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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理学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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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学七家序

理学,一名道学,本古诸子儒家者流。其名之成立,始于元人修《宋史》而作《道学传》,以叙周、张、程、朱诸子之行事。其学之实质,大抵以返观、切己、修身、济世为要,而其理气心性之说,则所以穷极其为学之容量与深微之故。其所著述,校以古诸子之立说,与汉人之注经,固有区别,而推本于孔孟所传,则彼诸儒之先后阐明者,亦不为少。是以本编继《诸子治要》之后,而复有此理学七家之选。俾四库丙部之书,源流略备,而便于互考也。大要此七家者,莫非一代之英,造就深博,确具心得。虽各家于为学入门之功夫,或不免时持异论,俨若抗衡,然百虑一致,殊途同归。例之周秦诸子,其宗本不同者,今尚不能偏废,况均是为孔孟之学者乎!独怪其后之末学,口耳剽窃,第知拘守门户,标榜诟争,终之堕其师说,见病于世。故尝略考其本末,以谓理学之盛,莫盛于宋明之时。其衰也,则在有清朴学代兴之际。驯至今日,功利物质之说,尤深入人心,而其学几乎息矣。虽然,盛衰无常,人实参天,如于其盛也,惟循向之末学所为,呼和取闹,则即其学之所以衰也。于其衰也,苟能发愤自建,研深究博,又未尝不可为其复盛之基焉。噫!好学之士,观此七家之言,略其门户之私,而察其盛衰之本,亦将有感于中也夫。

周敦颐

周敦颐 ,湖南营道人,字茂叔。尝为桂阳令,徙知南昌,皆有治绩。熙宁时,为转运判官。以疾,求知南康军。因家庐山莲花峰下,所居曰濂溪,世称濂溪先生。黄庭坚称其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程颢、程颐兄弟皆从受业,敦颐每令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故颢之言曰:“自再见周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侯师圣学于程颐,未悟,访敦颐。敦颐曰:“吾老矣,说不可不详。”留对榻夜谈。越三日乃还,颐惊异之,曰: “非从周茂叔来耶?”其善开发人类此。著《太极图说》、《通书》,推论阴阳五行之理,以见道体本源。其文简质,为性理学最早、最精之作。朱熹以之“得孔孟不传之正统”。盖宋之道学,实以敦颐为开祖焉!卒年五十七,谥元公,传其学者,谓之“濂学”。

太极图说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隆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其至矣!

通书

诚上第一

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

诚下第二

圣,诚而已矣。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也。五常百行,非诚,非也,邪暗,塞也。故诚则无事矣。至易而行难。果而确,无难焉。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几德第三

诚,无为;几,善恶;德:爱曰仁,宜曰义,理曰礼,通曰智,守曰信。性焉、安焉之谓圣,复焉、执焉之谓贤。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之谓神。

圣第四

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 。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诚、神、几,曰圣人。

慎动第五

动而正,曰道;用而和,曰德。匪仁,匪义,匪礼,匪智,匪信,悉邪矣!邪动,辱也;甚焉,害也。故君子慎动。

道第六

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守之贵,行之利,廓之配天地。岂不易简?岂为难知?不守,不行,不廓尔!

师第七

或问曰:“曷为天下善?”曰:“师”。曰:“何谓也?”曰:“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不达。曰:“刚善,为义,为直,为断,为严毅,为干固;恶,为猛,为隘,为强梁。柔善,为慈,为顺,为巽;恶,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惟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故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而止矣。故先觉觉后觉,暗者求于明,而师道立矣。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朝廷正而天下治矣。

幸第八

人之生,不幸,不闻过;大不幸,无耻。必有耻,则可教;闻过,则可贤。

思第九

《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无思,本也;思通,用也。几动于彼,诚动于此。无思而无不通,为圣人。不思,则不能通微;不睿,则不能无不通。是则无不通,生于通微,通微,生于思。故思者,圣功之本,而吉凶之几也。《易》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又曰:“知几,其神乎!”

志学第十

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伊尹、颜渊,大贤也。伊尹耻其君不为尧、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颜渊不迁怒,不贰过,三月不违仁。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过则圣,及则贤,不及则亦不失于令名。

顺化第十一

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天道行而万物顺,圣德修而万民化。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故天下之众,本在一人。道岂远乎哉?术岂多乎哉?

治第十二

十室之邑,人人提耳而教,且不及,况天下之广、兆民之众哉?曰:纯其心而已矣。仁、义、礼、智四者,动静、言貌、视听无违之谓纯。心纯则贤才辅,贤才辅则天下治。纯心要矣,用贤急焉。

礼乐第十三

礼,理也;乐,和也。阴阳理而后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万物各得其理然后和,故礼先而乐后。

务实第十四

实胜,善也;名胜,耻也。故君子进德修业,孳孳不息,务实胜也;德业有未著,则恐恐然畏人知,远耻也。小人则伪而已。故君子日休,小人日忧。爱敬第十五

有善不及。曰:“不及则学焉。”问曰:“有不善?”曰:“不善,则告之不善,且劝曰:‘庶几有改乎,斯为君子。’有善一,不善二,则学其一,而劝其二。有语曰:‘斯人有是之不善,非大恶也?’则曰:‘孰无过?焉知其不能改?改,则为君子矣!不改,为恶,恶者天恶之。彼岂无畏耶?乌知其不能改?”故君子悉有众善,无弗爱且敬焉。

动静第十六

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物则不通,神妙万物。水阴根阳,火阳根阴。五行阴阳,阴阳太极,四时运行,万物终始。混兮辟兮,其无穷兮。

乐上第十七

古者圣王制礼法,修教化。三纲正,九畴叙,百姓大和,万物咸若。乃作乐以宣八风之气,以平天下之情。故乐声淡而不伤,和而不淫。入其耳,感其心,莫不淡且和焉。淡则欲心平,和则燥心释。优柔平中,德之盛也;天下化中,治之至也。是谓道配天地,古之极也。后世礼法不修,政刑苛紊,纵使败度,下民困苦。谓古乐不足听也,代变新声,妖淫愁怨,导欲增悲,不能自止。故有贼君弃父,轻生败伦,不可禁者矣。呜呼!乐者,古以平心,今以助欲;古以宣化,今以长怨。不复古礼,不变今乐,而欲至治者,远矣!

乐中第十八

乐者,本乎政也。政善民安,则天下之心和。故圣人作乐,以宣畅其和心,达于天地。天地之气,感而太和焉。天地和,则万物顺,故神祗格,鸟兽驯。

乐下第十九

乐声淡,则听心平;乐辞善,则歌者慕。故风移而俗易矣。妖声艳辞之化也,亦然。

圣学第二十

“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

公明第二十一

公于己者公于人,未有不公于己而能公于人也。明不至,则疑生。明,无疑也。谓能疑为明,何啻千里!

理性命第二十二

厥彰厥微,匪灵弗莹。刚善刚恶,柔亦如之,中焉止矣。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小大有定。

颜子第二十三

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不改其乐”。夫富贵,人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贫者,独何心哉?天地间有至贵至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贱处之一也。处之一,则能化而齐,故颜子亚圣。

师友上第二十四

天地间,至尊者道、至贵者德而已矣。至难得者人,人而至难得者,道德有于身而已矣。求人至难得者有于身,非师友则不可得也已。

师友下第二十五

道义者,身有之,则贵且尊。人生而蒙,长无师友则愚。是道义由师友有之,而得贵且尊,其义不亦重乎!其聚不亦乐乎!

过第二十六

仲由喜闻过,令名无穷焉。今人有过,不喜人规,如护疾而忌医,宁灭其身而无悟也。噫!

势第二十七

天下,势而已矣。势,轻重也。极重不可反。识其重而亟反之,可也。反之,力也。识不早,力不易也。力而不竞,天也;不识不力,人也。天乎?人也,何尤!

文辞第二十八

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文辞,艺也;道德,实也。笃其实,而艺者书之,美则爱,爱则传焉。贤者得以学而至之,是为教。故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然不贤者,虽父兄临之,师保勉之,不学也;强之,不从也。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噫!弊也久矣!

圣蕴第二十九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子曰:“予欲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然则圣人之蕴,微颜子殆不可见。发圣人之蕴,教万世无穷者,颜子也。圣同天,不亦深乎!常人有一闻知,恐人不速知其有也;急人知而名也,薄亦甚矣!

精蕴第三十

圣人之精,画卦以示;圣人之蕴,因卦以发。卦不画,圣人之精,不可得而见。微卦,圣人之蕴,殆不可悉得而闻。《易》何止五经之源?其天地鬼神之奥乎!

乾损益动第三十一

君子乾乾,不息于诚,然必惩忿窒欲,迁善改过而后至。乾之用其善是,损益之大莫是过,圣人之旨深哉!“吉凶悔吝生乎动。”噫!吉一而已,动可不慎乎!

家人睽复无妄第三十二

治天下有本,身之谓也;治天下有则,家之谓也。本必端,端本,诚心而已矣;则必善,善则,和亲而已矣。家难而天下易,家亲而天下疏也。家人离,必起于妇人。故睽次家人,以二女同居而志不同行也。尧所以厘降二女于妫汭,舜可禅乎?吾兹试矣。是治天下观于家,治家观身而已矣。身端,心诚之谓也。诚心,复其不善之动而已矣。不善之动,妄也妄复,则无妄矣,无妄,则诚矣。故无妄次复,而曰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深哉!

富贵第三十三

君子以道充为贵,身安为富,故常泰无不足。而铢视轩冕,尘视金玉,其重无加焉尔!

陋第三十四

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彼以文辞而已者,陋矣!

拟议第三十五

至诚则动,动则变,变则化。故曰: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

刑第三十六

天以春生万物,止之以秋。物之生也,既成矣,不止则过焉,故得秋以成。圣人之法天,以政养万民,肃之以刑。民之盛也,欲动情胜,利害相攻,不止则贼灭无伦焉。故得刑以治。情伪微暧,其变千状。苟非中正明达果断者,不能治也。《讼》卦曰:“利见大人。”以刚得中也。《噬嗑》曰:“利用狱。”以动而明也。呜呼!天下之广,主刑者,民之司命也。任用可不慎乎!

公第三十七

圣人之道,至公而已矣。或曰:“何谓也?”曰:“天地至公而已矣。”

孔子上第三十八

《春秋》,正王道,明大法也,孔子为后世王者而修也。乱臣贼子,诛死者于前,所以惧生者于后也,宜乎万世无穷。王祀夫子,报德报功之无尽焉!

孔子下第三十九

道德高厚,教化无穷,实与天地参而四时同,其惟孔子乎?

蒙艮第四十

童蒙求我,我正果行,如筮焉。筮,叩神也,再三则渎矣,渎则不告也。我正果行,如筮焉。筮,叩神也,再三则渎矣,渎则不告也。山下出泉,静而清也。汨则乱,乱不决也。慎哉!其惟时中乎!艮其背,背非见也;静则止,止非为也,为不止矣。其道也深乎!

张载

张载,陕西郿县横渠镇人,字子厚,少喜谈兵。以书谒范仲淹,仲淹劝读《中庸》,载犹以为未通,又访诸释老,反而求之六经。尝坐虎皮,讲《易》京师。程颢兄弟与论《易》,次日撤坐辍讲,与二程语道学之要,涣然自失,尽弃异学。熙宁初,为崇文院校书,寻即移疾屏居南山下,终日危坐一室,俯读仰思,有得则志之。或中夜起,取烛以书,蔽衣蔬食,与诸生讲学,每告以知礼成性之道,学必如圣人而后已。著书号《正蒙》,又作《东铭》、《西铭》及《易说》。程颐尝称其《西铭》“理一分殊,扩前圣所未发,与孟子性善养气之论同功”。卒年五十八,谥明公,后定谥献,传其学者,号曰“关学”。

西铭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

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违曰悖德,害仁曰贼;济恶者不才,其践形,惟肖者也。

知化则善述其事,穷神则善继其志。不愧屋漏为无忝,存心养性为匪懈。恶旨酒,崇伯子之顾养;育英才,颍封人之锡类。不弛劳而厎豫,舜其功也;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勇于从而顺令者,伯奇也。

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东铭

戏言出于思也,戏动作于谋也。发乎声,见乎四肢,谓非己心,不明也;欲人无己疑,不能也。过言非心也,过动非诚也。失于声,謬迷其四体,谓己当然,自诬也;欲他人己从,诬人也。或者谓出于心者,归咎为己戏;失于思者,自诬为己诚。不知戒其出汝者,归咎其不出汝者,长傲且遂非,不知孰甚焉!

正蒙 节录

太和所谓道,中涵浮沈、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缊、相荡、胜负、屈伸之始。其来也几微易简,其究也广大坚固。起知于易者乾乎!效法于简者坤乎!散殊而可象为气,清通而不可象为神。不如野马、缊,不足谓之太和。语道者知此,谓之知道;学《易》者见此,谓之见《易》。不如是,虽周公才美,其智不足称也已。

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至静无感,性之渊源,有识有知,物交之客感尔。客感客形与无感无形,惟尽性者一之。

天地之气,虽聚散、攻取百涂,然其为理也顺而不妄。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失吾常。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然则圣人尽道其间,兼体而不累者,存神其至矣。彼语寂灭者往而不反,徇生执有者物而不化,二者虽有间矣,以言乎失道则均焉。

气块然太虚,升降飞扬,未尝止息,《易》所谓“缊”,庄生所谓“生物以息相吹”、“野马”者与!此虚实、动静之机,阴阳、刚柔之始。浮而上者阳之清,降而下者阴之浊,其感遇聚散,为风雨,为雪霜,万品之流形,山川之融结,糟粕煨烬,无非教也。

气聚则离明得施而有形,气不聚则离明不得施而无形。方其聚也,安得不谓之客?方其散也,安得遽谓之无?故圣人仰观俯察,但云“知幽明之故”,不云“知有无之故”。盈天地之间者,法象而已;文理之察,非离不相睹也。方其形也,有以知幽之因;方其不形也,有以知明之故。

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故圣人语性与天道之极,尽于参伍之神变易而已。诸子浅妄,有有无之分,非穷理之学也。

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

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圣者,至诚得天之谓;神者,太虚妙应之目。凡天地法象,皆神化之糟粕尔。

气本之虚则湛本无形,感而生则聚而有象。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故爱恶之情同出于太虚,而卒归于物欲,倏而生,忽而成,不容有毫发之间,其神矣夫!〔以上《太和》篇〕

一物两体,气也。一故神〔两在故不测〕,两故化〔推行于一〕。此天之所以参也。

阴阳之精互藏其宅,则各得其所安,故日月之形,万古不变。若阴阳之气,则循环迭至,聚散相荡,升降相求,缊相揉,盖相兼相制,欲一之而不能,此其所以屈伸无方,运行不息,莫或使之,不曰性命之理,谓之何哉?〔以上《参两》篇〕

天道四时行,百物生,无非至教;圣人之动,无非至德。夫何言哉!

天之不测谓神,神而有常谓天。〔以上《天道》篇〕

神,天德;化,天道。德,其体;道,其用。一于气而已。

大可为也,大而化不可为也,在熟而已。《易》谓“穷神知化”,乃德盛仁熟之致,非智力能强也。

“精义入神”,事豫吾内,求利吾外也;“利用安身”,素利吾外,致养吾内也。“穷神知化”,乃养盛自致,非思勉之能强,故祟德而外,君子未或致知也。

知神而后能飨帝飨亲,见易而后能知神。是故不闻性与天道而能制礼作乐者末矣。

无我然后得正己之尽,存神然后妙应物之感。〔以上《神化》篇〕

诚明所知乃天德良知,非闻见小知而已。

义命合一存乎理,仁智合一存乎圣,动静合一存乎神,阴阳合一存乎道,性与天道合一存乎诚。

天所以长久不已之道,乃所谓诚。仁人孝子所以事天诚身,不过不已于仁孝而已。故君子诚之为贵。

“自明诚”,由穷理而尽性也;“自诚明”,由尽性而穷理也。

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惟大人为能尽其道,是故立必俱立,知必周知,爱必兼爱,成不独成。彼自蔽塞而不知顺吾理者,则亦末如之何矣。

天所性者通极于道,气之昏明不足以蔽之;天所命者通极于性,遇之吉凶不足以戕之。不免乎蔽之戕之者,未之学也。性通乎气之外,命行乎气之内,气无内外,假有形而言尔。故思知人不可不知天,尽其性然后能至于命。

湛一,气之本;攻取,气之欲。口腹于饮食,鼻舌于臭味,皆攻取之性也。知德者属厌而已,不以嗜欲累其心,不以小害大、末丧本焉尔。

心能尽性,“人能弘道”也;性不知检其心,“非道弘人”也。

尽其性能尽人物之性,至于命者亦能至人物之命,莫不性诸道,命诸天。我体物未尝遗,物体我知其不遗也。至于命,然后能成己成物,不失其道。

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

德不胜气,性命于气;德胜其气,性命于德。穷理尽性,则性天德,命天理。

纤恶必除,善斯成性矣;察恶未尽,虽善必粗矣。

莫非天也,阳明胜则德性用,阴浊胜则物欲行。领恶而全好者,其必由学乎!

生直理顺,则吉凶莫非正也;不直其生者,非幸福于回,则免难于苟也。〔以上《诚明》篇〕

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天大无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

释氏不知天命而以心法起灭天地,以小缘大,以末缘本,其不能穷而谓之幻妄,真所谓疑冰者与!〔以上《大心》篇〕

可欲之谓善,志仁则无恶也。诚善于心之谓信,充内形外之谓美,塞乎天地之谓大,大能成性之谓圣,天地同流、阴阳不测之谓神。

知德以大中为极,可谓知至矣;择中庸而固执之,乃至之之渐也。惟知学然后能勉,能勉然后日进而不息可期矣。

极其大而后中可求,止其中而后大可有。

不尊德性,则学问从而不道;不致广大,则精微无所立其诚;不极高明,则择乎中庸失时措之宜矣。

意,有思也;必,有待也;固,不化也;我,有方也。四者有一焉,则与天地为不相似。

将穷理而不顺理,将精义而不徙义,欲资深且习察,吾不知其知也。

温故知新,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德,绎旧业而知新益,思昔未至而今至,缘旧所见闻而察来,皆其义也。

责己者当知天下国家无皆非之理,故学至于不尤人,学之至也。

学者四失:为人则失多,好高则失寡,不察则易,苦难则止。

学者舍礼义,则饱食终日,无所猷为,与下民一致,所事不踰衣食之间、燕游之乐尔。

儒者穷理,故率性可以谓之道。浮屠不知穷理而自谓之性,故其说不可推而行。〔以上《中正》篇〕

至当之谓德,百顺之谓福。德者福之基,福者德之致,无入而非百顺。故君子乐得其道。

“正己而不求于人”,不愿乎外之盛者与!

必物之同者,己则异矣;必物之是者,己则非矣。

大人者,有容物,无去物,有爱物,无徇物,天之道然。天以直养万物,代天而理物者,曲成而不害其直,斯尽道矣。

志大则才大、事业大,故曰“可大”,又曰“富有”;志久则气久、德性久,故曰“可久”,又曰“日新”。〔以上《至当》篇〕

困而不知变,民斯为下矣;不待困而喻,贤者之常也。困之进人也,为德辨,为感速,孟子谓人有德慧术知者存乎疢疾以此。自古因于内无如舜,因于外无如孔子,以孔子之圣而下学于困,则其蒙难正志,圣德日跻,必有人所不及知而天独知之者矣,故曰“莫我知也夫”、“知我者其天乎”!

颜渊从师,进德于孔子之门;孟子命世,修业于战国之际;此所以潜见之不同。〔以上《三十》篇〕

行修言道,则当为人取,不务徇物强施以引取乎人,故往教妄说,皆取人之弊也。

言有教,动有法;昼有为,宵有得;息有养,瞬有存。

困辱非忧,取困辱为忧;荣利非乐,忘荣利为乐。〔以上《有德》篇〕

大易不言有无,言有无,诸子之陋也。

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故撰德于卦,虽爻有小大,及系辞其爻,必谕之以君子之义。一物而两体,其太极之谓与!阴阳天道,象之成也;刚柔地道,法之效也;仁义人道,性之立也。三才两之,莫不有乾坤之道。

阴阳、刚柔、仁义之本立,而后知趋时应变,故“乾坤毁则无以见《易》”。

开物于几先,故曰知来;明患而弭其故,故曰藏往。极数知来,前知也,前知其变,有道术以通之,君子所以措于民者远矣。〔以上《大易》篇〕

至诚,天性也;不息,天命也。人能至诚则性尽而神可穷矣,不息则命行而化可知矣。学未至知化,非真得也。

浮屠明鬼,谓有识之死受生循环,遂厌苦求免,可谓知鬼乎?以人生为妄,可谓知人乎?天人一物,辄生取舍,可谓知天乎?孔孟所谓天,彼所谓道。惑者指游魂为变为轮回,未之思也。大学当先知天德,知天德则知圣人,知鬼神。今浮屠极论要归,必谓死生转流,非得道不免,谓之悟道可乎?自其说炽传中国,儒者未容窥圣学门墙,已为引取,沦胥其间,指为大道。其俗达之天下,至善恶、智愚、男女、臧获,人人著信,使英才间气,生则溺耳目恬习之事,长则师世儒宗尚之言,遂冥然被驱,因谓圣人可不修而至,大道可不学而知。故未识圣人心,已谓不必求其迹;未见君子志,已谓不必事其文。此人伦所以不察,庶物所以不明,治所以忽,德所以乱,异言满耳,上无礼以防其伪,下无学以稽其弊。自古诐、淫、邪、遁之词,翕然并兴,一出于佛氏之门者千五百年,自非独立不惧,精一自信,有大过人之才,何以正立其间,与之较是非、计得失!

将修己,必先厚重以自持,厚重知学,德乃进而不固矣。忠信进德,惟尚友而急贤;欲胜己者亲,无如改过之不吝。〔以上《乾称》篇〕

理窟十五则 附《论语说》、《诗说》各一则

治天下不由井地,终无由得平。周道止是均平。

管摄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风俗,使人不忘本,须是明谱系世族与立宗子法。

不知疑者,只是不便实作。既实作,则须有疑。

多闻见,适足长小人之气;君子庄敬日强,始则须拳拳服膺,出于牵勉,至于中礼,却是从容。如此,方是为己之学。

尝谓文字历过,见得无可取,则可放下。唯《六经》则须著循环,能使昼夜不息,理会得六七年,则自无可得看。若义理则尽无穷,待自家长得一格,则又看得别。

学贵心悟,守旧无功。

为学大益,在自能变化气质。不尔,卒无所发明,不得见圣人之奥。故学者先须变化气质。变化气质与虚心相表里。

读书少,则无由考校得义精。盖书以维持此心,一时放下,则一时德性有懈。读书则此心常在,不读书则终看义理不见。书须成诵,精思多在夜中或静坐得之,不记则思不起,但须通贯得大原后,书亦易记。所以观书者,释己之疑,明己之未达。每见每知所益,则学进矣。于不疑处有疑,方是进矣。

既学而先有以功业为意者,于学便相害。既有意,必穿凿创,作起事也。德未成而先以功业为事,是代大匠斫,希不伤手也。

戏谑直是大无益,出于无敬心。戏谑不已,不惟害事,志亦为气所流。不戏谑亦是持气之一端。善戏谑之事,虽不为,无伤。

观书解大义,非闻也,必以了悟为闻。

学者不论天资美恶,亦不专在勤苦,但观其趣向著心处如何。

义理有疑,则濯去旧见,以来新意。心中苟有所闻,即便札记。不思,则还塞之矣。更须得朋友之助。

学者不宜志小气轻!志小则易足,易足则无由进;气轻则虚而为盈,约而为泰,亡而为有,以未知为已知,未学为已学。

天下事,大患只是畏人非笑,不养车马,食粗衣恶,居贫贱,皆恐人非笑。

不知当生则生,当死则死,今日万钟,明日弃之;今日富贵,明日饥饿,亦不恤,“惟义所在。”〔以上《经学理窟》〕

有潜心于道,忽忽为他虑引去者,此气也。旧习缠绕,未能脱洒,毕竟无益,但乐于旧习耳。古人欲得朋友与琴瑟简编,常使心在于此。惟圣人知朋友之取益为多,故乐得朋友之来。〔《论语说》〕

《斯干》诗言“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言兄弟宣相好,不要相学。犹,似也。人情大抵患在施之不见报则辍,故恩不能终。不要相学,己施之而已。〔《诗说》〕

语录十一则

学者当须立人之性。仁者,人也,当辨其人之所谓人。学者,学所以为人。

多求新意,以开昏蒙。吾学不振,非强有力者不能自奋。

万物皆有理。若不知穷理,如梦过一生。释氏便不穷理,皆以为见病所致。庄生尽能明理,反至穷极亦以为梦。盖不知《易》之穷理也。

有志于学者,都更不论气之美恶,只看志如何。“匹夫不可夺志也”,惟患学者不能坚勇。

虚心,然后能尽心。

气者,自万物散殊时,各有所得之气。习者,自胎胞中以至于婴孩时,皆是习也。

某所以使学者先习礼者,只为学礼则便除了世俗一副常习缠绕。又学礼则可以守得定。

心统,性情者也。

发于性则见于情,发于情则见于色,以类而应也。

洪钟未尝有声,由叩乃有声。圣人未尝有知,由问乃有知。

利,利于民则可谓利,利于身、利于国皆非利也。利之言利,犹言美之为美。利诚难言,不可一概而言。

程颢

程颢,洛阳人,字伯淳,举进士,调鄠县主簿,民爱戴之。熙宁初,为监察御史,前后进说,并皆恺切。后与王安石论新法,不合,遂求去。卒年五十四。颢资性过人,充养有道,和粹之气,盎于面背,门人交友从之数十年,未尝见其忿厉之容。遇事优为,虽仓卒不动声色。少学于周敦颐,汎滥诸家,出入老释几十年,反求六经,而后得之,遂以兴起斯文为己任。辨异端,群邪说,使圣人之道,焕然复明于世。文彦博采众论而题其墓曰“明道先生”,嘉定十三年,赐谥纯公。后人集其遗文语录,与弟颐所作合刊曰《二程全书》。

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

承教,谕以“定性未能不动,犹累于外物”,此贤者虑之熟矣,尚何俟小子之言!然尝思之矣,敢贡其说于左右:

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且以性为随物于外,则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内?是有意于绝外诱,而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既以内外为二本,则又乌可遽语定哉?

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易》曰:“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苟规规于外诱之除,将见灭于东而生于西也。非惟日之不足,顾其端无穷,不可得而除也。

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今以恶外物之心,而求照无物之地,是反鉴而索照也。《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孟氏亦曰:“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也。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无事则定,定则明,明则尚何应物之为累哉?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则圣人岂不应于物哉?乌得以从外者为非,而更求在内者为是也?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而视圣人喜怒之正为何如哉?夫人之情,易发而难制者,惟怒为甚。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见外诱之不足恶,而于道亦思过半矣。

心之精微,口不能宣;加之素拙于文辞,又吏事忽忽,未能精虑,当否伫报。然举大要,亦当近之矣。道近求远,古人所非,惟聪明裁之!

论王霸之辨疏

臣伏谓:得天理之正,极人伦之至者,尧、舜之道也;用其私心,依仁义之偏者,霸者之事也。王道如砥,本乎人情,出乎礼义,若履大路而行,无复回曲。霸者崎岖反侧于曲径之中,而卒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诚心而王则王矣,假之而霸则霸矣,二者其道不同,在审其初而已。《易》所谓“差若毫厘,谬以千里”者,其初不可不审也。故治天下者,必先立其志。正志先立,则邪说不能移,异端不能惑,故力进于道而莫之御也。苟以霸者之心而求王道之成,是衒石以为玉也。故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而曾西耻比管仲者,义所不由也。况下于霸者哉?

陛下躬尧、舜之资,处尧、舜之位,必以尧、舜之心自任,然后为能充其道。汉唐之君,有可称者,论其人则非先王之学,考其时则皆驳杂之政,乃以一曲之见,幸致小康,其创法垂统,非可继于后世者,皆不足为也。然欲行仁政,而不素讲其具,使其道大明而后行,则或出或入,终莫有所至也。夫事有大小,有先后。察其小,忽其大,先其所后,后其所先,皆不可以适治。且志不可慢,时不可失。惟陛下稽先圣之言,察人事之理,知尧、舜之道备于己,反身而诚之,推之以及四海,择同心一德之臣,与之共成天下之务。

《书》所谓“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又曰“一哉王心”,言致一而后可以有为也。古者三公不必备,惟其人,诚以谓不得其人而居之,则不若阙之之愈也。盖小人之事,君子所不能同。岂圣贤之事,而庸人可参之哉?欲为圣贤之事,而使庸人参之,则其命乱矣。即任君子之谋,而又入小人之议,则聪明不专,而志意惑矣。今将救千古深锢之弊,为生民长久之计。非夫极听览之明,尽正邪之辨,致一而不二,其能胜之乎?或谓:人君举动,不可不慎,易于更张,则为害大矣。臣独以为不然!所谓更张者,顾理所当耳。其动皆稽古质义而行,则为慎莫大焉。岂若因循苟简,卒致败乱者哉。自古以来,何尝有师圣人之言,法先王之治,将大有为,而返成祸患者乎。愿陛下奋天锡之勇智,体乾刚而独断,霈然不疑,则万世幸甚!

请修学校尊师儒取士札子

臣伏谓:治天下,以正风俗、得贤才为本。宋兴百余年,而教化未大醇,人情未尽美,士人微谦退之节,乡闾无廉耻之行,刑虽繁而奸不止,官虽冗而材不足者,此盖学校之不修,师儒之不尊,无以风劝养励之使然耳。

窃以去圣久远,师道不立,儒者之学,几于废熄。惟朝廷崇尚教育之道,则不日而复。古者一道德以同俗,苟师学不正,则道德何从而一?方今人执私见,家为异说,支离经训,无复统一。道之不明不行乃在于此。

臣谓:宜先礼命近侍贤儒,各以类举,及百执事、方岳、州县之吏,悉心推访。凡有明先王之道,德业充备,足为师表者,其次有笃志好学,材良行修者,皆以名闻。其高蹈之士,朝廷当厚礼延聘,其余命州县敦遣,萃于京师。馆之宽闲之宇,丰其廪饩,恤其家之有无,以大臣之贤典领其事,俾群儒朝夕相与讲明正学。其道必本于人伦,明乎物理;其教自小学洒扫,应对以往,修其孝弟忠信,周旋礼乐。其所以诱掖激励渐摩成就之道,皆有节序,其要在于择善修身,至于化成天下,自乡人而可至于圣人之道。其学行皆中于是者为成德。

又其次取材识明达,可进于善者,使日受其业,稍久则举其贤杰,以备高任。择其学业大明,德义可尊者,为太学之师,次以分教天下之学。始自藩府,至于列郡,择士之愿学,民之俊秀者入学,皆优其廩给,而蠲其身役。凡其有父母骨肉之养者,亦通其优游往来,以察其行。其大不率教者,斥之从役。

渐自太学,及州郡之学,择其道业之成、可为人师者,使教于县之学,如州郡之制。异日则十室之乡达于党遂,皆当修其庠序之制,为立师,学者以此而察焉。县令每岁与学之师,以乡饮之礼,会其乡老学者,众推经明行修、材能可任之士,升于州之学,以观其实。学荒行亏者罢归,而罪其吏与师。其升于州而当者,复其家之役。郡守又岁与学之师,行乡饮酒之礼,大会郡士,以经义、性行、材能三物,宾兴其士于太学。太学又聚而教之,其学不明、行不修与材之下者罢归,以为郡守学师之罪。升为太学者,亦听其以时还乡里,复来于学。

太学岁论其贤者、能者于朝,谓之选士。朝廷问之经以考其言,试之职以观其材,然后辨论其等差而命之秩。凡处郡县之学与太学者,皆满三岁,然后得充荐。其自州郡升于太学者,一岁而后荐。其有学行超卓,众所信服者,虽不处于学、或处学而未久,亦得备数论荐。

凡选士之法,皆以性行端洁、居家孝悌、有廉耻礼逊、通明学业、晓达治道者。凡公卿大夫子弟皆入学,在京师者入太学,在外者各入其所在州之学,谓之国子。其有当补荫者,并如旧制。惟不选于学者,不授以职。

臣谓既一以道德仁义教养之,又专以行实材学升进之,去其声律小碎、糊名誊录,一切无义理之弊,不数年间,学者靡然丕变矣。岂惟得士浸广,天下风俗将日入醇正,王化之本也。臣谓帝王之道,莫尚于此,愿陛下特留宸意,为万世行之。

语录三十五则

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质必有文,自然之理,必有对待,生生之本也。有上则有下,有此则有彼,有质则有文。一不独立,二则为文,非知道者孰能识之?天文,天之理也;人文,人之理也。

天下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非本恶。但或过或不及便如此,如杨、墨之类。

问心有善恶否?曰:在天为命,在义为理,在人为性,主于身为心,其实一也。心本善,发于思虑,则有善有不善。若既发,则可谓之情,不可谓之心。譬如水只是水,至于流而为派,或行于东,或行于西,却谓之流也。

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三事一时并了,元无次序,不可将穷理作知之事。若实穷得理,即性命亦可了。

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若存得,便合有得。盖良知良能,元不丧失,以昔日习心未除,却须存习此心,久则可夺旧习。此理至约,惟患不能守。既能体之而乐,亦不患不能守也。

刚毅木讷,质之近乎仁也。力行,学之近乎仁也。若夫至仁,则天地为一身。而天地之间,品物万形,为四肢百体。夫人岂有视四肢百体而不爱者哉?圣人,仁之至也,独能体是心而已,曷尝支离多端而求之自外乎!故“能近取譬”者,仲尼所以示子贡求仁之方也。医书有以手足风顽,谓之四体不仁,为其疾痛不以累其心故也。夫手足在我,而疾痛不与知焉,非不仁而何!世之忍心无恩者,其自弃亦若是而已。

人语言紧急,莫是气不定否?曰:此亦当习,习到自然缓时,便是气质变也。学至气质变,方是有功。

杨、墨之害,甚于申、韩;佛、老之害,甚于杨、墨。杨氏为我疑于仁,墨氏兼爱疑于义,申、韩则浅陋易见。故孟子只辟杨、墨,为其惑世之甚也。佛氏其言近理,又非杨、墨之比,所以为害尤甚。

杨、墨之害,亦经孟子辟之,所以廓如也。

仲尼言仁未尝兼义,独于《易》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而孟子言仁必以义配。盖仁者体也,义者用也。知义之为用,而不外焉者,可以语道矣。世之所论于义者多外之,不然,则混而无别,非知仁义之说者。

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约之使反,复入身来,自能寻向上去。

学只要鞭辟近里,著己而已。

学者须敬守此心,不可急迫,当栽培深厚,涵泳于其间,然后可以自得。 但急迫求之,终是私己,终不足以达道。

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忠恕一以贯之: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忠者无妄,恕者所以行乎忠也;忠者体,恕者用,大本达道也。

良知良能,皆无所由,乃出于天,不系于人。

致知在格物格致也。穷理而至于物,则物理尽。

儒者只合言人事,不得言有数,直到不得已处,然后归之命可也。

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

人之学不进,只是不勇。

一命之士,苟存心于爱物,于人必有所济。

知至,则便意诚。若有知而不诚者,皆知未至尔。知至而至之者,知至而往至之,乃几之先见。故曰“可与几也”。知终而终之,则可与存义也。

性静者,可以为学。

且省外事,但明乎善,务进诚心,其文章虽不中,不远矣。所守不约,汎滥无功。

世有以读书为文为艺者,曰:为文谓之艺,犹之可也;读书谓之艺,则求诸书者浅矣。

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即此是学。

人心常要活,则周流无穷,而不滞于一隅。

生生之谓易,是天之所以为道也。天只是以生为道,继此生理者只是善也。善便有一个元的意思,元者善之长。万物皆有春意,便是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成却待他万物自成,其性须得。

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人生气禀,理有善恶,然不是性中原有此两物,相对而生也。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是气禀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盖生之谓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也。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夫所谓“继之者善也”,犹水流而就下也,皆水也。有流而至海,终无所污,此何烦人力之为也?有流而未远,固已渐浊;有出而甚远,方有所浊。有浊之多者浊之少者,清浊虽不同,然不可以浊者不为水也。如此,则人不可以不加澄治之功,故用力敏勇则疾清,用力缓怠则迟清。其清也,则却只是原初水也。亦不是将清来换却浊,亦不是取出浊来置在一隅也。水之清则性善之谓也,故不是善与恶在性中为两物相对,各自出来。

此理天命也,顺而循之,则道也。循此而修之,各得其分,则教也。自天命以至于教,我无加损焉,此“舜有天下而不与焉”者也。

学始于不欺暗室。

须是大其心,使开阔,譬如为九层之台,须大做脚始得。

忧子弟之轻俊者,只教以经学念书,不得令作文字。子弟凡百玩好皆夺志,至于书札,于儒者事最近,然一向好著,亦自丧志。如王、虞、颜、柳辈,诚为好人则有之,曾见有善书者知道否?平生精力一用于此,非惟徒废时日,于道便有妨处,只此丧志也。

惟善变通,便是圣人。

人虽睡着,其识知自完,只是人与唤觉便是,他自然会理得。

先生尝曰:熙宁初,王介甫行新法,并用君子小人。君子正直不合,介甫以为俗学,不通世务,斥去。小人苟容谄佞,介甫以为有才能,知通变,用之。君子如司马君实不拜同知枢密院以去,范尧夫辞同修起居注得罪,张天祺自监察御史面折介甫被谪。介甫性愎,众人皆以为不可,则执之愈坚。君子既去,所用皆小人,争为刻薄,故害天下益深。使众君子未与之敌,俟其势久自缓,委曲平章,尚有可从之理,俾小人无隙以乘,其为害不至此之甚也。

程颐

程颐,颢弟,字正叔,与兄颢同学于周敦颐。年十八游太学,著《颜子好学论》,胡瑗大惊异之。即延见,处以学职。哲宗初,擢崇政殿说书,每进讲,色甚庄,继以讽谏。复与苏轼不合,遂出管句西京国子监。绍圣中,以元祐诸臣被贬,年七十五卒,谥正公。颐于书无所不读,其学以诚为本,以穷理为要,动止语默,一以圣人为师。平生诲人不倦,从学者甚众,其渊源所渐,皆为名士,世称伊川先生。著有《易传》《文集》等种,传二程之学者,号曰“洛学”。

颜子所好何学论

圣人之门,其徒三千,独称颜子为好学。夫诗书六艺,三千子非不习而通也,然则颜子所独好者,何学也?学以至圣人之道也。

圣人可学而至与?曰:然。学之道如何?曰:天地储精,得五行之秀者为人。其本也真而静,其未发也五性具焉,曰仁义礼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触其形而动于中矣。其中动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乐爱恶欲。情既炽而益荡,其性凿矣。是故觉者约其情使合于中,正其心,养其性,故曰性其情。愚者则不知制之,纵其情而至于邪僻,梏其性而亡之,故曰情其性。凡学之道,正其心,养其性而已。中正而诚,则圣矣。君子之学,必先明诸心,知所养,然后力行以求至,所谓自明而诚也。故学必尽其心,尽其心则知其性。知其性,反而诚之,圣人也。故《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诚之之道,在乎信道笃。信道笃则行之果,行之果则守之固,仁义忠信不离乎心,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出处语默必于是。久而弗失,则居之安,动容周旋中礼,而邪僻之心无自生矣。故颜子所事,则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仲尼称之,则曰“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又曰“不迁怒,不贰过”,“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此其好之笃,学之之道也。视听言动皆礼矣。所异于圣人者,盖圣人则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从容中道;颜子则必思而后得,必勉而后中。故曰颜子之与圣人,相去一息。孟子曰:“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颜子之德,可谓充实而有光辉,所未至者,守之也,非化之也。以其好学之心,假之以年,则不日而化矣。故仲尼曰:“不幸短命死矣!”盖伤其不得至于圣人也。所谓化之者,入于神而自然,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之谓也,孔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是也。

或曰:圣人,生而知之者也。今谓可学而至,其有稽乎?曰:然。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反之也。”性之者,生而知之者也;反之者,学而知之者也。又曰:孔子则生而知也,孟子则学而知也。后人不达,以谓“圣本生知,非学可至”,而为学之道遂失。不求诸己而求诸外,以博文强记、巧文丽辞为工,荣华其言,鲜有至于道者,则今之学,与颜子所好异矣。

《礼》序

礼经三百,威仪三千,皆出于性,非伪貌饰情也。鄙夫野人,卒然加敬,逡巡逊却而不敢受;三尺童子,拱而趋市,暴夫悍卒莫敢狎焉。彼非素有于教与邀誉于人而然也,盖其所有于性,物感而出者如此。故天尊地卑,礼固立矣;类聚群分,礼固行矣。

人者,位乎天地之间,立乎万物之上;天地与吾同体,万物与吾同气,尊卑分类,不设而彰。圣人循此,制为冠、昏、丧、祭、朝、聘、射、飨之礼,以行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义。其形而下者,具于饮食器服之用;其形而上者,极于无声无臭之微;众人勉之,贤人行之,圣人由之。故所以行其身与其家与其国与其天下,礼治则治,礼乱则乱,礼存则存,礼亡则亡。

上自古始,下逮五季,质文不同,罔不由是。

然而世有损益,惟周为备。是以夫子尝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逮其弊也,忠义之薄,情文之繁,林放有礼本之问。而孔子欲先进之从,盖所以矫正反弊也。然岂礼之过哉!为礼者之过也。

秦氏焚灭典籍,三代礼文大坏。汉兴购书、《礼记》四十九篇,杂出诸儒传记,不能悉得圣人之旨。考其文义,时有抵牾。然而其文繁,其义博,学者观之,如适大通之肆,珠珍器帛随其所取;如游阿房之宫,千门万户随其所入。博而约之,亦可以弗畔。盖其说也,粗在应对进退之间,而精在道德性命之要,始于童幼之习,而终于圣人归。惟达于道者,然后能知其言;能知其言,然后能得于礼。然则礼之所以为礼,其则不远矣。昔者颜子之所从事,不出乎视听言动之间。而乡党之记孔子,多在于动容周旋之际。此学者所当致疑以思,致思以达也。

答朱长文书

相去之远,未知何日复为会合,人事固难前期也。中前奉书,以足下心虚气损,奉劝勿多作诗文,而见答之辞,乃曰:“为学上能探古先之陈迹,综群言之是非,欲其心通而默识之,固未能也。”又曰:“使后人见之,犹庶几曰不忘乎善也。苟不如是,诚惧没而无闻焉。此为学之末,宜兄之见责也。使吾日闻夫子之道而忘乎此,岂不善哉?”此疑未得为至当之言也。某于朋友间,其问不切者,未尝敢语也。以足下处疾,罕与人接,渴闻议论之益,故因此可论,而为吾弟尽其语,庶几有小补也。

向之云无多为文与诗者,非止为伤心气也,直以不当轻作尔。圣贤之言,不得已也。盖有是言则是理明,无是言则天下之理有阙焉。如彼耒耜陶冶之器,一不制,则生人之道有不足矣。圣贤之言虽欲已,得乎?然其包涵尽天下之理,亦甚约也。后之人,始执卷,则以文章为先,平生所为,动多于圣人,然有之无所补,无之靡所阙,乃无用之赘言也。不止赘而已,既不得其要,则离真失正,反害于道必矣。诗之盛莫如唐,唐人善论文莫如韩愈,愈之所称,独高李、杜。二子之诗,存者千篇,皆吾弟所见也,可考而知矣。苟足下所作皆合于道,足以辅翼圣人,为教于后,乃圣贤事业,何得为学之末乎?某何敢以此奉责?

又言欲使后人见其不忘乎善,人能为合道之文者,知道者也。在知道者,所以为文之心,乃非区区惧其无闻于后,欲使后人见其不忘乎善而已,此乃世人之私心也。夫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者,疾没身无善可称云尔,非谓疾无名也。名者可以励中人。君子所存,非所汲汲。

又云:“上能探古先之陈迹,综群言之是非,欲其心通而默识,固未能也。”夫心通乎道,然后能辨是非,如持权衡以较轻重,孟子所谓知言是也。揆之以道,则是非了然,不待精思而后见也。学者当以道为本。心不通乎道,而较古人之是非,犹不持权衡而酌轻重,竭其目力,劳其心智,虽使时中,亦古人所谓“亿则屡中”,君子不责也。

临纸遽书,故言无次序。辞过烦矣,理或未安。却请示下,足以代面话。

答杨时论西铭书

前所寄史论十篇,其意甚正,才一观,便为人借去,俟更子细看。《西铭》之论,则未然。横渠立言,诚有过者,乃在《正蒙》。《西铭》之为书,推理以存义,扩前圣所未发,与孟子性善养气之论同功〔二者亦前圣所未发〕,岂墨氏之比哉?《西铭》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则二本而无分〔老幼及人,理一也。爱无差等,本二也〕。分殊之蔽,私胜而失仁;无分之罪,兼爱而无义。分立而推理一,以止私胜之流,仁之方也。无别而迷兼爱,至于无父之极,义之贼也。子比而同之,过矣。且谓言体而不及用,彼欲使人推而行之,本为用也,反谓不及,不亦异乎?

明道先生墓表

先生名颢,字伯淳,葬于伊川。潞国太师题其墓曰:“明道先生”。弟颐序其所以而刻之石曰: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无善治,士犹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诸人,以传诸侯;无真儒,天下贸贸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灭矣。先生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志将以斯道觉斯民。天不慭遗,哲人早世。乡人士大夫相与议曰:道之不明也久矣。先生出,揭圣学以示人,辨异端,辟邪说,开历古之沉迷,圣人之道得先生而后明,为功大矣。于是帝师采众议而为之称,以表其墓。学者之于道,知所向,然后见斯人之为功;知所至,然后见斯名之称情。山可夷,谷可湮,明道之名亘万世而长存。勒石墓傍,以昭后人。

四箴 并序

颜渊问克己复礼之目,夫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者身之用也。由乎中而应乎外,制于外所以养其中也。颜渊事斯语,所以进于圣人。后之学圣人者,宜服膺而勿失也。因箴以自警。

心兮本虚,应物无迹。操之有要,视为之则。蔽交于前,其中则迁。制之于外,以安其内。克己复礼,久而诚矣。〔视〕

人有秉彝,本乎天性。知诱物化,遂亡其正。卓彼先觉,知止有定。闲邪存诚,非礼勿听。〔听〕

人心之动,因言于宣。发禁躁安,内斯静专。矧是枢机,兴戎出好。吉凶荣辱,惟其所召。伤易则诞,伤烦则支。己肆物忤,出悖来违。非法不道,钦哉训辞。〔言〕

哲人知几,诚之于思。志士励行,守之于为。顺理则裕,从欲惟危。造次克念,战兢自持。习与性成,圣贤同归。〔动〕

语录四十七则

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物之理即万物之理,一日之运即一岁之运。

天地之化,虽廓然无穷,然而阴阳之度,日月寒暑昼夜之变,莫不有常。此道之所以为中庸。

问:“孟子言心、性、天,只是一理否?”曰:“然。自理言之谓之天,自禀受言之谓之性,自存诸人言之谓之心。”又问:“凡运用处,是心否?”曰:“是意也。”问:“意是心之所发否?”曰:“有是心而后有意。”

学者先务,固在心志。有谓欲屏去闻见知识,则是“绝圣弃智”。有欲屏去思虑,患其纷乱,则须是坐禅入定。如明鉴在此,万物毕照,是鉴之常,难为使之不照。人心不能不交感万物,亦难为使之不思虑。若欲免此,惟是心有主。如何为主?敬而已矣。有主则虚,虚谓邪不能入;无主则实,实谓物来夺之。今夫瓶罂,有水实内,则虽江海之浸,无所能入,安能不虚?无水于内,则停注之水不可胜注,安得不实?大凡人心不可二用,用于一事,则他事便不能入者,事为之主也。事为之主,尚无思虑纷扰之患,若主于敬,又焉有此患乎?所谓敬者,主一之谓敬。所谓一者,无适之谓一。且欲涵泳主一之义,一则无二三矣。言敬无如圣人之言。《易》所谓“敬以直内,义以方外”。须是直内,乃是主一之义。至于不敢欺,不敢慢,尚不愧于屋漏,是皆敬之事也。但存此涵养久之,自然天理明。

问:“日中所不欲之事,夜多见于梦,此何故也?”曰:“只是心不定。今人所梦见事,岂特一日之间所有之事,亦有数十年前之事梦见之者。只为心中旧有此事,平日忽有事与此事相感,或气相感,然后发出来。故虽白日所憎恶者,亦有时见于梦也。譬如水为风激而成浪,风既息,波犹汹涌未已也。若存养久的人,自不如此。”

气有善有不善,性则无不善也。人之所以不知善者,气昏而塞之耳。孟子所以养气者,养之至则清明纯全,而昏塞之患去矣。或曰:“养心,或曰养气,何也?”曰:“养心则勿害而已,养气则在有所帅也。”

心譬如谷种,生之性便是仁也。

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

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

闻见之知,非德性之知,物交物则知之,非内也。今之所谓博物多能者是也,德性之知,不假见闻。

须是识在所行之先,譬如行路须是光照。

问:“忠信进德之事,固可勉强,然致知甚难。曰:“子以诚敬为可勉强,且恁地说,到底须是知了方能行事。若不知,只是觑了尧,学他行事,无尧许多聪明睿智,怎生得如他动容周旋中礼?有诸中必行诸外,德容安可妄学?如子所言,是笃行而固守之,非固有之也。且如《中庸》九经:‘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尧典》:‘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亲亲本合在尊贤上,何故放在下?须是知所以亲亲之道方得。未致知,怎生得行?勉强行者,安能持久?除非烛理明,自然乐循理。性本善,循理而行,是循理事,本亦不难。但为人不知,旋安排著,便道难也。知有多少般数,煞有浅深。向亲见一人曾为虎所伤,因言及虎,神色便变。旁有数人,见他说虎,非不知虎之猛可畏,然不如他说了有畏惧之色。盖真知虎者也。学者深知亦如此。且如脍炙,贵公子与野人,莫不皆知其美,然贵人闻著,便有欲嗜脍炙之色,野人则不然。学者须是真知,才知得,便是行将去也。某年二十时,解释经义与今无异,然思今日,觉得意味与少时自别。”

“人苟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之志,则不肯一日安其所不安也。何止一日?须臾不能。如曾子易篑,须要如此乃安。人不能若此者,只为不见实理,实理得之于心自别,若耳闻口道者,心实不见;若见得,必不肯安于所不要。人之一身,尽有所不肯为,及至他事又不然,若士者,虽杀之使为穿窬,必不为。其他事未必然,至于执卷者,莫不知说礼义,又如王公大人,皆能言轩冕外物。及其临利害,则不知就理义,却就富贵。如此者,只是说得,不实见。及其蹈水火,则人皆避之,是实见得。须是有见不善如探汤之心,则自然别。得之于心,是谓有得,不待勉强,然学者则须勉强。古人有捐躯殒命者,若不实见得,乌能如此?须是实见得。生不重于义,生不安于死也,故有杀身成仁者,只是成就一个是而已。

孔子曰:“枨也欲,焉得刚?”甚矣,欲之害人也。人之为不善,欲诱之也。诱之而弗知,则至于天理灭而不知反。故目则欲色,耳则欲声,以至鼻则欲臭,口则欲味,体则欲安,此则有以使之也。然则何以窒其欲?曰:思而已矣。学莫贵于思,唯思为能窒欲。曾子之三省,窒欲之道也。

人思如涌泉,汲之愈新。

不深思则不能造于道,不深思而得者,其得易失。然学者有无思无虑而得者,何也?以无思无虑而得者,乃所以深思而得之也。

学者先要会疑。

致知在格物,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因物而迁,迷而不悟,则天理灭矣。故圣人欲格之。

格,犹穷也;物,犹理也。犹曰穷其理而已矣。穷其理,然后可以致知,不穷则不能致也。

今人欲致知,须要格物。物不必谓事物,然后谓之物也,自一身之中,至万物之理,但理会得多,相次自然豁然有觉处。

穷理亦多端,或读书讲明义理;或论古今人物,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然;皆穷理也。或问:“格物须物物格之,还是格一物而万物皆知?”曰:“怎生便会该通?若只格一物便通众理,虽颜子亦不能如此道。须是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有通贯处。”

问:“致知,先求之四端如何?”曰:“求之性情,固是切于身。然一草一木皆有理,须是察。”

生知者,只是他生自知义理,不待学而知。纵使孔子是生知,亦何害于学?如问礼于老聃,访官名于郯子,何害于孔子?礼文官名,既欲知旧物,又不可凿空撰得,须是问他先知者始得。

学者不可不通世务,天下事譬如一家。非我为,则彼为,非甲为,则乙为。

人恶多事,或人悯之,世事虽多,尽是人事。人事不教人做,更责谁做?

古之学者,优柔厌饫,有先后次第。今之学者,却做一场说话,务高而已。

螟蛉蜾赢,本非同类,为其气同,故祝则肖之。又况人与圣人同类者,大抵须是自强不息,将来涵养成就到圣人田地,自然气貌改变。

问:“人有日诵万言,或妙绝技艺,此可学否?”曰:“不可。大凡所受之才,虽加勉强,止可少进,而钝者不可使利也。惟理可进。除是积学既久,能变化得气质,则愚必明,柔必强。”

问:“技艺之事,耻己之不能,何如?”曰:“技艺不能,安足耻!为士者当知道,己不知道,可耻也。耻之何如?亦曰勉之而已。人安可嫉人之能,而讳己之不能也?”

称性之善谓之道,道与性一也。性之本谓之命,性之自然者谓之天,性之有形者谓之心,性之有动者谓之情。凡此数者皆一也。圣人因事以立名,故不同若此。而后之学者随文析义,求奇异之说,而去圣人之意远矣。

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

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性一也,何以言相近?曰:“此只言气质之性也。如俗言性急、性缓之类,性安有缓急?此言性者,生之谓性也。”

性无不善,而有不善者,才也。性即是理,理则自尧、舜至于涂人,一也。才禀于气,气有清浊,禀其清者为贤,禀其浊者为愚。问:“愚可变乎?”曰:“可。孔子谓‘上智下愚不移’,然亦有可移之理。惟自暴自弃者则不移也。 ”

问:“心之妙用有限量否?”曰:“孟子曰:‘尽其心,知其性。’心即道也。在天为命,在人为性,论其所主为心,其实只是一个道。苟能通之以道,又岂有限量?天下更无形外之物。若曰有限量,除是形外有物始得。”

为人处世间,见事无可疑处,多少快活。

罪己责躬不可无,然亦不可长留在心胸为悔。

问仁。曰:“此在诸公自思之,将圣贤所言仁处类聚观之,体认出来。” 问:“先生前日教某思‘君子和而不同’,某思之数日,便觉胸次开阔,其意味有不可言述。窃有一喻:今有人焉,久寓远方,一日归故乡。至中途,适遇族兄者,俱抵旅舍,异居而食,相视如途人。彼岂知为族弟,此岂知为族之兄耶?或告曰:‘彼之兄,公之族兄某人也。’‘彼之弟,公之族弟某人耶。’既欢然相从,无有二心。向之心与今之心,岂或异哉?知与不知而已。今学者苟知大本,则视天下犹一家,亦自然之理也。”先生曰:“此乃善喻也!”

学者为气所夺,习所胜,只可责志。

人于天地间并无窒碍处,大小快活。

严威俨恪,非持敬之道,然敬须自此入。

忘敬而后无不敬。

问:“人之燕居,形体怠惰,心不慢,可否?”曰:“安有箕踞而心不慢者!学者须恭敬,但不可令拘迫,拘迫则难久也。”

问:“君子时中,莫是随时否?”曰:“是也。中字最难识,须是默识心通。且试言:一厅则中央为中,一家则厅非中而堂为中,一国则堂非中而国之中为中,推此类可见矣。且如物,初寒时则薄裘为中,在盛寒而用初寒之裘,则非中也。更如三过其门不入,在禹、稷之世为中,若居陋巷,则不中矣。居陋巷,在颜子之时为中,若三过其门不入,则非中也。”或曰:“男女不授受之类皆然?”曰:“是也。男女不授受,中也。在丧祭则不如此矣。”

后儒以反经合道为权,故有权变、权术之论,皆非也。权只是经也,自汉以来,无人识权。

古之学者为己,其终至于成物。今之学者为人,其终至于丧己。学也者,使人求于内也。不求于内,而求于外,非圣人之学也。何谓不求于内而求于外?以文为主者是也。学也者,使人求于本也。不求于本,而求于末,非圣人之学也。何为不求于本而求于末?考详略,采同异者是也。是二者皆无益于吾身,君子弗学。

圣人之责人也常缓,只是欲事正,无显人过恶之意。圣人责己感处多,责人应处少。

今之学者岐而为三:能文者谓之文士,谈经者谓之讲师,惟知道者乃儒学也。

朱熹

朱熹 ,宋,婺源人〔婺源于梁陈时为新安郡,故其署款多称新安〕。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翁,又号遯翁。父松为政和县尉,因侨居建州。绍兴中登进士第,历仕高、孝、光、宁四朝,凡所奏闻,皆以正君恤民为要。累官转运副使、焕章阁待制、秘阁修撰,终实文阁待制。庆元中致仕,旋卒,年七十一,谥曰文,追封徽国公。始居崇安,牓听事曰紫阳书堂,故称紫阳。晚年卜筑于建阳之考亭,作沧州精舍,以为讲学之所,故称考亭学派。熹少受学于李侗,侗师罗从彦,从彦师杨时,时为程子门人。故熹之学多本于程子,而益加邃密,后世推为集理学之大成。其为学之宗旨,大抵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而以居敬为主。尝谓圣贤道统之传,散在方册。圣经之旨不明,而道统之传始晦,于是竭其精力,以研圣贤之经训。所著诸经传注,元明以来,皆列于学官。有《易本义》、《启蒙》、《诗集传》、《大学中庸章句或问》、《论语孟子集注》、《太极圆通书》、《西铭解》、《楚辞集注辨证》、《韩文考异》、《文公集》〔以上为所著作〕,《论孟集义》、《孟子指要》、《中庸辑略》、《孝经刊误》、《小学书》、《通鉴纲目》、《宋名臣言行录》、《家礼》、《近思录》、《程氏遗书》、《伊洛渊源录》〔以上为所编次〕诸种,多行于世。传其学者,号曰“闽学”〔宋黎靖德有《朱子语类》一百四十卷。清李光地有奉敕编《朱子全书》六十六卷,今皆通行于世〕。

观心说

或问:佛者有观心说,然乎?曰:夫心者,人之所以主乎身者也,一而不二者也,为主而不为客者也,命物而不命于物者也。故以心观物,则物之理得。今复有物以反观乎心,则是此心之外复有一心,而能管乎此心也。然则所谓心者,为一耶,为二耶?为主耶,为客耶?为命物者耶,为命于物者耶?此亦不待教而审其言之谬矣。

或者曰:若子之言,则圣贤所谓精一,所谓操存,所谓尽心知性、存心养性,所谓见其参于前而倚于衡者,皆何谓哉?应之曰:此言之相似而不同,正苗莠朱紫之间,而学者之所当辨者也。夫谓人心之危者,人欲之萌也;道心之微者,天理之奥也。心则一也,以正不正而异其名耳。惟精惟一,则居其正而审甚差者也,绌其异而反其同者也。能如是,则信执其中而无过不及之偏耳,非以道为一心,人为一心,而又有一心以精一之也。

夫谓操而存者,非以彼操此而存之也;舍而亡者,非以彼舍此而亡之也。心而自操,则亡者存;舍而不操,则存者亡耳。然其操之也,亦曰不使旦昼之所为得以梏亡其仁义之良心云尔,非块然兀坐以守其炯然不用之知觉,而谓之操存也。 若尽心云者,则格物穷理,廓然贯通,而有以极夫心之所具之理也;存心云者,则“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若前所谓精一操存之道也。故尽其心而可以知性知天,以其体之不蔽而有以究夫理之自然也;存心而可以养性事天,以其体不失而有以顺夫理之自然也。是岂以心尽心,以心存心,如两物之相持而不相舍哉! 若参前倚衡之云者,则为忠信笃敬而发也;盖曰忠信笃敬不忘乎心,则无所适而不见其在是云尔,亦非有以见夫心之谓也。且身在此而心参于前,身在舆而心倚于衡,是果何理也耶?

大抵圣人之学,本心以穷理,而顺理以应物,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其道夷而通,其居广而安,其理实而行自然。释氏之学,以心求心,以心使心,如口龁口,如目视目,其机危而迫,其途险而塞,其理虚而其势逆。盖其言虽有若相似者,而其实之不同,盖如此也。然非夫审思明辨之君子,其亦孰能无惑于斯耶?

仁说

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故语心之德,虽其总摄贯通,无所不备,然一言以蔽之,则曰仁而已矣。请试详之。

盖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贞,而元无不统。其运行焉,则为春夏秋冬之序,而春生之气无所不通。故人之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义、礼、智,而仁无所不包。其发用焉,则为爱、恭、宜、别之情,而恻隐之心无所不贯。故论天地之心者,则曰乾元、坤元,则四德之体用不待悉数而足。论人心之妙者,则曰“仁,人心也”,则四德之体用,亦不待遍举而该。盖仁之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情之未发而此体已具,情之既发而其用不穷,诚能体而存之,则众善之源、百行之本,莫不在是。此孔门之教所以必使学者汲汲于求仁也。其言有曰:“克己复礼为仁。”言能克去己私,复乎天理,则此心之体无不在,而此心之用无不行也。又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则亦所以存此心也。又曰:“事亲孝”“事兄弟”及物恕,则亦所以行此心也。又曰:“求仁得仁。”则以让国而逃、谏伐而饿,为能不失乎此心也。又曰:“杀身成仁。”则以欲甚于生、恶甚于死,为能不害乎此心也。此心何心也?在天地则坱然生物之心,在人则温然爱人利物之心,包四德而贯四端者也。

或曰:“若子之言,则程子所谓‘爱,情;仁, 性;不可以爱为仁’者,非欤?”曰:“不然。程子之所诃,以爱之发而名仁者也。吾之所论,以爱之理而名仁者也。盖所谓情性者,虽其分域之不同,然其脉络之通,各有攸属者,则曷尝判然离绝而不相管哉!吾方病夫学者诵程子之言而不求其意,遂至于判然离爱而言仁,故特论此以发明其遗意。而子顾以为异乎程子之说,不亦误哉?”

或曰:“程氏之徒,言仁多矣,盖有谓爱非仁,而以‘万物与我为一’为仁之体者矣。亦有谓爱非仁,而以心‘有知觉’释仁之名者矣。今子之言若是,然则彼皆非欤?”曰:“彼谓物我为一者,可以见仁之无不爱矣,而非仁之所以为体之真也;彼谓心有知觉者,可以见仁之包乎智矣,而非仁之所以得名之实也。观孔子答子贡博施济众之问,与程子所谓觉不可以训仁者,则可见矣。子尚安得复以此而论仁哉!抑泛言同体者,使人含糊昏缓而无警切之功,其弊或至于认物为己者有之矣;专言知觉者,使人张皇迫躁而无沉潜之味,其弊或至于认欲为理者有之矣。一忘一助,二者盖胥失之,而知觉之云者,于圣门所示乐山能守之气象,尤不相似。子尚安得复以此而论仁哉?”

因并记其语,作《仁说》。

与魏应仲书

三哥年长,宜自知力学,以副亲庭责望之意,不可自比儿曹,虚度时日。逐日早起,依本点《礼记》、《左传》各二百字,参以释文,正其音读,俨然端坐,各诵百遍讫。诵《孟子》三二十遍,熟复玩味讫,看史数版〔不过五六〕,反复数遍〔文词通畅,议论精密处,诵数过为佳〕。大抵所读经史切要反复精详,方能渐见旨趣。诵之宜舒缓不迫,字字分明,更须端庄正坐,如对圣贤,则心定而义理易究。不可贪多务广,渉猎卤莽,才看过了,便谓已通。小有疑处即更思索,思索不通即置小册子,逐日钞记,以时省阅。俟归日,逐一理会,切不可含糊护短,耻于资问,而终身受此黯暗以自欺也。又置簿,记逐日所诵说起止,以俟归日稽考。起居坐立,务要端庄,不可倾倚,恐至昏怠。出入步趋,务要凝重,不可飘轻,以害徳性。以谦逊自牧,以和敬待人。凡事切须谨饬,无故不须出入。少说闲话,恐废光阴。勿观杂书,恐分精力。早晚频自点检所习之业,每旬休日,将一旬内书,温习数过。勿令心少有放佚,则自然渐近道理,讲习易明矣。

答吴晦叔书

伏承示及“先知后行”之说,反复详明,引据精密,警发多矣。所未能无疑者,方欲求教,又得南轩寄来书稿。读之,则凡某之所欲言者,盖已先得之矣,特其曲折之间,小有未备,请得而细论之。

夫泛论知行之理,而就一事之中以观之,则知之为先,行之为后,无可疑者〔如孟子所谓“知皆扩而充之”,程子所谓“譬如行路,须得光照”,及《易·文言》所谓“知至至之,知终终之”之类是也〕。

然合夫知之浅深,行之大小而言,则非有以先成乎其小,亦将何以驯致乎其大者哉?〔如子夏教人以洒扫应对进退为先,程子谓“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及《易·文言》所言“知至知终,皆在忠信”,修辞之后之类是也〕

盖古人之教,自其孩幼而教之以孝悌诚敬之实,及其少长,而博之以诗书礼乐之文,皆所以使之即夫一事一物之间,各有以知其义理之所在,而致涵养践履之功也。〔此小学之事,知之浅而行之小者也。〕及其十五成童,学于大学,则其洒扫应对之间,礼乐射御之际,所以涵养践履之者,略已小成矣。于是不离乎此,而教之以格物以致其知焉。致知云者,因其所已知者推而致之,以及其所未知者而极其知也。是必至于举天地万物之理,而一以贯之,然后为知之至,而所谓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至是而无所不尽其道焉〔此大学之道,知之深而行之大者也〕。今就其一事之中而论之,则先知后行,固各有其序矣。诚欲因夫小学之成,以进乎大学之始,则非涵养履践之有素,亦岂能居然以其杂乱纷纠之心,而格物以致其知哉?且易之所谓忠信修辞者,圣学之实事,贯始终而言者也。以其浅而小者言之,则自其常视毋诳、男唯女俞之时,固已知而能之矣。知至至之,则由行此而又知其所至也,此知之深者也;知终终之,则由知至而又进以终之也,此行之大者也。故《大学》之书,虽以格物致知为用力之始,然非谓初不涵养履践而直从事于此也,又非谓物未格、知未至,则意可以不诚,心可以不正,身可以不修,家可以不齐也。但以为必知之至,然后所以治己治人者,始有以尽其道耳。若曰“必俟知至而后可行”,则夫事亲从兄承上接下,乃人生之所不能一日废者,岂可谓吾知未至而暂辍,以俟其至而后行哉!抑圣贤所谓知者,虽有浅深,然不过如前所论二端而已。但至于廓然贯通,则内外精粗,自无二致,非如来教及前后所论“观过知仁”者,乃于方寸之间,设为机械,欲因观彼而反识乎此也。又来谕所谓“端谨以致知”,所谓“克己私,集众理”者,又似有以行为先之意,而所谓“在乎兼进”者,又若致知力行,初无先后之分也。凡此皆鄙意所深疑,而南轩之论所未备者,故敢复以求教,幸深思而详谕之。

答吕伯恭书

所谕讲学克己之功,裒多益寡,政得恰好,此诚至谕。然此二事,各是一件功夫。学者于此,须是无所不用其极,然后足目俱到,无偏倚之患。若如来论,便有好仁不好学之蔽矣。且《中庸》言学问思辨,而后继以力行,程子于涵养进学,亦两言之,皆未尝以此包彼,而有所偏废也。若曰:讲习渐明,便当痛下克己功夫以践其实,使有以真知其意味之必然。不可只如此说过,则其言为无病矣。昨答敬夫言仁说中,有一二段,已说破此病。近看吴才老论语说,论子夏“吾必谓之学矣”一章,与子路“何必读书”之云,其弊皆至于废学。不若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之类,乃为圣人之言也,颇觉其言之有味,不审高明以为何如?

答林谦之书

自昔圣贤教人之法,莫不使之以孝弟忠信、庄敬持养为下学之本,而后博观众理,近思密察,因践履之实,以致其知。其发端启要,又皆简易明白。初若无难解者,而及其至也,则有学者终身思勉而不能至。盖非思虑揣度之难,而躬行默契之不易。故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夫圣门之学,所以从容积累,涵养成就,随其浅深,无非实学者,其以此与。今之学者则不然,盖未明一理,而已傲然自处以上智生知之流,视圣贤平日指示学者入德之门,至亲切处,例以为钝根小子之学,无足留意。其平居道说,无非子贡所谓不可得而闻者,往往务为险怪悬绝之言以相高。甚者,至于周行却立,瞬目扬眉,内以自欺,外以惑众。此风肆行,日以益甚,使圣贤至诚善诱之教,反为荒幻险薄之资,仁义充塞,甚可惧也。

答胡广仲书二首

性善之善,不与恶对。此本龟山所闻于浮屠常总者,宛转说来,似亦无病。然谓性之为善,未有恶之可对,则可。谓终无对,则不可,盖性一而已,既曰无有不善,则此性之中无复有恶与善为对,亦不待言而可知矣。若乃善之所以得名,是乃对恶而言。其曰性善,是乃所以别天理与人欲也。天理人欲,虽非同时并有之物,然自其先后公私邪正之反而言之,亦不得不为对也。今必谓别有无对之善,此某之所疑者也。

伊川先生曰:天地储精,得五行之秀者为人。其本也真而静,其未发也五性具焉,曰仁义礼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触其形而动于中矣。其中动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乐爱恶欲。情既炽而益荡,其性凿矣。某详味此数语,与乐记之说指意不殊。所谓静者,亦指未感时言尔,当此之时,心所以存,浑是天理,未有人欲之伪,故曰“天之性”。及其感物而动,则是非真妄,自此分矣。然非性,则亦无自而发。故曰“性之欲”。“动”字与中庸“发”字无异,而其是非真妄,特决于有节与无节,中节与不中节之间耳。

来教所谓“正要此处识得真妄”是也。然须是平日有涵养之功,临事方能识得,若茫然都无主宰,事至然后安排,则已缓而不及于事矣。至谓“静”字,所以形容天性之妙,不可以动静真妄言,则某却有疑焉。盖性无不该,动静之理具焉,若专以静字形容,则反偏却性字矣。记以静为天性,只谓未感物之前,私欲未萌,静是天理耳,不必以静字为性之妙也。真妄又与动静不同,性之为性,天下莫不具焉?但无妄耳。今乃欲并与其真而无之,此韩公道无真假之言,所以见讥于明道也。伊川所谓其本真而静者,真静两字,亦自不同。盖真则指本体而言,静则但言其初未感物耳。明道先生云:“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矣。”盖人生而静,只是情之未发,但于此可见天性之全,非真以静状性也。

记答胡广仲《论性稿》后

此篇出于论定之初,徒以一时之见,骤正累年之失。其向背出入之际,犹有未服习者。又持孤论以当众贤,心亦不自安。故自今读之,尚多遗恨。如广仲之言,既以静为天地之妙,又论性不可以真妄动静言,是知言所谓叹美之善,而不与恶对者云尔。应之宜曰:善恶也,真妄也,动静也,一先一后,一彼一此,皆以对待而得名者也。不与恶对,则不名为善;不与动对,则不名为静矣。既非妄,又非真,则亦无物之可指矣。今不知性之善而未始有恶也,真而未始有妄也,主乎静而涵乎动也。顾曰:善恶真妄动静,凡有对待,皆不可以言性,而对待之外,别有无对之善与静焉。然后可以形容天性之妙,不亦异乎!当时酬对既不出此,而他所自言,亦多旷阙。如论性无不赅,不可专以静言,此固是也。然其说当云:性之分虽属乎静,而其蕴则赅动静而不偏。故乐记以静言性,则可。如广仲遂以静字形容天性之妙,则不可。如此,则语意圆矣。如论程子真静之说,以真为本体,静为末感,此亦是也。然当云下文所谓未发,即静之谓也。所谓五性,即真之谓也。然则仁义礼智信云者,乃所谓未发之蕴,而性之真也与。如此,则文义备矣。

示谕缕缕,殊激懦衷,以老兄之高明俊杰,世间荣悴得失,本无足为动心者。而细读来书,似未免有不平之气。区区窃独妄意,此殆平日才太高、气太锐、论太险、迹太露之过,是以因于所长,忽于所短,虽复更历变故,颠沛至此,而犹未知所以反求之端也。常谓“天理”、“人欲”二字,不必求于古今王伯之迹,但反求之于吾心。义理邪正之间,察之愈密,则其见之愈明;持之愈严,则其发之愈勇。孟子所谓浩然之气者,益敛然于规矩准绳不敢走作之中,而其自任以天下之重者,虽贲、育莫能夺也,是岂才能血气之为哉,老兄视汉高帝、唐太宗之所为,而察其心,果出于义耶?出于利耶?出于邪耶、正耶?若高帝则私意分数,犹未甚炽,然已不可谓之无。太宗之心则吾恐其无一念之不出于人欲也,直以其能假仁借义,以行其私。而当时与之争者,才能知术,既出其下,又不知有仁义之可借,是以彼善于此,而得以成其功耳。若以其能建立国家,传世久远,便谓其得天地之正,此正是以成败论是非,但取其获禽之多,而不羞其诡遇之不出于正也。千五百年之间,正坐如此,所以只是架漏牵补。过了时日,其间虽或不无小康,而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若论道之常存,却又初非人所能预,只是此个自是互古互今、长存不灭之物。虽千五百年被人作坏,终殄灭他不得耳。汉唐所谓贤君,何尝有一分气力扶助得他耶!老兄人物奇伟英特,恐不但今日所未见,向来得失短长,正是不须更挂齿牙,向人分说。但鄙意更欲贤者百尺竿头,进取一步,将来不作三代以下人物,省得气力为汉唐分疏,即更脱洒磊落耳。李、孔、霍、张,则吾岂敢?然夷吾、景略之事,亦不敢为同父愿之也。

答吴斗南书

佛学之与吾儒,虽有略相似处,然正所谓貌同心异,似是而非者,不可不审。明道先生所谓句句同,事事合,然而不同者真是有味,非是见得亲切,如何敢如此判断耶!圣门所谓闻道,闻只是见闻,玩索而自得之之谓;道只是君臣父子日用常行当然之理,非有玄妙奇特,不可测知。如释氏所云“豁然大悟,通身汗出”之说也,如今更不可别求用力处,只是持敬以穷理而已。参前倚衡,今人多错说了,故每流于释氏之说。先圣言此,只是说言必忠信,行必笃敬,念念不忘,到处常若见此两事,不离心目之间耳。如言见尧于羹,见尧于墙,岂是以我之心,还见我心别为一物而在身外耶!无思无为,是心体本然,未感于物时事,有此本领,则感而通天下之故矣,恐亦非如所论之云云也。所云禅学悟人,乃是心思路绝,天理尽见,此尤不然。心思之正,便是天理。流行运用,无非天理之发见,岂待心思路绝而后天理乃见耶?且所谓天理复是何物,仁义礼智岂不是天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岂不是天理?若使释氏果见天理,则亦何必如此悖乱殄灭一切,昏迷其本心而不自知耶!凡此皆近世沦陷邪说之大病,不谓明者亦未能免俗,而有此言也。

周子《太极通书》后序

右周子之书一编,今舂陵、零陵、九江皆有本,而互有同异。长沙本最后出,乃某所编定,视他本最详密矣,然犹有所未之尽者也。

盖先生之学,其妙具于太极一图。通书之言,皆发此图之蕴。而程先生兄弟语及性命之际,亦未尝不因其说。观通书之诚动、静理、性命等章,及程氏书之李仲通铭、程邵公志、颜子好学论等篇,则可见矣。故潘清逸志先生之墓,叙所著书,特以作太极图为称首。然则此图当为书首不疑也。然先生既手以授二程,本因附书后〔祁宽居之云〕,传者见其如此,遂误以为书之卒章不复厘正,使先生立象尽意之微旨暗而不明。而骤读通书者,亦复不知有所总摄。此则诸本皆失之。

而长沙通书,因胡氏所传篇章非复本次,又削去分章之目,而别以“周子曰”者加之,于书之大义虽若无所害,然要非先生之旧,亦有去其目而遂不可晓者。又诸本附载铭、碣、诗、文,事多重复,亦或不能有所发明于先生之道,以幸学者。故今特据潘志,置图篇端,以为先生之精意,则可以通乎书之说矣。至于书之分章定次,亦皆复其旧贯,而取公及蒲左丞、孔司封、黄太史所记先生行事之实,删去重复,合为一篇,以便观者。盖世所传先生之书,言行具此矣。潘公所谓易通,疑即通书,而易说独不可见。向见友人多蓄异书,自谓有传本,亟取而观焉 ,则浅陋可笑。皆舍法时举子葺绪余,与图说、通书绝不相似,不问可知其伪。独不知世复有能得其真者否?以图书推之,知其所发当极精要,微言湮没,甚可惜也!某又尝读朱内翰震进易说表,谓此图之传,自陈抟、种放、穆修而来。

而五峰胡公仁仲作《通书》序,又谓先生非止为种、穆之学者,“此特其学之一师耳,非其至者也”。夫以先生之学之妙,不出此图,以为得之于人,则决非种、穆所及;以为“非其至者”,则先生之学,又何以加于此图哉?是以窃尝疑之。及得志文考之,然后知其果先生之所自作,而非有所受于人者,公盖皆未见此志而云云耳。然胡公所论通书之指曰:“人见其书之约,而不知其道之大也;见其文之质,而不知其义之精也;见其言之淡,而不知其味之长也。人有真能立伊尹之志,修颜子之学,则知此书之言包括至大,而圣门之事业无穷矣。”此则不可易之至论,读是书者所宜知也。因复掇取以系于后云。乾道己丑六月戊申,新安朱某谨书。

《程氏遗书》后序

右《程氏遗书》二十五篇,二先生门人记其所见闻答问之书也。始诸公各自为书,先生没而其传浸广,然散出并行,无所统一。传者颇以己意私窃窜易,历时既久,殆无全编。某家有先人旧藏数篇,皆著当时记录主名,语意相承,首尾通贯,盖未更后人之手,故其书最为精善。后益以类访求,得凡二十五篇,因稍以所闻岁月先后,第为此书。篇目皆因其旧,而又别为之录,如此以见分别次序之所以然者。

然尝窃闻之,伊川先生无恙时,门人尹焞得朱光庭所钞先生语,奉而质诸先生。先生曰:“某在,何必读此书?若不得某之心,所记者徒彼意耳。”尹公自是不敢复读。夫以二先生倡明道学于孔孟,既没千载不传之后,可谓盛矣。而当时从游之士,盖亦莫非天下之英材。其于先生之嘉言善行,又皆耳闻目见而手记之,宜其亲切不差,可以行远。而先生之戒,犹且丁宁。若是,岂不以学者未知心传之要,而滞于言语之间,或者失之毫厘,则其谬将有不可胜言者乎?又况后此且数十年,区区掇拾于残编坠简之余,传诵道说,玉石不分,而谓真足以尽得其精微严密之旨,其亦误矣。虽然,先生之学,其大要则可知已。读是书者,诚能主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进其知。使本立而知益明,知精而本益固,则日用之间,且将有以得乎先生之心,而于疑信之传,可坐判矣。此外诸家所钞尚众,率皆割裂补缀,非复本篇。异时得其所由来,当复出之,以附今录。无则亦将去其重复,别为外书,以待后之君子云尔。

读唐志

欧阳子曰:“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礼乐达于天下;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礼乐为虚名。”此古今不易之至论也。然彼知政事礼乐之不可不出于一,而未知道德文章之尤不可使出于二也。夫古之圣贤,其文可谓盛矣。然初岂有意学为如是之文哉?有是实于中,则必有是文于外。 如天有是气,则必有日月星辰之光耀。地有是形,则必有山川草木之行列。圣贤之心,既有是精明纯粹之实,以旁薄充塞乎其内,则其著见于外者,亦必自然条理分明,光辉发越而不可揜。盖不必托于言语,著于简册,而后谓之文。但自一身接于万事,凡其语默动静,人所可得而见者,无所适而非文也。 姑举其最而言,则《易》之卦画,《诗》之咏歌,《书》之记言,《春秋》之述事,与夫《礼》之威仪,《乐》之节奏,皆已列为六经而垂万世。其文之盛,后世固莫能及。然其所以盛而不可及者,岂无所自来,而世亦莫之识也。故夫子之言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盖虽已决知不得辞其责矣,然犹若逡巡顾望而不能无所疑也。至于推其所以兴衰,则又以为是皆出于天命之所为,而非人力之所及。此其体之甚重,夫岂世俗所谓文者所能当哉?孟轲氏没,圣学失传,天下之士,背本趋末,不求知道养德以充其内,而汲汲乎徒以文章为事业。然在战国之时,若申、商、孙、吴之术,苏、张、范、蔡之辨,列御寇、庄周、荀况之言,屈平之赋,以至秦汉之间,韩非、李斯、陆生、贾傅、董相、史迁、刘向、班固,下至严安、徐乐之流,犹皆先有其实,而后记之于言。唯其无本而不能一出于道,是以君子犹或羞之。及至宋玉、相如、王褒、杨雄之徒,则一以浮华为尚,而无实之可言矣。雄之《太玄》、《法言》,盖亦《长杨》《校猎》之流,而粗变其音节,初非实为明道讲学而作也。东京以降,迄于隋唐,数百年间,愈下愈衰,则其去道益远,而无实之文,亦无足论。韩愈氏出,始觉其陋,慨然号于一世,欲去陈言,以追《诗》、《书》六艺之作。而其弊精神,糜岁月,又有甚于前世诸人之所为者。然犹幸其略知不根无实之不足恃,因是颇溯其源而适有会焉,于是《原道》诸篇始作。而其言曰:“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其徒和之,亦曰:“未有不深于道而能文者,则亦庶几其贤矣。”然今读其书,则其出于谄谀戏豫,放浪而无实者,自不为少。若夫所原之道,则亦徒能言其大体, 而未见其有探讨服行之效。使其言之为文者,皆必由是以出也。故其论古人,则又直以屈原、孟轲、马迁、相如、扬雄为一等,而犹不及于董、贾。其论当世之弊,则但以词不己出,而遂有神徂圣伏之叹。至于其徒之论,亦但以剽掠僭窃为文之病,大振颓风,教人自为,为韩之功。则其师生之间、传受之际,盖未免裂道与文以为两物;而于其轻重缓急、本末宾主之分,又未免于倒悬而遂置之也。自是以来,又复衰歇。数十百年而后欧阳子出,其文之妙,盖已不愧于韩氏,而其曰“治出于一”云者,则自荀、扬以下皆不能及,而韩亦未有闻焉。是则疑若几于道矣,然考其终身之言,与其行事之实,则恐其亦未免于韩氏之病也。抑又尝以其徒之说考之,则诵其言者,既曰“吾老将休,付子斯文”矣,而又必曰“我所谓文,必与道俱”,其推尊之也,既曰“今之韩愈”矣,而又必引“夫文不在兹”者,以张其说。由前之说,则道之与文,吾不知其果为一邪,为二邪?由后之说,则文王、孔子之文,吾又不知其与韩、欧之文,果若是其班乎、否也?呜呼!学之不讲久矣。习俗之谬,其可胜言也哉!吾读《唐书》而有感,因书其说以订之。

福州州学经史阁记

福州之学,在东南为最盛,弟子员常数百人。比年以来,教养无法,师生相视漠然如路人。以故风俗日衰,士气不作,长老忧之,而不能有以救也。

绍熙四年,今教授临邛常君濬孙始至。既日进诸生而告之,以古昔圣贤教学之意,又为之饬厨馔,葺斋馆,以宁其居。然后谨其出入之防,严其课程之法,朝夕其间,训诱不倦。于是学者竞劝,始知常君之为吾师。而常君之视诸生,亦闵闵焉,唯恐其不能自勉以进于学也。故尝虑其无书可读,而业将病于不广,则又为益置书史,合旧为若干卷,度故御书阁之后,更为重屋以藏之。而以书来请记其事,且致其诸生之意:“曰愿有以教之也。”

予惟古之学者无他,明德新民,求各止于至善而已。夫其所明之德,所止之善,岂有待于外求哉!识其在我而敬以存之,其亦可矣。其所以必曰读书云者,则以天地阴阳事物之理,修身事亲,齐家及国,以至于平治天下之道,与凡圣贤之言行,古今之得失,礼乐之名数,下而至于食货之源流,兵刑之法制,是亦莫非吾之度内,有不可得而精粗者。若非考诸载籍之文,沈潜参伍以求其故,则亦无以明夫明德体用之全,而止其至善精微之极也。然自圣学不传,世之为士者不知学之有本,而惟书之读,则其所以求于书,不越乎记诵、训诂、文词之间,以钓声名、干利禄而已。是以天下之书愈多,而理愈昧;学者之事愈勤,而心愈放;词章愈丽,论议愈高,而其德业、事功之实,愈无以逮乎古人。然非书之罪也,读者不知学之有本,而无以为之地也。

今观常君之为教,既开之古人教学之意,而后为之储书,以博其问辨之趣,以致其奉守之严,则亦庶乎本末之有序矣。予虽有言,又何以加于此哉?然无已而有一焉,则又曰:姑使二三子者,知为学之本有无待于外求者。而因以致其操存持守之力,使吾方寸之间清明纯一,真有以为读书之地,而后宏其规、密其度,循其先后本末之序,以大玩乎阁中之藏,则夫天下之理,其必有以尽其纤悉而一以贯之。异时所以措诸事业者,亦将有本而无穷矣。因序其事而并书以遗之,二三子其勉之哉!

凡阁之役,始于庆元初元五月辛丑,而成于七月之戊戌。材甓佣食之费,为钱四百万有奇。则常君既率其属输俸入以首事,而帅守詹侯体仁、使者赵君像之、许侯知新咸有以资之。至于旁郡之守赵侯伯、十二邑之长陈君羾等,亦以其力来助。而董其役者,学之选士杨诚中、张安仁、萧孔昭也。 是岁九月丁亥,朝奉大夫提举南京洪庆宫新安朱熹记。

白鹿洞书院揭示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右〔 编者注:原书为竖排版,所以以左、右相称,实为下、上〕五教之目,尧、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学者学此而已,而其所以学之之序,亦有五焉。其别如左: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右为学之序,学、问、思、辨四者,所以穷理也。若夫笃行之事,则自修身以至于处事接物,亦各有要。其别如左:

言忠信,行笃敬。 惩忿窒欲,迁善改过。

右修身之要。

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右处事之要。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右接物之要。

熹窃观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词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也。今人之为学者,则既反是矣。然圣贤所以教人之法,具存于经。有志之士,固当熟读深思而问辨之。苟知其理之当然,而责其身以必然,则夫规矩禁防之具,岂待他人设之,而后有所持循哉?近世于学有规,其待学者为已浅矣。而其为法,又未必古人之意也。故今不复以施于此堂,而特取凡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大端,条列如右,而揭之楣间。诸君其相与讲明遵守,而责之于身焉,则夫思虑云为之际,其所以戒谨而恐惧者,必有严于彼者矣。其有不然,而或出于此言之所弃,则彼所为规者必将取之,固不得而略也。诸君其亦念之哉。

六先生像赞

濂溪先生

道丧千载,圣远言湮。不有先觉,孰开我人。书不尽言,图不尽意。风月无边,庭草交翠。

明道先生

扬休山立,玉色金声。元气之会,浑然天成。瑞日祥云,和风甘雨。龙德正中,厥施斯普。

伊川先生

规圆矩方,绳直准平。允矣君子,展也大成。布帛之文,菽粟之味。知德者希,孰识其贵。

康节先生

天挺人豪,英迈盖世。驾风鞭霆,历览无际。手探月窟,足蹑天根。闲中今古,静里乾坤。

横渠先生

蚤悦孙吴,晚逃佛老。勇撤皋比,一变至道。精思力践,妙契疾书。订顽之训,示我广居。

涑水先生

笃学力行,清修苦节。有德有言,有功有烈。深衣大带,张拱徐趋。道像凛然,可肃薄夫。

书画像自警

从容乎礼法之场,沈潜乎仁义之府,是予盖将有意焉,而力莫能与也。佩先师之格言,奉前烈之余矩,惟然而自修,或庶几乎斯语。

语录五十二则

凡人须以圣贤为己任。世人多以圣贤为高,而自视为卑,故不肯进。抑不知,圣贤禀性与常人一同。既与常人一同,又安得不以圣贤为己任?自开辟以来,生多少人,求其尽己者,千万人中无一二,只是衮同混过一世!《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中庸》曰:“尊德性而道问学,极高明而道中庸。”此数句乃是彻首彻尾。人性本善,只为嗜欲所迷,利害所逐,一齐昏了。圣贤能尽其性,故耳极天下之聪,目极天下之明,为子极孝,为臣极其忠。

世俗之学,所以与圣贤不同者,亦不难见。圣贤直是真个去做,说正心,直要心正;说诚意,直要意诚;修身齐家,皆非空言。今之学者说正心,但将正心吟咏一晌;说诚意,又将诚意吟咏一晌;说修身,又将圣贤许多说修身处讽诵而已。或掇拾言语,缀缉时文。如此为学,却于自家身上有何交涉?这里须要著意理会。今之朋友,固有乐闻圣贤之学,而终不能去世俗之陋者,无他,只是志不立耳。学者大要立志,才学便要做圣人,是也。

立志要如饥渴之于饮食。才有悠悠,便是志不立。

今语学问,正如煮物相似,须爇猛火先煮,方用微火慢煮。若一向只用微火,何由得熟?欲复自家元来之性,乃恁地悠悠,几时会做得?书曰:“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今之学者皆是养病。

为学正如推车子相似。才用力推得动了,便自转将去更不费力。学者须敬守此心,不可急迫,当栽培深厚,只如种得一物在此。但涵养持守之功继继不已,是谓栽培深厚。如此而优游涵泳于其间,则浃洽有以自得矣。

心只是一个心,非是以一个心治一个心。所谓存,所谓收,只是唤醒。

伊川云:“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又曰:“人心常要活,则周流无穷而不滞于一隅。”或者疑主一则滞,滞则不能周流无穷矣。道夫窃谓主一则此心便存,心存则物来顺应,何有乎滞?曰:固是。然所谓主一者,何尝滞于一事?不主一,则方理会此事,而心留于彼,这却是滞于一隅。又问:“以大纲言之,有一人焉,方应此事未毕,而复有一事至,则当何如?”曰:“也须是做一件了,又理会一件,亦无杂然而应之理。但甚不得已,则权其轻重可也 。”

圣贤言语,大约似乎不同,然未始不贯。只如夫子言非礼勿视听言动,“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言忠信,行笃敬”,这是一副当说话。到孟子却说求放心,存心养性。《大学》则又有所谓格物致知,正心诚意。至程先生又专一发明一个敬字。若只恁看,似乎参错不齐,千头万绪,其实只一理。道夫曰:“汲汲于文字间,只觉得异;实下功,则贯通之理始见。”曰:“然。 ”

因叹“敬”字工夫之妙,圣贤之所以成始成终者,皆由此,故曰“修己以敬”。下面“安人”、“安百姓”,皆由于此。只缘子路问不置,故圣人复以此答之。要之只是个“修己以敬”,则其事皆了。或曰:“自秦汉以来,诸儒皆不识这敬字,直至程子方说得亲切,学者知所用力。”曰:“程子说得如此亲切了,近世程沙随犹非之,以为圣人无单独说敬字时,只是‘敬亲’、‘敬君’、‘敬长’,方著个敬字,全不成说话!圣人说‘修己以敬’,曰‘敬而无失’,曰‘圣敬日跻’,何尝不单独说来?若说有君有亲有长时用敬,则无君无亲无长之时,将不敬乎?”都不思量,只是信口胡说。

敬非是块然兀坐,耳无所闻,目无所见,心无所思,则后谓之敬。只是有所畏谨,不敢放纵,如此则身心收敛。如有所畏,常常如此,气象自别,存得此心,乃可以为学。

或问:“持敬患不能久,当如何下工夫?”曰:“某旧时亦曾如此思量,要得一个直捷道理。元来都无他法,只是习得熟,熟则自久。”

明道教人静坐,李先生亦教人静坐,盖精神不定,则道理无凑泊处。又曰:“须是静坐,方能收敛。”

心于未遇事时须是静,及至临事方用,便有气力。如当静时不静,思虑散乱,及至临事已先倦了。伊川解静专处云:“不专一,则不能直遂。闲时须是收敛,做得事便有精神。”

一之问:“存养多用静否?”曰:“不必然。孔子却都就用处教人做工夫。今虽说主静,然亦非弃事物以求静。既为人,自然用事君亲,交朋友,抚妻子,御童仆。不成捐弃了,只闭门静坐,事物之来,且曰候我存养,又不可只茫茫随他事物中走,二者须有个思量倒断始得。”

横梁云:“言有教,动有法;昼有为,宵有得;息有养,瞬有存。”此语极好!君子终日乾乾,不可食息间,亦不必终日读书,或静坐存养亦是。天地之生物,以四时运动,春生夏长,固是不息,及至秋冬凋落,亦只是藏于其中,故明年复生。若使至秋冬已绝,则来春无缘复有生意。学者常唤令此心不死,则日有进。

人也有静坐无思念底时节,也有思量道理底时节,岂为画为两途,说静坐时与读书时工夫迥然不同!当静坐涵养时,正要体察思绎道理,只此便是涵养。不是说唤醒提撕,将道理去却那邪思妄念。只自家思量道理时,自然邪念不作。“言忠信,行笃敬”,“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只是见这忠信笃敬在眼前,自然邪念无自而入,非是要存这忠信笃敬,去除那不忠不敬底心。今人之病,正在其静坐读书时二者工夫不一,所以差。

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论先后,知为先;论轻重,行为重。

知与行,工夫须著并到。知之愈明,则行之愈笃;行之愈笃,则知之益明。二者皆不可偏废。如人两足相先后行,便会渐渐行得到。若一边软了,便一步也进不得,然又须先知得,方行得。所以《大学》先说致知格物,《中庸》说知先于仁勇。

王子充问:某在湖南见一先生,只教人践履。曰:义理不明,如何践履?曰:他说行得,便见得。曰:如人行路,不见,便如何行?

方其知之而未及之,则知尚浅,即亲历其域,则知之益明,非前日之意味。

圣人教人,于《大学》中劈初头便说一个格物致知。“物格而后知至”,最是要知得。至人有知不善之不当为,及临事又为之,只是知之未至。人知乌喙之杀人不可食,断然不食,是真知之也。知不善之不当为,而犹或为之,是特未能真知之也。所以未能真知者,缘于道理上只就外面理会得许多,里面却未理会得十分莹净,所以有此一点黑。这不是外面理会不得,只是里面骨子有些见未破。所以《大学》之教,使人即事即物,就外面看许多,一一教周遍。又须就自家里面理会体验,教十分精切也。

或问理会应变处。曰:今且当理会“常”,未要理会“变”。常底许多道理未能理会尽,如何便要理会变?圣贤说话,许多道理平铺在那里,且要阔着心胸平去,看通透后自能应变。不是硬捉定一物,便要讨常,便要讨变。今也须如僧家行脚,接四方之贤士,察四方之事情,览山川之形势,观古今兴亡治乱得失之迹,这道理方见得周遍。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不是块然守定这事,在一室闭户独坐便了,便可以为圣贤。自古无不晓事情底圣贤,亦无不通变底圣贤,亦无关门独坐底圣贤。圣贤无所不通,无所不能,那个事理会不得!如《中庸》“天下国家有九经”,便要理会许多物事。如武王访箕子、陈洪范,自身之貌言视听思,至于天人之际,以人事则有八政,以天时则有五纪,稽之于卜筮,验之于庶征,无所不备。如《周礼》一部书,载周公许多经国制度,便有国家当自家做。只是古圣贤许多规模大体也要识。盖这道理无所不该,无所不在。且如礼乐射御书数,许多周旋升降,文章品节之繁,岂有妙道精义在,只是也要理会。理会得熟时,道理便在面上。又如律历、刑法、天文、地理、军旅、官职之类,都要理会。虽未能洞究其精微,然也要识个规模大概,道理方浃洽通透。若只守个些子,捉定在这里,把许多都做闲事,便都无事了。如此只理会得门内事,门外事便了不得。

人只有个天理人欲,此胜则彼退,彼胜则此退,无中立不进退之理。凡人不进便退也。初学则要牢札定脚与他推,推得一毫去,则逐渐推将去。此心莫退,终须有胜时,胜时甚气象!

学者当常以“志士不忘在沟壑”为念,则道义重,而计较死生之心轻矣。况衣食至微末事,不得未必死,亦何用犯义犯分,役心役志,营营以求之耶!某观今人因不能咬菜根,而至于违其本心者众矣,可不戒哉!

悔字难说,既不可常存在胸中以为悔,又不可不悔。问:“如何是著中底道理?”曰:“不得不悔,但不可留滞。既做错此事,他时更遇此事,或与此事相类,便须惩戒,不可再做错了。”

行夫问为己者,无所为而然。曰:有所为者,是为人也。这须是见得天下之事,实是己所当为,非吾性分之外所能有,然后为之,而无为人之弊耳。且如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今人吊人之丧,若以为亡者平日与吾善厚,真个可悼,哭之发于中心,此固出于自然者。又有一般人,欲亡者家人知我如此而哭者,便不是。这便是为人。

问饮食之间,孰为天理,孰为人欲?曰: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

今读书紧要,是要看圣人教人做工夫处是如何。如用药治病,须看这病是如何发,合用何方治之;方中使何药材,何者几两,何者几分,如何炮,如何炙,如何制,如何切,如何煎,如何吃。只如此而已。

今人所以读书苟简者,缘书皆有印本多了。如古人皆用竹简,除非大段有力底人方做得。若一介之士,如何置。所以后汉吴恢欲杀青以写汉书,其子吴佑谏曰:“此书若成,则载之兼两。”昔马援以薏苡兴谤,王阳以衣囊徼名,正谓此也。如黄霸在狱中从夏侯胜受书,凡再踰冬而后传。盖古人无本,除非首尾熟读得方得。至于讲诵者,也是都背得,然后从师受学。如东坡作李氏山房藏书记,那时犹自难得。晁以道尝欲得公谷传,遍求无之,后得一本,方传写得。今人连写也自厌烦了,所以读书苟简。

大抵观书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耳。然熟读精思既晓得后,又须疑不止如此,庶几有进。若以为止于此矣,则终不复有进也。

山谷与李仲几帖云:“不审诸经诸史,何者最熟?大率学者喜博,而常病不精。汎滥百书,不若精于一也。有余力,然后及诸书,则涉猎诸篇亦得其精。盖以我观书,则处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先生深善之,以为有补于学者。

读书,须是穷究道理彻底。如人之食,嚼得烂方可咽下,然后有补。 读书理会道理,只是将勤苦捱将去,不解得不成。“文王犹勤,而况寡德乎!” 今世上有一般议论,成就后生懒惰。如云不敢轻议前辈,不敢妄立论之类,皆中怠惰者之意。前辈固不敢妄议,然论其行事之是非,何害?固不可凿空立论,然读书有疑,有所见,自不容不立论。其不立论者,只是读书不到疑处耳。

经之有解,所以通经。经既通,自无事于解,借经以通乎理尔。理得,则无俟乎经。今意思只滞在此,则何时得脱然会通也。且所贵乎简者,非谓欲语言之少,乃在中与不中尔。若句句亲切,虽多何害。若不亲切,愈少愈不达矣!某尝说:“读书须看得意思通融后,都不见注解,但见有正经几个字在,方好。”

问:天与命、性与理四者之别。天,则就其自然者言之;命,则就其流行,而赋于物者言之;性,则就其全体而万物,所得以为生者言之;理,则就其事事物物,各有其则者言之。到得合而言之,则天即理也,命即性也,性即理也,是如此否?曰:然。 但如今人说天非苍苍之谓,据某看来, 亦舍不得这个苍苍底。

论性要须识得性是个甚么样事物。程子性,即理也,此说最好。今且以理言之,毕竟却无形影,只是这一个道理。在人仁义礼智,性也,有如此道理,便做得许多事出来,所以能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也。譬如论药性,性寒性热之类,药上亦无讨这形状处,只是服了后,却做得冷做得热底便是。性,便只是仁义礼智。

问:气质有昏浊不同,则天命之性有偏全否? 曰:非有偏全。谓如日月之光,若在露地,则尽见之;若在蔀屋之下,有所蔽塞,有见有不见。昏浊者是气昏浊了,故自蔽塞,如在蔀屋之下。然在人则蔽塞有可通之理,至于禽兽,亦是此性,只被他形体所拘,生得蔽隔之甚,无可通处。至于虎狼之仁,豺獭之祭,蜂蚁之义,却只通只些子,譬如一隙之光。至于狝猴,形性类人,便最灵于他物,只不会说话而已。

问:天地之气,当其昏明驳杂之时,则其理亦随而昏明驳杂否?曰:理却只是地,只是气自如此。又问:若气如此,理不如此,则是理与气相离矣!曰:气虽是理之所生,然既生出,则理管他不得。如这理寓于气了,日用间运用都由这个气,只是气强理弱。譬如大礼赦文,一时将税都放了相似,有那村知县硬自捉缚,须要他纳,缘被他近了,更自叫上面不应,便见得那气粗而理微。又如父子,若子不肖,父亦管他不得。圣人所以立教,正是要救这些子。

气质之性,便只是天地之性,只是这个天地之性却从那里过,好底性如水,气质之性如杀些酱与盐,便是一般滋味。

道者,古今共由之理,如父之慈,子之孝,君仁臣忠,是一个公共底道理。德,便是得此道于身。

老子说:“失道而后德。”他都不识,分做两个物事,便将道做一个空无底物事看。他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若离了仁义,便是无道理了,又更如何是道!

立于内为忠,见于外为恕;忠是无一毫自欺处,恕是称物平施处。

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

问:有是理而后有是气。未有人时,此理何在?曰:也只在这里。如一海水,或取得一杓,或取得一担,或取得一椀,都是这海水。但是他为主,我为客;他较长久,我得之不久耳。

气聚成形,理与气和,便能知觉。如火得脂膏,便有许多光燄,盖所觉者心之理也,能觉者气之灵也。

天地始初混沌未分时,想只有水火二者,水之滓脚便成地。今登高而望,群山皆为波浪之状,便是水泛如此。只不知因甚么凝了。初间极软,后来方凝得硬。问:想得如潮水涌起沙相似?曰:然。水之极浊便成地,火之极清便成风霆雷电日星之属。

问:自开辟以来,至今未万年,不知已前如何?曰:已前亦须如此一番明白来。又问:天地会坏否?曰:不会坏。只是相将人无道极了,便一齐打合,混沌一番,人物都尽,又重新起。问:生第一个人时如何?曰:以气化。二五之精合而成形,释家谓之化生。如今物之化生者甚多,如虱然。

尝见高山有螺蚌壳,或生石中。此石即旧日之土,螺蚌即水中之物。下者却变而为高,柔者却变为刚。此事思之至深,有可验者。

天包乎地,天之气又行乎地之中。故横渠云:地对天不过。

或问:天地坏也不坏?曰:既有形气,如何得不坏。但一个坏了,便有一个生得来。

问:圣人凡言鬼神,皆只是以理之屈伸者言也。至言鬼神祸福凶吉等事,亦只是以理言。盖人与鬼神天地同此一理,而理则无有不善。人能顺理则吉,逆理则凶,其于其祸福亦然。岂谓天地鬼神一一下降于人哉?如《书》言“天道福善祸淫”,《易》言“鬼神害盈而福谦”,亦只是这意思。《祭义》宰我曰:“吾闻鬼神之名,不知其所谓。”孔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又曰:“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是之谓鬼。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百物之精神之著也。”魄既归土,此则不问。其曰气,曰精,曰昭明,又似有物矣。既只是理,则安得所谓气与昭明者哉?及观《礼运》论祭祀,则曰:“以嘉魂魄,是谓合莫。”注谓,莫,无也。又曰:“上通无莫。”此说又似与祭义不合。”曰:“如子所论,是无鬼神也。鬼神固是以理言,然亦不可谓无气。所以先王祭祀,或以燔燎,或以郁鬯,以其有气,故以类求之耳。至如祸福吉凶之事,则子言是也。”

问:游魂为变,间有为妖孽者,是如何得未散?曰:游字是渐渐散。若是为妖孽者,多是不得其死,其气未散,故郁结而成妖孽。若是尫羸病死底人,这气消耗尽了方死,岂复更郁结而成妖孽!然不得其死者,久之亦散。

问:人死者,这知觉便散否?曰:不是散,是尽了,气尽则知亦尽。

鬼神只是气。屈伸往来者,气也。天地间无非气。人之气与天地之气常相接,无间断,人自不见。人心才动,必达于气,便与道屈伸往来者相感通。如卜筮之类,是皆心自有此物,只说你心上事,才动必应也。

陆九渊

陆九渊,宋,金溪人,字子静,乾道进士,居贵溪之象山,学者辐辏,自号象山翁。光宗即位,差知荆门军,务以德化,民俗为变,卒年五十四,谥文安。九渊幼敏悟,异凡儿,尤好深思。闻人诵伊川语,曰:“奚为与孔子、孟子之言不类。”又曰:“人当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又曰:“宇宙内事,乃吾分内事。”尝与朱熹会讲鹅湖,论辨多所不合,熹主“道问学”,九渊主“尊德性”;熹好注经,九渊则谓“学苟知道,六经皆我注脚”。及熹守南康,九渊往访之,熹与至白鹿洞,九渊为讲君子喻于义章,听者至有泣下,熹因叹为切中学者隐微深痹之病。此后世朱陆异同之论所由起也。所著有《象山集》、《外集语录》行世。

论语说

“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恶与过不同,恶可以遽免,过不可以遽免。贤如遽伯玉,欲寡其过而未能。圣如夫子,犹曰“加我数年,五十而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况于学者岂可遽责其无过哉?至于邪恶所在,则君子之所甚疾,是不可毫发存而斯须犯者也。苟一旦而志于仁,斯无是矣。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道者,天下万世之公理,而斯人之所共由者也。君有君道,臣有臣道,父有父道,子有子道,莫不有道。惟圣人为能备道,故为君尽君道,为臣尽臣道,为父尽父道,为子尽子道,无所处而不尽其道。常人固不能备道,亦岂能尽亡其道?夫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田野陇亩之人,未尝无尊君爱亲之心,亦未尝无尊君爱亲之事,臣子之义,其端在是矣。然上无教,下无学,非独不能推其所为以至于全备,物蔽欲汩,推移之极,则所谓不能尽亡者,殆有时而亡矣。弑父与君,乃尽亡之时也。民之于道,系乎上之教;士之于道,由乎己之学。然无志则不能学,不学则不知道。故所以致道者在乎学,所以为学者在乎志。夫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又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孟子曰:“士尚志。”与志于道一也。

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圣人之全德也。《皋陶谟》之九德,日严祗敬六德,则可以有邦,日宣三德,则可以有家。德之在人,固不可皆责其全,下焉又不必其三,苟有一焉,即德也。一德之中亦不必其全,苟其性质之中有微善小美之可取而近于一者,亦其德也。苟能据之而不失,亦必日积日进,日著日盛,日广日大矣。惟其不能据也,故其所有者亦且日失日丧矣。尚何望其日积日进,日著日盛,日广日大哉?士志于道,岂能无其德,故夫子诲之以“据于德”。

仁,人心也,从心所欲不逾矩,此圣人之尽仁。孔门高弟,如子路、冉有之徒,夫子皆曰“不知其仁”,必如颜渊、仲弓,然后许之以仁。常人固未尝望之以仁?然亦岂皆顽然而不仁。圣人之所为常人固不能尽为,然亦有为之者。圣人之所不为,常人固不能皆不为,然亦有不为者。于其为圣人之所为,与不为圣人之所不为者观之,则皆受天地之中,根一心之灵,而不能泯灭者也。使能与其所不能泯灭者而充之,则仁岂远乎哉?仁之在人,固不能泯然而尽亡,惟其不能依乎此以进于仁,而常违乎此而没于不仁之地,故亦有顽然而不仁者耳。士志于道,岂能无其仁?故夫子诲之以“依于仁”。

艺者,天下之所用,人之所不能不习者也。游于其间,固无害其志道、据德、依仁;而其道、其德、其仁,亦于是而有可见者矣。故曰“游于艺”。

天地之性人为贵论

圣人所以晓天下者甚至,天下所以听圣人者甚藐。人生天地之间,禀阴阳之和,抱五行之秀,其为贵孰得而加焉。使能因其本然,全其固有,则所谓贵者固自有之,自知之,自享之,而奚以圣人之言为?惟夫陷溺于物欲而不能自拔,则其所贵者类出于利欲,而良贵由是以寖微。圣人悯焉,告之以“天地之性人为贵”,则所以晓之者,亦甚至矣。诵其书,听其言,乃类不能惕焉有所感发,独胶胶乎辞说议论之间,则其所以听之者不既藐矣乎?“天地之性人为贵”,吾甚惑乎圣人所以晓人者至,而人之听之者藐也。孟子言“知天”,必曰“知其性,则知天矣”;言“事天”,必曰“养其性,所以事天也”。《中庸》言“赞天地之化育”,而必本之“能尽其性”。人之形体,与天地甚藐,而《孟子》、《中庸》,则云然者,岂固为是阔诞以欺天下哉?诚以吾一性之外无余理,能尽其性者,虽欲自异于天地,有不可得也。自夫子告曾子以孝曰:“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举所以事天地者,而必之于事父母之间, 盖至此益切而益明,截然无辞说议论之蹊径。至因其有“无以加于孝乎”之问,又告之以“天地之性人为贵”。有笃敬之心,践履之实者,听斯言也,独不有感于心乎?

今而未有笃敬之心,践履之实,拾孟子性善之遗说,与夫近世先达之绪言,以盗名干泽者,岂可与二子同日道哉?

白鹿洞书院讲义

某虽少服父兄师友之训,不敢自弃,而顽钝疏拙,学不加进,每怀愧惕,恐卒负其初心。方将求针砭镌磨于四方师友,冀获开发,以免罪戾。比来得从郡侯秘书至白鹿书堂,群贤毕集,瞻睹盛观,窃自庆幸!秘书先生、教授先生不察其愚,令登讲席,以吐所闻。顾惟庸虚,何敢当此?辞避再三,不得所请,取《论语》中一章,陈平日之所感,以应嘉命,亦幸有以教之。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此章以义利判君子小人,辞旨晓白,然读之者苟不切己观省,亦恐未能有益也。某平日读此,不无所感:窃谓学者于此,当辨其志。人之所喻由其所习,所习由其所志。志乎义,则所习者必在于义;所习在义,斯喻于义矣。志乎利,则所习者必在于利;所习在利,斯喻于利矣。故学者之志不可不辨也。

科举取士久矣,名儒钜公皆由此出。今为士者固不能免此。然场屋之得失,顾其技与有司好恶如何耳,非所以为君子小人之辨也。而今世以此相尚,使汩没于此而不能自拔,则终日从事者,虽曰圣贤之书,而要其志之所乡,则有与圣贤背而驰者矣。推而上之,则又惟官资崇卑、禄廪厚薄是计,岂能悉心力于国事民隐,以无负于任使之者哉?从事其间,更历之多,讲习之熟,安得不有所喻?顾恐不在于义耳。诚能深思是身,不可使之为小人之归,其于利欲之习,怛焉为之痛心疾首,专志乎义而日勉焉,博学审问,慎思明辨而笃行之。由是而进于场屋,其文必皆道其平日之学、胸中之蕴,而不诡于圣人。由是而仕,必皆共其职,勤其事,心乎国,心乎民,而不为身计。其得不谓之君子乎。

秘书先生起废以新斯堂,其意笃矣。凡至斯堂者,必不殊志。愿与诸君勉之,以毋负其志。

淳熈辛丑春二月,陆兄子静来自金谿,其徒朱克家、陆麟之、周清叟、熊钅监、路谦亨、胥训实从。十日丁亥,熹率寮友诸生,与俱至于白鹿书院,请得一言以警学者。子静既不鄙而恵许之。至其所以发明敷畅,则又恳到明白,而皆有以切中学者隐深痼之病,盖听者莫不悚然动心焉。熹犹惧其久而或忘之也,复请子静笔之于简,而受藏之。凡我同志,于此反身而深察之,则庶乎其可不迷于入德之方矣。新安朱熹识。

荆门军讲义

“五皇极,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惟时厥庶民,于汝极,锡汝保极。”

皇,大也;极,中也。《洪范》九畴,五居其中,故谓之极。是极之大,充塞宇宙,天地以此而位,万物以此而育。

古先圣王皇建其极,故能参天地,赞化育。当此之时,凡厥庶民,皆能保极。比屋可封,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叶气嘉生,薰为太平,向用五福,此之谓也。皇建其有极,即是敛此五福以锡庶民。舍极而言福,是虚言也,是妄言也,是不明理也。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衷即极也。凡民之生,均有是极,但其气禀有清浊,知识有开塞。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古先圣贤与民同类,所谓天民之先觉者也。以斯道觉斯民者,即皇建其有极也,即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也。

今圣天子重明于上,代天理物,承天从事,皇建其极,是彝是训,于帝其训,无非敛此五福,以锡尔庶民。郡守县令,承流宣化,即是承宣此福,为圣天子以锡尔庶民也。凡尔庶民,知爱其亲,知敬其兄者,即惟皇上帝所降之衷,今圣天子所锡之福也。若能保有是心,即为保极,宜得其寿,宜得其福,宜得康宁。是谓攸好德,是谓考终命。凡尔庶民,知有君臣,知有上下,知有中国夷狄,知有善恶,知有是非,父知慈,子知孝,兄知友,弟知恭,夫义妇顺,朋友有信,即惟皇上帝所降之衷,今圣天子所锡之福也。身或不寿,此心实寿,家或不富,此心实富,纵有患难,心实康宁。或为国死事,杀身成仁,亦为考终命。

实论五福,但当论人一心。此心若正,无不是福;此心若邪,无不是祸。世俗不晓,只将目前富贵为福,目前患难为祸。不知富贵之人,若其心邪,其事恶,是逆天地,逆鬼神,悖圣贤之训,畔君师之教,天地鬼神所不宥,圣贤君师所不与,忝辱父祖,自害其身。静时回思,亦有不可自欺自瞒者,若于此时,更复自欺自瞒,是直欲自绝灭其本心也。纵是目前富贵,正人观之,无异在囹圄粪秽之中也。患难之人,其心若正,其事若善,是不逆天地,不逆鬼神,不悖圣贤之训,不畔君师之教,天地鬼神所当佑,圣贤君师所当与,不辱父祖,不负其身,仰无所愧,俯无所怍,虽在贫贱患难中,心自亨通。正人达者观之,即是福德。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但自考其心,则知福祥殃咎之至,如影随形,如响应声,必然之理也。愚人不能迁善远罪,但贪求富贵,却祈神佛以求福,不知神佛在何处,何缘得福以与不善之人也。

皇极在《洪范》九畴之中,乃《洪范》根本。经曰:“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圣天子建用皇极,亦是受天所锡,敛时五福,锡尔庶民者。即是以此心敷于教化政事,以发明尔庶民天降之衷,不令陷溺。尔庶民能保全此心,不陷邪恶,即为保极,可以报圣天子教育之恩,长享五福,更不必别求神佛也。《洪范》一篇著在《尚书》,今人多读,未必能晓大义。若其心正,其事善,虽不曾识字,亦自有读书之功。其心不正,其事不善,虽多读书,有何所用?用之不善,反增罪恶耳。

常岁以是日建醮于设厅,为民祈福。窃惟圣天子建用皇极以临天下,郡县之吏,所宜与尔庶民惟皇之极,以近天子之光。谨发明《洪范》敛福锡民一章,以代醮事,亦庶几承流宣化之万一。仍略书九畴次叙,圆其象数于后,恐不曾读书者,欲知大概,亦助为善求福之心。诗曰:“自求多福”,正谓此也。

与曾宅之书

示谕与章太博问答,其义甚正。其前述某之说,又自援据反覆,此则是足下病处。所述某之言亦失其实。记录人言语极难,非心通意解,往往多不得其实。前辈多戒门人无妄录其语言,为其不能通解,乃自以己意听之,必失其实也。相去之远,不得面言,不若将平时书问与所作文字讲习稽考,差有据依。若据此为辨,则有案底,不至大讹舛也。

且如“存诚”、“持敬”二语自不同,岂可合说?“存诚”字于古有考,“持敬”字乃后来杜撰。《易》曰:“闲邪存其诚。”孟子曰:“存其心。”某旧亦尝以“存”名斋。孟子曰:“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又曰:“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只“存”一字,自可使人明得此理。此理本天所以与我,非由外铄。明得此理,即是主宰。真能为主,则外物不能移,邪说不能惑。所病于吾友者,正谓此理不明,内无所主;一向萦绊于浮论虚说,终日只依藉外说以为主,天之所与我者反为客。主客倒置,迷而不反,惑而不解。坦然明白之理可使妇人童子听之而喻,勤学之士反为之迷惑,自为支离之说以自萦缠,穷年卒岁,靡所底丽,岂不重可怜哉?使生在治古盛时,蒙被先圣王之泽,必无此病。惟其生于后世,学绝道丧,异端邪说充塞弥满,遂使有志之士罹此患害,乃与世间凡庸姿情纵欲之人均其陷溺,此岂非以学术杀天下哉?

后世言《易》者以为易道至幽至深,学者皆不敢轻言。然圣人赞《易》则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孟子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夫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又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又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孟子曰:“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又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不为耳。”又曰:“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又曰:“人之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又曰:“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古圣贤之言,大抵若合符节。盖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故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如是则为仁,反是则为不仁。仁即此心也,此理也。求则得之,得此理也;先知者,知此理也;先觉者,觉此理也;爱其亲者,此理也;敬其兄者,此理也;见孺子将入井而有怵惕恻隐之心者,此理也;可羞之事则羞之,可恶之事则恶之者,此理也;是知其为是,非知其为非,此理也;宜辞而辞,宜逊而逊者,此理也;敬此理也,义亦此理也;内此理也,外亦此理也。故曰:“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孟子曰:“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此天之所与我者,我固有之,非由外铄我也。”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此吾之本心也。所谓安宅、正路者,此也;所谓广居、正位、大道者,此也。古人自得之,故有其实。言理则是实理,言事则是实事,德则实德,行则实行。吾与晦翁书,所谓:“古人质实不尚智巧,言论未详,事实先著,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所谓‘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者,以其事实觉其事实,故言即其事,事即其言,所谓‘言顾行,行顾言’。周道之衰,文貌日胜,事实湮于意见,典训芜于辨说,揣量模写之工,依仿假借之似,其条画足以自信,其习熟足以自安。以子贡之达,又得夫子而师承之,尚不免此。‘多学而识之’之见,非夫子叩之,彼固晏然而无疑。‘先行’之训,‘予欲无言’之训,所以觉之者屡矣,而终不悟。夫子既殁,其传固在曾子,盖可观矣。”况其不工不似,不足以自信,不足以自安者乎?虽然,彼其工且似,足以自信,足以自安,则有终身不反之患,有不可救药之势。乃若未工未似,未足以自信,未足以自安,则舍其邪而归于正,犹易为力也。

来书“荡而无归”之说大谬。今足下终日依靠人言语,又未有定论,如在逆旅,乃所谓无所归。今使足下复其本心,居安宅,由正路,立正位,行大道,乃反为无所归,足下之不智亦甚矣!今己私未克之人,如在陷穽,如在荆棘,如在泥涂,如在囹吾械繫之中,见先知先觉,其言广大高明,与己不类,反疑恐一旦如此,则无所归,不亦鄙哉!不亦谬哉!不知此乃是广居、正位、大道,欲得所归,何以易此?欲有所主,何以易此?今拘挛旧习,不肯弃舍,乃狃其狭而惧于广,狃其邪而惧于正,狃其小而惧于大,尚得为智乎?夫子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古之所谓小人儒者,亦不过依据末节细行以自律,未至如今人有如许浮论虚说谬悠无根之甚,夫子犹以为门人之戒,又况如今日谬悠无根而可安乎?吾友能弃去谬习,复其本心,使此一阳为主于内,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无终食之间而违于是。此乃所谓有事焉,乃所谓勿忘,乃所谓敬。果能不替不息,乃是积善,乃是积义,乃是善养浩然之气,真能如此,则不愧古人。其引用经语,乃是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则不为侮圣言矣。今终日营营,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有采摘汲引之劳,而盈涸荣枯无常,岂所谓“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者哉?终日簸弄经语以自傅益,真所谓侮圣言者矣。

《书》言:“日严祗敬六德”,又言:“文王之敬忌”,又曰:“罔不克敬典”,《诗》言:“敬天之渝”,又言:“敬之敬之”,又言:“圣敬日跻”,《论语》言:“敬事而信”,又言:“修己以敬”,孟子言:“敬王”、“敬兄”,未尝有言“持敬”者。观此二字,可见其不明道矣。吾与足下言者,必因足下之及此而后言其旨,只欲足下知古人事实,而不累于无根之说。足下谓得此说而思之,足下以此为说,其不明吾言甚矣,宜其不能记忆,附以己意而失其本真也。

又如“脱洒”二字亦不正,足下何不言吾之见邪,不如古人之见正;吾之说虚,不如古人之说实。如此自讼,则有省发之理,若只管从脱洒等处思之,终不能得其正。此理甚明,具在人心。足下不幸,受蔽于谬妄之习,今日乃费人许多气力。此事若不明白,不应安安而居,迟迟而来。病倦,不能括文辞使之简约,信手直书大概,幸三复而顿弃其旧,则当知圣贤之言真不我欺也。

与刘深甫书

来书示以方册所疑,足见为学不苟简。然其理皆甚明白,本无可疑。若于此未能通晓,则是进学工夫不甚纯一,未免滞于言语尔。今欲一一为深父解释,又恐只成言语议论,无益于深父之身之心,非徒无益,未必不反害之也。

大抵为学,但当孜孜进德修业,使此心于日用间戕贼日少,光润日著,则圣贤垂训,向以为盘根错节未可遽解者,将涣然冰释,怡然理顺,有不加思而得之者矣。《书》曰:“思曰睿,睿作圣。”孟子曰:“思则得之。”学固不可以不思,然思之为道,贵切近而优游。切近则不失己,优游则不滞物。《易》曰:“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孟子曰:“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记》曰:“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日用之间,何适而非思也。如是而思,安得不切近,安得不优游?

至于圣贤格言,切近的当,昭晰明白,初不难晓。而吾之权度,其则不远,非假于外物。开卷读书时,整冠肃容,平心定气。诂训章句,苟能从容勿迫而讽咏之,其理当自有彰彰者。纵有滞碍,此心未充未明,犹有所滞而然耳,姑舍之以俟他日可也,不必苦思之。苦思则方寸自乱,自蹶其本,失己滞物,终不明白。但能于其所已通晓者,有鞭策之力,涵养之功,使德日以进,业日以修,而此心日充日明,则今日滞碍者,他日必有冰释理顺时矣。如此则读书之次,亦何适而非思也。如是而思,安得不切近?安得不优游?若固滞于言语之间,欲以失己滞物之智,强探而力索之,非吾之所敢知也。

某铨曹再黜,来岁又未免一来。深父勉之,谨无以言语议论妨进修之路,使此心之良,无斧斤之伐,牛羊之牧,而有雨露之霑滋,雷风之鼓舞,日以畅茂条达,则来示数章,不求解于他人矣。

又与刘淳叟书

淳叟平日闻言辄喜,遇事辄询,有听纳之体。然亲朋间未肯归以取善之实,岂似逆而顺情者喜听,而真实苦口者未能无龃龉耶?抑从悦者多而改绎之未至也?此虽据前日而论,然今亦未能无疑于淳叟也。

秋试《礼记》义,破题诚佳,然或者谓所出题乃淳叟意旨,而作义者适尔投合。苟当于理,岂厌其同?不稽诸理而苟异以求致益之名,则固非也。场屋之弊固久,然有志者持文衡,将此理是责。谓彼善于此则可,谓理固如此,则不知言甚矣。

申公曰“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今曰“道不在多言,学贵乎自得”,明理者观之,二语之间,其病昭矣。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墨子非不力行也。其往也,使人让竈让席,其反也,人与之争竈争席,杨子非不自得也。二氏不至多言,而为异端。颜闵侍侧,夫子无言,可也。杨、墨交乱,告子、许行之徒,又各以其说肆行于天下,则孟子之辨岂得已哉?或默或语,各有攸当。以言人,以不言人,均为穿窬之类。夫子之于颜子,盖博之以文。夫博学于文,岂害自得?颛臾之不必伐,卫政之必正名,冉有、季路不能无蔽,夫子不得不申言之。夷之、陈相、告子之徒,必执其说以害正理,则孟子与之反复,不得不致其详。必曰不在多言,问之弗知弗措,辨之弗明弗措,皆可削也。自得之说本于孟子,而当世称其好辨。自谓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中庸》固言力行而在学问思辨之后,今淳叟所取自得、力行之说,与《中庸》、《孟子》之旨异矣。仁智信直勇刚,皆可以力行,皆可以自得,然好之而不好学,则各有所蔽。倚于一说一行而玩之,孰无其味,不考诸其正,则人各以其私说而传于近似之言者,岂有穷已哉!

淳叟之气禀,固自有异于人者。往时朋旧相亲,鲜不服其粹和醇美,以为无疵。独淳叟之心往往有不敢自欺者,求他人之明,如淳叟之心不可欺,则亦鲜矣。至如晚寝早作,躬亲细事,筋力日强,精神日敏。则自去冬以来其效甚著,纵有荒怠,勉之斯复。所不足者,恐不独在是也。麟之姪近颇精进,论事尽有根据,至如说淳叟,辄欲以一言断之,此亦是其病处,固尝辟之矣。然在淳叟,不可不察。

宏父德器言论,皆有余味,诚有其仁,亦焉用佞?然光明所烛,波澜所及,不已于学,当有充长之验。以大禹之圣,闻“在知人、在安民”之言,则吁而致其问。仁有所未宏,智有所未足,勇有所未至,而欲敛然自安于“弑父与君亦不从也”之列,则亦偷矣。馆学之官,非费宰比,能相勉以进,无苟自安,则吾道有望。道之异端,人之异志,古书之正伪,固不易辨,然理之在天下,至不可诬也。有志于学者,亦岂得不任其责?如射者之于的,虽未能遽中,岂得而不志于是哉?闲先圣之道,辟邪说,放淫辞,于今当有任期责者。而多言是病,此公孙弘禁民挟弓弩之策也。

与傅圣谟书

不假推寻拟度之说,殆病于向者推寻拟度之妄,已而知其非,遂安之,以为道在于是。必谓不假推寻为道,则仰而思之,夜以继日,探赜索隐、钧深、致远者,为非道邪恶?必谓不假拟度为道,则是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变化者,为非道也邪?谓即身是道,则是有身者皆为有道邪?是殆未得夫道之正也。 谓悠悠日复一日,不能堪任重道远之寄,此非道也。贫不能不为累,此非道也。学如不及,学如不厌,忧之如何?如舜而已者,道当如是故也。箪食瓢饮不改其乐,肘见缨绝不以为病者,道当如是故也。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与夫耕莘、筑岩、钓渭者,此所以其口也。夫子绝粮,曾子七日不火食,而匡坐歌,歌声若出金石,夫何累之有哉?子路结缨,曾子易箦,乃在垂死而从容如此,贫孰与死而云为累,无乃未得为闻道者乎?以圣谟之英敏而不知此,无乃未之思乎?无乃向之所谓道者,反所以为道之蔽而然乎?

与邵中孚书

所示进学证验,此乃吾友天资朴茂,立志坚笃,故能如此,可喜可庆。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乃吾分内事耳。若不能亲师友,汩没于流俗,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避,岂不可怜哉?孟子曰:“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今吾友既得其本心矣,继此能养之而无害,则谁得而御之。如木有根,苟有培浸而无伤戕,则枝叶当日益畅茂。如水有源,苟有疏浚而无壅窒,则波流当日益充积。所谓“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大抵读书,诂训既通之后,但平心读之,不必强加揣量,则无非浸灌、培益、鞭策、磨励之功。或有未通晓处,姑缺之无害。且以其明白昭晰者日加涵泳,则自然日充日明,后日本原深厚,则向来未晓者将亦有涣然冰释者矣。《告子》一篇自“牛山之木尝美矣”以下可常读之,其浸灌、培植之益,当日深日固也,其卷首与告子论性处,却不必深考,恐其力量未到,则反惑乱精神,后日不患不通解也。此最是读书良法,其他非相见莫能尽。《尚书》:《皋陶》、《益稷》、《大禹谟》、《太甲》、《说命》、《旅獒》、《洪范》、《无逸》等篇,可常读之,其余少缓。何时得相见,诸当面尽未闻,千万勉旃,以卒贤业。

与赵咏道书

为学有讲明,有践履。《大学》致知、格物,《中庸》博学、审问、慎思、明辩,《孟子》始条理者智之事,此讲明也。《大学》修身、正心,《中庸》笃行之,《孟子》终条理者圣之事,此践履也。“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自《大学》言之,固先乎讲明矣。自《中庸》言之:“学之弗能,问之弗知,思之弗得,辩之弗明,则亦何所行哉?”未尝学问思辩,而曰吾唯笃行之而已,是冥行者也。自《孟子》言之,则事盖未有无始而有终者。讲明之未至,而徒恃其能力行,是犹射者不习于教法之巧,而徒恃其力,谓吾能至于百步之外,而不计其未尝中也。故曰:“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讲明有所未至,则虽材质之卓异,践行之纯笃,如伊尹之任,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不思不勉,从容而然,可以谓之圣矣,而孟子顾有所不原〔愿〕学。拘儒瞽生又安可以其硁硁之必为,而傲知学之士哉?然必一意实学,不事空言,然后可以谓之讲明。若谓口耳之学为讲明,则又非圣人之徒矣。

与李宰书

来教谓“容心立异,不若平心任理”,其说固美矣。然“容心”二字不经见,独《列子》有“吾何容心哉”之言。“平心”二字亦不经见,其原出于《庄子》:“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其说虽托之孔子,实非夫子之言也。彼固自谓寓言十九。其书道夫子言行者,往往以致其靳侮之意,不然,则借尊其师;不然,则因以达其说;皆非事实,后人据之者陋矣!又韩昌黎与李翊论文书,有曰:“平心而察之。”自韩文盛行后,学士大夫言语文章间,用“平心”字寖多。究极其理,二说皆非至言。

“吾何容心”之说,即“无心”之说也,故“无心”二字亦不经见。人非木石,安得无心?心于五官最尊大。《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孟子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又曰:“存乎人者,岂无人义之心哉?”又曰:“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又曰:“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又曰:“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又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去之”者,去此心也,故曰“此之谓失其本心”。存之者,存此心也,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故曰“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所贵乎学者,为其欲穷此理,尽此心也。有所蒙蔽,有所移夺,有所陷溺,则此心为之不灵,此理为之不明,是谓不得其正,其见乃邪见,其说乃邪说。一溺于此,不由讲学,无自而复。故心当论邪正,不可无也。以为吾无心,此即邪说矣。若愚不肖之不及,固未得其正,贤者智者之过失,亦未得其正。溺于声色货利,狃于谲诈奸宄,牿于末节细行,流于高论浮说,其智愚贤不肖,固有间矣,若是心之未得其正,蔽于其私,而使此道之不明不行,则其为病一也。

周道之衰,文貌日胜,良心正理,日就芜没,其为吾道害者,岂特声色货利而已哉?杨、墨皆当世之英,人所称贤,孟子之所排斥拒绝者,其为力劳于斥仪、衍辈多矣。所自许以承三圣者,盖在杨、墨而不在衍、仪也。故正理在人心,乃所谓固有。易而易知,简而易从,初非甚高难行之事,然自失正者言之,必由正学以克其私,而后可言也。此心未正,此理未明,而曰平心,不知所平者何心也。《大学》言“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果已格,则知自至,所知既至,则意自诚,意诚则心自正,必然之势,非强致也。孟子曰:“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讵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当是时,天下之言者不归杨则归墨,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自孟子出后,天下方指杨、墨为异端。然孟子既没,其道不传。天下之尊信者,抑尊信其名耳,不知其实也。指杨、墨为异端者,亦指其名耳,不知其实也。往往口辟杨、墨,而身为其道者众矣。自周衰此道不行,孟子没此道不明。今天下之士皆溺于科举之习,观其言,往往称道《诗》、《书》、《论》、《孟》,综其实,特借以为科举之文耳。谁实为真知其道者?口诵孔、孟之言,身蹈杨、墨之行者,盖其高者也。其下则往往为杨、墨之罪人,尚何言哉?孟子没此道不传,斯言不可忽也。

诸人交口称道门下之贤,不觉吐露至此。病方起,不暇括其辞,亦惟通人有以亮之,傥有未相孚信处,当迟后便。

与陶赞仲书

《太极图说》,乃梭山兄辩其非是,大抵言无极,而太极是老氏之学,与《周子通书》不类。《通书》言太极不言无极,《易大传》亦只言太极不言无极。若于太极上加无极二字,乃是蔽于老氏之学。又其《图说》本见于朱子发附录。朱子发明言:陈希夷太极图传在周茂叔,遂以传二程。则其来历为老氏之学明矣。《周子通书》与二程言论,绝不见无极二字,以此知三公盖已皆知无极之说为非矣。梭山曾与晦翁面言,继又以书言之,晦翁大不谓然。某素是梭山之说。以梭山谓晦翁好胜,不肯与辩。某以为人之所见偶有未通处,其说固以己为是,以他人为非耳,当与之辩白,未可便以好胜绝之,遂尾其说,以与晦翁辩白,有两书甚详,曾见之否,以晦翁之高明,尤不能无蔽,道听途说之人,亦何足与言此哉?

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夫妇之愚不肖,可以与知能行。圣贤所以为圣贤,亦不过充此而已。学者之事当以此为本。若夫天文、地理、象数之精微,非有绝识,加以积学,未易言也。某欲作一揲蓍说,稍发易数之大端,以排异说,晓后学。坐事夺,未克成就。早晚就章,当奉纳一本。何时合并,以究此怀。

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行成而先,事成而后。《论语》曰:“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汎爱众,而亲仁。”曰:“言忠信,行笃敬。”《孟子》曰:“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曰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等皆德行事,为尊为贵,为上为先。乐师辨乎声诗,祝史辨乎宗庙之礼,与凡射、御、书、数等事,皆艺也,为卑为贱,为下为后。 古人右能左贤,自有定序。夫子曰:“君子多乎哉,不多也。”曾子曰:“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凡所谓艺者,其发明开创皆出于古之圣人。故曰百工之事,皆圣人作也。然圣人初不尚此,其能之也,每以教人,不以加人。若德行中庸固无加人之理。世衰道微,德行浅薄,小人之有精力者,始以其艺加人,珍其事,秘其说,以增其价,真所谓市道。故风俗日以不美,流传之久,艺之实益不精,而眩鬻之风反更张大。学者不辨本末,不知高下,未有不为此辈所眩者。

吾观近时谈数学者,陋日益甚,妄日益炽。未尝涉其门户,得其师傅,安能辨其是非?但以前尊卑、贵贱、上下、先后之义推之,则自知所抉择,谲妄之情状,大概亦可见矣。作书毕,恐赞仲不能不惑于妄人庸夫之说,故复书此,以助抉择。

与辛幼安书

辄有区区,欲效芹献,伏惟少留聪明,赐之是正。窃见近时有议论之蔽,本出于小人之党,欲为容奸廋慝之地,而饰其辞说,托以美名,附以古训,要以利害,虽资质之美,心术之正者,苟思之不深,讲之不详,亦往往为其所惑。此在高明,必已洞照本末,而某私忧过计,未尝去怀,敢悉布之,且以求教。

古人未尝不言宽,宽也者,君子之德也。古之圣贤未有无是心、无是德者也。然好善而恶不善,好仁而恶不仁,乃人心之用也。遏恶扬善,举直错枉,乃宽德之行也。君子固欲人之善,而天下不能无不善者以害吾之善;固欲人之仁,而天下不能无不仁者以害吾之仁。有不仁、不善为吾之害,而不有以禁之、治之、去之,则善者不可以伸,仁者不可以遂。是其去不仁乃所以为仁,去不善乃所以为善也。故曰“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夫五刑五用,古人岂乐施此于人哉?天讨有罪,不得不然耳。 是故大舜有四裔之罚,夫子有两观之诛,善观大舜、孔子宽仁之实者,于四裔、两观之间而见之矣。

近时之言宽仁者则异于是。盖不究夫宽仁之实,而徒欲为容奸廋慝之地,殆所谓以不禁奸邪为宽大,纵释有罪为不苛者也。“罪疑惟轻”,罪而有疑,固宜惟轻。“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谓罪疑者也。使其不经甚明而无疑,则天讨所不容释,岂可失也。“宥过无大,刑故无小”,使在趋走使令之间,簿书期会之际,偶有过误,宥之可也。若其贪黩奸宄出于其心,而至于伤民蠹国,则何以宥为?于其所不可失而失之,于其所不可宥而宥之,则为伤善,为长恶,为悖理,为不顺天,殆非先王之政也。

自古张官置吏,所以为民。为之囹圄,为之械繫,为之鞭箠,使长吏操之,以禁民为非,去其不善不仁者,而成其善政仁化,惩其邪恶,除乱禁暴,使上之德意,布宣于下而无所壅底。今天子爱养之方,丁宁于诏旨,勤恤之意焦劳于宵旰。贤牧伯班宣惟勤,劳来不怠,列郡成风,咸尚慈恕。而县邑之间,贪饕矫虔之吏,方且用吾君禁非惩恶之具,以逞私济欲,置民于囹圄、械繫、鞭箠之间,残其支体,竭其膏血,头会箕敛,推骨沥髓,与奸胥猾徒厌饫咆哮其上。巧为文书,转移出没以欺上府,操其奇赢,与上府之左右缔交合党,以蔽上府之耳目。田亩之民劫于刑威,小吏下片纸,因累累如驱羊。劫于庭庑械繫之威,心悸股慄,箠楚之惨,号乎吁天,隳家破产,质妻鬻子,仅以自免,而曾不得执一字之符以赴诉于上。上之人,或浸淫闻其仿佛,欲加究治,则又有庸鄙浅陋、明不烛理、志不守正之人,为之缓颊,敷陈仁爱、宽厚、有体之说,以杜吾穷治之意;游扬其文具、伪貌、诞谩之事,以掩其罪恶之迹;遂使明天子勤恤之意、牧伯班宣之诚壅底而不达。百里之宰,真承宣抚字之地,乃复转而为豺狼蝎蟁之区,日以益甚,不可驱除,岂不痛哉!若是者,其果可宥乎?果可失乎?至于是而又泛言宽仁之说,以逆蔽吾穷治之途,则其滋害遗毒,纵恶伤和,岂不甚哉?其与古人宽仁之道岂不戾哉?

今之贪吏,每以应办赋财为辞,此尤不可不办。今日邦计诚不充裕,赋取于民者诚不能不益于旧制。居计省者诚能推支费浮衍之由,察收敛渗漏之处,深求节约检制之方,时行施舍己责之政,以宽民力,以厚国本,则于今日诚为大善。若未能为此,则亦诚深计远虑者之所惜!然今日之苦于贪吏者,则不在此。使吏果不贪,则因今之法,循今之例,以赋取于民,民犹未甚病也。今贪吏之所取,供公上者无几,而入私囊者或相十百,或相千万矣。今县邑所谓应办月解、岁解者,固多在常赋之外,然考其所从出,则逐处各有利源。利源所在,虽非著令之所许,而因循为例,民亦视以为常,而未甚病也。利源有优狭,优者应办为易,狭者应办差难。然通而论之,优者多,狭者少。若循良之吏,则虽在利源狭处,亦宁书下考,不肯病民。今之贪吏,虽在利源优处,亦启无厌之心,搜罗既悉,而旁缘无艺,张奇名以巧取,持空言以横索,无所不至。方且讬应办之名,为缺乏之说,以欺其上。顾不知事实不可掩,明者不可欺,通数十年之间,取其廉而能者,与其贪之尤者而较之,其为应办则同,而其赋取诛求于民者或相千万而不啻。此贪吏之所借以为说,而欺上之人者,最不可不察也。

贪吏害民,害之大者,而近时持宽仁之说者,乃欲使监司郡守不敢按吏,此愚之所谓议论之蔽,而忧之未能去怀者也。不识执事以为如何?今江西繄安抚修撰是赖,愿无摇于鄙陋之说,以究宽仁之实。使圣天子爱养之方,勤恤之意,无远不暨,无幽不达,而执事之旧节素守,无所屈挠,不胜幸甚!

赠二赵

书契既造,文字日多,六经既作,传注日繁,其势然也。苟得其实,本末始终,较然甚明。知所先后,则是非邪正知所择矣。虽多且繁,非以为病,祗以为益。不得其实而蔽于其末,则非以为益,祗以为病。二昆其谨所以致其实哉。

经德堂记

堂名取诸孟子“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经也者,常也;德也者,人之得于天者也;不回者,是德之固不回挠也。 无是则无以为人:为人臣而无是,则无以事其君;为人子而无是,则无以事其父。

禹之疏凿,稷之播种,契之敷教, 皋陶之明刑,益驱禽兽,垂备器用,伯夷典礼,后夔典乐,龙出纳帝言,尹自耕莘相成汤,说由筑岩佐武丁,太公以磻溪钓渔为文、武师,皆是德也。

关龙逄诛死,王子比干剖心,箕子为囚奴,孔子削迹伐木,穷于陈、蔡,毁于叔孙,贻饥于微生亩、楚狂接舆、晨门、耦耕、负蒉、植杖之流;孟子见沮于臧仓,受嗤于优髡,见疑于尹士、充虞者,同是德也。

武王缵太王、王季、文王之绪,以有天下;周公成文、武之业,追王太王、王季,宗祀文王于明堂,尽继述之善,为天下达孝;曾子受经于仲尼,以孝闻天下而名后世,皆是德也。

舜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妻帝二女,不待瞽瞍之命,缮廪而焚,捍笠以下,浚井而掩,凿旁以出;太伯、虞仲将致位乎季历,断发文身,逃之荆蛮;太子申生使人辞于狐突,再拜稽首而死,同是德也。

治古盛时,黎民于变,比屋可封,汉上游女如彼乔木,中林武夫可为腹心,所欲有甚于生,所恶有甚于死,证验之著,在于涂巷,况士大夫乎?逮德下衰,此心不竞,豪杰不兴,皇极不建,贤智迷于会归,庶民无所归命,学者文烦,讼者辞胜,文公实私,宾义主利,陵夷不救,横流不堤。

天常民彝所不可泯绝者,如汉献在许,听命于蜮操而已。旧章先典,格言至训,椟存珠亡,转为藻缋,邪释缪解,正漫真渝,又转而给寇兵、充盗粮矣。疽溃蛆肆,贼民猖厥,狷狂之士方不胜愤闷,矛义介节,出婴其锋,犹或凭天藉圣,因其不遂泯绝者,足为且吾以耸观听,然如孤豚之咋虎者常十八九。综其实,火不啻一车薪,而水未必盈杯也。信乎!终亦必亡而已矣。

夫子生于周季,当极文之弊,王者之迹熄,书讫诗亡,亦已久矣。载贽之舆方羊海、岱、江、淮、河、济之间,莫能用者。归而讲道洙、泗,贤颜氏之乐,大林放之问,叹曾点之志,称重南宫适禹、稷躬稼之言,眷眷于柴参之愚鲁,而终不能使予、赐、偃、商、由、求之徒进于知德,先入之难拔,积习之锢人,乃至于此。

夫子既没,百家并兴,儒名者皆曰自孔氏。颜渊之死,无疑于夫子之道者,仅有曾子,自子夏、子游、子张,犹欲强之以事有若,他何言哉?章甫其冠,逢掖其衣,以《诗》、《书》、《礼》、《乐》之辞为口实者,其果真为自孔氏者乎?老聃、蒙庄之徒,恣睢其间,摹写其短,以靳病周、孔,躏籍诗礼,其势然也。战国赢秦,无足复道。汉高帝锄项籍,其要领在为义帝发丧一事,天常民彝莫大于此。新城三老,盖深于老氏者也,彼知取天下之大计在此耳,岂有“匹夫匹妇,不与被尧舜之泽,若己推而纳诸沟中”之心哉?庄子讥田常盗仁义以窃国,乃不知其学自有盗仁义以窃天下之计也。虽然,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云锦吴生绍古,远来从余游,求名其读书之堂。余既名而书之,且为其说,使归而求之。孟子曰:“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后世发策决科而高第可以文艺取,积资累考而大官可以岁月致,则又有不必修其天爵者矣。生其早辨而谨思之。

绍熙元年五月望日,象山翁记。

武陵县学记

彝伦在人,维天所命,良知之端,形于爱敬,扩而充之,圣哲之所以为圣哲也。先知者,知此而已;先觉者,觉此而已。气有所蒙,物有所蔽,势有所迁,习有所移,往而不返,迷而不解,于是为愚为不肖,彝伦于是而斁,天命于是而悖,此君师之所以作,政事之所以立。是故先王之时,风教之流行,典刑之昭著,无非所以宠绥四方,左右斯民,使之若有常性,克安其道者也。是故乡举里选,月书季考,三年而大比,以兴贤能,盖所以陶成髦俊,将与共斯政、同斯事也。学校庠序之间,所谓切磋讲明者,何以舍是而他求哉?所谓格物致知者,格此物,致此知也,故能明明德于天下。《易》之穷理,穷此理也,故能尽性至命。《孟子》之尽心,尽此心也,故能知性知天。学者诚知所先后,则如木有根,如水有源,增加驯积,月异而岁不同,谁得而御之?若迷其端绪,易物之本末,谬事之终始,杂施而不逊,是谓异端,是谓邪说,非以致明,祗以累明,非以去蔽,祗以为蔽。 后世之士,有志于古,不肯甘心流俗,然而苦心劳身,穷年卒岁,不为之日休,而为之日拙者,非学之罪也。学绝道丧,不遇先觉,迷其端绪,操末为本,其所从事者非古人之学也。古人之学,其时习必悦,其朋来必乐,其理易知,其事易从。不二于异说,不牵于私欲,造次于是,颠沛于是,则其久大可必。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此古人之学也。

武陵旧无县学。县傍有胜地,地有故筑基,盖往时有欲迁府学于是而不遂者。今县宰林君梦英,出故基于芜秽之中而创学焉,士民之有力者皆争出财以相其役。林君不事官府之威,凡学之百役,无异民家之为者。既成。规模宏丽,气象雄伟,遂为武陵壮观。先是仓台薛公伯宣,助成讲堂,今宪台丁公逢、苍台赵公不迂、郡侯蒋公行简,皆助钱买田,以养士林。君之创兹学,而上下翕然助成其美如此,则林君之政可知矣。余于是敬诵所闻以记之。

绍熙二年,岁次辛亥,六月上浣,象山陆某记。

语录二十七则

“道外无事,事外无道。”先生常言之。

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人不同矣。此其原盖出于老氏。《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至,而后好恶形焉。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天理人欲之言盖出于此。《乐记》之言亦根于老氏。且如专言静是天性,则动独不是天性耶?《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此说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则曰惟危;自道而言,则曰惟微。罔念作狂,克念作圣,非危乎?无声无臭,无形无体,非微乎?因言《庄子》云:“眇乎小哉,以属诸人;誓乎大哉,独游于天。”又曰:“天道之与人道也相远矣。”是分明裂天人而为二也。

凡欲为学,当先识义利公私之辨。今所学,果为何事?人生天地间,为人当自尽人道。学者所以为学,学为人而已,非有为也。

上是天,下是地,人居其间,须是做得人,方不枉了。

要当轩昂奋发,莫恁地沉埋在卑陋凡下处。

居象山,多告学者云:汝耳自聪,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本无欠阙,不必他求,在自立而已。人要有大志,常人汩没于声色富贵间,良心善性教蒙蔽了。今人如何便解有志,须先有智识始得。

此道非争竞务进者能知,惟静退者可入。又云:学者不可用心太紧。今之学者,大抵多是好事,未必有切己之志。夫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需自省察。

为学患无疑,疑则有进。孔门如子贡,即无所疑,所以不至于道。孔子曰:“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子贡曰:“然。”往往孔子未然之。孔子复有非与之问,颜子仰之弥高,末由也已。其疑非细,甚不自安,所以其殆庶几乎。

学问须论是非,不论效验。如告子先孟子不动心,其效先于孟子,然毕竟告子不是。

人共生乎天地之间,无非同气,扶其善而沮其恶,义所当然。安得有彼我之意,又安得有自为之意。

学者须是打叠田地净洁,然后令他奋发植立。若田地不净洁,则奋发植立不得。古人为学即“读书然后为学”可见。然田地不净洁,亦读书不得。若读书,则是假寇兵、资盗粮。

《论语》中多有无头柄的说话。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类,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如“学而时习之”,不知时习者何事。非学有本领,未易读也。苟学有本领,则知之所及者,及此也;仁之所守者,守此也;时习之,习此也。说者说此,乐者乐此,如高屋之上建瓴水矣。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

或问:“先生何不著书?”对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韩退之是倒做,盖欲因学问而学道。欧公极似韩,其聪明皆过人,然不合初头俗了。或问:“如何俗了?”曰:“《符读书城南》、《三上宰相书》是已。至二程方不俗,然聪明却有所不及。”

一学者自晦翁处来,其拜跪语颇怪。每日出斋,此学者必有陈论,应之亦无他语。至四日,此学者所言已罄,力请诲语,答曰:“吾亦未暇详论,然此间大纲有一个规模说与人,今世人浅之为声色臭味,进之为富贵利达,又进之为文章技艺,又有一般人都不理会却谈学问,吾综以一言断之,曰胜心。”此学者默然。后数日,其举动言语颇为复常。

一学者从游阅数月,一日问之云:“听说话如何?”曰:“初来时,疑先生之颠倒,既如此说了,后又如彼时候,及至听得两月后,方始贯通,无颠倒之疑。”

先生云:“学者读书,先于易晓处沈函熟复,切已致思,则他无难晓者,涣然冰释也。若先看难晓处,终不能达。”举一学者诗云:

读书切戒在慌忙,涵泳功夫兴味长,未晓无妨权放过,切身须要急思量。自家主宰常精健,逐外精神徒损伤,寄语同游二三子,莫将言语坏天常。

有行古礼于其家而其父不悦,乃至父子相非不已,遂来请教。先生云:“以礼言之,吾子于行古礼,其名甚正;以实言之,则去古即远,吾子所行,未必尽契古礼,而且先生得罪于尊君也。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如世俗甚不经裁之可也,其余且可从旧。”

子不语怪力乱神,夫子只是不语,非谓无也。若力与乱分明是有,神怪岂独无之?人以双瞳之微,所瞩甚远,亦怪也!苟不明道,则一身之间无非怪,但玩而不察耳。

吕伯恭为鹅湖之集,先兄复斋谓某曰:“伯恭约元晦为此集,正为学术异同。某兄弟先自不同,何以望鹅湖之同?”先兄遂与某议论至辩。又令某自说,至晚罢。先兄云:“子静之说是。”次早某请先兄说,先兄云:“某无说。”夜来思之,子静之说极是。方得一诗云:

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

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

留情传注翻蓁塞,著意精微转陆沈,

珍重友朋相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今。

某云:“诗甚佳,但第二句微有未安。”先兄云:“说得恁地,又道未安,更要如何?”某云:“不妨一面起行,某沿途却和此诗。”及至鹅湖,伯恭首问先兄别后新功。先兄举诗,才四句,元晦顾伯恭曰:“子寿早已上子静舡了也。”举诗罢,遂致辩于先兄。某云:“途中某和得家兄此诗:

墟墓兴哀宗朝钦,斯人千古不磨心,

涓流滴到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

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

举诗至此,元晦失色。至“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辩只今”,元晦大不怿,于是各休息。

翌日,二公商量数十折议论来,莫不悉破其说。继日,凡致辩,其说随屈。伯恭甚有虚心相听之意,竟为元晦所尼。后往南康,元晦延入白鹿洞讲说,因讲君“君子喻于义”一章。元晦再三云:“某在此,不曾说道这里,负愧何言。”

淳熙二年乙未,先生三十七岁。吕伯恭约复斋,会朱元晦诸公于信之鹅湖寺。复斋云云,元晦归后三年,乃和前诗云:

德业流风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

偶携蔾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

旧学商量加隧密,新知培养转深沉,

只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

后,信州守杨汝砺建四先生祠堂于鹅湖寺,勒陆子诗于石。复斋与张钦夫书云:“某日会元晦于铅山,语三日,然皆未能无疑。”按吕成公谱:“乙未四月,访朱文公于信之鹅湖寺,陆子静、子寿、刘子澄及江浙诸友皆会,留止旬日。”邹斌俊父录云:“朱、吕二公话及九卦之序,先生因亶亶言之,大略谓《复》是本心复处,如何列在第三卦,而先之以《履》与《谦》?合《履》之为卦,上天下泽。人生斯世,须先辩得俯仰乎天地而有此一身,以达于所履。其所履有得有失,又系于谦与不谦之分。谦则精神浑收聚于内,不谦则精神浑流散于外,惟能辩得吾一身,所以在天地间举措动作之由,而敛藏其精神,使之在内而不在外,则此心可得而复也;次之以常固;又次之以损益;又次之以困。盖本心既复,谨始克终,曾不少废,以得其常,而至于坚固。私欲日以消磨而为损,天理日以澄莹而为益,虽涉危蹈险,所遭多至于困,而此心卓然不动,然后于道有得。左右逢其源,如凿井取泉,处处皆足。盖至于此,则顺理而行,无纤毫透漏,如巽风之散,无往不入,虽密屋奥室,有一缝一隙,即能入之也。二公大服。”

朱亨道书云:“鹅湖讲道切诚,当今盛事。伯恭盖虑陆与朱议论犹有异同,欲会归于一,而定其所适从,其意甚善。伯恭盖有志于此语,自得则未也。临川赵守景明,邀刘子澄、赵景昭。景昭在临安与先生相疑,亦有意与学。”又云:“鹅湖之会,论及教人。元晦之意,欲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二陆之意,欲先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朱以陆之教人为太简,陆以朱之教人为支离,此颇不和。先生更欲与元晦辩,以为尧舜之前何书可读,复斋止之。赵、刘诸公拱听而已。先发明之说,未可厚诬。元晦见二诗不平,似不能无我。元晦书云:某未闻道学之懿,兹幸获奉余论,所恨匆匆别去,彼此之怀,皆若有未既者。然警切之诲,佩服不敢忘也。还家无便,写此少见拳拳。 此则为象山年谱附录于此。

学者不长进,只是好己胜,出一言、做一事便道全是,岂有此理!古人惟贵知过则改,见善则迁。今各自执己是,被人点破便愕然,所以不如古人。

先生语伯敏云:“今日向学者多,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夫人勇于为学,岂不可喜!然此道本日用常行,近日学者却把作一事,张大虚声,名过于实,起人不平之心,是以为道学之说者,必为人深排力诋。此风一长,岂不可惧!某人之去人,喜其忠信诚慤,言似不能出口者。谈论风生,他人所取者,某深恶之。”

学者先须不可陷溺其心,又不当以学问夸人。夸人者,必为人所攻。只当如常人,见人不是,必推恻隐之心,委屈劝谕之,不可则止。若说道我底学问如此,你底不是,必为人所攻。兼且所谓学问者,自承当不住。某见几个自主张学问,某问他:“你了得也未?”他心下不稳,如此,则是学乱说,实无所知。如此之人,谓之痼疾,不可治。宁是纵情肆欲之人,犹容易与他说话,最是学一副乱说底,没奈他何!此只有两路,利欲道义,不之此,则之彼。

伯敏问云:“以今年校之去年,殊无寸进。”先生云:“如何要长进?若当为者,有时而不能为;不当为者,有时乎为之,这个却是不长进。不恁地理会,泛然求长进,不过欲以己先人,此是胜心。”伯敏云:“无个下手处。”先生云:“古人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是下手处。”伯敏云:“如何样格物?”先生云:“研究物理。”伯敏云:“天下万物,不胜其繁,如何尽研究得?”先生云:“万物皆备于我,只要明理,然理不解自明,须是隆师亲友。”伯敏云:“此间赖有季绎,时相勉励。”先生云:“季绎与显道一般,所至皆勉励人,但无根者多,其意似欲私立门户,其所为外不为己。世人所以攻道学者,亦未可全责他。盖自家骄其声色,立门户与之为敌,哓哓腾口实,有所未孚,自然起人不平之心。某平日未尝为流俗所攻,攻者却是读语录精义者。程士南最攻道学,人或语之以某,程云:‘道学如陆某,无可攻者。’又如学中诸公,义均骨肉,盖某初无胜心,日用常行,自有是他一个敬信处。某旧日伊洛文字不曾看,近日方看,见其间多有不是。今人读书,平易处不理会,有可以起人羡慕者,则著力研究。古先圣人何尝有起人羡慕者,只是此道不行,见有奇特处便生羡慕。自周末文弊,便有此风。如唐虞之时,人人如此,又何生羡慕?所以庄周云:‘臧与谷共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曰:‘博塞以游。’问谷奚事,曰:‘挟策读书。’其为亡羊一也。”某读书只看古注,圣人之言自明白。且如‘弟子入则孝,出则弟’,是分明说与你入便孝,出便弟,何须得传注。学者疲精神于此,是以担子越重,到某这里,只是与他减担。只此便是格物。”伯敏云:“每读书,始者心甚专,三五遍后,往往心不在此。知其如此,必欲使其心在书上,则又别生一心,卒之方寸扰扰。”先生云:“此是听某言不入,若听得入,自无此患。某之言行打做一处。吾友二三其心了。如今读书,且平平读,未晓处且放过,不必太滞。”

伯敏云:“如何是尽心?性、才、心、情如何分别?”先生云:“如吾友此言,又是枝叶。虽然,此非吾友之过,盖举世之弊。今之学者读书,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脉。且如性、情、心、才,都只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伯敏云:“莫是同出而异名否?”先生曰:“不须得说,说着便不是,将来只是腾口说,为人不为己。若理会得自家实处,他日自明。若必欲说时,则在天者为性,在人者为心。此盖随吾友而言,其实不须如此。只是要尽去为心之累者,如吾友适意时,即今便是。‘牛山之木’一段,血脉只在仁义上。‘以为未尝有才焉’,‘此岂山之性也哉?’‘此岂人之情也哉?’是偶然说及,初不须分别。所以令吾友读此者,盖欲吾友知斧斤之害其材,有以警戒其心。‘日夜之所息’,息者,歇也,又曰生息。盖人之良心,为斧斤所害,夜间方得歇息。若夜间得息时,则平旦好恶,与常人不甚相远。惟旦昼所为,梏亡不止,到后来夜间亦不得能息,梦寐颠倒,思虑纷乱,以致沦为禽兽。人见其如此,以为未曾有才焉,此岂人之情也哉?只与理会实处,就心上理会。俗谚云:‘痴人面前不得说梦。’又曰:‘狮子咬人,狂狗逐块。’以土打狮子,便径来咬人;若打狗,狗狂,只去理会土。圣贤急于教人,故以情、以性、以心、以才说与人,如何泥得?若老兄与别人说,定是说如何样是心,如何样是性、情与才。如此分明说得好,划地不干我事,须是血脉骨髓理会实处始得。凡读书皆如此。”

又问养气一段,先生云:“此尤当求血脉,只要理会‘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当吾友适意时,别事不理会时,便是浩然。‘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盖孟子当时与告子说。告子之意:‘不得于言,勿求于心。’是外面硬把捉的。要之亦是孔门别派,将来也会成,只是终不自然。孟子出于子思,则是涵养成就者,故曰‘是集义所生者’,集义只是积善。‘行有不慊于心,则馁也’。若行事不当于心,如何得浩然?此言皆所以辟告子”又问养勇异同。先生云:“此只是比并,北宫用心在外,正如告子‘不得于言,勿求于心’,施舍用在心内,正如孟子‘行有不怯于心则馁矣’,而施舍又似曾子,北宫又似子夏。谓之似者,尽用心内外相似,非真可及也。孟子之言,大抵皆因当时之人,处已太卑,而亲圣人太高。不惟处己太卑,而亦以此处人。如‘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之语可见。不知天之予我者,其初未尝不同。如‘未尝有才焉’之类,皆以为才乃圣贤所有,我之所无,不敢承当者。故孟子说此乃人人都有,自为斧斤所害,所以沦胥为禽兽。若能涵养此心,便是圣贤。读孟子须当理会他所以立言之意,血脉不明,沉溺章句,何益?”

做得功夫实,则所说即实事,不说闲话,所指人病即实病。因举午间一人问虏使善两国讲和,先生因赞叹不用兵,全得几多生灵是好。然吾人皆士人,曾读春秋,知中国夷狄之辩。二圣之雠,岂可不复?所欲有甚于生,所恶有甚于死。今吾人高居无事,优游以食,亦可为耻,乃怀安非怀义也。此皆是实理实说。

王守仁

王守仁,明,余姚人,字伯安,弘治进士。正德初,以论救言官戴铣等,忤刘瑾,谪龙场驿丞。瑾诛,乃起,后巡抚南赣。平大帽山诸贼,定宸濠之乱,又破断藤峡贼。明世文臣用兵,未有及守仁者。卒年五十七,赠新建侯,谥文成。守仁少尝泛滥二氏,返求六经,及谪龙场,穷荒无旧,日绎旧闻,其学遂豁然一变。大要根据大学致知与孟子良知之语,创为致良知之说,谓知行本属一体,凡良知皆由实行得来,道听途说不足以为知,训诂辞章不足以言学,故于宋儒特推重陆九渊,而谓朱子四书集注或问之类,乃中年未定之说。世称其学为姚江派。尝筑室距越城东南二十里之阳明洞中,学者称阳明先生。有《王文成公全书》。

大学问

大学者,昔儒以为大人之学矣。敢问大人之学何以在于“明明德”乎?

阳明子曰: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

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而其一体之仁犹能不昧若此者,是其未动于欲,而未蔽于私之时也。及其动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则将戕物圮类,无所不为,其甚至有骨肉相残者,而一体之仁亡矣。是故苟无私欲之蔽,则虽小人之心,而其一体之仁犹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则虽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犹小人矣。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

曰:然则何以在“亲民”乎?

曰: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兄、人之兄与天下人之兄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弟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夫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而天下平,是之谓尽性。

曰:然则又乌在其为“止至善”乎?

曰:至善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发见,是乃明德之本体,而即所谓良知也。至善之发见,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轻重厚薄,随感随应,变动不居,而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是乃民彝物则之极,而不容少有议拟增损于其间也。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则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谓矣。自非慎独之至,惟精惟一者,其孰能与于此乎?后之人惟其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用其私智以揣摸测度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各有定理也,是以昧其是非之则,支离决裂,人欲肆而天理亡,明德、亲民之学遂大乱于天下。盖昔之人固有欲明其明德者矣,然惟不知止于至善,而骛其私心于过高,是以失之虚罔空寂,而无有乎家国天下之施,则二氏之流是矣。固有欲亲其民者矣,然惟不知止于至善,而溺其私心于卑琐,是以失之权谋智术,而无有乎仁爱恻坦之诚,则五伯功利之徒是矣。是皆不知止于至善之过也。故止至善之于明德、亲民也,犹之规矩之于方圆也,尺度之于长短也,权衡之于轻重也。故方圆而不止于规矩,爽其则矣;长短而不止于尺度,乖其剂矣;轻重而不止于权衡,失其准矣;明明德、亲民而不止于至善,亡其本矣。故止于至善以亲民,而明其明德,是之谓大人之学。

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其说何也?

曰: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求之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也,而求至善于事事物物之中,是以支离决裂,错杂纷纭,而莫知有一定之向。今焉既知至善之在吾心,而不假于外求,则志有定向,而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矣。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则心不妄动而能静矣。心不妄动而能静,则其日用之间,从容闲暇而能安矣。能安,则凡一念之发,一事之感,其为至善乎?其非至善乎?吾心之良知自有以详审精察之,而能虑矣。能虑则择之无不精,处之无不当,而至善于是乎可得矣。

曰:物有本末,先儒以明德为本,新民为末,两物而内外相对也。事有终始,先儒以知止为始,能得为终,一事而首尾相因也。如子之说,以新民为亲民,则本末之说亦有所未然欤?

曰:终始之说,大略是矣。即以新民为亲民,而曰明德为本,亲民为末,其说亦未为不可,但不当分本末为两物耳。夫木之干,谓之本,木之梢,谓之末。惟其一物也,是以谓之本末。若曰两物,则既为两物矣,又何可以言本末乎?新民之意,既与亲民不同,则明德之功,自与新民为二。若知明明德以亲其民,而亲民以明其明德,则明德亲民焉可析而为两乎?先儒之说,是盖不知明德亲民之本为一事,而认以为两事,是以虽知本末之当为一物,而亦不得不分为两物也。

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以至于先修其身,以吾子明德亲民之说通之,以既可得而知矣。敢问欲修其身,以至于致知在格物,其工夫次第又何如其用力欤?

曰:此正详言明德、亲民、止至善之功也。盖身、心、意、知、物者,是其工夫所用之条理,虽亦各有其所,而其实只是一物。格、致、诚、正、修者,是其条理所用之工夫,虽亦皆有其名,而其实只是一事。何谓身心之形体?运用之谓也。何谓心身之灵明?主宰之谓也。何谓修身?为善而去恶之谓也。吾身自能为善而去恶乎?必其灵明主宰者欲为善而去恶,然后其形体运用者始能为善而去恶也。故欲修其身者,必在于先正其心也。然心之本体则性也,性无不善,则心之本体本无不正也。何从而用其正之之功乎?盖心之本体本无不正,自其意念发动,而后有不正。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发而正之。凡其发一念而善也,好之真如好好色;发一念而恶也,恶之真如恶恶臭,则意无不诚,而心可正矣。

然意之所发,有善有恶,不有以明其善恶之分,亦将真妄错杂,虽欲诚之,不可得而诚矣。故欲诚其意者,必在于致知焉。致者,至也,如云“丧致乎哀”之致。《易》言“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也。“致知”云者,非若后儒所谓充广其知识之谓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是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体,自然灵昭明觉者也。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欤,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是皆无所与于他人者也。故虽小人为不善,既已无所不至,然其见君子,则必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者,是亦可以见其良知之有不容于自昧者也。今欲别善恶以诚其意,惟在致其良知之所知焉尔。何则?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既知其为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好之,而复背而去之,则是以善为恶,而自昧其知善之良知矣。意念之所发,吾之良知既知其为不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恶之,而复蹈而为之,则是以恶为善,而自昧其知恶之良知矣。若是,则虽曰知之,犹不知也,意其可得而诚乎?今于良知之善恶者,无不诚好而诚恶之,则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诚也已。

然欲致其良知,亦岂影响恍惚而悬空无实之谓乎?是必实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夫是之谓格。《书》言“格于上下”、“格于文祖”、“格其非心”,格物之格实兼其义也。良知所知之善,虽诚欲好之矣,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有以为之,则是物有未格,而好之之意犹为未诚也。良知所知之恶,虽诚欲恶之矣,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有以去之,则是物有未格,而恶之之意犹为未诚也。今焉于其良知所知之善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为之,无有乎不尽。于其良知所知之恶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去之,无有乎不尽。然后物无不格,而吾良知之所知者,无有亏缺障蔽,而得以极其至矣。夫然后吾心快然,无复有余憾而自谦矣;夫然后意之所发者,始无自欺而可以谓之诚矣。故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盖其功夫条理虽有先后次序之可言,而其体之惟一,实无先后次序之可分。其条理功夫虽无先后次序之可分,而其用之惟精,固有纤毫不可得而缺焉者。此格致诚正之说,所以阐尧、舜之正传而为孔氏之心印也。

〔(钱)德洪曰:《大学问》者,师门之教典也。学者初及门,必先以此意授,使人闻言之下,即得此心之知,无出于民彝物则之中,致知之功,不外乎修齐治平之内。学者果能实地用功,一番听受,一番亲切。师常曰:“吾此意思,有能直下承当,只此修为,直造圣域。参之经典,无不吻合,不必求之多闻多识之中也。”门人有请录成书者。曰:“此须诸君口口相传,若笔之于书,使人作一文字看过,无益矣。”嘉靖丁亥八月,师起征思田,将发,门人复请。师许之。录既就,以书贻洪曰:“大学或问数条,非不愿共学之士尽闻斯义,顾恐藉寇兵而赍盗粮,是以未欲轻出。”盖当时尚有持正说以混正学者,师故云然。师既没,音容日远,吾党各以己见立说。学者稍见本体,即好为径超顿悟之说,无复有省身克己之功。谓“一见本体,超圣可以歧足”,视师门诚意格物、为善去恶之旨,皆相鄙以为第二义。简略事为,言行无顾,甚者荡灭礼教,犹自以为得圣门之最上乘。噫!亦已过矣。自便径约,而不知已沦入佛氏寂灭之教,莫之觉也。古人立言,不过为学者示下学之功,而上达之机,待人自悟而有得,言语知解,非所及也。大学之教,自孟氏而后,不得其传者几千年矣。赖良知之明,千载一日,复大明于今日。兹未及一传,而纷错若此,又何望于后世耶?是篇邹子谦之尝附刻于大学古本,兹收录续编之首,使学者开卷读之,思吾师之教平易切实,而圣智神化之机固已跃然,不必更为别说,匪徒惑人,只以自误,无益也〕。

答顾东桥书

来书云:“近时学者务外遗内,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诚意’一义,针砭膏肓,诚大惠也。”

吾子洞见时弊如此矣,亦将何以救之乎?然则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尽,复何言哉!复何言哉!若“诚意”之说,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但近世学者乃作第二义看,故稍与提掇紧要出来,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来书云:“但恐立说太高,用功太捷,后生师传,影响谬误,未免坠于佛氏明心见性、定慧顿悟之机,无怪闻者见疑。”

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闻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又未尝讲究其详,遂以见疑,亦无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当一语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谓立说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来书云:“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之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知衣乃衣,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又云“工夫次第不能不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歧之险夷者邪?“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说,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亦自断无可疑矣。

来书云:“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此为学者吃紧立教,俾务躬行则可。若真谓行即是知,恐其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必有暗而不达之处。抑岂圣门知行并进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即如来书所云“知食乃食”等说可见,前已略言之矣。此虽吃紧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邪?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来书云:“所释《大学》古本,谓致其本体之知,此固孟子尽心之旨。朱子亦以虚灵知觉为此心之量。然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此语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则其所以为是语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尽心、知性、知天为物格知致,以存心、养性、事天为诚意、正心、修身,以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为知至仁尽、圣人之事。若鄙人之见,则与朱子正相反矣。夫尽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性、事天者,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岂可专以尽心知性为知,存心养性为行乎?吾子骤闻此言,必又以为大骇矣。然其间实无可疑者,一为吾子言之:夫心之体,性也;性之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矣。《中庸》云“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此惟圣人而后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尽其心者也,故须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于存而自无不存,然后可以进而言尽。盖“知天”之“知”,如“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己事也,是与天为一者也;事天则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犹与天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者也,故曰“此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至于“夭寿不贰”,则与存其心者又有间矣。存其心者虽未能尽其心,固已一心于为善,时有不存,则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寿不贰,是犹以夭寿贰其心者也,犹以夭寿贰其心,是其为善之心犹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尽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寿贰其为善之心,若曰死生夭寿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虽与天为二,然已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云者,则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犹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创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类,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尝有而本始建立之谓,孔子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今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使初学之士尚未能不贰其心者,而遽责之以圣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风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几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见矣。吾子所谓“务外遗内、博而寡要”者,无乃亦是过欤?此学问最紧要处,于此而差,将无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于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己者也。

来书云:“闻语学者乃谓即物穷理之说,亦是玩物丧志;又取其厌繁就约、涵养本原数说,标示学者,指为晚年定论,此亦恐非。”

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而为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于其亲,则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亲之身邪?假而果在于亲之身,则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欤?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隐之理,是恻隐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在于吾心之良知欤?其或不可以从之于井欤?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欤?是皆所谓理也,是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欤?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与理为二之非矣。夫析心与理而为二,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之所深辟也。务外遗内,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谓而然哉?谓之玩物丧志,尚犹以为不可欤?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合心与理而为一,则凡区区前之所云,与朱子晚年之论,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来书云:“人之心体本无不明,而气拘物蔽鲜有不昏,非学问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则善恶之机,真妄之辨,不能自觉;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盖承沿旧说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学、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然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笃者,敦实笃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尔。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问既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说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辨;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此区区心理合一之体,知行并进之功,所以异于后世之说者,正在于是。今吾子特举学、问、思、辨以穷天下之理,而不及笃行,是专以学、问、思、辨为知,而谓穷理为无行也已。天下岂有不行而学者邪?岂有不行而遂可谓之穷理者邪?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故必仁极仁,而后谓之能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谓之能穷义之理;仁极仁则尽仁之性矣;义极义则尽义之性矣。学至于穷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宁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为两节事矣。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穷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广,以裨补增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岂复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吾子所谓“气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犹目之不明者,不务服药调理以治其目,而徒伥伥然求明于其外,明岂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诚毫厘千里之谬者,不容于不辨,吾子毋谓其论之太刻也。

来书云:“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穷理,诚使昏暗之士,深居端坐,不闻教告,遂能至于知致而德明乎?纵令静而有觉,稍悟本性,则亦定慧无用之见,果能知古今,达事变,而致用于天下国家之实否乎?其曰‘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语虽超悟独得,不踵陈见,抑恐于道未相吻合。”

区区论致知格物,正所以穷理,未尝戒人穷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无所事也。若谓即物穷理,如前所云务外而遗内者,则有所不可耳。昏暗之士,果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大本立而达道行,九经之属可一以贯之而无遗矣。尚何患其无致用之实乎?彼顽空虚静之徒,正惟不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遗弃伦理、寂灭虚无以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孰谓圣人穷理尽性之学而亦有是弊哉?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即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义,有以“至”字训者,如“格于文祖”、“有苗来格”,是以“至”训者也。然“格于文祖”,必纯孝诚敬,幽明之间,无一不得其理,而后谓之格;有苗之顽,实以文德诞敷而后格,则亦兼有“正”字之义在其间,未可专以“至”字尽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类,是则一皆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义,而不可以“至”字为训矣。且《大学》格物之训,又安知其不以“正”字为训,而必以“至”字为义乎?如以“至”字为义者,必曰穷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说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穷”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穷”、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穷理尽性,圣人之成训,见于《系辞》者也。苟格物之说而果即穷理之义,则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穷理”,而必为此转折不完之语,以启后世之弊邪?盖《大学》格物之说,自与《系辞》穷理大旨虽同,而微有分辨。穷理者,兼格致诚正而为功也;故言穷理则格致诚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则必兼举致知、诚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备而密。今偏举格物而遂谓之穷理,此所以专以穷理属知,而谓格物未常有行,非惟不得格物之旨,并穷理之义而失之矣。此后世之学所以析知行为先后两截,日以支离决裂,而圣学益以残晦者,其端实始于此。吾子盖亦未免承沿积习见,则以为于道未相吻合,不为过矣。

来书云:“谓致知之功将如何为温凊?如何为奉养?即是诚意,非别有所谓格物,此亦恐非。”

此乃吾子自以己意揣度鄙见而为是说,非鄙人之所以告吾子者矣。若果如吾子之言,宁复有可通乎?盖鄙人之见,则谓意欲温凊,意欲奉养者,所谓意也,而未可谓之诚意。必实行其温凊奉养之意,务求自慊而无自欺,然后谓之诚意。知如何而为温凊之节,知如何而为奉养之宜者,所谓知也,而未可谓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为温凊之节者之知,而实以之温凊,致其知如何为奉养之宜者之知,而实以之奉养,然后谓之致知。温凊之事,奉养之事,所谓物也,而未可谓之格物。必其于温凊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温凊之节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于奉养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奉养之宜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然后谓之格物。温凊之物格,然后知温凊之良知始致;奉养之物格,然后知奉养之良知始致。故曰“物格而后知至”。致其知温凊之良知,而后温凊之意始诚,致其知奉养之良知,而后奉养之意始诚,故曰“知至而后意诚”。此区区诚意、致知、格物之说盖如此。吾子更熟思之,将亦无可疑者矣。

来书云:“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所谓良知良能,愚夫愚妇可与及者。至于节目时变之详,毫厘千里之谬,必待学而后知。今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至于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兴师,养志养口,小杖大杖,割股庐墓等事,处常处变,过与不及之间,必须讨论是非,以为制事之本,然后心体无蔽,临事无失。”

“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语诚然。顾后之学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此其所以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节目时变,圣人夫岂不知?但不专以此为学。而其所谓学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而与后世之学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顾是之忧,此正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之弊也。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吾子谓:“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粗知温凊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诚于为无后,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告而娶与不葬而兴师,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其余数端,皆可类推,则古人致知之学,从可知矣。

来书云:“谓《大学》格物之说专求本心,犹可牵合;至于《六经》、《四书》所载多闻多见,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是皆明白求于事为之际,资于论说之间者,用功节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义,前已详悉;牵合之疑,想已不俟复解矣。至于多闻多见,乃孔子因子张之务外好高,徒欲以多闻多见为学,而不能求诸其心,以阙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于尤悔,而所谓见闻者,适以资其务外好高而已。盖所以救子张多闻多见之病,而非以是教之为学也。夫子尝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是犹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义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耳。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诸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见闻之知为次,则所谓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窥圣门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谓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使诚在于多学而识,则夫子胡乃谬为是说,以欺子贡者邪?“一以贯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为心,则凡多识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学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后世广记博诵古人之言词,以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达之具于其外者也。“博学审问”,前言已尽。“温故知新”,朱子亦以温故属之尊德性矣。德性岂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于温故,而温故乃所以知新,则亦可以验知行之非两节矣。“博学而详说之”者,将以反说约也。若无反约之云,则博学详说者果何事邪?舜之“好问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但其从事于事为论说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谈说以为知者,分知行为两事,而果有节目先后之可言也。

来书云:“杨、墨之为仁义,乡愿之辞忠信,尧、舜、子之之禅让,汤、武、楚项之放伐,周公、莽、操之摄辅,谩无印正,又焉适从?且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未尝考识,使国家欲兴明堂,建辟雍,制历律,草封禅,又将何所致其用乎?故《论语》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此则可谓定论矣。”

所喻杨、墨、乡愿,尧、舜、子之、汤、武、楚项、周公、莽、操之辨,与前舜、武之论,大略可以类推。古今事变之疑,前于良知之说,已有规矩尺度之喻,当亦无俟多赘矣。至于明堂、辟雍诸事,似尚未容于无言者。然其说甚长,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则吾子之惑将亦可以少释矣。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见于吕氏之《月令》、汉儒之《训疏》,《六经》、《四书》之中未尝详及也。岂吕氏、汉儒之知,乃贤于三代之贤圣乎?齐宣之时,明堂尚有未毁,则幽、厉之世,周之明堂皆无恙也。尧、舜茅茨土阶,明堂之制未必备,而不害其为治;幽、厉之明堂,固犹文、武、成、康之旧,而无救于其乱。何邪?岂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则虽茅茨土阶,固亦明堂也;以幽、厉之心而行幽、厉之政,则虽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讲于汉而武后盛作于唐,其治乱何如邪?天子之学曰辟雍,诸侯之学曰泮宫,皆象地形而为之名耳。然三代之学,其要皆所以明人伦,非以辟不辟、泮不泮为重轻也。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制礼作乐,必具中和之德,声为律而身为度者,然后可以语此。若夫器数之末,乐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尧命义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于敬授人时也。舜在璇玑玉衡,其重在于以齐七政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养民之政,治历明时之本,固在于此也。羲和历数之学,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尧、舜之知而不遍物,虽尧、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于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虽曲知小慧之人、星术浅陋之士,亦能推步占候而无所忒,则是后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贤于禹、稷、尧、舜者邪?封禅之说,尤为不经,是乃后世佞人谀士,所以求媚于其上,倡为夸侈,以荡君心,而靡国费。盖欺天罔人,无耻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马相如之所以见讥于天下后世也。吾子乃以是为儒者所宜学,殆亦未之思邪?夫圣人之所以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释《论语》者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夫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关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学而知之,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为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为之分释,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论也。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之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备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猖;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世之儒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观。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欢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趣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臬、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僭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柄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乎?

答罗整庵少宰书

某顿首启:昨承教及《大学》,发舟匆匆,未能奉答。晓来江行稍暇,复取手教而读之。恐至赣后人事复纷沓,先具其略以请。

来教云:“见道固难,而体道尤难。道诚未易明,而学诚不可不讲。恐未可安于所见而遂以为极则也。”幸甚幸甚!何以得闻斯言乎?其敢自以为极则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有道以讲明之耳。而数年以来,闻其说而非笑之者有矣,诟訾之者有矣,置不足较量辨议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复晓谕,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则天下之爱我者,固莫有如执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当何如哉!

夫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孔子以为忧。而世之学者,稍能传习训诂,即皆自以为知学,不复有所谓讲学之求,可悲矣!夫道必体而后见,非已见道而后加体道之功也;道必学而后明,非外讲学而复有所谓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讲学者有二:有讲之以身心者,有讲之以口耳者。讲之以口耳,揣摸测度,求之影响者也;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实有诸己者也。知此则知孔门之学矣。

来教谓某“《大学》古本之复,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非敢然也。学岂有内外乎?《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缉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失在于过信孔子则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乎!且旧本之传数千载矣,今读及文词,既明白而可通;论其工夫,又易简而可入,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与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补?而遂改正补缉之,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

来教谓:“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何必于入门之际,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诚然诚然。若语其要,则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诚意?诚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详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为精一之学,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讲习讨论,未尝非内也;反观内省,未尝遗外也。夫谓学必资于外求,是以己性为有外也,是义外也,用智者也;谓反观内省为求之于内,是以己性为有内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故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学矣。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谓穷理以尽性也。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认理为外,认物为外,而不知义外之说。孟子盖尝辟之,乃至袭陷其内而不觉,岂非亦有似是而难明者欤?不可以不察也。凡执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说者,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必谓其专事于反观内省之为,而遗弃其讲习讨论之功也;必谓其一意于纲领本原之约,而脱略于支条节目之详也;必谓其沉溺于枯槁虚寂之偏,而不尽于物理人事之变也。审如是,岂但获罪于圣门,获罪于朱子,是邪说诬民,叛道乱正,人得而诛之也,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审如是,世之稍明训诂,闻先哲之绪论者,皆知其非也,而况执事之高明哉?凡某之所谓格物,其于朱子“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但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谓毫厘之差耳。然毫厘之差而千里之谬实起于此,不可不辨。孟子辟杨、墨至于“无父,无君”。二子亦当时之贤者,使与孟子并世而生,未必不以之为贤。墨子“兼爱”,行仁而过耳;杨子“为我”,行义而过耳。此其为说,亦岂灭理乱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至比于禽兽夷狄,所谓“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也。今世学术之弊,其谓之学仁而过者乎?谓之学义而过者乎?抑谓之学不仁不义而过者乎?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孟子云:“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杨、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时,天下之尊信杨、墨,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说,而孟子独以一人呶呶于其间。噫,可哀矣!韩氏:“佛、老之害甚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壤之先,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壤之后,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鸣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众方嘻嘻之中,而独出涕嗟,若举世恬然以趋,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此其非病狂丧心,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其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

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盖不忍牴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之牴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损于己者,己必恶之。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过也必文”,某虽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执事所以教,反复数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说。若鄙说一明,则此数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说而释然无滞。故今不敢缕缕,以滋琐屑之渎。然鄙说非面陈口析,断亦未能了了于纸笔间也。嗟呼!执事所以开导启迪于我者,可谓恳到详切矣!人之爱我,宁有如执事者乎?仆虽甚愚下,宁不知所感刻佩服?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诚,然而姑以听受云者,正不敢有负于深爱,亦思有以报之耳。秋尽东还,必求一面,以卒所请,千万终教!

教条示龙场诸生

诸生相从于此,甚盛。恐无能为助也,以四事相规,聊以答诸生之意:一曰立志,二曰勤学,三曰改过,四曰责善。其慎听,毋忽!

立志

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今学者旷废隳惰,玩岁愒时,而百无所成,皆由于志之未立耳。故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昔人有言:“使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如此而不为善,可也。为善则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何苦而不为善、为君子?使为恶而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如此而为恶,可也。为恶则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何苦而必为恶、为小人?”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志矣。

勤学

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于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游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诸生试观侪辈之中,苟有“虚而为盈,无而为有”,讳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资禀虽甚超迈,侪辈之中有弗疾恶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彼固将以欺人,人果遂为所欺,有弗窃笑之者乎?苟有谦默自持,无能自处,笃志力行,勤学好问,称人之善而咎己之失,从人之长而明己之短,忠信乐易,表里一致者,使其人资禀虽甚鲁钝,侪辈之中,有弗称慕之者乎?彼固以无能自处,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为无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诸生观此,亦可以知所从事于学矣。

改过

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于廉耻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于孝友之道,陷于狡诈偷刻之习者乎?诸生殆不至于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误蹈,素无师友之讲习规饬也。诸生试内省,万一有近于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当以此自歉,遂馁于改过从善之心。但能一旦脱然洗涤旧染,虽昔为寇盗,今日不害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虽改过而从善,将人不信我,且无赎于前过,反怀羞涩疑沮,而甘心于污浊终焉,则吾亦绝望尔矣。

责善

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怒,乃为善耳。若先暴白其过恶,痛毁极诋,使无所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虽欲降以相从,而势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为恶矣。故凡讦人之短,攻发人之阴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责善。虽然,我以是而施于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师也,安可以不乐受而心感之乎?某于道未有所得,其学卤莽耳,谬为诸生相从于此。每终夜以思,恶且未免,况于过乎?人谓“事师无犯无隐”,而遂谓师无可谏,非也。谏师之道,直不至于犯,而婉不至于隐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盖教学相长也。诸生责善,当自吾始。

示弟立志说

予弟守文来学,告之以立志。守文因请次第其语,使得时时观省,且请浅近其辞,则易于通晓也。因书以与之。

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拥灌溉,劳苦无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苟且,随俗习非,而卒归于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故程子曰:“有求为圣人之志,然后可与共学。”人苟诚有求为圣人之志,则必思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安在?非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私欤?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惟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我之欲为圣人,亦惟在于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耳。欲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必去人欲而存天理。务去人欲而存天理,则必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则必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而凡所谓学问之功者,然后可得而讲,而亦有所不容已矣。

夫所谓正诸先觉者,既以其人为先觉而师之矣,则当专心致志,惟先觉之为听。言有不合,不得弃置,必从而思之;思之不得,又从而辩之;务求了释,不敢辄生疑惑。故《记》曰:“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苟无尊崇笃信之心,则必有轻忽慢易之意。言之而听之不审,犹不听也;听之而思之不慎,犹不思也;是则虽曰师之,犹不师也。夫所谓考诸古训者,圣贤垂训,莫非教人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经》、《四书》是也。吾惟欲去吾之人欲,存吾之天理,而不得其方,是以求之于此,则其展卷之际,真如饥者之于食,求饱而已;病者之于药,求愈而已;暗者之于灯,求照而已;跛者之于杖,求行而已。曾有徒事记诵讲说,以资口耳之弊哉?

夫立志亦不易矣。孔子,圣人也,犹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立者,志立也。虽至于“不踰矩”,亦志之不踰矩也。志岂可易而视哉!夫志,气之帅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濬则流息,根不植则木枯,命不续则人死,志不立则气昏。是以君子之学,无时无处而不以立志为事。正目而视之,无他见也;倾耳而听之,无他闻也。如猫捕鼠,如鸡覆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结,而不复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气精明,义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觉,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听一毫客气之动,只责此志不立,即客气便消除。或怠心生,责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责此志,即不忽;懆心生,责此志,即不懆;妒心生,责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责此志,即不忿;贪心生,责此志,即不贪;傲心生,责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责此志,即不吝。盖无一息而非立志责志之时,无一事而非立志责志之地。故责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阳一出,而魍魉潜消也。

自古圣贤因时立教,虽若不同,其用功大指无或少异。《书》谓“惟精惟一”,《易》谓“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孔子谓“格致诚正,博文约礼”,曾子谓“忠恕”,子思谓“尊德性而道问学”,孟子谓“集义养气”,“求其放心”,虽若人自为说,有不可强同者,而求其要领归宿,合若符契。何者?夫道一而已。道同则心同,心同则学同。其卒不同者,皆邪说也。

后世大患,尤在无志,故今以立志为说。中间字字句句,莫非立志。盖终身问学之功,只是立得志而已。若以是说而合精一,则字字句句皆精一之功;以是说而合敬义,则字字句句皆敬义之功。其诸“格致”“博约”“忠恕”等说,无不吻合。但能实心体之,然后信予言之非妄也。

谕泰和杨茂 其人聋哑,自后门求见,先生以字问,茂以字答。

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你心还能知是非否?〔答曰:“知是非。”〕如此,你口虽不如人,你耳虽不如人,你心还与人一般。〔茂时首肯拱谢。〕大凡人只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个圣贤的心;口虽不能言,耳虽不能听,也是个不能言不能听的圣贤。心若不存天理,是个禽兽的心;口虽能言,耳虽能听,也只是个能言能听的禽兽。〔茂时扣胸指天。〕你如今于父母,但尽你心的孝;于兄长,但尽你心的敬;于乡党邻里、宗族亲戚,但尽你心的谦和恭顺。见人怠慢,不要嗔怪;见人财利,不要贪图。但在里面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非的心。纵使外面人说你是,也不须听;说你不是,也不须听。〔茂时首肯拜谢。〕你口不能言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凡说是非,便生是非,生烦恼;听是非,便添是非,添烦恼。你口不能说,你耳不能听,省了多少闲是非,省了多少闲烦恼,你比别人到快活自在了许多。〔茂时扣胸指天躄地。〕我如今教你但终日行你的心,不消口里说;但终日听你的心,不消耳里听。〔茂时顿首再拜而已。〕

客坐私祝

但愿温恭直谅之友,来此讲学论道,示以孝友谦和之行,德业相劝,过失相规,以教训我子弟,使毋陷于非僻。

不愿狂懆惰慢之徒,来此博弈饮酒,长傲饰非,导以骄奢淫荡之事,诱以贪财黩货之谋,冥顽无耻,扇惑鼓动,以益我子弟之不肖。

呜呼!由前之说,是谓良士;由后之说,是谓凶人。我子弟苟远良士而近凶人,是谓逆子,戒之!戒之!

嘉靖丁亥八月,将有两广之行,书此以戒我子弟,并以告夫士友之辱临于斯者,请一览教之。

书顾维贤卷

维贤以予将远去,持此卷求书警戒之辞。只此“警戒”二字,便是予所最丁宁者。今时朋友大患不能立志,是以因循懈驰,散漫度日。若立志,则警戒之意当自有不容已。故警戒者,立志之辅。能警戒,则学问思辩之功、切磋琢磨之益,将日新又新,沛然莫之能御矣。程先生云:“学者为气所胜、习所夺,只好责志。”又云:“凡为诗文亦丧志。”又言“且省外事,但明乎善,惟尽诚心,其文章虽不中,不远矣。所守不约,泛滥无功。学问之道,《四书》中备矣。”后儒之论,未免互有得失。其得者不能出于《四书》之外,失者遂有毫厘千里之谬,故莫如专求之《四书》。《四书》之言简实,苟以忠信进德之心求之,亦自明白易见。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觉其臭,则与之俱化。孔子大圣,尚赖“三益”之资,致“三损”之戒。吾侪从事于学,顾随俗同污,不思辅仁之友,欲求致道,恐无是理矣。非笑诋毁,圣贤所不免。伊川有涪州之行,孔子尚微服过宋,今日风俗益偷,人心日以沦溺,苟欲自立,违俗拂众,指摘非笑纷然而起,势所必至;亦多由所养未深,高自标榜所至。学者便不当自立门户,以招谤速毁;亦不当故避非毁,同流合污。维贤温雅,朋友中最为难得,似非微失之弱,恐诋笑之来,不能无动;谗为所动,即依阿隐忍,久将沦胥以溺。每到此便须反身,痛自切责。为己之志未能坚定,亦便志气激昂奋发。但知明己之善,立己之诚,以求快足乎己,岂暇顾人非笑指摘?故学者只须责自家为己之志未能坚定,志苟坚定,则非笑诋毁不足动摇,反皆为砥砺切磋之地矣。今时人多言人之非毁亦当顾恤,此皆随俗习非之久,相沿其说,莫知以为非。不知里许尽是私意,为害不小,不可以不察也。

稽山书院尊经阁记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焉,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辩焉,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辩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辩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于窭人匄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岗,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

传习录十二则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与行分明是两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安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著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 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邱》《八索》,一切浮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先生曰:“《春秋》必待传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先生曰:“羲皇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皇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时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著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然否?”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而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问:“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工夫?”先生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见,私欲亦终不自见。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

问:“名物度数,亦须先讲求否?”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之乐,稷之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又曰:“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皆是不器。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

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功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先生曰:“《大学》功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功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直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大抵《中庸》功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功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功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著空。”

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是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 先生曰:“惟是道理自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心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 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个理,便谓之信。”

问:“古人论性,各有异同,何者乃为定论?”先生曰:“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看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概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

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荀子从流弊说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费力了。”先生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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