎?」郁離子不對。盜子退謂其徒曰:「甚矣君子之私於天也!而今也辭窮於予矣。」

郁離子曰:「蠶吐絲而為繭,以自衛也,卒以烹其身,而其所以賈禍者,乃其所自作以自衛之物也。蠶亦愚矣哉!蠶不能自育,而托於人以育也。托人以育其生,則竭其力,戕其身,以為人用也弗過。人奪物之所自衛者為己用,又戕其生而弗恤,甚矣!而曰天生物以養人,人何厚,物何薄也!人能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育天下之物,則其奪諸物以自用也,亦弗過;不能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蚩蚩焉與物同行,而曰天地之生物以養我也,則其獲罪於天地也大矣!」

東陵侯既廢,過司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東陵侯曰:「久臥者思起,久蟄者思啟,久懣者思嚏。吾聞之,畜極則泄,悶極則達,熱極則風,壅極則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無往不復。僕竊有疑,願受教焉。」季主曰:「若是,則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為?」東陵侯曰:「僕未究其奧也,願先生卒教之。」季主乃言曰:「嗚呼!天道何親?惟德之親;鬼神何靈?因人而靈。夫蓍,枯草也;龜,枯骨也。物也。人靈於物者也,何不自聽而聽於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頹垣,昔日之歌樓舞館也;荒榛斷梗,昔日之瓊蕤玉樹也;露蠶風蟬,昔日之鳳笙龍笛也;鬼磷螢火,昔日之金霡華燭也;秋荼春薺,昔日之象白駝峰也;丹楓白荻,昔日之蜀錦齊紈也。昔日之所無,今日有之,不為過;昔日之所有,今日無之,不為不足。是故一晝一夜,華開者謝;一秋一春,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為!」

郁離子曰:「氣者,道之毒藥也;情者,性之鋒刃也。知其為毒藥、鋒刃而憑之以行者,欲使之也。嗚呼!天與人,神靈者也,而皆不能不為欲所使。使氣與情得以逞其能,而性與道反隨其所如往,造化至此,亦幾乎窮矣。」

郁離子見披枯荷而履雪者,惻然而悲,涓然而泣之,沾其袖。從者曰:「夫子奚悲也?」郁離子曰:「吾悲若人之阽死而莫能恤也。」從者曰:「夫子之志則大矣,然非夫子之任也,夫子何悲焉?夫子過矣!」郁離子曰:「若不聞伊尹乎?伊尹者,古之聖人也。思天下有一夫不被其澤,則其心愧恥,若撻於市。彼人,我亦人也;彼能,而我不能,寧無悲乎?」從者曰:「若是,則夫子誠過矣。伊尹得湯而相之。湯以七十里之國為政於天下,有人民焉,有兵甲焉,而用之,執征伐之權,以為天下君,而伊尹為之師。故得志而弗為,伊尹恥之。今夫子羈旅也,伊尹之事,非夫子之任也。夫子何為而悲哉?且吾聞之:民,天之赤子也,死生休戚,天實司之。譬人之有牛羊,心誠愛之,則必為之求善牧矣。今天下之牧無能善者,夫子雖知牧,天弗使牧也,夫子雖悲之,若之何哉!」退而歌曰:「彼岡有桐兮,此澤有荷葉,不庇其根兮,嗟嗟奈何!」郁離子歸,絕口不談世事。

楚南公問於蕭寥子云曰:「天有極乎?極之外,又何物也?天無極乎?凡有形,必有極,理也,勢也。」蕭寥子云曰:「六合之外,聖人不言。」楚南公笑曰:「是聖人所不能知耳,而奚以不言也?故天之行,聖人以曆紀之;天之象,聖人以器驗之;天之數,聖人以筭窮之;天之理,聖人以《易》究之。凡耳之所可聽,目之所可視,心思之所可及者,聖人搜之,不使有毫忽之藏。而天之所閟,人無術以知之者惟此。今又不曰不知,而曰不言,是何好勝之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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