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总论
近代文学之有明,如近古文学之有唐;盖承前代文学之极王而厌以别开风气者也。明有何景明、李梦阳之复古以矫唐宋八家之庸懦,犹唐有韩愈、柳宗元之复古以救汉、魏、六朝之缛靡。唐有裴度、段文昌等扬六朝之颓波;亦与明有唐顺之、归有光辈振八家之坠绪,仿佛差似。大抵宋元以来,文以平正雅驯为宗,其究渐流于庸肤。庸肤之极,不得不变而求奥衍。何李之起,文以沉博奥峭为尚,其极渐流于虚。虚之过,不得不返而求平实。一张一弛,盖理势之自然。然汉魏之声,由此高论于后世,而与韩愈、欧阳修争长;唐宋之文运,于是乎变,迁流以至晚明。钱谦益、艾南英准北宋之矩矱;张溥、陈子龙撷东汉之芳华,旗鼓相当而文,亦斐然有彩。明文源流,大抵如此。今博考诸家之集,参以众论,录其著者。
第二节 杨维桢 宋濂附张孟兼 刘基附王祎 徐一夔 胡翰 苏平仲
明太祖起自畎亩,开国文臣,首称金华宋濂字景濂;次则青田刘基字伯温。其时前朝文学家,风流照映,独推会稽铁崖杨维桢字廉夫为首,其生平行事已见于前。有大名于时。诗擅一时之雄,号铁崖体。其为诗以奇谲兀奡,自辟町畦;而文则文从字顺,演迤澄泓。传有《东维子文集》三十一卷,附录一卷(《四部丛刊》景印江南图书馆藏鸣野山房钞本),其中文二十八卷。维桢遨嬉同尘,而自谓无所浼于世也。
维桢文有《竹夫人传》以见志曰:
夫人,竹氏,名茹,字珍珑,自号抱节君。其先为孤竹君之子曰智,谏武王伐纣,不听,遂不食周粟,饿于首阳山。且死,以其族告曰:“吾不食死。百年后,当有不食饮者为吾女氏以救世之浊热,然未尝如锁子妇之隳其节也。”越若干世,为宋之元祐年,果生夫人。夫人生而瘠如篾器,成将作匠之罗织;巧慧其中,玲珑空洞无他肠。又善滑稽圆转;虽与人狎,其情邈,亦如木偶氏。诮夫人者无螽斯分;而善之者,则无内荒长舌之祸也。尝见聘赵氏子充家奴畜之。豫章黄太史庭坚闻其人,作诗雪之,以为:“憩臂体膝,辱夫人;而况又奴之乎?”夫人亦犯而不校。夫人自以家世素青节,终耻屈身于人。铅华眉黛,弗之御矣;荆钗棘簪之微,一皆弃斥。而王后嫔妃下至公卿百执事,无不器重之。召亦无不往,然所在抱节,终身未尝少污其洁。先是得长生久视术于羿娥氏,用能辟谷导引以应鼻祖氏之言。其踪迹诡秘,当炎而出,方秋节遁去,或谓尸解,不知其终。
史氏曰:庄周称:“姑射山有神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夫人岂其流亚欤?惟其辟谷不食饮,故老不死,人疑为女仙。后人有见于葛陂者,与壶丈人同蜕去云。
其辞坦迤,绝无雕藻淫艳之态。维桢之为《鹿皮子文集序》曰:“言有高而弗当,义有奥而弗通,若是者,后世有传焉?无有也。又况言庞而弗律,义淫而无轨者乎?”是其为文,言求有当而合于文律,义求能通而避淫僻。宋濂志其墓,谓“非先秦两汉弗之学,久与俱化,见诸论撰,如睹商敦周彝,云雷成文,而寒光横逸,夺人目睛”;则有过情之誉矣。维桢之文,虽其志在力驾宋人而卒未能力破宋人之藩篱,气畅而词适,亦不堕恶道,尚未能与韩柳争长,而比之于先秦两汉之文,则不相类。故其文故与宋濂同其冲融清遒夷犹耳。惟维桢词笔瘦拗,而濂则才章富健,则又不同。
元末文章以浦阳吴莱字立夫、浦江柳贯字道传、金华黄溍字晋卿为一朝之后劲。而宋濂初从莱学,又学于贯与溍,其授受具有源流。自少至老,未尝一日去书卷,于学无所不通,下笔不能自休。及事明太祖,在朝郊社宗庙山川百神之典,朝会宴享律历衣冠之制,四裔贡赋赏劳之仪,旁及元勋巨卿碑记刻石之辞,咸以委濂,屡推为开国文臣之首。士大夫造门乞文者后先相踵。外国贡使亦知其名,每问宋先生无恙。高丽、安南、日本至出兼金购文集。修《元史》,充总裁官。累官翰林院学士;四方学者悉称为“太史公”,不以姓氏。为文章醇深演迤,而乏裁剪之功;体流沿而不返,词枝蔓而不修,此其短也。吴莱恃气纵横,笔情闳肆;论者谓他人患其浅陋,而莱独患其宏博。濂则得法于莱,而以才多为累,亦与同讥。惟莱雄崭矫举而失之矜张,濂则敷腴朗畅而不免冗芜;顾笔力遒足以自振,故不以冗芜为病。传有《宋学士文集》七十五卷(《四部丛刊》影印明正德间张溍刻本,内分《銮坡集》,即《翰苑前集》、《翰苑后集》,又《翰苑续集》、《翰苑别集》、《芝园集》、《芝园后集》、《朝京稿》),又《宋文宪全集》五十三卷,卷首四卷(清嘉庆间严荣刻本)。其为《竹溪逸民传》曰:
竹溪逸民者,幼治经,长诵百家言;造文蔚茂喜驰骋,声闻烨烨起荐绅间。意功名可以赤手致。忽抵掌于几曰:“人生百岁,能几旦暮?所难遂者适意尔,他尚何恤哉!”乃戴青霞冠,披白鹿裘,不复与尘事接。所居近大溪,篁竹翛翛然生。当明月高照,水光潋滟,共月争清辉。逸民辄腰短箫,乘小舫,荡漾空明中;箫声挟秋气为豪,直入无际,宛转若龙鸣深泓,绝可听。箫已,逸民叩舷歌曰:“吹玉箫兮弄明月,明月照兮头成雪。头成雪兮将奈何,白沤起兮冲素波。”人见之,叹曰:“是诚世外人也。欲常见且不可得,况狎而近之乎!”性嗜鞠,种之满园,顾视若孩婴;黄花一开,独引觞对酌,日入不倦。人让其留物。怒曰:“举世无知我,知我惟此花尔。一息自怡,尚可谓滞于物耶?”复爱梅;梅孕绿萼微吐,赤脚踏雪中若温,见辄凝视移时,目不瞬,且大言曰:“知我者惟鞠;鞠已谢我去,幸汝梅继之。汝梅脱又谢我去,我当上白鹤山采五芝耳!”白鹤山盖溪上诸峰云。
逸民年五十,益恬泊无所系;间私谓其友曰:“吾于世味愈孤矣,将渔于山樵于水矣。”其友疑其诞。逸民曰:“樵于水,志岂在薪?渔于山,志岂在鱼?是无所利也。无所利,乐矣。子以予果滞于梅与鞠耶?”君子以其语近道,有类于古隐者,相与传其事。逸民所未尝言,则无从知之矣。逸民,陈姓,洄其名,乌伤人。
史官曰:昔者李白与孔巢父等六人隐居徂徕山,世仰之以为不可狎近,因号为竹溪六逸。寥寥七百年后,而逸民亦以竹溪自名,若出一辙。岂闻风而兴起欤?纵曰其地或殊,人之众独有异;高风绝尘,照映后先,其安有不同者欤?士之沉酣声利而弗返者,盍亦知所自警欤!夫自范蔚宗著《后汉书》以隐逸登诸史传,历代取法而莫之废者,其意又岂无所激欤?虽然,逸民之自为则善矣。
或以濂一代文宗,比之宋之有欧阳修,而文章实非其伦。欧阳态有余妍,而出之容与闲易。濂则笔无剩肆,而好为纵横驰骤。欧裕于养,濂逞其才。刘基负气甚豪,明太祖尝以文学之臣为问。基对曰:“当今文章第一,舆论所属,实在翰林学士臣濂。其次臣基,不敢他有所让,又次则太常丞臣孟兼。”孟兼,张氏,名丁,以字行,浦江人,传有《白石山房逸稿》二卷(南京龙蟠里图书馆藏有钞本);其诗文温雅清丽,而奇气烨然,不可掩抑,亦以追踪于濂。宜基有以亟称之也。
刘基雄迈有奇气,而宋濂自命儒者。然基炼气入遒,而不为濂之泛滥;又造辞欲洁,亦不如濂之曼衍。濂蛟腾凤起,其文赡;基剑气珠光,其辞崭。清臣修《明史·基传》,称:“基所为文章,气昌而奇。”奇则有之,昌非所尚。而《四库全书提要》则曰:“濂文雍容浑穆,如天闲良骥,鱼鱼雅雅,自中节度。基文神锋四出,如千金骏足,飞腾飘瞥,蓦涧注坡;虽皆极天下之选,而以德以力,则有间矣。”此亦似是而非之论。其实濂闳放若有余肆,差似雍容,未为浑穆。而基则敛抑如恐绝尘,自中节度,岂欲飞腾。一肆一遒,其大较也。基博通古今,文章精卓;传有《诚意伯刘文成公文集》二十卷(《四部丛刊》影印明隆庆壬申刻本,又清乾隆丙子刻本);其中《郁离子》二卷,杂文六卷。而《郁离子》者,在元季屏居青田山时所著之书,发愤而有作,正名察治,托物取譬,以自命一家言者也。其辞曰:
楚太子以梧桐之实养枭而冀其凤鸣焉。春申君曰:“是枭也,生而殊性,不可易也。食何与焉?”朱英闻之,谓春申君曰:“君知枭之不可以食易其性而为凤矣。而君之门下,无非狗偷鼠窃亡赖之人也,而君宠荣之,食之以玉食,荐之以珠履;将望之以国士之报。以臣观之,亦何异乎以梧桐之食养枭而冀其凤鸣也?”春申君不寤,卒为李园所杀,而门下之士无一人能报者。(《千里马篇》)
郁离子曰:“豺之智,其出于庶兽者乎?呜呼!岂独兽哉,人之无知也,亦不如之矣。故豺之力,非虎敌也,而独见焉则避;及其朋之来,则相与犄角之。尽虎之力,得一豺焉,未暇顾其后也,而犄之者至矣。虎虽猛,其奚以当之?长平之役,以四十万之众,投戈甲而受死,惟其知之不如豺而已。”(《鲁般篇》)
瓠里子自吴归粤。相国使人送之,曰:“使自择官舟以渡。”送者未至,于是舟泊于浒者以千数,瓠里子欲择之而不能识。送者至,问之曰:“舟若是多也,恶乎择?”对曰:“甚易也。但视其敝篷折橹而破帆者,即官舟也。”从而得之。瓠里子仰天叹曰:“今之治政,其亦以民为官民欤?则爱之者鲜矣。宜其敝也。”(《灵丘丈人篇》)
楚有养狙以为生者,楚人谓之狙公。旦日必部分众狙于庭,使老狙率以之山中,求草木之实,赋什一以自奉;或不给,则加鞭棰焉。群狙皆畏苦之,弗敢违也。一日,有小狙谓众狙曰:“山之果,公所树欤?”曰:“否也,天生也。”曰:“非公不得而取欤?”曰:“否也,皆得而取也。”曰:“然则吾何假于彼而为之役乎?”言未既,众狙皆寤。其夕,相与伺狙公之寝,破栅毁柙,取其积相携而入于林中,不复归。狙公卒馁而死。
郁离子曰:“世有以术使民而无道揆者,其如狙公乎?惟其昏而未觉也。一旦有开之,其术穷矣。”(《瞽聩篇》)
孽摇之虚有鸟焉,一身而九头;得食则八头皆争,呀然而相衔,洒血飞毛,食不得入咽,而九头皆伤。海凫观而笑之曰:“胡不思九口之食同归于一腹乎,而奚其争也?”(《省敌篇》)
辞谲而义贞,指小而喻大。其他《九难》仿《七发》,遒丽得枚乘之体;会稽山水诸记,幽秀有柳州之意;其音清越,殊胜濂也。义乌王祎字子充,与濂偕总裁修《元史》。太祖谓濂曰:“浙东人才,惟卿与王祎。才思之雄,祎不如卿。学问之博,卿不如祎。”传有《王忠文公集》二十四卷(南京龙蟠里图书馆藏有明万历刊本)。而濂为之序,称:“其文凡三变:初年所作,幅程广而运化宏。壮年出游之后,气象益以沉雄。暨四十以后,乃浑然天成,条理不爽。”则亦服祎之深矣。祎尝荐天台徐一夔字大章者同修《元史》。一夔不出,而有《与祎论修史书》;诵者称其有鉴裁。传有《始丰稿》十四卷(南京龙蟠里图书馆藏有钞配明初刻本)。又濂乡人胡翰字仲子,从吴莱学,与濂同门;其文亦为黄溍柳贯所称;传有《胡仲子集》十卷(南京龙蟠里图书馆藏有明洪武刻本),其中文九卷,持论多切世用,文章与宋濂王祎相上下。而濂独亟称苏平仲,以为不求似古人,而未尝不似也。平仲,名伯衡,亦濂乡人。濂以翰林学士承旨致仕。太祖问代者。濂对曰:“臣乡人苏伯衡学博行修,文词蔚赡有法。”传有《苏平仲集》十六卷(《四部丛刊》景印明正统壬戌本)。而濂序其书曰:“精博而不粗涩,敷腴而不苛缛。”盖文章蹊径与濂同;故相契合如此。而濂与基,皆不安为宋人之文。明之有濂基以开何李之复古,犹唐之有燕(张说)许(苏颋)以为韩柳之前茅也。
第三节 方孝孺附解缙
宁海方孝孺,字希直,一字希古,从宋濂学;濂门下知名士皆出其下。先辈胡翰、苏伯衡亦自谓弗如。孝孺顾末视文艺,恒以明王道、致太平为己任;欲以驾轶汉唐,锐复三代;而毅然自命之气,发扬蹈厉,时露于笔墨之间。其文章纵横豪放,颇出入南北宋苏轼陈亮之间;与濂同其赡肆,而不同其枝碎。濂宏博而不免缓散;所病在取径太阔大,遣词太繁缛,未能浑灏流转;故不如孝孺之直抒欲言,纵笔所之,疏快成片段也。传有《逊志斋集》二十四卷(《四部丛刊》影印明嘉靖辛酉刻本)。感物写怀,每有悲天悯人之意。录《蚊对》曰:
天台生困暑,夜卧帷中。童子持翣飏于前,适甚,就睡。久之,童子亦睡,投翣倚床,其音如雷。生惊寤,以为风雨且至也,抱膝而坐。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拂肱刺肉,扑股噆面,毛发尽竖,肌肉欲颤;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赤血腥然。大愕不知所为,蹴童子,呼曰:“吾为物所苦,亟起索烛照。”烛至,帷尽张;蚊数千皆集帏旁,见烛乱散,如蚁如蝇,利觜饫腹,充赤圆红。生骂童子曰:“此非噆吾血者耶?皆尔不谨,褰帷而放之入。且彼异类也,防之苟至,乌能为人害?”童子拔蒿束之,置火于端,其烟勃郁,左麾右旋,绕床数匝,逐蚊出门,复于生曰:“可以寝矣,蚊已去矣。”生乃拂席将寝,呼天而叹曰:“天胡产此微物而毒人乎?”
童子闻之,哑尔笑曰:“子何待己之太厚,而尤天之太固也?夫覆载之间,二气缊,赋形受质,人物是分。大之为犀象,怪之为蛟龙,暴之为虎豹,驯之为麋鹿与庸狨,羽毛而为禽,裸身而为人为虫,莫不皆有所养;虽巨细修短之不同,然寓形于其中则一也。自我而观之,则人贵而物贱。自天地而观之,果孰贵而孰贱耶?今人乃自贵其贵,号为长雄;水陆之物,有生之类,莫不高罗而卑网,山贡而海供;蛙黾莫逃其命,鸿雁莫匿其踪。其食乎物者,可谓泰矣,而物独不可食于人耶?兹夕蚊一举喙,即号天而诉之。使物为人所食者,亦皆呼号告于天,则天之罚人,又当何如耶?且物之食于人,人之食于物,异类也,犹可言也。而蚊且犹畏谨恐惧,白昼不敢露其形,瞰人之不见,乘人之困怠,而后有求焉。今有同类者,啜粟而饮汤同,畜妻而育子同也,衣冠仪貌,无不同者;白昼俨然乘其同类之间而陵之,吮其膏而盬其脑,使其饿踣于草野,离流于道路,呼天之声相接也,而且无恤之者。今子一为蚊所噆,而浸辄不安;闻同类之相噆而若无闻,岂君子先人后身之道耶?”天台生于是投枕于地,叩心太息,披衣出户,坐以终夕。
顿挫浏亮,一洗宋濂冗滞之敝,不得不有出蓝之誉也。孝孺既以不事成祖诛死,其文章亦禁不行。门人王稔藏遗稿,宣德(宣宗年号)间始稍传播。原本凡三十卷,拾遗十卷,附录一卷,乃黄孔昭谢铎所编。世所传二十四卷本,则正德(武宗年号)中顾璘守台州时所重刊也。
吉水解缙,字大绅,与孝孺同辈,而才气放逸,下笔不能自休;当时有才子之目。迄今委巷流传其少年宿慧诸事,多鄙诞不经;传有《解学士文集》十卷(南京龙蟠里图书馆藏有明嘉靖刻本)。其奏议如《大庖西封事》、《白李善长冤》诸篇,俱明白剀切,有孝孺之风。大抵宋濂刘基,饱更世难,其辞敛,其意深。缙及孝孺新进用事,其文激,其气锐。
第四节 杨士奇附杨荣 黄淮 金幼孜 杨溥
太祖之世,运当开国,多峭健雄博之文。成祖而后,太平日久,为台阁雍容之作。作者递兴,皆冲融演迤,不矜才气;而泰和杨士奇名寓(以字行)、建安杨荣字勉仁、石首杨溥字弘济并世当国,历相仁宗、宣宗、英宗三朝,黼黻承平;中外翕然称三杨。推士奇文章特优,一时制诰碑版,出其手者为多。仁宗雅好欧阳修文。士奇文平正纡余,时论称其仿佛。后来馆阁著作,沿为流派,所谓台阁体是也。传有《东里全集》九十卷,别集四卷(南京龙蟠里图书馆中藏有明天顺刊本)。录《沈学士墓碑》曰:
呜呼!此吾友翰林学士沈公之墓。沈世家松江华亭。大考讳德辉,尝为郡史,平反冤狱百数十人;乡称长者。妣宋氏。考讳易,仕为谘议参军;无几,弃官养亲,而授徒里中,惇行伦谊,集《五伦诗》以教学者;而甘贫乐义,人号苦节先生。妣顾氏,有善德。二子:长即公,讳度,字民则。次粲,字民望。公天资温雅敦实;自幼嗜学,博涉经史。洪武中,郡邑交举文学,弗就。坐累谪云南,跋涉万里,处患难,其中裕然。时同谪者多名人,率于公交。达官重帅,争欲迎致公馆下。岷王具礼币聘之。既至,屡进直言,居无几,辞去。都督瞿能知贤下士,延于家塾为弟子师,旦暮躬请益焉。其入京师也,以公偕行。
时太宗皇帝初临御,命翰林举贤才。今礼部尚书江陵杨公为编修,以公名上,擢翰林典籍。方时,制敕填委,既视草,学士以下,率分书之。上独览公书称善。一时翰林善书,如解大绅之真行草,胡光大之行草,滕用亨之篆八分,王汝玉、梁用行之真,杨文遇之行,皆知名当世;而解及公之书,独为上所爱。凡玉册金简,用之宗庙朝廷,藏秘府,施四裔,刻诸贞石,传于后世,一切大制作,必命公书。公之书婉丽飘逸,雍容矩度,兼篆八分;八分尤高古,浑然汉意。而日侍清密无间,赏赐二品金织衣,新制象笏镂公氏名,涂金以赐。以其弟与子皆善书,皆官之近侍;父子兄弟,并荣于朝。古今以书遭承宠遇,莫或加公。书盖公一艺耳。为文章,尚兴致,平淡雅则,不为浮靡。事上必尽诚,被顾问必以正对。由典籍升检讨,复升修撰,遂升侍讲学士奉直大夫。仁宗皇帝赐诰命,进协正庶尹;赠其考奉直大夫协正庶尹,翰林侍讲学士;其妣宜人。予诰归焚黄,赐钞给驿传。宣宗皇帝临御,进翰林学士,奉政大夫。年逾七十,再上章乞致仕归,不听。
公事亲孝,与弟粲友爱相笃终身;与人交,久益敬。为人贞静不苟附。初入翰林,乡人有为大宗伯者,得君,有气势赫赫;朝士希进者日奔走其门。公以故旧独自守,未尝轻造;间或邀公,辄以礼辞;士论高之。闲暇,闭户焚香,鸣琴赋诗以自乐,人号自乐先生。襟宇澄澹,风韵萧散;所好惟载籍法书,名画古器,自题其斋居曰乐琴书处,杂列花卉奇石。高人韵士至,必具觞酌,或吟或弈,意度翛然。所作诗文有《滇南稿》、《随笔录》、《西清余暇》、《自乐稿》,藏于家。年七十有八。一日微疾,犹作《和王行俭詹事小洞天词》,明日捐馆,宣德甲寅十月二十二日也。讣闻,上遣礼部郎中陈谟赐祭,给驿舟归丧,命有司营葬。元配顾,赠宜人。继陈。子二:芹,先十五年卒。藻,中书舍人,升右大理寺副。孙男二:潮,秀敏好学,先十年卒。次源。女三:长归俞珙,余在室。曾孙男一。士奇与公同入翰林,相交三十有三年,最相得。其殁也,盖哭之恸。于是粲及藻求予表墓。予忍以衰朽而忘情老友哉?敬为之表。
遣言措意,切近的当;然遽以拟欧阳修,亦似少过。欧阳气逸韵流,意态无穷。士奇言尽而意止,趣味不长。只是纡徐委备,无艰难劳苦之态,所以得欧阳之仿佛;然亦以启冗弱之病。欧阳意有余于词,故耐咀味,士奇词或饶于意,不免芜弱也。
杨荣与士奇同主一代之文柄,而传有《杨文敏集》二十五卷(南京龙蟠里图书馆藏有明正统刻本)。其文章雍容平易,体格与士奇略同。虽无深湛幽渺之思、纵横驰骤之才足以震耀一世,而逶迤有度,醇实不炫。其他永嘉黄淮字宗豫,有《省愆集》二卷(南京龙蟠里图书馆藏有明正统刊本)。新淦金幼孜名善(以字行),有《金文靖集》十卷(南京龙蟠里图书馆藏有明弘治间刻本),舂容雅步,颇亦肩随。盖其时天下康乐,故廊庙赓飏,具有气象,操觚者亦不知也。
杨溥以弘识雅操骖驾三杨,而刻意遒古,力摹昌黎;而不以文名,其集亦不传。睹所为《承恩堂记》曰:
皇上嗣登天宝,嘉念苍生,期底雍熙,图任老成人,弥纶治化;少师吏部尚书蹇公实为之冠。宣德七年秋,诏有司,若曰:“予有辅臣,粤自先朝,伟著德望,暨于今启沃居多。予于庶政咨焉,予于庶官审焉。克允克谐,实惟其人。欲新厥居以称予优礼之意;其绘图以进。”有司明日以图进,弗称。又明日更为图进,弗称。上乃自规画授有司。乃卜地于都城东南,厥位维阳,厥土维刚;董材于肆,厥木维良,厥石维贞,陶瓦维坚;乃卜日之吉鸠工;裒高以平,筑虚以实,引绳缩板,以垣厥周。乃建厥堂,翼之以室;乃辟厥路,重之以门;甓之甃之,涂之沐之,不逾月告成。祀先有庙,礼宾有馆,庖有厨,汲有井,有库有厩,以储以牧。轮奂咸美,百用具备。复命大臣燕饮以落之,肴核酒醴,咸出大官。
公谓翰林学士杨溥曰:“昔晋献文子成室,诸大夫发焉。当时善颂善祷者见称于君子。子何以语我?”溥不敢以不敏辞,乃酌而祝曰:“惟天佑国家,乃实以贤哲简畀平格,复锡以寿,若周之毕公,策名文武之世,相成王,相康王,永光周室。公历四朝,进位师保,享高年,辅圣天子丕隆太平之运。溥于斯为国家贺。”又酌而祝曰:“明盛之世,惠归之德,君子享多福,而民咸乐其乐。是以锡马蕃庶,昼日三接,乃惟康侯。溥于斯为天下苍生贺。”又酌而祝曰:“福善之报,惟有德于民者为盛。古昔名臣辅君致治,实功允德,孚达神明,身被光荣,泽流子孙,与国同久。《诗》曰:‘惟其有之,是以似之。’溥于斯为公贺!”公酌而复曰:“圣天子之恩笃不敢忘。子亦可谓善颂者矣。”谨名其堂曰承恩堂,请书此以为记。
取材结体,摹诰范颂,有意矜练,又是一格;而与士奇、荣之汗漫演迤者不同。虽出以平实雅淡,而矜持少变化,光焰不长。然何李之前轨也。
第五节 李东阳附邵宝
茶陵李东阳,字宾之,历相孝宗、武宗,工为文章,朝廷大著作,多出其手。自明兴以来,宰臣以文章领袖搢绅者,杨士奇后,东阳而已。传有《怀麓堂集》一百卷,其中文稿六十卷;文章在难易之间,视士奇为刻意,而语未坚卓;比宋濂稍安闲,而意则肤泛。《明史》以典雅流丽称之,不免誉非其实。然其为之工者,亦能舂容尽意,无矫揉造作之致,故能继踪士奇而主文章之坛坫。录《甲申十同年图诗序》曰:
《甲申十同年图》一卷,盖吾同年进士之在朝者九人,与南京来朝者一人而十,会于太子太保刑部尚书吴兴闵公朝瑛之第,图焉者也。图分为三曹:自卷首而观,其高颧多髯,髯强半白,袖手右向而侧坐者,为南京户部尚书公安王公用敬。微须,鬓斑白,鸢肩高耸,背若有负而中坐者,为吏部左侍郎泌阳焦公孟阳。微须,多鬓,白毵毵不受栉,面骨棱层起,左向坐,右手持一册,册半启闭者,为礼部右侍郎掌国子祭酒事黄岩谢公鸣治。又一曹,微须赪面,笑齿欲露,左手握带,右向而半者,工部尚书郴州曾公克明。虎头方面,大目丰准,须髯微白而长,右手携牙牌,左握带,中左坐者,闵公也。白须,黎面,面老皱,两手握带,中右坐者,工部右侍郎泰和张公时达。无须,赪面,耸肩袖手而危坐,且左顾者,都察院左都御史浮梁戴公廷珍。又一曹,为户部右侍郎益都陈公廉夫者,面微长且赪,眉浓,发半白,稍右向而坐。为兵部尚书华容刘公时雍者,面微方而长,须鬓皓白,左手握带,右手按膝而中坐。予则面微长而臞,髭数茎,白且尽,中若有隐忧,右手持一卷如授简状,坐而向左,居卷最后者,是也。九人者,皆画工面对手貌,概得其形模意态。惟焦公奉使南国,弗及会,预留其旧所图者而取之,故仅得其半而已。是日谢公倡为诗,吾八人者皆和。焦公归亦和焉。
传有之:“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十者数之成,而亦数之渐。以吾十人者,得之于四十年之余,良不为少。然以二百五十人者,而不能二十之一;则谓之多,亦不可也。以年论之:闵公年七十有四,张公少二岁,曾公又少二岁,谢焦二公又少一岁,刘、戴、陈、王四公又递少一岁。予于同年为最少,今年五十有七,亦已就衰。追忆曩时之少者壮者,使猝然而逢之,若不相识也。且以地以姓论之,无一同者。以官,则六部之与都察院,其署与职,亦莫能以皆同。盖所谓“不齐”者如此。然摅志效力,各执其事,以赞扬政化,期弼天下于熙平之域,则未始不同。语有之:“人心不同,有如其面。”今固不可以貌论也,又何爵齿族里之足云乎?孔子论成人,以“久要不忘”为次,而廉知勇艺,“文之礼乐”者为至。兹九人者之才之行,汇征类聚,建功业于天下,固将以大有成。惟予蹇劣无似,方惧名实之不副;而是心也,不敢以相负也。然则今日之会,岂徒为聚散离合,时考而世讲之具哉?唐九老之在香山,宋五老之在睢阳,歌诗宴会,皆出于休退之后。今吾十人者,皆有国事吏责,故其诗于和平优裕之间,犹有思职勤事之意。他日功成身退,各归其乡,顾不得交倡迭和,鸣太平之乐以续前朝故事;则是诗也,未必非寄情寓意之地也。因萃而序之以各藏于其家。
闵公名珪,张公名逵,曾公名鉴,谢公名铎,焦公名芳,刘公名大夏,戴公名珊,王公名轼,陈公名清,今各以字举。而余则太子太保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长沙李东阳宾之也。进士举于天顺之八年,会则于弘治十六年癸亥三月二十五日;越翼日,乃序。
意度娴雅,步骤谨严,集中如此者不多见也。好文章,尤奖成后进,推挽才彦;学士大夫出其门者,卒粲然有所成就。
无锡邵宝字二泉,乡试出东阳之门;故其诗文矩度,皆宗法东阳。东阳于其诗文亦极推奖,曾作《信难》一篇以赠,称:“其集出入经史,搜罗传记,该括情事,摹写景物,以极其所欲言,而无冗字长语、辛苦不怡之色,若欲进于古之人。”且以欧阳修之知苏轼为比。传有《容春堂集》六十六卷(南京龙蟠里图书馆藏有明嘉靖刻本)。其文边幅少狭,而部勒有度,易而不率,畅而不芜,体近东阳而无其末流冗阘肤廓之失,亦卓然以成一家者矣。
第六节 李梦阳 何景明附康海 王九思 王廷相
庆阳李梦阳字献吉,起自穷边,而才思雄鸷,卓然以复古自命。弘治时,李东阳以宰相主文柄,翕然为天下宗。梦阳亦尝执贽焉,独讥其萎弱,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与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号七才子,而梦阳为之魁。传有《空同集》六十六卷(南京龙蟠里图书馆藏有明万历刊本),盛气矜心,欲驾八家而上之。其文则故作聱牙,范经铸子,以艰深文其浅易。而雄迈之气,足以振啴缓;生撰之句,足以矫平熟;风气鼓荡,观听变易,所谓“虽以无道行之,必可畏也”。录《禹庙碑》曰:
李子游于禹庙之台,鉴长河之防,孤城故宫,平沙四漫,遐盼故流,北尽碣石,九派湮淤,云草浩浩。于是怆然而悲曰:“嗟乎!予于是知王霸之功也。”霸之功欢,久之疑。王之功忘,久之思。昔者禹之治水也,导川为陆,易为宁;地以之平,天以之成。去巢就庐,而粒而耕,生生至今者,固其功也,所谓万世永赖者也。然问之耕者弗知,粒者弗知,庐者弗知,陆者弗知。故曰“王之功忘”。譬之天生物而物忘之,泳者忘其川,栖者忘其枝,民者忘其圣人;非忘之也,不知之也,不知自忘。及其菑也,号呼而祈恤,于是智者则指之所从来,而庙者兴矣。河盟津东也,蹙旷肆悍,势犹建瓴,堤堰一决,数郡鱼鳖。于是昏垫之民,匍匐诣庙,稽首号曰:“王在,吾奚役斯?”所谓思也。故不忘不大,不思不深。深莫如地,大莫如王,天之道也。霸者非不功也,然不能使之不忘,而不能使之不疑。何也?不忘者小,小则近,近则浅,浅则疑,如秦穆赐食善马肉者酒是也。夫天下未闻有庙桓文者也,故曰“予观禹庙而知王霸之功也”。或问汤文不庙。李子曰:“圣人各有其至:尧仁舜孝,禹功汤义;文王之忠,周公之才,孔子之学,是也。夫功者,切于菑者也。大梁以菑故,是故独庙禹。”
是时监察御史澶州王子会按江南,登台四顾,乃亦怆然而悲曰:“嗟乎!余于是而知功之言征也。吾少也览,尝蹑州城,眺沧渤,南目大梁之墟;乃今历三河,揽淮泗,极洪流而尽滔滔,使非有神者主之,桑而海者久矣,尚能粒耶、耕耶、庐耶?能者宁耶、川者陆耶?嗟乎!予于是而知功之言征也。所谓‘微禹吾其鱼’者耶?所谓‘美载勤而不德’者耶?”于是饬所司葺其庙,而属李子碑焉。王子,名溱,以嘉靖元年春按江南,明年秋,代去。乃李子则为迎送神辞三章,俾祭者歌之以侑神焉。其辞曰:
天门兮显辟,赫赫兮云吐。窈黄屋兮陆离,灵总总兮上下。羌若来兮倏不见;不见兮奈何?望美人徒怨苦,横四海兮怒波。弦兮铛鼓,神不来兮谁怒。 执河伯兮显戮,饬阳侯兮清路。灵霭兮来至,风泠泠兮堂户。舞我兮我醑,尸既饱兮颜酡。惠我人兮乃土乃粒,日云暮兮尸奈何? 风九河兮涛暮云,曀曀兮昏雨。王驾凤兮骖文鱼,龙翼翼兮两。怅佳期兮难屡,心有爱兮易离。爱君兮思君,肴芳兮酒芬,君归来兮庇吾民。
不懈及古,力求拔俗,大率类是。然不免雕琢伤元气,未能浑成天然。杨士奇李东阳以啴缓见余力,而或懦不能以自振,芜不能以自裁。李梦阳何景明以生奥得古致,而卒涩不能以自运,格不能以自吐。傥知此之所以得,即征彼之所为失,亦文章得失之林也。
信阳何景明字仲默,与李梦阳俱倡为复古之学。梦阳最雄骏。景明稍后出,相与颉颃。然二人天分各殊,规模不同。梦阳才雄而气盛,故枵张其词。景明虑详而力缓,故敛抑其气。而未脱尽古人畦封以造于浑化则一;斯摹拟之蹊径也。景明传有《大复集》三十八卷(清乾隆间何氏重刻本咸丰重刻本)。录《师问》曰:
有问于何子者曰:“今之师,何如古之师也?”何子曰:“古也有师,今也无师。”“然则今之所谓师者何称也?”曰:“今之所谓师也,非古之所谓师也。其名存,其实亡,故曰无师。”曰:“古之师可得闻欤?”曰:“古者教之之法:曰性曰伦。性则仁、义、礼、智、信是也;伦则君臣、父子、兄弟、长幼、朋友是也。于是而学焉以由之曰道,学焉以得之曰德,用之而足以举于天下曰业。是故古之师,将以尽性也,明伦也,则其道德而蓄其业也,是谓古之师也。”曰:“何谓今之师?”曰:“今之师,举业之师也。执经授书,分章截句,属题比类,纂摘简略,剽窃程式,传之口耳,安察心臆,叛圣弃古,以会有司。是故今之师,速化苟就之术,干荣要利之媒也。”
曰:“师止是二者乎?”曰:“否,不止是也。汉有经师,作训诂以传一家之业者也;君子有尚之。唐宋以来,有诗文师,辨体裁,绳格律,审音响,启辞发藻,较论工鄙,咀嚼齿牙,媚悦耳目者也;然而壮夫犹羞称之。故道德师为上,次有经师,次有诗文师,次有举业师。师而至于举业,其卑而可羞者,未有过焉者也。”曰:“然则废举业已乎?”曰:“何可废也?今之取士之制也,士进用之阶也。”曰:“是既不可废,子何谓其卑而可羞也?”曰:“吾所谓卑而可羞者,非其制使然也,师举业者之敝也。古之师之教者,立廉耻之节,守礼义之闲,不重贵富,不羞贫贱,不诎身于威武,不失志于患难,故上乐得人而用之。夫今独不欲得是人用哉?顾以身求之,势为难也,故以言观之;以言观之,故有科举之制。岂逆其师之教弟子之学,乃以为利之门也?尝见今之为其子弟求师,及其子弟之愿学者,口访耳采;有告之曰:‘某,高官也。其前,高第也。其举业,则精也。其师之。’于是虽千里从之也。又告之曰:‘某,未有高官也,未有高第也。其道德则可师也。’于是虽比舍弗从之矣。夫巫医乐工与凡百工相师法以习其技艺,所以求食也;安有士相师以求食而可为也?此吾所谓卑而可羞者也。”曰:“若是则何如而可也?”曰:“今之举业,所习者固古圣人之言也;因其言,求其道,修之内而不愿乎其外,达则行之,困则存之;兴斯教也,安知今之师非古之师哉?”问者于是避席曰:“今日乃承益我以师之说。”
景明志操耿介,尚节义,鄙荣利,与梦阳并有国士风。两人为诗文,初相得甚欢;名成之后,互相诋。梦阳主摹仿,而景明则主创造,各树坚垒不相下。两人交游,亦遂分左右袒。景明之才,本逊梦阳,而其文章闲雅稳称,不如梦阳之奇崛博奥,而亦无梦阳张脉偾兴之敝。然天下语诗文,必并称何李;又与边贡、徐祯卿并称四杰。
边贡,字廷实,历城人,有《华泉集》十四卷;徐祯卿,字昌谷,吴县人,有《迪功集》六卷;皆以诗名,而文非所长。七子之中,惟武功康海字德涵,文章岸异,何景明异厥驱迈,李梦阳谢其雄浑,笔力夭矫。有《对山集》十卷。其拟《廷臣论宁夏事状》及《铸钱论》诸篇,尤洞爽轩辟,称心而谈,虽不如梦阳之遒炼;然其逸气往来,翛然自异,固在梦阳之割剥秦汉者上也。鄠县王九思,字敬夫,有《渼波集》十六卷,自序称:“始为翰林时,诗学靡丽,文体萎弱,其后德涵、献吉导予易其习。献吉改正予诗稿,而文由德涵改正者尤多”云云。诗体文格,差得二人仿佛。然诗之富健,不及梦阳。文之粗率,尤甚于海。虎贲貌似,无足贵尔。仪封王廷相,字子衡,传有《王氏家藏集》六十八卷,其诗文列名七子之中;而轨辙相循,亦不出北地信阳门户云。
第七节 王守仁 杨慎
何李复古之声既高,天下从风而靡,以艰深钩棘,相与剽剟古人,求附坛坫。而于时有大儒出焉,曰余姚王守仁字伯安,特以致良知绍述宋儒象山陆氏之学。而发为文章,缘笔起趣,明白透快,原本苏轼;上同杨士奇李东阳之容易,而力裁其冗滥;下开唐顺之归有光之宽衍,而不强立间架。初与李何诸人倡和,后大有所悟,断然弃去,社中人皆深惜之,曰:“学如韩柳,不过文人;辞如李杜,不过诗人;惟志心性之学,以颜闵为期者,乃人间第一等德业也。”身系风气之中,而文在风气以外,直抒胸臆,沛然有余,不斤斤于格律法度之间;而不支不蔓,称心出之,傥亦致良知之形诸文章者耶?传有《王文成全书》三十八卷(《四部丛刊》影印明隆庆间谢廷杰刻本,清光绪间浙江书局刻本);其中《文录》五卷,《别录》十卷。录《寄杨邃庵阁老书》曰:
前日尝奉启,计上达。自明公进秉机密,天下士夫忻忻然动颜相庆,皆为太平可立致矣。门下鄙生独切生忧,以为犹甚难也。亨屯倾否,当今之时,舍明公无可以望者;则明公虽欲逃避乎此,将亦有所不能。然而万斛之舵,操之非一手;则缓急折旋,岂能尽如己意。临事不得专操舟之权,而偾事乃与同覆舟之罪,此鄙生之所谓难也。夫不专其权,而漫同其罪,则莫若预逃其任;然在明公,亦既不能逃矣。逃之不能,专又不得,则莫若求避其罪,然在明公,亦终不得避矣。天下之事,果遂卒无所为欤?夫惟身任天下之祸,然后能操天下之权。操天下之权,然后能济天下之患。当其权之未得也,其致之甚难;而其归之也,则操之甚易。万斛之舵,平时从而争操之者,以利存焉。一旦风涛颠沛,变起不测,众方皇惑震丧,救死不遑,而谁复与争操乎?于是起而专之,众将恃以无恐,而事因以济。苟亦从而委靡焉,固沦胥以溺矣。故曰“其归之也,则操之甚易”者,此也。
古之君子,洞物情之向背而握其机,察阴阳之消长以乘其运,是以动必有成而吉无不利。伊旦之于商周,是矣。其在汉唐,盖亦庶几乎此者。虽其学术有所不逮,然亦足以定国本而安社稷,则亦断非后世偷生苟免者之所能也。夫权者,天下之大利大害也,小人窃之以成其恶,君子用之以济其善,固君子之不可一日去,小人之不可一日有者也。欲济天下之难,而不操之以权,是犹倒持太阿而授人以柄,希不割矣。故君子之致权也有道,本之至诚以立其德,植之善类以多其辅,示之以无不容之量以安其情,扩之以无所竞之心以平其气,昭之以不可夺之节以端其向,神之以不可测之机以摄其奸,形之以必可赖之智以收其望,坦然为之下以上之,退然为之后以先之,是以功盖天下而莫之嫉,善利万物而莫与争。此皆明公之能事,素所蓄而有者;惟在仓卒之际,身任天下之祸,决起而操之耳。夫身任天下之祸,岂君子之得已哉?既当其任,知天下之祸将终不能免也,则身任之而已;身任之,而后可以免于天下之祸。小人不知祸之不可以幸免,而百诡以求脱;遂致酿成大祸,而己亦卒不能免。故任祸者,惟忠诚忧国之君子能之,而小人不能也。某受知门下,不能效一得之愚以为报,献其芹曝,惟鉴其忱悃而悯其所不逮,幸甚。
守仁未讲学时先与同辈学作诗文;故讲学之后,其往来论学书及奏疏,皆纡徐委备,如晓事人语,洞彻中边。虽识见之高,学力之到,然其得力,未始不在少年时一番简练揣摩也。《寄杨邃庵阁老书》,集中题下注癸未;按年谱,为嘉靖二年,守仁五十二岁作。条达疏畅,如水到渠成,自然洄澜,所谓“文章老更成”也。而其早年之作,亦有摹拟为古,未臻于浑化者。如《黄楼夜涛赋》文尾署弘治甲子,为弘治十七年,时守仁三十三岁。而《卧马冢记》、《宾阳堂记》、《重修月潭寺建公馆记》、《玩易窝记》诸篇,题下注戊辰,则正德三年,守仁三十七岁。是时学道未成,而刻意为文,吐词命意,力求遒古;想与何李为声气之求耶?然气疏以达,不如梦阳之矜重;而亦无其僻涩聱牙之病。简炼醇雅,波澜气焰未极俶奇伟丽之观;而舂容尔雅,无艰难劳苦之态;条达疏畅,故天性也。至《浚河记》题下注乙酉,为嘉靖四年,守仁五十四岁时作,亦简练以为古者。然抑遏蔽掩,敛气为劲,亦与梦阳之叫嚣恣肆者不同,然故集中之别出机杼者矣。余故特表而出之。
与何李诸子交游接席,而文章不在声气之中者;曰王守仁,曰新都杨慎字用修。然慎与守仁蹊径亦不同。守仁舂容疏快,体出宋人,于杨士奇李东阳为近;而不同杨李之庸肤。慎则博奥奇丽,推本秦汉,与何景明李梦阳略同;而不为何李之僻涩。盖皆卓然有以自树立于斯文绝续之会,而不苟徇风气,亦不故为违异者也。慎幼警敏,十一岁能诗,十二岁拟作《古战场文》、《过秦论》,长老惊异。入京赋《黄叶诗》,李东阳见而嗟赏,令受业门下;而文章肆力于古,不落东阳窠臼;传有《升庵集》八十一卷(南京龙蟠里图书馆藏有明万历刻本,又有乾隆六十年养拙山房重刻本)。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然论说考证,往往恃其强识,不及检核原书;而恃气求胜,证佐不足,辄造古书以实之;因搜考妇人弓足,遂造《汉杂事秘辛》,以为起于后汉也。其文曰:
建和元年四月丁亥,保林姁姁以丙戌诏书下中常侍超曰:“朕闻河洲窈窕,明辟思服。择贤作俪,隆代所先。故大将军乘氏忠侯商所遗少女,有贞静之德,流闻禁掖。其与姁并诣商第,周视动止,审悉幽隐,其毋讳匿。朕将采焉。”姁即与超以诏书趋诣商第。第内欢噪。食时,商女女莹从中阁细步到寝。姁与超如诏书周视动止,俱合法相。超留外舍;姁以诏书如莹燕处,屏斥接侍,闭中阁子。
时日晷薄辰,穿照蜃窗,光送著莹面上,如朝霞和雪,艳射不能正视;目波澄鲜,眉妩连卷,朱口皓齿,修耳悬鼻,辅靥颐颔,位置均适。姁寻脱莹步摇,伸髻度发,如黝髹可鉴;围手八盘,坠地加半。握已,乞缓私小结束。莹面发赪抵拦。姁告莹曰:“官家重礼,借见朽落,缓此结束,当加鞠翟耳。”莹泣数行下,闭目转面内向。姁为手缓,捧著日光,芳气喷袭;肌理腻洁,拊不留手。规前方后,筑脂刻玉。胸乳菽发,脐容半寸许珠。si处坟起,为展两股,阴沟渥丹,火齐欲吐;“此守礼谨严处女也。”约略莹体,血足荣肤,肤足饰肉,肉足冒骨。长短合度,自颠至底,长七尺一寸;肩广一尺六寸;臀视肩广减三寸;自肩至指,长各二尺七寸;指去掌四寸,肖十竹萌削也;髀至足长三尺二寸,足长八寸,胫跗丰妍,底平指敛,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久之,不得音响。姁令催谢“皇帝万年”。莹乃徐拜,称“皇帝万年”,若微风振箫,幽鸣可听。不痔不疡,无黑子创陷及口鼻腋私足诸过。“臣妾姁女贱愚憨,言不宣心,书不符见;谨秘缄,昧死以闻。”时夜漏三下,太后犹御寿安殿,发缄欢喜,顾语帝曰:“吾入宫后知有幼妹;然中外隔阔,目所未见,不谓争达如尔。”明日诏下有司议礼。有司奏曰:“谨按《春秋》,迎王后于纪,在途则称后。故大将军乘氏忠侯商女,今大将军参录尚书事乘氏侯冀女弟,膺绍圣善,旧协潜邸。结婚之际,有命既集。宜备礼章,时进征币,请下三公太常按礼仪。奏可,一准孝惠皇帝纳后故事。”
杨慎序称“《汉杂事》一卷,得于安宁州土知州董氏;卷首有‘秘辛’二字不可解,要是卷帙甲乙名目。”然《御览》诸书,亦有《汉杂事》,而略不及此;按之《后汉书》,事实乖剌不相应;即慎所伪作也。特以多见古书,含英咀华,事尽淫艳,文极朴古,不见鄙秽,吐属馨逸;贤于何李诸家窒塞艰涩、不可句读者远已!
第八节 王世贞附李攀龙 宗臣附吴国伦
明代文章,自前后七子而大变。前七子以李梦阳为冠;何景明附翼之。后七子以历城李攀龙字于鳞者为倡;太仓王世贞字元美者应和之。后攀龙先逝,而世贞名位日昌,声气日广,著述日富,坛坫遂跻攀龙上。然尊李梦阳,排李东阳,重振前七子之旂鼓者,攀龙实先登之枭也。其持论谓:“文自西京,诗自天宝而下,俱无足观。”于本朝独推李梦阳。而世贞与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吴国伦翕然和之;非是则诋为宋学。诸人多少年,才高气锐,视当世无人,互相标榜,号七才子。攀龙才思劲鸷,名最高;独心重世贞;天下亦并称王李;又与何景明李梦阳,并称何、李、王、李。第世贞声华意气驾出何景明。而攀龙才思识力远逊李梦阳。何者?才不如梦阳之大,斯气不能以自运;学不如梦阳之深,故句不能以自造;而割剥秦汉,生砌硬填,徒见诘屈其词,涂饰其字。传有《沧溟集》三十卷,附录一卷(南京龙蟠里图书馆藏有明隆庆刻本,又有清道光重刻本)。其中文十六卷,聱牙棘口,读者至不能终篇。而世贞则亟称之曰:“李于鳞如商彝周鼎,海外瑰宝;身非三代人与波斯胡,可重不可议。”然其辞愈古,其章弥碎。其气愈矜,其意弥隐。世贞始与攀龙狎主文盟;攀龙殁,独操柄二十年,才最大,地望最显,令闻广誉,笼盖海内。其持论“文必西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一本攀龙。而读其文,奇桀自喜,出之沛然;记事文尤蔚跂,反复低昂,不似《沧溟集》兀臬也;《嘉靖以来首辅传》词气铿訇,仿佛《史》《汉》,使人精神振发;第字句剽袭,往往不能帖妥,斯则攀龙之同调,而何李之嗣响也已。传有《弇州山人四部稿》一百七十四卷,《续稿》二百七卷(南京龙蟠里图书馆藏有明世经堂刻本);又有《弇山堂别集》一百卷(广州局刻本)。自来文集之富,未有过于世贞者。录《华孟达集序》曰:
无锡有华孟达者,一日而以书数百言自通,且贽其诗若文三卷,曰:“今天下称龙门者必以子。夫龙门者,其左右夹上造霄汉;西来之流,径万里而下,束三级,齿石成霜雪,噫声成霆霹。倍寻之鲤一过之,则神灵起于鬐鬣间;上帝飨之,爵为应龙。乃不佞之鲤则异是。子幸而汰之乎?吾将去而攻吾疾。其又幸而姑志之乎?吾将去而益炼吾质以俟乎他日。”
余既异其言,为之稍读其书;而中有与其宗人往复者,亦类是云。宗人而好慕为古文辞,则从臾为古文辞;其欲梓行之,则勿敢也,曰:“吾且折衷于衡艺者。远而左、马、庄、屈、建安、杜、李,吾师之。近而北地济南,吾仪之。然无若王子之当吾世也,吾其从折衷矣。”余益异之,乃为竟其诗若文。诗体出入中古,躐长庆而揽永嘉,清楚冲夷,有悠然自赏之味。文笔尤峻洁,裁之,则骃、邕之小言也;畅之,则昌黎、河东之顺轨也;乃尺牍萧萧乎人意表矣。夫此孟达境也,孟达之为识,逾是境而三舍矣,毋乃犹有待者才也。其才佹及境矣;毋乃犹有待者学也。夫学者,充才者也。才者,趣识者也。吾姑志之,而孟达姑听之。虽然,孟达以吾言而信可也,是亦且梓而行矣。其所以行者何也?对授人以弹射也。
昔者文信侯为《吕览》,布之咸阳市,而榜其上曰:“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而人莫敢增损也。其识者窃笑之矣。异代子云闻而诧曰:“惜不以我往,将席卷其金以归。”则又笑之。其所以笑者何也?为文信侯之挟诈,而子云之见事晚也。今孟达居贫贱,而名未即就,不足以胁人之耳目而易其真。天下而信之,则真信也。其犹有弹射者,皆孟达之不朽地也;是何世之为孟达龙门者众也?孟达亟称有郁人文者,其鲤耶?其龙门耶?请质之而不以非,则置弁焉。
是世贞之学秦汉而臻于浑化者;节节顿挫,不矜奇辞奥句,而字字若履危崖而下,落纸乃迟重绝伦,得古人遒峻之致,而不袭奥僻之词,学秦汉者当以此为法。而《明史》以“藻饰太甚”为世贞病,此或论其诗耳。若就文论文,则摹秦仿汉之中,自有灏气行乎其间,抑扬爽朗;如《书应生事》一篇,遥逸横生,于诘屈之中,发挥奇趣;何可以摹拟二字一笔抹杀耶?所以世贞之与攀龙,摹拟秦汉同;而所为摹拟则异。攀龙只剽其字句,世贞时得其胎息。然七子之学,得于诗者较深,得于文者颇浅;故其诗多自成家,而古文则钩章棘句,剽袭秦汉之面貌者,比比皆是,故不独一攀龙。若乃跌宕俊逸,不徒以钩章棘句为能事者,七子中,惟世贞。
其次则兴化宗臣字子相;传有《宗子相集》十五卷(南京龙蟠里图书馆藏有明嘉靖刻本);文笔疏爽,无剽剟填砌之习。录《报刘一丈书》曰: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
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抵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后命吏纳之,则又再拜。又固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无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计交赞之。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间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以此长不见悦于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长者闻之,得无厌其为迂乎?乡园多故,不能不动客子之愁。至于长者之抱才而困,则又令我怆然有感。天之与先生者甚厚,无论长者不欲轻弃之,即天意亦不欲长者之轻弃之也。幸宁心哉!
淋漓喷薄,无复摹秦仿汉之习;而感慨中出恢诡,乃极似太史公《游侠列传叙》、杨恽《报孙会宗书》。至其《西门》、《西征》、《二曾夜谈》诸记,则摹拟之迹未化,而气体便形窘拘;然纡徐委备,雅健有度,绝无叫嚣矜张之态;斯则攀龙之所不如者已。
临清谢榛,字茂秦,传有《四溟集》十卷(明俞宪编《盛明百家诗》中有之);诗独有名。长兴徐中行,字子舆,传有《天目山堂集》二十卷,附录一卷(南京龙蟠里图书馆藏有明万历刊本)。兴国吴国伦,字明卿,于七子中最老寿后死;好客轻财,声名藉甚。求名之士,不东走太仓,则西走兴国。世贞殁,国伦犹无恙,传有《甔甀洞稿》五十四卷,续稿二十七卷,亦伙颐沉沉者也。
第九节 王慎中 茅坤 唐顺之 归有光
何、李、王、李后先炫耀,方以钩棘涂饰相高。而有人焉,独以欧曾相撑拄,章妥句适,雍容和雅,卓然以名家者;曰晋江王慎中字道思。慎中为文,初主秦汉,袭何李之论,谓东京下无可取;已悟欧曾作文之法,乃尽焚旧作,一意师仿,尤得力于曾巩。唐顺之初不服,久亦变而从之。天下称之曰王唐。家居问业者踵至。李攀龙王世贞后起,力排之,卒不能掩;亦犹何景明李梦阳之于李东阳,能掩而胜之,终不能挤而废之也。而攀龙亦慎中提学山东时所取士。慎中传有《遵岩集》二十五卷。有李东阳之演迤详赡,而无其庸音肤词。得曾巩之醇厚典硕,而饶有悠情逸韵。录《送程龙峰郡博致仕序》曰:
嘉靖二十三年,制当黜陟天下百司,庶职报罢者凡若干人。而吾泉州儒学教授程君龙峰名在有疾之籍,当致其事以去。程君在学,方修废起坠,搜遗网失,以兴学成材为任。早作晏休,不少惰怠。耳聪目明,智长力给,非独精爽有余,意气未衰;至于耳目之所营注,手足之所蹈持,该涉器数而周旋仪等,纤烦劳惫,莫不究殚胜举。不知司枋者奚所考而名其为疾也。黜陟之典,将论贤不肖以驭废置。人之有疾与否,则有命焉;贤不肖之论非可倚此以为断也;况于名其为疾者,乃非疾乎?人之贤不肖藏于心术,效于治行,其隐微难见而形似易惑,故其论常至于失实;非若有疾与否可以形决而体定也。今所谓疾者,其失若此;则于贤不肖之论,又可知矣。此余所以深有感也。
又有异焉:古者宪老而不乞言。师也者,所事也,非事人也;所谓“以道得民”者是也。责其筋力之强束,课其骸骨之武健,是所以待猥局冗司之末也。古之事师也,其饮食,于饭患其噎,于胾患其哽,而祝之也;其居处,于坐则有几,于行则有杖,皆所以事师而修其辅羸摄疴之具。未闻以疾而罢之也。古之道,其不可行于今乎!程君之僚与其所教诸生皆恨程君之去,谓其非疾也。余故论今之失而及古之谊,使知程君虽诚有疾,亦不可使去也。君去矣,敛其所学以教乡之子弟。徜徉山水之间,步履轻翔,放饭决肉,矍铄自喜。傥有讶而问者,“君胡无疾”也?聊应之曰:“昔者疾而今愈矣,不亦可乎!”
优游缓衍而不矜张作态,繁简廉肉不失法;入后余韵悠然,戏笑甚于怒骂,是悟欧曾作文之法者也。以视七子之气嘶响嚣,作如许张致者,真觉舂容大雅矣。
归安茅坤,字顺甫;少喜为文,每谓当跌宕激射似太史公。尝梦共太史公抽书石室,面为指画;唐以后若薄不足为者。及从唐顺之游。顺之乃疾折之曰:“唐之韩,犹汉之马迁;宋之欧、曾、二苏,犹唐之韩子。不得致其至,而何轻议为也!”久而从其说;则以为:“唐韩愈、柳宗元、宋欧阳修、曾巩、苏氏兄弟之于汉马迁,大略琴瑟柷敔,调各不同;而其得万物之情以肆于心,则一也。近代以来,学士大夫之操觚为文章无虑数十百家;其以云吻露噏、虎啮鸷攫之材扬声艺林者,亦星见踵出。然于仆所谓万物之情,或在置而未及也。嗟乎!隋唐之文,其患在靡而弱;而退之出而振之,固已难矣。乃若近代之文,其患在剿而赝;有志者苟欲出而振之,而其为力也,不尤戛戛乎其难矣哉?”顾所蕲向在太史公;其次韩愈。而谓:“昌黎之奇,于碑志尤为巉削。予窃疑其于太史公之旨,或属一间;以其盛气掏抉,幅尺峻而韵折少也。太史公所为《史记》百三十篇,除世所传褚先生别补十一篇外,其他帝王世系或多舛讹,制度沿革或多遗佚,忠贤本末或多放失,而要之指次古今,出入风骚。譬之韩白提兵而战河山之间,当其壁垒部曲,旌旗钲鼓,左提右挈,中权后劲,起伏变化,若一夫剑舞于曲旃之上,而无不如意者。西京以来,千年绝调也。班固《汉书》严密过之,而所当疏宕遒逸,令人读之,杳然神游于云幢羽衣之间,所可望而不可挹者,予窃疑班掾犹不能登其堂而洞其窍也,而况其下者乎!唐以来,独韩昌黎为文,极力镵画,不可不谓之同工也。间按《顺宗皇帝实录》与《秦始皇本纪》,读之夐不相及;抑可概见其微矣。”而明以来,学者知由韩欧沿洄以溯太史公,而定清三百年文章之局者,坤实有开山之功也。王慎中优游缓衍,得欧阳修曾巩之法。而坤则疏宕遒逸,有苏轼王安石之态;传有《白华楼藏稿》十一卷,《续稿》十五卷,《吟稿》八卷,《玉芝山房稿》二十二卷,《耄年录》七卷。录《与查近川太常书》曰:
林卧既久,遂成懒癖。春来读岁书,始知浮生已四十九。因忆解印绶五六年,别兄京兆来则又八九年。仆束发来所深交如兄者能几?荏苒离愁,倏若羽驰如此。间抽镜对之,发虽未茎白,渐索矣;颜亦渐黝且槁矣。向之所欲附兄辈驰驱四方,数按古名贤传记所载当世功业,辄自谓未必不相及,气何盛也,而今何如哉!顷者候董甥之使自京邑还,得兄与施验封书,大略并嗟仆日月之如流,林壑之久滞,谓一切书问,不当与中朝之士遂绝;非肉骨心肾之爱,何以及此。甚且一二知己,或如汉之人所以嘲子云者,面嗔仆曰:“某,今之贤者也。彼方位肘腋,中外之士所藉以引擢者若流水;若独流滞中林者,殆以世皆尚黑,而子独白耳。”仆笑而不应。而使自兄所来,辱兄口谕之,亦且云云。嗟乎!兄爱矣,而未之深思也。
仆尝读韩退之所志《柳子厚墓铭》,痛子厚一斥不复,以其中朝之士,无援之者。今之人或以是罪子厚气岸过峻,故人不为援。以予思之,他巨人名卿,以子厚不能为脂韦滑泽,遂疏而置之,理固然耳;独怪退之于子厚,以文章相颉颃于时,其相知之谊不为不深,观其于叙子厚以柳易播,其于友朋间,若欲为欷歔而流涕者。退之由考功晋列卿,抑尝光显于朝矣。当是时,退之稍肯出气力谒公卿间,如《三上宰相书》十之一二焉,子厚未必穷且死于粤也。退之不能援之于绾带而交之时,而顾吊之于墓草且宿之后,抑过矣。然而子厚以彼之才且美,使如今之市人撄十金之利者,凫唼蒲伏以自媚于当世;虽无深交如退之,文章之知如退之,当亦未必终摈且零落以至于此。而今卒若尔者,寸有所独长,尺有所独短。子厚宁饮瘴于钴之潭,而不能遣一使于执政者之侧;宁以文章与椎髻卉服之夷相牛马,而不能奴请于二三故知如退之辈者;彼亦中有所自将故也。后之人宁能尽笑而非之耶?吾故于退之所志子厚墓,未尝不欲移其所以吊子厚者而唁且诘乎退之也。然子厚在当时,其所同刘梦得附王叔文辈,盖已陷于世之公议然耳。
后有士,其文章之盛,虽或不逮;而平生所从吏州郡及佩印千里之间,文武将吏,未尝不怜其能而悲其罢官之无从者。假令有当世之交如退之,官不特考功,显不特列卿;其他所引擢天下之士踵相接也。其独嗔子厚所不能,而为之耳无闻、目无见乎?抑亦怜其文章不遽在子厚下,故所并声而驰者;其官业所奋犹炯然其在世之耳目,或不当终摈而萎翳之也;将矜其愚,引其不能,而移其所引擢他人者而为之力乎?噫!仆至此,亦可投笔而自嘲矣,又何必人之嘲我为也?适遣使护少弟某谒选京邑,当过兄所问起居,且思有以复兄之口谕云云也。不觉呕吐至此。幸兄共一二知己,度仆生平之交,其文章之深,气力之厚,有如子厚之于退之者乎?脱或过焉,幸以其勿独嗔子厚而少为之巽言而请也。退之苟有知,未必不自悔恨于九原也已。何如何如?
坤为古文,刻意学司马迁韩愈而不能;乃似苏王。最心折唐顺之。顺之喜唐宋诸大家文,所著《文编》,唐宋人自韩、柳、欧、三苏、曾、王八家外,无所取。故坤选《八大家文钞》以与《史记钞》相表里;《文钞》行而《文编》废。乡里小生无不知茅鹿门(坤别号),以《八大家文钞》也。而唐宋八大家之目自此始。
武进唐顺之,字应德,学问渊博,自天文地理乐律兵法以至句股壬奇之术,无不精研。其文章法度,具见《文编》一书,所录上自秦汉以来,而大抵从唐宋门庭沿溯以入,分体排纂,盖清姚鼐《古文辞类篹》之所昉,而辟清代三百年文学之径涂者也。虽义例不免踳驳,进退亦多失据,不及姚氏纂之矜慎;然荜路之功,不可没也。尝谓“汉以前之文,未尝无法而未尝有法;法寓于无法之中,故其为法也密而不可窥。唐与宋之文,不能无法,而能毫釐不失乎法;以有法为法,故其为法也严而不可犯”。其言皆妙解文理。而所自为文章,则浑茫演迤,庶几灭尽针线迹,以跻于无法;而洮汰锻炼之功,或有未暇。盖其中年自诡讲学,而又不能忘情用世;又其学博而杂,自以为徙业者不哜其胾也。传有《荆川集》十八卷(清康熙间唐氏刻本。光绪间武进盛氏《常州先哲丛书》重刻康熙本。又《四部丛刊》影印明万历刻本十七卷,外集三卷。又江宁局本十二卷)。集中书牍最多,大半肤言心性,多涉禅宗,而喜为语录鄙俚之言,殊为不取。惟《答曾石塘总制第二书》,感慨振发,学韩愈《与鄂州柳中丞书》,逊其雄遒;而言外见讽,意思深长,则故过之。其他序记诸作,则多简雅清深,不失大家矩矱。而传志表墓之文,最为可观。其尤著名者,《叙沈希仪广右战功》一篇,至八千二百言,古今推为奇作。其中叙次历历如绘,备极声色;《明史·沈希仪传》采之,焯有生气。然自捕韦扶谏以下,稍嫌支蔓。所记诱缚岑金事,虽曲折尽情,而亦拉杂有小说气。且此两事皆不得谓之“战功”;若改其题为“书事”,则无病矣。其他叙事谨严,确有史裁;而于故旧之际,情韵不匮,抑扬往复,上接欧阳修,下开归有光,在有明中叶,屹然为一大宗。录《旸谷吴公传》曰:
公名杰,字士奇,武进人也。其为医始公之高祖肇。父宁,赠太医院判。公之学,自青乌氏书、风角、云气、占经、李虚中子平之术、金丹内外秘诀,无所不通,医特其一技耳。然竟以医至大官。其于医,精究古方书而善脉。其治病,不纯主古方书,而一切以脉消息之,有初若与证相反,而卒无不效者;其余奇疾尤效也。弘治间,以明医征至京师,遂以医游诸公卿间。公医既精,而仪观磊落,阔达善谈说,颖然见锋锷。于是诸公卿争迎致为上客。京师诸老医与公同时所征诸郡国医,莫不望风下之。是时都御史王钺镇大同,奏乞吴某调治边军。未及行,御史颜颐寿、给事中李良度皆奏言:“吴某宜在供奉,不宜弃之边地。”下礼部。礼部尚书集所征郡国医,试之,卒无逾公者。故事,高等入御药房,中等入院,最下遣还郡,而当遣者若干人。公为之请曰:“国家三四十年,才一征医耳。若等幸被征,又待次都下十余年,而又遣还,诚流落可悯。愿不入御药房,而与若等同入院。”尚书义而许之。
正德几年,掌院事李宗周竟荐公入御药房;而同荐者凡八人。有与宗周同官争权者,因左右谗之上曰:“宗周所荐多私人,且通贿,实不能医。”上曰:“吾当自试之。”时上病喉痹,遂按名召公,一药而愈。上喜甚,叹曰:“有医若此,乃不以医朕耶!”因厚赐公,诘责谗者,而谓宗周为忠。公自是得幸于上。每病,未尝不属公;公治之,未尝不立愈。一日,上猎射还,惫甚,感血疾,公进犀角汤愈,命进一官,赐彪虎衣一。上尝幸虎圈,虎腾而惊,公疗之愈,命进一官,赐银五十两,表里一。顷之,试马,御马监腹卒痛,公进理中汤立愈,赐绣春刀一,银三十两。自是上所游幸,公必从。尝侍上卧,至以肩荷上,或摩抚玉体,有不以属左右近幸而以属公。其分御膳啖公,有左右近幸所不能得,而公得之。自医士十日而迁御医,自御医三月而迁院判。凡一愈病,则一迁,为院判当迁者数矣。公固让,三年而迁院使。上亲宠益笃,尝欲以禁卫衔公,赐蟒衣。公谢曰:“臣以药囊侍陛下,此非臣职也。”上乃止。
某年上南巡。公以医谏,且泣曰:“圣体尚未安,不宜远行。”上怒曰:“汝医官也,敢乎!”叱左右掖出。公留京师。驾行至淮,渔于清江浦,遂病。还临清,梦见公,急遣校尉召公。公驰至临清,见上。上泣曰:“而不忆我耶?”公亦泣。遂扈从还通州。时权彬握兵在左右,见上病,一旦不讳,惧诛,欲据窟穴为乱,力请复幸宣府。公脉已惊甚,言诸大奄曰:“疾亟矣,幸可及还内耳!脱至宣府不讳,吾与若辈即死,宁有葬地乎!”奄以为然,乘间百方说上。上意动。而彬亦数从公觇问:“上病何如?”即诡言曰:“且愈矣!勿忧也!”已而驾还京师崩。彬坐诛。毅皇崩之几月,而公亦致仕去矣。既致仕,留居京师,遣其二子遍从翰林诸名公游。壬辰,子希孟举进士,以才廉擢给事中,于是以恩进公阶朝列大夫。甲午,子希鲁举于乡。
自某年,公还武进,稍葺室庐,治田园为终焉之计。公既老,居乡,不复为人治病。而亲戚故人有奇症,或病危甚,众医所不治者,乃以请公。公亦间往,往则应手愈。居闲诵老庄氏书,益究金丹内外秘诀,以冀所谓长生者。其自号旸谷,谷者,谷神也。或曰“旸谷,海东仙人所庐”。岁时与里中故人雅歌弹棋饮酒为乐;酒酣,数语及毅皇时事,出所赐衣物,未尝不泫然流涕也。久之,希孟为广信知府,恳乞致仕归养。归数月而公卒。公每自诧得丹诀,指其小腹,谓人曰:“此中有物矣。”先卒之一日,余往候公。公紫色莹然如平生。希孟曰:“唐翰林在。”公点头。卒时,神气不乱,整衣端坐,口云“好好”,遂卒。年七十有八。嗟乎,公信多奇矣哉!希孟居乡有志向,师事徐养斋先生而友余。余是以得备闻公之行事为传;而叙公在毅皇时事独详焉,以见公之遭遇,以俟国史传方技者有考云。
顺之为文之以唐宋为法,实自王慎中发之。然慎中按部就班,蕲乎毫厘不失法;而顺之则欲以法寓于无法之中,虽文章时有利钝,而一洗比拟间架,描头画角之习。顾不语人以求工文字。每谓:“两汉而下,文之不如古者,岂其所谓绳墨转折之精之不尽如哉?本色不如也。秦汉以前,儒家者有儒家本色;至如老庄家有老庄本色;纵横家有纵横家本色;名家、墨家、阴阳家皆有本色。虽其为术也驳,而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是以老家必不肯剿儒家之说,纵横必不肯借墨家之谈,各自其本色而鸣之为言;其所言者,其本色也,是以精光注焉,而其言遂不泯于世。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语性命,谈治道,满纸炫然,一切自托于儒家。然非其涵养畜聚之素,非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而影响剿说,盖头窃尾,如贫人借富人之衣,庄农作大贾之饰,极力装做,丑态尽露;是以精光枵焉,而其言遂不久湮废。然则秦汉而上,虽其老、墨、名、法、杂家之说而犹传;今诸子之书是也。唐宋而下,虽其一切语性命、谈治道之说,而亦不传;欧阳永叔所见唐《四库书目》百不存一焉者是也。仆居闲偶想起宇宙间有一二事,人人见惯而绝是可笑者,其屠沽细人有一碗饭吃,其死后则必有一篇墓志。其达官贵人与中科第人稍有名目在世间者,其死后则必有一部诗文刻集;如生而饭食、死而棺椁之不可缺。此事非特三代以上所无;虽秦汉以前亦绝无此事。幸而所谓墓志与诗文集者,皆不久泯灭;然其往者灭矣,而在者尚满屋也。若皆存在世间,即使以大地为架子,亦安顿不下矣。此等文字,傥家藏人畜者,尽举祖龙手段作用一番,则南山煤炭竹木尽减价矣。可笑可笑!”闻者怃然。盖精神意量,有在笔墨蹊径之外者矣。
王世贞绍述李攀龙之说,以秦汉之文倡率天下。而唐顺之则从唐宋门庭沿洄以溯秦汉。晚乃摈绝文字,无意与世贞拄撑。昆山归有光字熙甫稍后起,而名位不显;独抱唐宋诸家遗集,与二三弟子讲授于荒江老屋之间,毅然出其言论以与世贞相驳难,至诋之为“妄庸巨子”。世贞大憾。迨于晚年,乃始心折,题有光遗集,赞曰:“风行水上,涣为文章。风定波息,如水相忘。千载有公,继韩欧阳。”虽以世贞之高名盛气;而有光拔帜易帜以屹自树立,开清桐城之文,而妙出以纡徐。其文由欧阳修以几太史公;虽无雄直之气,驱迈之势,而独得史公之神韵。传有《震川文集》三十卷,别集十卷(清康熙间归庄刻本,《四部丛刊》影印归庄刻本,光绪间归氏重刻本)。发于亲旧及人微而语无忌者,盖多近古之文;至事关天属,其尤善者,不事修饰,而情辞并得,使览者恻然有隐,其气韵盖得之史公。而或者亦讥之曰:“彼其所为抑扬吞吐、情韵不匮者,苟裁之以义,或皆可以不陈。浮芥舟以纵送于蹄涔之水,不复忆天下有曰海涛者也。”特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话,却自风神疏淡,是于太史公深有会处。盖有光以前,上而名公硕卿,下而美人名士之奇闻隽语,刿心怵目,乃以厕文人学士之笔。至有光出,而专致力于家常琐屑之描写。其尤恻恻动人者,如《先妣事略》、《归府君墓志铭》、《周弦斋寿序》、《寒花葬志》、《项脊轩记》诸文,焯亡念存,极挚之情,而写以极淡之笔,睹物怀人,此意境人人所有,此笔妙人人所无;而所以成其为震川之文,开韩、柳、欧、苏未辟之境者也。录《项脊轩记》曰: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隆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陷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吾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杨士奇与有光同一学欧阳修。然士奇宽衍而伤于肤,辞繁情隐。有光优游而归之洁,言简旨永。盖一如香蕉之熟而过烂;而一则谏果之味回于甘;有寥寥短章而逼真《史记》者,乃其最高淡处。如《项脊轩后记》,所以寄其悼亡之思,著墨不多,萧然高寄,而有弦外之音。又如《寒花葬志》曰: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邱;事我而不卒,命也夫!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葧荠熟,婢削之盈瓯。余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余以为笑。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皆所谓“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话,却自风神疏淡”者也。然有光之文,高者在神境;而稍病虚,声几欲下,亦有近俚而伤于繁者。特自何李崇茁轧之习,号为力追周秦;王李重扬其波,天下从风靡。而有光一切刮磨,不事涂饰,而选言有序;不刻画而足以昭物情,与古作者合符,而后来者取则焉,可不谓之特立独行之士乎哉!
第十节 袁宏道附徐渭 袁宗道 钟惺 谭元春
方何、李、王、李之极盛,茅坤唐顺之以疏快救板重,王慎中归有光以洁适变奥古,此变而得其正者也。山阴徐渭字文长、公安袁宏道字中郎以清真药雕琢,而不免纤窕,则江湖才子之恶调也。竟陵钟惺字伯敬、谭元春字友夏,以幽冷裁肤缛,而仍归涩僻,又山林充隐之赝格也。一则漫无持择,一又过为尖新,虽蹊径不同,而要之好行小慧,以便空疏不学则一。此变而不得其正者也。
当嘉靖时,王李倡七子社,谢榛独以布衣被摈。渭自以诸生不得意,愤其以轩冕压韦布,誓不入二人党。殁二十年,袁宏道游越中,得渭残帙,以示祭酒陶望龄,相与激赏,刻以行世。传有《徐文长集》三十卷,中多代总督胡宗宪之作。其文则源出苏轼,唐顺之、茅坤诸人皆相推挹;独不得志于王李,遂不在声气之中。而宏道为之传曰:“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然渭本俊才,不幸而学问未充,声名太早,一为权贵所知,遂任情放诞。及乎时移事易,侘傺穷愁,益放言高论,不复问古人法度为何物;只见为调靡而机利而已,何所谓气沉而法严也?然故公安一派之滥觞矣,宜宏道有以亟称之也。
宏道与兄宗道字伯修,弟中道字小修,并有才名;时称三袁。先是王李之学盛行,遂以仿汉摹唐转移一代之风气,迨其末流渐成伪体,涂泽字句,钩棘篇章,万喙一音,陈因相厌。于是三袁乘其弊而排抵之,而宗道实倡其说。于唐好白乐天,于宋好苏轼,名其斋曰白苏。至宏道益矫以清新轻俊,传有《袁中郎集》四十卷;然戏谑嘲笑,间杂俚语。录《拙效传》曰:
家有四钝仆:一名冬,一名东,一名戚,一名奎。
冬,即余仆也,掀鼻削面,蓝睛虬须,色若绣铁。尝从余武昌,偶令过邻生处,归失道,往返数十回,见他仆过者,亦不问,时年已四十余。余偶出,见其凄凉四顾,如欲哭者;呼之,大喜过望。性嗜酒。一日,家方煮醪,冬乞得一盏,适有他役,即忘之案上,为一婢子窃食尽;煮酒者怜之,与酒如前。冬伛偻突间,为薪焰所著,一烘而过,须眉几火。家人大笑,仍与他酒一瓶。冬甚喜,挈瓶沸汤中,俟暖即饮,偶为汤所溅,失手堕瓶,竟不得一口,瞠目而出。尝令开门,门枢稍紧,极力一推,身随门辟,头颅触地,足过顶上。举家大笑。今年随至燕邸,与诸门隶嬉游半载,问其姓名,一无所知。
东貌亦古,然稍有诙气,少役于伯修。伯修聘继室时,令至城市饼;家去城百里,吉期已迫,约以三日归。日晡不至,家严同伯修门外望,至夕,见一荷担从柳堤来者,东也。家严大喜,亟引至舍,释担视之,仅得蜜一瓮;问“饼何在”。东曰:“昨至城,偶见蜜价贱,遂市之。饼价贵,未可市也。”时约以明日纳礼,竟不得行。
戚、奎皆三弟仆。戚常刈薪,跪而缚之,力过绳断,拳及其胸,闷绝仆地,半日始苏。奎貌若野獐,年三十尚未冠,发后攒作一纽,如大绳状。弟与钱市帽,奎忘其纽。及归,束发加帽,眼鼻俱入帽中,骇叹竟日。一日,至比舍,犬逐之,即张空拳相角,如与人交艺也,竟啮其指。其痴绝皆此类。
然余家狡狯之仆,往往得过,独四拙颇能守法。其狡狯者相继逐去,资身无策,多不过一二年,不免冻馁,而四拙以无过坐而衣食,主者谅其无他,计口而授之粟,唯恐其失所也。噫,亦足以见拙者之效矣。
不事修饰,其意在变板重为轻巧,变粉饰为本色,致天下耳目于一新,学者多舍王李而从之,目为公安体。然王李犹根于学问;公安则惟恃聪明;其尤甚者,轻薄以为风趣,矜诞以为吊诡。而金圣叹一派之放诞灭裂以自命才子,未必非公安阶之厉也。学王李者,不过奥坚以赝古。而学公安者,乃至矜其小慧,反道而败德,名为救王李之弊,而弊又甚焉。其后王李风渐息,而钟谭之说大炽!
钟谭者,钟惺谭元春也。惺貌寝,羸不胜衣,为人严冷不喜接俗客,由此得谢人事,肆力为文章。其宗旨具见所辑《周文归》、《宋文归》,与论诗同一蹊径,点逗一二新隽字句,矜为奇秘。周文质奥,宋文畅适,而惺一切以纤巧之法选之,以佻薄之语评之,撮新标奇,亦时有发。其文集不见,睹所为《游武夷山记》,洁情秀韵,颇工刻画,亦以幽秀孤峭,性与境称也。然有隽语而无快笔,不免失之枝碎;亦以生平著意字句,而无篇章之功也。其辞曰:
入闽,自崇安县南至省会八百余里,周始于山。去县三十里之裴村,隔溪望,形神狯谲,疑不为山;疑不为山,而山之习者创,恒者奇,人始作山想,欣然思一至者,武夷山也。山之情候在溪,溪九曲,山或应或违,而无所不相关。往往用舟,由一至九,终武夷游事。而自县南来者,去山十里,有水帘洞最胜。洞在山之万年宫左,而北接口,乃与一曲诸峰钩连,异岭同胜,如两人背立,游宜从此始。或曰:“七曲有径,可达此洞。”则其离合断续之故,又不可问也。
余以天启三年癸亥归楚,则路先裴村,度溪,憩山于万年宫;虽欲始水帘洞而不能。为二月初八日,友人商梅送余至此;曰:“游武夷,右之右之耳。”盖九曲在宫右故也。大要宫在山为邮舍,在他处已作深山;然大王与幔亭二峰,似处宫后,入即见之;入舟始一曲而正立溪左,庄甚。迤逦至二曲,乃更枕藉,傍小峰轩举作态;然游者皆以为一曲中物也。而一曲所有之峰,如大小观音与狮子,与二曲之玉女,入舟皆见;舟行稍远,则狮子没,三峰去一为二;又远,则小观音没,二复为一;然三峰不以出没为有无也。玉女屡迁多姿,一曲之未至,与三四之已过者,心目延返皆不能忘;于此虽欲专属二曲而不能也。然二曲用此为标。标三曲者,峰不可数,小藏为最。四曲者不可数,大藏为最,其下有卧龙潭焉。标五曲者不可数,仙掌、大隐、屏接笋为最。六曲则天游观左右之;晚对苍屏、三教、大小城、高岩为最;若一曲之大王、幔亭,二曲之玉女也。
余初八日之游,至六曲止。第以舟行,而二曲之灵岩、一线天、虎啸岩诸处,不能往;往非舆行六七里不可;如是则以二曲专一日,亦不为过。而念霁甚,是夜天游观之月,居高及远,当为溪山之鉴,宿无良于此者。出舟,仰小藏壁中仙船,而至乃绕其背,至卧龙潭。潭在大藏峰下;九曲之水,清无隐鳞,虽浅亦自可;而此水以潭名,极为静深,渊渊然如不恒流焉。由此趋平林渡,未终五曲,以舆代舟。寻太隐屏,朱晦翁书院在焉;当诸曲之中,溪山所会也;翁自有记。接笋峰雁次相缀;书院在峰前,而云窝在其后。云窝者,陈少司马省所营。公,长乐人,住山十二年,因崖割胜,居处门庭,部署历历,法趣相生,使后至者有鸠借鹊巢之思焉。余留诗见志。乃循仙掌峰,曲折缘流,步夕阳空翠而上;由石门上天游观。是夜宿焉。接笋峰,地高天近,云水烟霜,俱化为月;月光所往,未见其止;始知身在山中。与商子亭中坐立相对,惟恐其旦。旦则登一览台;台高于观,三曲之水,反在其下;见大王峰,复庄甚。
降复开舟,盖初九日也。意当从五曲始;不知六七曲边际,已销付仙掌笋舆中,舟待于七曲久矣。乃从此入舟;以故六曲之苍屏、上下城、高岩、小桃源,俱未及问焉。标七曲者为北廊岩、天壶峰。八曲为鼓子、三教峰、百花庄。九曲为寒岩、灵峰。观恬目愉,趣佳处领其要而已。行至九曲,径夷神旷,有出山之意。念岩壁之散处溪左右,为舟所未及;舟至而步未及至者,雅不欲以既倦之心目偿之。乃回舟。棹声未灭,已过天游观;诵谢康乐“空翠难强名”之句,望昨夜所坐立亭子,危仄似非可著足处。仙掌虽一峰,横据甚广,笼映可数曲;缘壁甫穷,遂发五六曲之舟,有以也。将达五曲,步至接笋峰下,欲登而不敢,必陈力进止。由一小门入,入得一亭,可憩;其绝顶有鸡胸岩,受趾以外,深不见底;以度,而峰本不甚高,依壁为木梯,级不盈尺,凡七十级;而余以病后不能;有诗云:“自叹来偏晚,非关上独难”;谓游山须及时,兴日进而具日减,年所为也。一道士手茶菓,蹑梯下,步甚安,承饮焉。山中人以种茶代耕,茶惟接笋为妙。舆而舟,舟而又舆,返寻六曲之苍屏峰城、高岩;岩半庐一僧,僧亦山中所少也。舆而又舟,度溪,问所谓小桃源者。按图:旧有石堂寺,宋天圣间中夜风雨所陷之石,倚垂者为洞,坠者为梁;水声出洞梁中戛戛者为涧;凡为石门者二。既进,乃有田园庐舍,桑麻鸡犬,不知其山中也。幽险之极,得坦旷者,反以为异。武夷可居,无过此者。入舟,过四三曲,玉女、大王诸峰,数面成故。返宿万年宫,游事可终。念山中宿处,高莫如天游,深莫如虎啸,乃舍舟横斜行六七里许,问灵岩。岩不甚高,石覆如廊,洞如比屋,堂寝略具。檐牙所交,天光入隙,广不逾寸、长百之如线者,一线天也。横有隙,由一洞又穿一洞,既至,寒吹如晚如秋者,风洞也。望衡对宇,可往可来者,伏羲洞也。日暮矣,返宿虎啸岩。岩高于灵岩,立而微以覆缀壁之屋,僧居之,屋亦瓦,然终古不知有雨。是夜,月光如水,使人欲泛;余诗所谓“置身星月上,魄濯水烟中”者是也。
明日,由二曲入舟,寻止止庵。山中无桃花,大要为茶所夺;惟灵岩以往及止止庵,稍灿灿若瓶中物。还万年宫,具威仪而行。左行十里,道旁得一门如窦,易笋舆而入,坦步二里许,丹霞及火焰三峰桀竖,上乱烟日;群峰夹之,径渐仄,两壁相拒,如行三峡中。水间关扼于石,纡直不自由者,为涧而不能为溪。而舁者亦跣而频济,石益束,厥势始交,交则为洞如小桃源,而大且险倍之。洞穷径出,复有天日,乃观水帘洞石壁。壁高而,故所覆甚远。去壁数百武,晴日阴曀,雾飞如雨。久之,始知流从壁上来,屋挂于壁,栏周之,拾级凭栏,如人执喷壶往来绝顶,滴沥如丝,东西游移,或东西分,弱不能自主,恒听于风。洞以水得名。峰势雄整,而水之思理反细,声光微处,最宜静者,非浮气人听睹所及也。余初不知水帘洞与武夷已隔一溪,相去又十里,何以相隶。既而悟舁人频济处,已还度溪,原未尝隔也。钟子往返武夷三日,觉远望疑不为山者,身到处无非山。山不知有曲,溪为之。溪不自谓曲之必九,泛溪者为之。水帘洞与武夷,一而二,二而一,自县南来者,宜以此为游事之始。来者甚锐,望九曲不能待,姑俟其归,则韵者如食已饫,俗者如倦欲寝,故竟亦过而不问也。商子导余,决计以水帘洞终武夷游事,为月之初十日。
文见《武夷山志》。考其时,乃惺丁忧去职,枉道而为此。昔苏氏轼辙兄弟去丧,禁断诗文;再期之内,不著一字。而惺素称严冷,具至性,何乃不如二苏之放旷者欤?况登山何事,闻讣何时,而竟优游为之耶?顾谭元春撰《墓铭》,不为隐避,不为微词,反称其哀乐奇到,非俗儒所能测。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岂不俗人之所能免欤?
谭元春最喜读郦道元《水经注》,刻有评本,虽识堕小慧,而趣绝恒蹊,意想所营,颇多创得。而为文章,亦得力焉,模山范水。传有《谭友夏合集》二十三卷。中《鹄湾文草》九卷,传志诸篇,立言无体,几为笑柄,多类稗官。而书牍序言,颇有意致。铭辞游记,尤可取裁;叙泉石之奇,能超形想;写友朋之乐,足散人怀。铭或具体于东坡,记多得力于郦注,洁情隽致,亦自足多;然有好句而无完篇。今最其文之佳者:如《游玄岳记》,有曰:“涧上置桥,高壁成城,相围如一瓮。树色彻上下。波声为石所迫,人不能细语;桃花方自千仞落,亦作水响。”又曰:“众山纷纷委于壑,松柏如随其山下伏,偃然与荇藻无异。”《游南岳记》,有曰:“入丹霞寺,栋宇飘摇,若欲及客之身。自此以上,云雾僦居,冬夏一气,屋往往莫能自坚。”又曰:“指隔山上封寺,道有级路,趾斜垂若蚁缘。人与云遇于途,云不畏人。趾穷,坦然得寺,亭午弄旭,澹若夕照。”又曰:“上祝融峰顶,数人各据一石。晴漾其里,云缝其外,上如海,下如天,幻冥一色,心目无主;觉万丈之下,漠漠送声。”又曰:“久之,云动。有顷,后云追前云,不及,遂失队。万云乘其罅,绕山左飞。飞尽日现,天地定位,下界山争以青翠供奉。四峰皆莫能自起,远湖近江,皆作丝缕白。”又曰:“宿上封寺,云有去者。星月雍然,磬声不壮。”又曰:“善游岳者先望。善望岳者逐步所移而望之,雨望于渌口,月望于山门,皆不见。都市乃得见之,深于云一纸耳。将抵衡,触望庄栗,空中欲分天。又望于县之郊庵,云顶一二片定者,的的见缥碧。又望于道中,万岭皆可数,然是前山,非郊庵所望缥碧者也。”《初游乌龙潭记》,有曰:“有舟自邻家出,与阁上相望者,往来秋色。”《再游乌龙潭记》有曰:“电与电相后先。电光煜煜入水中,深入丈尺,而吸其波光以上于雨,作金银珠圆影,良久乃已。”《三游乌龙潭记》,有曰:“残阳接月,晚霞四起,朱光下射,红在莲叶下起;已而尽潭皆赪,明霞作底。”此皆写景之妙者也。
《退谷(钟惺别号)墓志铭》,有曰:“退谷改南时,僦秦淮一水阁,闭门读史。每游人午夜棹回,曲倦酒尽,两岸寂不闻声。而犹有一灯荧荧,守笔墨不收者,窥窗视之,则嗒然退谷也。”《三十四舅氏墓志铭》,有曰:“农暇或一至予家,问吾母安否。夏月稻登场,必贻以新。仲秋月圆酒熟,必寄予兄弟。每过予家,则教以安分行乐。予兄弟往拜舅室,见其与妇乔孺人,子女四五人,所畜童婢二人,料理鸡埘牛圈,屋茆酌缗,宽然无辱于担石之中。应酬不烦,王税不逋,贵不知敬,富不知羡。若以今世士大夫稍能知苦乐安危者,闻舅氏事,岂有不窃叹者哉!”《求母氏五十文说》,有曰:“春兄弟六人,百亩之田,三尺之童,母乘其俱出析之;曰:‘非儿曹意也。吾见魏氏数世同居,子孙不知世务,卒以此愦懦落其家声;徒存义名,无补门户。且吾所为析者,使诸妇不凌杂耳,其母妹兄弟同食如故,人直供一日。’薄暮取酒相对,谈学业世事。母亦喜出听,自出饼饵蔬醴,佐春兄弟啖。兄弟中有求益者。母喜曰:‘吾见汝曹争食;家中长若此可矣!’”此皆写情之真者也。
至铭赞之佳,如《端石研铭》曰:“无旁无足,无口无目。墨易生如蓄,水自出如瀑。大人书之金如玉,野人书之石如木。”《连环研铭》曰:“石田苍苍,一区二唐。”《女士程辟支所绣观音颂》曰:“腾腾白光,一针所始。何以竟之?既结旋委。稽首审听,瓶摇新水。春闺无怨,丝丝神理。幅帛莫增,扪如其指。送大士行,月出烟止。”《宋绣观世音赞》曰:“我闻绣佛,慎哉劈丝。离朱晨曦,目午则疲。莲花瓣瓣,紫竹枝枝。视手中线,观音在兹。”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与钟惺齐名,亦以易天下之耳目;有竟陵体之称。然竟陵特以诗著,而文章亦自成一格。公安结调太熟;而竟陵又过生新。公安造语近俚;竟陵构篇不完。公安无絜情,而竟陵乏远韵。若夫言择雅驯,文忌枝碎,结调在生熟之间,而余味包篇章之外者;其惟归有光乎,其惟归有光乎!
第十一节 钱谦益 艾南英附罗玘
有导扬归有光之学,以自振拔于王李,而湔洗不净者,曰常熟钱谦益,字受之。自言:年十六七岁,已好陵猎为古文;李梦阳《空同》、王世贞《弇山》二集,澜翻背诵,暗中摸索,能了知某纸;摇笔自喜,欲与驱驾。父世扬见之曰:“此唐荆川所谓三岁孩作老人形耳。”而谦益自若。为举子,偕李长衡,视所作。长衡笑曰:“子他日当为李王辈流。”谦益惊曰:“李王而外,尚有文章乎?”长衡为言唐宋大家,与李王迥别,而略指其所以然。谦益为之心动。既而从练川二三长者得闻归有光之绪论,与近代王李剽贼之病。客从临川来,汤显祖寄声相勉曰:“本朝文,自空同已降,皆文之舆台也。古文自有真,勿漫视宋濂。”于是始覃精研思,刻意学唐宋古文,因以及金元元好问、虞集诸家;而尤喜欧阳修《五代史记》,以为“真得太史公血脉,而下开震川。如震川之《李罗村行状》《赵汝渊墓志》,虽欧公复生,何以过此?以震川追配唐宋大家,其于介甫子由,殆有过之,而与古人参会于毫芒杪忽之间也。士生于斯世,尚能知宋元大家之文,可以与两汉同流,不为王李所澌灭。震川之功,岂不伟哉!”因校刻《震川集》而序之。盖清桐城家言之治古文者,胥由有光以踵欧阳而窥太史公;姚鼐遂以有光上继唐宋八家而为《古文辞类篹》一书;何莫非谦益之绪论,有以启其涂辙也。
特谦益自为文章,则以早年寝馈于《空同》、《弇山》者深,而洗伐不尽。有光之文,顺理成章,自然隽永深折。谦益之文,盛气缛语,不免峻厉矜肆。杨士奇、李东阳气体阔大,而骨力甚平;其流为庸熟。而谦益则又骨力开张,而脉理不细;其弊为矜诞。然杨李所谓雍容之音,讵耐咀味;而谦益妙有噍杀之节,时能激发。传有《初学集》一百十卷(《四部丛刊》景印明崇祯癸未刻本,又清宣统间吴江薛凤昌邃汉斋铅排本),《有学集》五十卷(《四部丛刊》景印清康熙甲辰刻本,又宣统间薛凤昌铅排本)。录《矐目篇赠华征君仲通》曰:
周室东迁后,垂二百年,蛮夷交侵,三纲沦替。生斯世也,伥伥乎无所之,胥天下皆瞽人矣。孔子出,作《春秋》以相之;左目日,右目月,视为昼,瞑为夜;故曰“圣人者,时人之目也”。吾于斯世,得二瞽人焉!《春秋》未作,得一人焉,曰师旷。《诗》不云乎:“蠢尔荆蛮,大邦为雠。”齐桓公以悬车束马之余威,凭陵方汉;胶舟之问,委诸水滨。子野,一瞽工耳;骤歌南风,知楚师之不竞,何其神也。管夷吾死,楚氛蔽华夏,惟师旷为有目,焉得瞽?《春秋》既作,得一人焉,曰左丘明。史不云乎:“丘明失明,厥有《国语》。”言天道,征人事,采毫末,贬纤介,如抉目之金,如照世之宝玉。“左丘明耻之”,孔子盖三叹焉。孔子,时人之目也。左丘明,以孔子为目者也。万古长夜,《春秋》复旦,鲁君子之四目,至今炯如也;焉得瞽?由是推之,自《春秋》以后二千余年,暴于秦,乱于五代,僭于耶律、蒙古、完颜,稽天吞日,万倍荆蛮;于其中不瞽不盲者有几人哉!瞽者两目矣,犹恐人之一目也,汲汲然思厚其膜,滋其眵,又集矢以中之,胥天下拍肩取道而后已。秦始皇之于高渐离,畏忌而矐其目,亦犹是也。虽然,始皇矐渐离之目,自以为无患矣;近不矐胡亥、赵高、李斯之目;远不能矐陈涉、吴广、刘季、项羽之目;所谓“千秋万岁,传之无穷”者,亦终如瞽者之摸象,归于何有,则亦可为一笑而已矣。
梁溪华仲通,怀文抱质,鲁君子之徒也;不幸而有丧明之疾。铅椠削笔,尊周王鲁,未尝一息而忘《春秋》之志也。居环堵之室,咏歌先王之风,曳杖抱膝,声满户牖;徐而听之,泣铜盘,弹翎雀,湫乎攸乎,如师旷之骤歌南风而有余思也。仲通居蒙瞽之世,以有目取憎;天之矐其目也;所以全仲通也。屏居内视,玄览中区,目光如炬,庶几半头天眼;此人之所不能憎,而天之所不能矐者也。虽有百始皇,如仲通何!吾于师旷、丘明二瞽之后,窃取仲通以配之曰:“此宇宙间三有目人也”不亦可乎!仲通今年六十,人争引唐文昌以城南复明为祝。而余则诵元遗山之诗曰:“无穷白日青天在,自有先生引镜时。”以为天之所不能矐者,复明与否,非所急也。作《矐目篇》以贻之。
谦益目睹明社之屋,而不能死;又以身事新朝,微文见意,时有弦外之音,而出以诙诡。清帝恨之,遂禁其集不得行。然在明清易代之际,江以南言文章者,必以谦益为巨擘焉。
东乡艾南英,字千子,起于江西,亦衍归有光之说以斥王世贞,而与谦益相应和。自李梦阳之说出,而学者剽窃班、马、李、杜。自世贞之集出,学者遂剽窃世贞。南英每痛切言之曰:“后生小子不必读书,不必作文。但架上有《弇州前后四部稿》;每遇应酬,顷刻裁割,便可成篇。骤读之,无不浓丽鲜华,绚烂夺目;细案之,一腐套耳。”传有《天佣子全集》十卷(有清康熙道光两种刊本)。其文学欧阳修,然根柢少薄,模拟有迹。录《重刻罗文肃公集序》曰:
有明文章之盛,莫盛于太祖朝。刘文成、宋文宪、王文忠、陶姑孰辈,不独帷幄议论,佐圣神文武,佑启后人之谟烈;而文章亦遂为当代之冠。至于苏平仲、高季迪、解大绅、方希古,或专以诗文,或兼有节义,后先二祖之世。虽由草昧开天,士崇实学,不惑于流俗苟且之见;亦由唐宋大家之流风遗韵,典型未远。洪永而后,文章浸衰矣。杨文贞、王文成虽卓然自成一家,而两公以相业事功,不专名文章;风矩所激,后进无由睹其标指。一时文章之权,无所主持。于是弘治之世,邪说始兴,至劝天下士无读唐以后书;又曰“非三代两汉之书不读”。骄心盛气,不复考韩欧大家立言之旨。又以所持既狭,中无实学,相率取司马迁、班固,摘其句字,分门纂类,因仍附和。太仓、历下两生,持北地之说而又过之。持之愈坚,流弊愈广。后生相习为腐剿,至于今而未已。
天祐斯文,笃生豪杰。南城圭峰罗文肃公当邪说始兴之时,矫俗自立,力追古大家体裁;当时以为直逼柳州。天下后进,读公之集,始知刻厉为文,不袭陈言,不厌薄韩柳,以为可师;皆公之力也。《易》曰“硕果不食”,其公之谓欤?公殁且百年,为北地之徒者,日归于腐败;而公之文愈著。天下言文之士,由当代而溯韩柳氏者,必以公为小宗。然后知后世之公论,作者之精神,有以致之也。公所为文,在翰林应酬之作为多;较之宋文宪、方希古、苏平仲辈,虽篇幅谨严,稍逊前人之宽博;至其冥思入微,命词遣意,境界一新;其师摹得力,自柳子《愚溪》诸记而来;即起方宋于九原,未敢多让。加以力持风节,尝谏言官诤外戚之狱;为吏部侍郎,因群盗窃发,疏请早建储贰以系属人心。家居却宁庶人馈遗。盖方正学之风节,《大庖西封事》之遗概,庶几似之!予既序选公集,列之有明大家,而复因其玄孙栗口之请,序其全。公集刻盱郡,刻南国子监。此本较二刻稍备。近武进尚书淇澳孙公复有选本;然吾不乐其与北地并推也。
罗文肃公者,南城罗玘,字景鸣,与何李同时,而不涉声气;著有《圭峰文集》三十卷。其文规模韩愈,戛戛独造,多抑掩其意,迂折其词,所争在句法奇险之间;而磊落嵚崎,有意作态,不能如韩愈之浑噩。艾南英模放欧阳,而生吞活剥,亦落肤剿,不能如归有光之神逸。以视李梦阳、王世贞之模秦仿汉,亦复鲁卫之政;何必此之为是而彼之为非。学秦汉文之落窠臼,而不免于肤剿者,李梦阳、王世贞也。学唐宋文之落窠臼,而壹出于摹拟者,罗玘、艾南英也。钱谦益学欧阳修,面目全不似;而错综震荡,亦有气概。而艾南英学欧阳修,字句似;而拘挛系著,绝无神彩。独论文诸书,抑扬爽朗,颇尽利钝;而《与陈子龙书》,尤极峻厉。
第十二节 张溥 陈子龙
方明之季,艾南英倡豫章社,衍归有光等之说而畅其流。而华亭陈子龙字卧子者,则结几社,承王世贞等之说而涤其滥。是时,太仓张溥字天如、张采字受先共学齐名,号娄东二张,集吴中名士相与复古学;而溥为主盟,编有《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一百十八卷,名其文社曰复社。而子龙则与同里夏允彝等倡几社相应和,以昭明《文选》为门庭。而子龙最为雄桀,天才迅发,好上下古今,切合时务,而敷以藻艳。艾南英至云间,抗颜南面。惟子龙以少年与之争。南英主理学;子龙主议论;南英主秦汉;子龙主魏晋;互持不相下,至于攘臂;要其独主所见,不肯雷同,亦足以自豪也。早为警丽,晚而趋于平淡,悔其少作;则南英亦为降心相推焉。录《横云山石壁铭》曰:
横云山者,松之屏蔽。其山偃卧凭隆,平冈削麓。含泉窟石,气理顽秀;凿山消精,岁积齿齿,盖僻迥残壤,远寄者绝其盘游,荒荒莫纪。有石壁焉,削成岿崎,肤色黄赩,方数十丈,猿鸟莫度。下临石池,嶙峋笋起。右转而北,石貌横出,两峰交会,中涧深寂。涧末委潭,测之以绠,未及垂止。斯亦方内之邃迹,浅境之壮观矣。环壁包池,则李氏之园在焉。既翦丛棘,遂有堂宇。濯洼以俟雨,植枫而缀秋。涉冬之阳,李氏携客信宿。落叶零翠,寒山冻青,风消夕醉,月照宵遨,辨隔浦之归渔,习空山之啸鬼,横览凄恻,悲凉莫罄。壁立峣屼,颓兮千古。乃作铭曰:
石髓凝风,云堆乾雨。穴锁龙符,壁开灵斧。萝篆玄文,藓留青妩。滑磴疑猿,颓峰碍羽。泉覆群月,天空一秋。飞霜鸟路,结雾仙楼。碧摩傥莽,红落浮游。涧鬼恒聚,石鼠尝游。竹响无羁,草香不扫。风堕岩危,波摇木矫。地骨黄初,山眉黛老。矗望当星,潜看逼昊。窦乳欲泫,择沙若明。傍崿虎瞰,阴濑蛟擎。岳堂中镇,湍桥宛萦。主情燕豫,客性峥嵘。考义古昔,揽时欣赏。酒寄怀深,诗安心荡。击火浮烟,缘溪拾橡。夜黑虚峤,幽魂下上。
语出生撰,调操险急,有李梦阳之奥古,而谢其剽袭;同王世贞之绚烂,而出以卓炼。雄骏驱迈不如李王,而短峭精悍亦非李王所及。李王之文,排奡陵厉而出之,故浑灏流转之势盛。子龙之文,刮磨琢炼而出之,故遒峭峻险之意多。其后峥嵘极而归平淡,如所为《仙都山志》,绝去雕饰,而突起纡行,峭收缦回,章妥句适,而出以千锤百炼。牢笼百态,旷如也,奥如也,虽柳州不加焉。陈子龙遒丽惊挺,归有光简澹隽永,二子之文,吾未知所先后也。顾余姚黄宗羲梨州与子龙交契,而所选《明文授读》,不登子龙一篇;自来选家,亦罕有及之者,宁得谓之知言哉?惜其文不多见耳。
张溥高名盛气,以汉魏为东南倡,而笔力凡近,所为《五人墓记》,急转直落,有意敩太史公之跌宕激射;而提不起,放不下,欲为雄骏而曾不能以疏快,且不得与艾南英比;调已靡矣。其稍入奥者,则又堆垛襞积,捃摭古语;而意涉于晦,不可以句读者,亦往往有焉。桐城方以智字密之,贵公子,而撰《文章薪火》,以唐宋大家为东南倡;特议论好为穿凿。然玄黄之会,文多伪体;而云间以华,桐城以朴,差有宗尚。陈子龙之于东汉,含英咀华,所得者多。而以智志于马、班、韩、欧,则寝馈不深。后来西泠十子陆儇胡辈出于云间,而骈俪之体日雅。戴名世、方苞辈大昌桐城,而散体之文以洁。贞下起元,固始基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