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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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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丙午〔1〕秋,蒋文肃公〔2〕主顺天乡试,时太夫人〔3〕高年在堂。世宗宪皇帝恐其悬念起居,命余索其平安信,于降旨之便传入闱中,以慰其心。圣主锡类之仁,优待大臣之恩谊,至于如此,千古所未有也。

居官清廉乃分内之事。每见清官多刻且盛气凌人,盖其心以清为异人能,是犹未忘乎货贿〔4〕之见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问如何著力,曰:“言忠信,行笃敬。”〔5〕

孝昌程封翁汉舒《笔记》曰:“人看得自己重,方能有耻。”又曰:“人世得意事,我觉得可耻,亦非易事。此有道之言也。”

读《论语》觉《孟子》太繁,且甚费力。读《孟子》又觉诸子之书费力矣,不可不知。

注释

〔1〕雍正丙午:雍正四年(1726)。

〔2〕蒋文肃公:蒋廷锡,字扬孙。清康熙年间进士,官至户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

〔3〕太夫人:汉制,列侯之母称“太夫人”。后世官绅之母,不论存殁,均如是称呼。

〔4〕货贿:财物和谋利。

〔5〕“言忠信”句:出自《论语·卫灵公》。

程封翁汉舒曰:“一家之中,老幼男女无一个规矩礼法,虽眼前兴旺,即此便是衰败景象。”又曰:“小小智巧用惯了,便入于下流而不觉。”此二语乃治家训子弟之药石〔1〕也。

凡人看得天下事太容易,由于未曾经历也。待人好为责备之论,由于身在局外也。“恕”之一字,圣贤从天性中来;中人以上者则阅历而后得之;资秉庸暗者虽经阅历,而梦梦如初矣。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熟读全史,方知此语之妙。

乾隆五年正月灯节〔2〕,家庭闲话之际,长男若霭曰:“凡占卜星相之事,若深信而笃好之,其人必有受累处,但大小或有不同耳。”余闻之甚喜。盖余几经阅历而后知之,不意若霭少年,能见及此也。

本朝定制:各部满尚书在汉尚书之前。廷玉以大学士管吏部、户部事,特命在满尚书之前。雍正六年,公富尔丹〔3〕管部务,富以公爵兼尚书,非他人可比。玉逊让再四,上仍命余居前。又朝会班次:大学士在领侍卫内大臣之下。上命玉在公侯领侍卫内大臣之上。皆异数也。

注释

〔1〕药石:药剂和砭石,泛指药物。在此比喻规戒。

〔2〕乾隆五年正月灯节:1740年正月十五。

〔3〕富尔丹:满族镶黄旗人。任振武将军、靖边将军,乾隆十三年官至川陕总督、参赞军事。

先文端公《聪训斋语》曰:“予自四十六七以来,讲求安心之法:凡喜怒哀乐、劳苦恐惧之事,只以五官四肢应之,中间有方寸之地,常时空空洞洞、朗朗惺惺,决不令之入,所以此地常觉宽绰洁净。予制为一城,将城门紧闭,时加防守,惟恐此数者阑入。亦有时贼势甚锐,城门稍疏,彼间或阑入,即时觉察,便驱之出城外,而牢闭城门,令此地仍宽绰洁净。十年来渐觉阑入之时少,不甚用力驱逐。然城外不免纷扰,主人居其中,尚无浑忘天真之乐。倘得归田遂初,见山时多,见人时少,空潭碧落,或庶几矣!”此先公生平得力处,故言之亲切若此。玉常举以告人,无论行者不可得,即解者,亦复寥寥。吁,难矣哉!

注解古人诗文者,每牵合附会以示淹博,是一大病。古人用事用意,有可以窥测者,有不可窥测者,若必欲强勉著笔,恐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不可不慎也。

欧阳公〔1〕论诗曰:“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工。”此数语,看来浅近,而义蕴深长,得诗家之三昧〔2〕矣。

忧患皆从富贵中来,阅历久而后知之。

“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3〕在《孟子》则两者平说。究竟不虞之誉少,而求全之毁多,此人心厚薄所由分也。孔子曰:“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4〕”是则圣人之心,宁偏于厚。其异乎常人者亦在此。

注释

〔1〕欧阳公:指北宋欧阳修。

〔2〕三昧:诀要,佛教用语。指止息杂念,心神平静;也指得其精要。

〔3〕“有不虞之誉”句:出自《孟子·离娄上》。指行为不足以受到赞美反而受到了赞美,而想要达到完美却反而遭到诋毁。

〔4〕“如有所誉者”句:出自《论语·卫灵公》,指假如我对人有所称誉,必然是曾经考验过他的。

余斋〔1〕《耻言》曰:“名谏〔2〕者,忠之贼也。因他人之过以市名〔3〕,长厚者不为,矧〔4〕君子乎?”又曰:“实二而名一,则名立而不毁矣。行五而言三,则言出而寡尤矣,斯之谓有余地。”又曰:“有家者,莫患乎昧大体而听小言,夫衅起于背语〔5〕,而祸烈于传构。若能结妇妾之口,锢仆婢之唇,宜家将过半矣。”又曰:“士大夫在乡,使乡之人敬之,其次爱之,若人可侮焉,末矣,然犹贤于使人惴惴而莫或敢侮者。”又曰:“仁,生理也。故卉木实中之含生者,命之仁。实即诚也,物之终始也,故卉木之既结而又传生者,命之实。”余斋,徐姓,祯稷其名也,江南华亭人,明末官至副宪。

开卷有益,此古今不易之理。犹记余友姚别峰〔6〕有诗曰“掩书微笑破疑团”,尤得开卷有益自然而然之乐境也。余深爱之。

后世取士舍科目,更无良法,但在主考同考官公与明耳!虽所得之士,不能尽备国家之用,而司其柄者,能公正无私,使天下士子安于义命,则士心自静,士品自端,于培养人才,不无裨补。余自通籍以来,累蒙三朝圣主委任,三与会闱分校〔7〕,一典顺天乡试,三为会试总裁。不敢云鉴别无爽,而秉公之念,则恪遵先人之训,可以对天地神明耳!

注释

〔1〕余斋:徐祯稷,明代万历年间进士,曾任四川副使,政绩良好。

〔2〕名谏:通过谏诤而博取声名。

〔3〕市名:求取名声。

〔4〕矧(shěn):何况。

〔5〕背语:私下传话。

〔6〕姚别峰:清代桐城人,举人,有才气。

〔7〕会闱分校:会试考场。分校,阅卷。

《女论语》〔1〕曰:“凡为女人,先学立身。立身之本,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露齿。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居必掩面,出必藏形。男非眷属〔2〕,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立身端正,方可为人。”此训女之至言也!凡为父母者,当书一通于居室中。

康熙壬午〔3〕春,先公予告归里,谕廷玉曰:“嗣后可写日记寄归,俾知汝起居近况,以慰老怀。”玉遵命,每日书之。甲申〔4〕四月,奉命入直南书房。仰蒙圣祖仁皇帝恩谊稠渥,锡赉便蕃〔5〕,不啻家人父子。且每岁扈从避暑塞外,凡口外山川形胜,风土人物,以及道理之远近,气候之凉燠〔6〕,草木之华实,饮食日用之微,游览登眺,寓目适情之趣,悉载日记中。越数日,邮寄数纸,以博堂上一笑。先公每接到,辄命小胥〔7〕缮录〔8〕之,积之既久,遂成四帙。因以抄本及原稿寄廷玉,曰:“好藏之,他日载之集中,亦著述中一种也。”廷玉受而藏之箧笥,后因室庐不戒于火,遂成灰烬。每念先公集邮寄之意,辄为泫然〔9〕!而曩时所历之境,已阅三十余年,静中思之,不过得其仿佛,欲举以笔之于书,不能矣!抚今追昔,慨惜曷胜。

注释

〔1〕《女论语》:唐代宋若莘著,宋若昭作解。与《女诫》《内训》《女范捷录》合称《女四书》。与《列女传》等均为中国古代女性德育教材。

〔2〕眷属:指夫妻。

〔3〕康熙壬午:康熙四十一年(1702)。

〔4〕甲申:康熙四十三年(1704)。

〔5〕锡赉(lài)便蕃:频繁恩赐。锡赉,赏赐。便蕃,多次。

〔6〕燠(yù):热。

〔7〕胥:官府中的小吏。

〔8〕缮录:修补,抄写。

〔9〕泫然:水滴落的样子。在此指流泪。

雍正十年,山东省奏销上年正赋〔1〕,绅士欠粮不完者,例应褫革〔2〕,该部照例具奏。上以问同官〔3〕,同官曰:“法当如此。不褫,无以警众。”上复问廷玉,廷玉对曰:“绅士抗粮,罪固应褫。第山东连年荒歉,输将不给〔4〕,情有可原,尚与寻常抗玩者有间。可否邀恩,宽限一年,俟来岁不完,然后议处,以昭法外之恩。”上恻然曰:“尔言诚是!”遂降宽限三年之恩旨。此次得免褫革者,进士及举贡生监,凡一千四百九十七人。上之矜恤〔5〕士类,从善如流如此。偶举一端,以见如天之德,诚古今所莫及云。

余授馆职〔6〕后,丙戌科〔7〕,奉命分校春闱。在闱中,有同事人以微词〔8〕探余者,余逆如其意,因作《闱中·对月绝句》四首,中有云:“帘前月色明如昼,莫作人间暮夜看。”其人揽之,怀惭而退。撤棘〔9〕后,士林颇传诵之。

注释

〔1〕奏销上年正赋:上报本年度赋税。

〔2〕褫(chi)革:革除功名。褫,剥夺。

〔3〕同官:同一个官衙内的官员。

〔4〕输将不给:无法供应赋税。

〔5〕矜恤:怜悯,体恤。

〔6〕馆职:散馆授检讨职。

〔7〕丙戌科:康熙四十五年(1703)的科举考试。

〔8〕微词:隐晦而有含义的话。指有人试图探听考试结果。

〔9〕撤棘:科举考试结束。

《聪训斋语》曰:“治家之道,谨肃为要。《易经·家人卦》,义理极完备,其曰:‘家人嗃嗃,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嗃嗃’近于烦琐,然虽厉而终吉。嘻嘻流于纵轶,则始宽而终吝。余欲于居室自书一额,曰‘惟肃乃雍’,常以自警,亦愿吾子孙共守也。”先公之家训如此,因忆先室〔1〕姚夫人,幼奉端恪公之教,长而于归〔2〕。能体两先之心,不苟言,不苟笑,一举一动,悉遵矩矱〔3〕。于“肃”之一字,庶几近之。惜乎享年不永,不能令子女辈亲见而取法也。

凡人精神智虑,少壮之时,则与年俱进;渐衰之后,则与年递减。世宗宪皇帝初登大宝〔4〕时,玉年五十有一。日侍左右,凡训谕臣民之旨,缠绵剀恻,委曲宛转,为千古帝王之所未发。玉恭聆之下,敬谨嘿识〔5〕,退而缮录,于次日进呈御览。少者数百言,多者至数千言,皆与原降之旨,无少遗漏,屡蒙先帝嘉奖逾量〔6〕。同朝共事之人,咸以为难。乃五十五岁以后,记性渐不如前。至六十以外,又不如五十七八时。今则六十有九,又不如六十一二时矣。精力日益衰颓,而担荷重任不能为引年退休之计,可愧亦可惧也。

注释

〔1〕先室:逝去的妻子。

〔2〕于归:出嫁。

〔3〕矩矱(yuē):规矩。矱,尺度,法度。

〔4〕大宝:皇位。

〔5〕嘿识:默记在心。

〔6〕逾量:过量。指嘉奖频繁。

天理人情是一件,不得分而为二。《论语》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1〕律文有“得相容隐”之条,即从《论语》中来。细玩夫子“某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2〕数语,其妙处不可以言传矣。至《孟子》“父子相夷”〔3〕数句,则不免语病。

《韩魏公遗事》曰:“公判京兆〔4〕,日得侄孙书云,田产多为邻近侵占,欲经官陈理。公于书尾题诗一首云:‘他人侵我且从伊,子细思量未有时。试上含光殿基看,秋风秋草正离离。’其后子孙繁衍,历华要者不可胜数,以其宽大之德致然也。”先文端公日以逊让训子孙,《聪训斋语》往复数千言,剀切〔5〕缠绵即是此意。从今日观之,从前让人无纤毫亏损,而子孙荣显,颇为海内所推,孰非积德累仁之报哉!韩魏公判相州,因祀宣尼〔6〕,省宿有偷儿入室,挺刃曰:“不能自济,求济于公。”公曰:“几上器具,可值百千,尽以与汝。”偷儿曰:“愿得公首以献西人。”公即引领〔7〕,偷儿稽颡〔8〕曰:“以公德量过人,故来相试。几上之物,已荷公赐,愿无泄也。”公曰:“诺!”终不以告人。其后,为盗者以他事坐罪,当死于市中,备言其事,曰:“虑吾死后,公之遗憾不传于世也。”此魏公遗事,载于《别录》者。

注释

〔1〕“父为子隐”句:出自《论语·子路》。

〔2〕“某也幸”句:出自《论语·述而》,原文作“丘也幸”。

〔3〕“父子相夷”句:出自《孟子·离娄上》。相夷,相互伤害。

〔4〕判京兆:担任京城的行政长官。

〔5〕剀(kǎi)切:符合事实。

〔6〕宣尼:汉平帝追谥孔子为宣尼公,后称孔子为宣尼。

〔7〕引领:伸出脖子。

〔8〕稽颡(sǎng):古代一种跪拜礼,屈膝下拜,以额触地,表示虔诚。

范景仁〔1〕曰:“君子言听计从,消患于未萌,使天下阴受其赐,无智名,无勇功。吾独不得为此,使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吾何心哉?”此数语,乃古今纯臣〔2〕肺腑之言也!

欧阳文忠公之子,名发,述公事迹有曰:“公奉敕〔3〕撰《唐书》,专成《纪》《志》《表》,而《列传》则宋公祁〔4〕所撰。朝廷恐其体不一,诏公看详,令删为一体,公虽受命,退而曰:‘宋公于我为前辈,且各人所见不同,岂可悉如己意。’于是一无所易。”余览之,为之三叹。每见读书人于他人著作,往往恣意吹求以炫己长。至于意见不同,则坚执己见,百折不回〔5〕,此等习气,虽贤者不免。览欧公遗事其亦知古人之忠厚固如是乎!

注释

〔1〕范景仁:宋代人,仁宗时任职知谏院,后为翰林学士。

〔2〕纯臣:忠正的大臣。

〔3〕奉敕:奉皇帝的诏令。

〔4〕宋祁:字子京,宋代史学家、文学家,与欧阳修共同编撰《新唐书》。

〔5〕百折不回:指读书为文固持自己的看法而不知改悟。

《庄子》曰:“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扑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1〕。”东坡诗曰:“莫将诗句惊摇落,渐喜樽罍〔2〕省扑缘。”欧阳公《憎蚊》诗曰:“难堪尔类多,枕席厌缘扑。”是“扑缘”二字皆颠倒皆可用,想欧公有所本也,姑识之以俟考〔3〕。

余二十岁时,见钱牧斋〔4〕笺注杜工部《洗兵马》,以为隐刺肃宗〔5〕,即大不以为然。盖肃宗此时收复两京,再造唐室,故少陵作此诗,以志庆幸。岂逆料其将来有失子道,而为讥刺之语耶?近见注杜诸家,俱痛贬牧斋之说,与余意同。可见人心之公,而持论不可以过刻〔6〕也。

《全唐诗》〔7〕之内,载郭汾阳〔8〕《乐章》二篇,外此,无他吟咏。汾阳功业,照耀古今,不必以诗文见长。即此二章,料亦后人重公而为此附会之纪载耳,非公手制也。又《全唐诗》内,载李邺侯〔9〕诗三首。邺侯,一代大文人,其诗篇岂止于此?可见古名人著作散逸〔10〕而不传者,不知其凡几〔11〕也。

注释

〔1〕“《庄子》曰”句:出自《人间世·第四》:“以筐盛矢,以蜃盛溺。”用筐盛马的粪便,用贝壳盛马尿。“蚊虻扑缘”,蚊虻叮咬马。扑缘,附着。“拊之不时”,驱赶不在适当的时机。“缺衔毁首碎胸”,马受到惊吓而对人造成伤害。

〔2〕樽罍:盛酒的器皿。

〔3〕俟考:等待考证。

〔4〕钱牧斋:钱谦益,明末清初文学家、藏书家。

〔5〕肃宗:唐肃宗李亨,唐玄宗之子。

〔6〕过刻:过于苛刻。

〔7〕《全唐诗》:清代康熙年间彭定求、曹寅编次。

〔8〕郭汾阳:唐代中期平定安史之乱的大将郭子仪。

〔9〕李邺侯:唐代大臣李泌,历仕肃宗、代宗和德宗三朝,官至宰相。

〔10〕散逸:散落遗失。

〔11〕凡几:总共多少。

余常同人论诗,戏为粗浅之语曰:“杜少陵诗,一派温厚沉著之气,冬日读之令人暖。白香山诗,一派潇洒爽逸之气,夏日读之令人凉。”同人颇以为确,不以为粗浅而哂之也。

欧阳公《归田录》曰:“腊茶出于剑、建〔1〕,草茶〔2〕出于两浙〔3〕。两浙之品,日注〔4〕第一。自景佑〔5〕以后,洪州〔6〕双井、白芽渐盛,近岁制作尤精。囊以红纱,不过一二两,以常茶十数斤养之。用辟暑湿之气。其品远出日注上,遂为草茶第一。”欧公记载如此。余性最嗜茶,四方士大夫以此相饷者颇多。仰蒙世宗皇帝颁赐佳品,一月之中必数至,皆外方精选入贡者。种类亦甚多,器具亦极精致,可谓极茗饮之大观矣!然不闻有囊以红纱、养以常茶之说,而暑湿不侵、色香如故。想古法不必行于今日也。

注释

〔1〕剑、建:今属四川、福建两省。

〔2〕草茶:烘烤而成的茶叶。

〔3〕两浙:浙东和浙西。

〔4〕日注:日铸,今浙江省绍兴日铸山,以产茶著名。

〔5〕景佑:宋仁宗年号。

〔6〕洪州:今江西南昌市。

蔡绦〔1〕《西清诗话》曰:“诗家视陶渊明,犹孔门视伯夷〔2〕。”此最为确论。

元好问〔3〕《五岁德华小女》曰:“牙牙姣女〔4〕总堪夸,学念新诗似小茶。”注曰:唐人以茶为小女美称。

杜少陵《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曰:“先帝侍女八千人。”白香山《长恨歌》曰:“后宫佳丽三千人。”所谓“八千”“三千”者,盖言其多耳,非实指其数也,合观二诗可见。少陵诗:“夜足沾沙雨,春多逆水风。”香山诗:“巫山暮足沾花雨,陇水春多逆浪风。”不知香山何以全用杜句,但改五言为七言耳!此亦古人之不可解者。

注释

〔1〕蔡绦:北宋蔡京之子,擅长文学。

〔2〕伯夷:商末孤竹君长子,与其弟弟叔齐劝谏武王不可伐纣,后不食周粟而死。

〔3〕元好问:金末元初文学家,号遗山。

〔4〕姣女:女儿容貌姣好。

尝读高青邱〔1〕《梅花》诗有曰:“春后春前曾独探,江南江北每相思。”又曰:“拟折赠君供寂寞,东风无那欲残时。”又曰:“春愁寂寞天应老,夜色朦胧月亦香。”此数句集中皆两见。又元遗山诗中,用古人成语甚多,不以为嫌。至其人自为诗句,重见集中者,更不一而足。想古人才思横逸〔2〕繁富,不暇检点,以致彼此互见耳。

偶与同人谈古今最巧者何事。余曰:“《尧典》〔3〕中载之矣!”客问何事,余曰:“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千古节候,被他算定不差纤毫。非天下之至巧乎?”同人大笑。

《广雅》〔4〕曰:“玉延〔5〕,薯蓣也。”《本草》〔6〕:“薯蓣生于山者名山药;秦楚之间名玉延。”朱子〔7〕《山药》诗曰:“欲赋玉延无好语,羞论蜂蜜与羊羹。”

注释

〔1〕高青邱:明代高启,字季迪。明代诗人,文学家。

〔2〕横逸:奔放不羁。

〔3〕《尧典》:指《尚书·尧典》。

〔4〕《广雅》:我国最早的一部百科词典,为三国时期魏国张辑撰写。

〔5〕玉延:山药。

〔6〕《本草》:《神农本草经》的简称,中国古代的药书。

〔7〕朱子:指南宋大儒朱熹。《口铭》:晋代傅玄著。

人情好言梦,而梦之征验不爽〔1〕者,尤喜谈而乐道之,遂成信梦之癖。余曰:“是逐末而忘其本矣!人之祸福,既预见于梦,可见有一定之数,非人之所能逃也。与其信梦,不如信数〔2〕。营营扰扰者,又何为乎?高青邱《志梦》一篇,读之可以增长道心。”

宋制:以内夫人〔3〕六人轮日修起居,至暮,封付史馆;明时则内监〔4〕纪之;今则仍明朝之旧也。

郭子仪,字子仪。其父敬之,字敬之。可见古人以名为字者,不少也。

明少师刘健〔5〕,登青柯坪〔6〕,顾其下,白雾涨如大海,时见雾中作烟突状,高低不一;而仰视,赤日当天。下山,始知大雷霹雳,骤雨如注。所见烟突,即雷也。每思雷所起处,得此豁然。此见之明人纪载者。

注释

〔1〕征验不爽:应验无差。

〔2〕信数:相信命定之数。

〔3〕内夫人:宋代女官名,记录皇帝起居之事。

〔4〕内监:宦官。

〔5〕刘健:刘文靖,明代孝宗时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首辅。

〔6〕青柯坪:今陕西省华山谷口。

余素不信星命之说〔1〕。偶读高青邱文,曰:“韩文公〔2〕诗有‘我生之初,月宿南斗’之句,苏文忠公〔3〕谓公身坐磨蝎宫〔4〕也,而己命亦居是宫,故生平毁誉颇相似焉。夫磨蝎即星纪之次,而斗宿所躔〔5〕也,星家者说身命舍是者,多以文显。以二公观之,其信然乎?余命亦舍磨蝎,又与文忠皆生丙子。”青邱自记者如此。由今观之,三公皆享文章盛名,而遭值排挤谤毁,甚至不克令终〔6〕,大概相似,然则星家者说,古人不废,亦未可尽以为渺茫耶。

《庐山志》言蛇雉蚯蚓之类,穴山而伏,三十年则化而为蛟。常以夏月乘雷雨去之江湖,三数年一次(见《筠廊偶笔》)。

《云烟过眼录》〔7〕曰:“李伯时貌天厩满川花,放笔而马殂〔8〕。盖神魂精魄,皆为笔端取去,实为异事。”余谓在此与张僧繇〔9〕画龙点睛即飞去事同一理也。

《聪训斋语》曰:“放翁诗:‘倩盼作妖狐未惨,肥甘藏毒鸩犹轻。’此老知摄生哉!”玉谓此二语,可作富贵人座右箴。

注释

〔1〕星命之说:根据星相算命之术。

〔2〕韩文公:韩愈,字退之,号昌黎。唐代中期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

〔3〕苏文忠公:苏轼。

〔4〕磨蝎宫:星宿之一,据说命处此宫,则经历多磨难。

〔5〕躔(chán):本义践履,这里指天体的运行。

〔6〕不克令终:不能够尽天年而终。

〔7〕《云烟过眼录》:元代周密撰写,记录书画等艺术品的品评赏析之语。

〔8〕“李伯时”句:李伯时,北宋画家李公麟。天厩,马房。满川花,马名。殂(cú),死亡。

〔9〕张僧繇:梁天监中为武陵王侍郎,直秘阁知画事,历右军将军、吴兴太守。擅画佛像、龙、鹰,多作卷轴画和壁画。成语“画龙点睛”的故事即出自于有关他的传说。

《聪训斋语》曰:“予性不爱观剧,在京师,一席之费,动逾数十金。徒有应酬之劳,而无酣适之趣,不若以其费济困赈急,为人我利溥也。予六旬之期,老妻礼佛时,忽念:诞日,例当设梨园宴亲友。吾家既不为此,胡不将此费制绵衣绔百领,以施道路饥寒之人乎?次日为余言,笑而许之。予意欲归里时,仿陆梭山居家之法:以一岁之费,分为十二股,一月用一分,每日于食用节省。月晦之日,则总一月之所余,别作一封,以应贫寒之急。能多作好事一两件,其乐逾于日享大烹之奉多矣!但在勉力而行之。”先公之垂训如此。玉生平亦不爱观剧,盖天下之乐,莫乐于闲且静。果能领会此二字,不但有自适〔1〕之趣,即治事读书,必志气清明,精神完足,无障碍亏缺处。若日事笙歌,喧哗杂迨〔2〕,神智渐就昏惰,事务必至废弛,多费又其余事也。至于畜优人〔3〕于家,则更不可。此等轻儇佻达〔4〕之辈,日与子弟家人相处,渐染仿效,默夺潜移,日流于匪僻,其害有不可胜言者。余居京师久,见富贵家之畜优人者,或数年,或数十年,或一再传而后必至家规荡弃,生计衰微,百不爽一。呜呼!人情孰不为子孙计,而乃图一时之娱乐,贻后人无穷之患,不亦重可叹哉!

邵康节〔5〕尝诵希夷之语,曰:“得便宜事不可再作,得便宜处不可再去。”又曰:“落便宜处是得便宜。”故康节诗云:“珍重至人常有语,落便宜事得便宜。”元遗山〔6〕诗曰:“得便宜处落便宜,木石痴儿自不知。”此语常人皆能言之,而实能领会其意者,非见道最深之人不足以语此也。余不敏〔7〕,愿终身诵之。

注释

〔1〕自适:悠然闲适而自得其乐。

〔2〕杂迨(dài):纷杂迨甚。

〔3〕畜优人:在家中供养以乐舞、戏谑为业的艺人。

〔4〕轻儇(xuān)佻达:指轻佻,轻薄,放荡。

〔5〕邵康节:指北宋大儒邵雍。希夷,北宋初年道士陈抟,著有《太极图》《指玄篇》等。

〔6〕元遗山:指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金代文学家。

〔7〕不敏:不聪明,不明事理。谦词。

余侍从西郊,蒙世宗皇帝赐居戚畹〔1〕旧园。庭宇华敞,景物秀丽,京师所未有也。寝处其中十余年矣,而器具不备,所有者皆粗重朴野,聊以充数而已,王公及友朋辈多以俭啬讥嘲。余曰:“非俭啬也,叨蒙先帝屡赐内帑〔2〕多金,办此颇有余赀。但我意以为:人生之乐,莫如自适其适。以我室中所有之物而我用之,是我用物也;若必购致拣择而后用之,是我为物所用也。我为物所用,其苦如何?陶渊明之不肯‘以心为形役’者,即此义。况读书一生,身膺重任,于学问政事所当留心讲究者,时以苟且草率多所亏缺为惧,又何暇于服饰器用间,劳吾神智以为观美哉?”

小筑园亭,以为游观偃息〔3〕之所,亦古贤达人之所不废。但须先有限制,勿存侈心。盖园亭之设,大以成大,小以成小。凡一二百金可了者,用至一二千金而犹觉不足,一有侈心,便无止极,往往如此。白香山《池上篇》云:“可以容膝,可以息肩〔4〕,何尝不擅美于千古哉!”

注释

〔1〕戚畹:外戚居住的地方。

〔2〕内帑:内库,皇帝自己的收入。

〔3〕偃息:停留,休息。

〔4〕息肩:卸除责任,免除劳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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