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总论
昔清儒焦循以为一代文学有一代之所胜,欲自楚骚以下,撰为一集。汉则专取其赋,魏晋六朝至隋则专录其五言诗,唐则专录其律诗,宋专录其词,元专录其曲。而胡适亦谓:“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周秦有周秦之文学,汉魏有汉魏之文学,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学。”披二十四朝之史,每一鼎革,政治、学术、文艺,亦若同时告一起讫,而自为段落。然事以久而后变,道以穷而始通。殷因夏礼,周因殷礼,其所损益者微也。秦燔诗书,汉汲汲修补,惟恐不逮,其所创获者浅也。六代骈俪,沿东京之流。北朝浑朴,启古文之渐。唐之律诗,远因陈隋。宋之诗余,又溯唐季。唐之韩柳,宋之欧苏,欲私淑孟、庄、荀、韩以复先秦之旧也。元之姚虞,明之归柳,清之方姚,又祖述韩、柳、欧、苏以追唐宋之遗也。是则代变之中,亦有其不变者存。然事异世变,文学随之,积久而著,迹以不掩,而衡其大较,可得而论,兹以便宜分为四期:第一期自唐虞以迄于战国,名曰上古,骈散未分,而文章孕育以渐成长之时期也。第二期自两京以迄于南北朝,名曰中古,衡较上古,文质殊尚。上古之文,理胜于词,中古之文,渐趋词胜而词赋昌,以次变排偶,驯至俪体独盛之一时期也。第三期自唐以迄元,谓之近古。中古之世,文伤于华,而近古矫枉,则过其正,又失之野,律绝之盛而词曲兴,骈文之敝而古文兴,于是俪体衰而诗文日趋于疏纵之又一时期也。第四期明清两朝以迄现代。唐之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宋之言文章者宗之,于是唐宋八大家之名以起。而始以唐宋为不足学者,则明之何景明、李梦阳也。尔后谭文章者,或宗秦汉,或持唐宋,门户各张。迄于清季,词融今古,理通欧亚,集旧文学之大成而要其归,蜕新文学之化机而开其先。虽然,中国文学史之时代观,有不可与学术史相提并论者。试以学术言:唐之经学,承汉魏之训诂而为正义,佛学袭魏晋之翻译而加华妙,似不宜与宋之理学比,而附于陈隋之后为宜。而自文学史论:沈宋出而创律诗,韩柳出而振古文,温韦出而有倚声,则开宋元文学之先河,而以居宋元之首为宜。故谓学术史之第二期,始两汉而终五代,与文学史同其始而不同其终。而第三期则始于宋而终明,与文学史殊其终,并不同其始。盖明之学术,实袭宋朱陆之成规而阐明之,不如文学之有何、李、王、李复古运动,轩波大起也。试得而备论焉。
二、上古
呜呼!文章之作也,其于韵文乎?韵文之作也,其于声诗乎?声诗之作也,其于歌谣乎?盖生民之初,必先有声音而后有话言,有话言而后有文字,故在六书未兴之前,人禀七情以生,应物斯感,感物吟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譬之林籁结响,调如竽笙,泉石激韵,和若球锽,夫岂外饰,盖自然耳。朱襄《来阴》之乐,包牺《罔罟》之章,葛天之《八阕》,娲皇之《充乐》,其声诗之鼻祖也。惟上古之时,文字未著,徒有讴歌吟咏,纵令和以土鼓苇籥,必无文字雅颂之声,如此,则时虽有乐,容或无诗,譬之则傜僮之跳苗歌耳。是以缙绅士夫,莫得而载其辞焉,厥为有音无辞之世。是后鸟迹代绳,文字初炳,作始于羲皇之八卦,大备于黄帝之六书,而年世渺邈,则声采莫追。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尧时有《康衢歌》、《击壤歌》,虞舜有《卿云》、《南风》、“明良喜起”等歌,始有依声按韵,诵其言,咏其声,播之篇什而为诗歌者。
虞舜诗之可信者,独见《尚书》之“明良喜起”歌,《尚书大传》之《卿云歌》。《南风歌》见称《礼·乐记》,而不著其词,见《尸子》,而辞气谐畅,疑若不类。然当日诗歌之属,必已多有。孔子于《帝典》录舜命夔之言曰:“诗言志,歌永言。”是诗教之始也。“明良喜起”歌者,《虞书》帝庸作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赓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百工康哉。”又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凡三章,章三句,每句一音,虽以四言成句,而句有哉字语助,其实三言也。《卿云歌》曰:“卿云烂兮,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凡三句,每句一韵,虽以四言八言成句,而句有兮字语助,其实三言七言也。惟二典三谟记言之文,四言成句而寡将以助语,用也、矣、与、耶字者绝无,而哉字之语助亦止一二见。盖诗歌主音节,故成句之字数奇,而缀以语助,用以叶响。而言论则非同于歌咏,故典谟记载,多四言句而不用语助。此可以证韵文、散文之殊,在音节而不以句之奇与偶也。
后世有作,韵文多为偶,而散文多用奇。然三代以上,韵文不尽偶,而散文不必奇。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仪厥错综,致为微妙。试以《尧典》为例:“钦明文思”一字为偶。“安安”叠字为偶。“允恭”、“克让”二字为偶。偶势变而生三,奇意行而若一。“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语奇也而意偶。“克明峻德”四字一句奇。“以亲九族”十六字四句偶。“协和万邦”十字二句奇,而“万邦”与“九族百姓”语偶,“时雍”与“黎民于变”意偶,是奇也而偶寓焉。“乃命羲和”一段奇,而“昊天”、“授时”隔句为偶,中六字纲目为偶。“分命”、“申命”四段,章法偶而辞悉奇。自“帝曰咨”至“庶绩咸熙”一段奇,“期三百”十七字参差为偶,“允厘”八字颠倒为偶,而意皆奇。故双必意偶;“钦明”、“允恭”等句是也。单意可奇可偶,“光被”、“允厘”等句是也。其中“以亲九族”四句,“慎徽五典”四句,凡数目之字,已无不对待整齐矣。“流共工于幽州”四句,竟居然以人名对人名,地名对地名焉,但不调平仄而已。然《关雎》“关关雎鸠”四句,以雎鸠雌雄相应和,兴君子之必得淑女为好逑,意似偶而句法不偶。“参差荇菜”四句偶,而承之曰“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则又奇矣。首尾奇而中间以偶,骈文络乎散文之间,犹之偶数络乎奇数之间也。文之初创,骈散间用。数之初创,奇偶间用。厥后数理日精,奇数与偶数遂各立界说。文法日备,骈文与散文乃自为家数。喜骈,则成诗赋一流。嗜奇,则为散韵一派。又或合乐则以文语,记事则以散行,而纯主偶者为骈体,纯主奇者称散文。然则骈散古合今分者,亦文字进化之一端欤。
惟声律之用,本于性初,发之天籁。故古人之文,化工也,多自然而合于音,则虽无韵之文,而往往有韵,苟其不然,则虽有韵之文而时亦不用韵,终不以韵而害意也。《诗三百》,有韵之文也,乃一章之中,有二三句不用韵者,如“瞻彼洛矣,维水泱泱”之类是矣。一篇之中,有全章不用韵者,如《思齐》之四章、五章,《召旻》之四章是矣。又有全篇无韵者,《周颂·清庙》、《维天之命》、《昊天有成命》、《时迈》、《武》诸篇是矣。说者以为当有余声,然以余声相协,而不入正文,是诗亦有不用韵者也。伏羲画卦,文王系之辞也,凡卦辞之系者时用韵,《蒙》之“渎”、“告”,《解》之“复”、“夙”,《震》之“”、“哑”,《艮》之“身”、“人”,皆叶韵也。孔子赞《易》十篇,其《彖》《象》传、《杂卦》五篇用韵,然其中无韵者亦十之一。《文言》、《系辞》、《说卦》、《序卦》五篇不用韵,然亦间有一二,如“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此所谓化工之文,自然而合者,固未尝有心于用韵也。《尚书》之体,本不用韵,而《大禹谟》“帝德广运,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伊训》“圣谟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太誓》“我武惟扬,侵予之疆,取彼凶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洪范》“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皆用韵。礼之为体,据事制范,章条纤曲,好礼君子,随所闻见,得即录之,名曰《礼记》,方放废是惧,遗文掇拾,奚遑协音成韵,金声而玉振之乎?然《曲礼》“行,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招摇在上,急缮其怒”,《礼运》“元酒在室,醴在户,粢醍在堂,澄酒在下,陈其牺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齐上下,夫妇有所,是谓承天之祜”,《乐记》“夫古者天地顺而四时当,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疢不作,而无妖祥,此之谓大当,然后圣人作为父子君臣以为纪纲”,此其宫商大和,翻回取均,声不失序,音以律文,如刘彦和所谓“标情务远,比音则近,吹律胸臆,调钟唇吻”者,庶几得之。左氏传经,亦多叶韵,见于近人著述中所举者更难以悉数。即如四子书中,子思、孟轲之书皆散文,而《中庸》曰:“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又曰:“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七篇曰:“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勿食,劳者勿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至如诸子之书,亦多有韵者,今试举老、庄而言:《老子》:“元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庄子》:“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子思、孟轲、老子、庄子,断非有意于用韵者也,而读其所作,谓非用韵而不可也。盖冲口而出,自为宫商,此即《乐记》所谓声者由人心生者也。故曰:“有歌谣而后有声诗,有声诗而后有韵文,有韵文而后有其他诸体文。”
《诗三百》之用韵,于不规律中,渐有规律,而为后世一切诗体之宗,其用韵之法有三:首句、次句连用韵,隔第三句,而于第四句用韵者,《关雎》之首章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诗之首句不用韵者源于此。一起即隔句用韵者,《卷耳》之首章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诗之首句不用韵者源于此。自首至末,句句用韵者,若《考槃》、《清人》、《还》、《著》、《十亩之间》、《月出》、《素冠》诸篇,又如《卷耳》之二章、三章、四章,《车攻》之一章、二章、三章、七章,《车发》[1]之二章、三章、四章、五章是也,凡汉以下诗,若魏文帝《燕歌行》之类源于此。自此而变,则转韵矣。转韵之始,亦有连用隔用之别,而错综变化,不可以一体拘,于是有上下各自为韵,若《兔罝》及《采薇》之首章,《鱼丽》之前三章,《卷阿》之首章者。有首末自为一韵,中间自为一韵,若《车攻》之五章者。有隔半章自为韵,若《生民》之卒章者。有首提二韵而下分二节承之,若《有瞽》之篇者。此皆诗之变格,然亦莫非出于自然,非有意为之也。
孔子博学于文,好古敏以求之。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盖继往开来,而集二帝三王文学之大成者也。稽之载籍,可考见者五事。(甲)正文字 孔子在卫,曰“必也正名”,郑玄以正名谓正书字也。盖孔子将从事于删述,则先考正文字。春秋之时,文字虽秉仓史之遗,而古之作字者多家,其文往往犹在,或相诡异,至于别国,殊音尤众。孔子之至是邦也,必闻其政,又观于旧史氏之藏、百二十国之事,佚文秘记,远俗方言,尽知之矣。于是修定六经,将择其文之近雅驯者用之以传于学者,故以周公《尔雅》教人,其余亦颇有所定。六经文字极博,指义万端,间有仓史文字所未赡者,则博稽于古,不主一代,刑名从商,爵名从周之例也。春秋异国众名,则随其成俗曲期,物从中国,名从主人之例也。太史公往往称孔氏古文,以虽同是仓史文字,而经孔子考定以书六经,则谓孔子古文焉。意孔子当日必别有专论文字之书,其见引于许慎《说文》者不一。孔子曰:“一贯三为王。”孔子曰:“推十合一为士。”孔子曰:“黍可为酒,禾入水也。”“儿,仁人也,孔子曰:‘在人下故诘屈。'”孔子曰:“乌,眄呼也,取其助气,故以为乌呼。”孔子曰:“牛羊之字,以形举也。”孔子曰:“狗,叩也,叩气吠以守。”孔子曰:“视犬之字,如画狗也。”孔子曰:“貉之为言恶也。”孔子曰:“粟之为言续也。”许慎谓孔子书六经皆以古文。《论语》“《诗》、《书》、执礼”谓之雅言,文字自孔子考定,始臻雅驯也。此孔子定文字之证。(乙)订诗韵 孔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盖古诗皆被弦歌,诗即乐也。近世言古音者,如顾炎武、江永以来,并以《诗》为古之韵谱。夫《诗三百》删自孔子,是即孔子之韵谱也,以殊时异俗之诗,其韵安能尽合,意孔子就原采之诗,不惟删去重复,次序其义,而于韵之未安者,亦时有所正,故曰“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也。《史记·孔子世家》曰:“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则孔子未正以前,或不协于弦歌,既正以后,学者即据之为韵谱,故易象、楚辞、秦碑、汉赋用韵与《诗三百》合,皆本孔子矣。(丙)用虚字 上古文字初开,实字多,虚字少。周诰、殷盘,佶屈聱牙,虚字不多,然木强寡神。至孔子之文,虚字渐备,赞《易》用者、也二字特多。而《论语》、《左传》,其中之、乎、者、也、矣、焉、哉无不具备,作者神态毕出,尤觉脱口如生,此实中国文学一大进步,盖文学之大用在表情,而虚字者,则情之所由表也,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焉。(丁)作文言 文言者,孔子之所作也。孔子以前,有话言而无文言。近人蔡元培称:“文言用古人的话传达今人的意思。”虽然,古人之话,果足当今之所谓文言乎?余不能无疑也。不知古人自有古人之话,古人自有用话所作一种通俗之白话文学书,即《尚书》、《诗经》是也。夷考《尚书》之《尧典》、《皋陶谟》、《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洪范》、《康诰》、《无逸》、《君奭》、《立政》、《顾命》、《文侯之命》诸篇,当日对话之文也。《甘誓》、《汤誓》、《盘庚》、《牧誓》、《多士》、《费誓》、《秦誓》诸篇,当众演说之辞也。《大诰》、《多方》、《吕刑》诸篇,当日演说之文也。太史陈诗以观民风,而十五国风,则采自民间歌谣,斯二者,在当日义取通俗,文不雅驯。“格”之训至也,来也。“殷”之训中间之中也。“采”之训事也。“肆”之言于是也。“刘”之言杀也。“诞”与“纯”之言大也。“台”与“邛”之言我也。“莫莫”之言茂密也。“揖揖”之言会聚也。“蔑蔑”之言群飞也。“惄”之言饥也。“旁旁”之言驰驱也。“迈”之言去也,行也。“监”之言终了也。“伾伾”之言有力也。如此之类,古人用语,随在可以考见。然则《尚书》者,古人之白话文也。《诗经》者,古人之白话诗也。惟话言不能无随时变迁,后人读而不易晓,遂觉为佶屈聱牙焉。《尔雅》一书,有《释诂》、《释言》、《释训》三篇,是即以中古以来通用之文言,而注释《诗》、《书》之古语也。蔡元培云:“司马迁《史记》……记唐虞的事,把‘钦’字都改作‘敬’字,‘克’字都改作‘能’字,记古人的事,还要改用今字。”若自余观之:司马迁以“敬”改“钦”,以“克”改“能”,乃是依孔子以来通用之文言,改订唐虞之古语,而非如蔡氏所云“记古人的事,改用今字”也。此为中国最古之白话文学。此外十三经之中,如《春秋左氏传》、《孝经》、《论语》、《孟子》、《礼记》之类,作于孔子之后者,之文言而非白话,与《尚书》、《诗经》不同。所以字句之间,后人读之易晓,便不似《尚书》、《诗经》之聱牙涩舌,此可以见今所谓文言,是从孔子以来到今通用,而不似古人之话之受时间制限。《书·盘庚》:“乃话民之弗率。”东坡《书传》曰:“民之弗率……以话言晓之。”是《盘庚》之为古人之话,明也,而《盘庚》之佶屈聱牙特甚。孔子作《易》乾坤两卦文言,明明题曰文言而不称做话,然而句法、字法,与今之所谓文言无大殊。更可见古人之话,自别有一种,而非即今之所谓文言也。自孔子作文言以昭模式,于是孔门著书皆用文言。左丘明受经仲尼,著《春秋传》,文言也。有子、曾子之门人,记夫子语,成《论语》一书,亦文言也。曾子问孝于仲尼,而与门人弟子言之,门弟子类记而成《孝经》,亦文言也。《檀弓》、《礼运》,皆子游之门人所记,亦文言也。可见仲尼之徒,著书立说,无不用夫子之文言者,故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虽然,夫子之文章,不曰诵而曰闻者,盖古用简策,文字之传写不便,往往口耳相授。阮元曰:“古人以简策传事者少,以口舌传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故同为一言,转相告语,必有衍误,是必寡其词、协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于记诵,无能增改,且无方言俗语杂其间,始能达意,始能行远。此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之篇。”然则文言非古人之话,明也。大抵孔子以前,为白话文学时期,而孔子以后,则为文言文学时期。孔子曰:“辞达而已。”“达”即《论语》“己欲达而达人”之“达”。达之云者,时不限古今,地不限南北,尽人能通解之谓也。如之何而能尽人通解也?自孔子言之,只有用文言之一法。孔子曰:“书同文。”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此之所谓“远”,指空间言,非指时间言,是“纵横九万里”广远之“远”,而非“上下五千年”久远之“远”。推孔子之意,若曰:“当今天下各国,国语虽不同,然书还是同文。倘使吾人言之无文,只可限于方隅之流传,而传之远处,则不行矣。”所谓“言之有文”者,即阮元所谓“寡其词,协其音……无方言俗语杂于其间”之言也。时春秋百二十国,孔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贤,所占国籍不少,当日国语既未统一,如使人人各操国语著书,则鲁人著书,齐人读之不解。观于《公羊》、《谷梁》,已多齐语、鲁语之分。更何论南蛮舌如所称吴楚诸国。此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之篇而昭弟子之法式者欤?盖自孔子作文言,而后中国文学之规模具也。(戊)编总集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厥为诗之第一部总集。孔子观书周室,得虞、夏、商、周四代之典,乃删其善者,定为《尚书》百篇,所以宣王道之正义,发话言于臣下,故其所载,皆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厥为文之第一部总集。则是总集之编,导源《诗》、《书》,而出于孔子者也。惟《诗》者风、雅、颂以类分,而《书》则虞、夏、商、周以代次。则是《诗》者,开后世总集类编之先河,而《书》则为后世总集代次之权舆也。子以四教,而文居首。及游夏并称文学之彦,而子夏发明章句。懿欤休哉,此所以为六艺之宗,称百世之师欤。
三、中古
凡经之《易》、《诗》、《礼》、《春秋》,传之《左》、《公》、《谷》,子之《墨》、《老》、《孙》、《吴》、《孟》、《荀》以及《公孙龙》、《韩非》之属,集之楚词,莫匪戛戛独造,自出机杼。是上古之世,文学主创作,而中古以后,则摹仿者为多。《史记·律书》仿《周易·序卦》,司马相如《大人赋》仿屈原《远游》,扬雄为汉代文宗,而其《太玄》摹《易》,《法言》摹《论语》,《方言》摹《尔雅》,《十二箴》摹《虞箴》,《谏不许单于朝》摹《国策·信陵君谏伐韩》,《甘泉赋》摹司马相如《大人赋》,几于无篇不摹,而班固《汉书·地理志》仿《禹贡》,陆机《辨亡论》、干宝《晋纪·总论》仿贾生《过秦论》,如此之类,不可悉数。
章学诚曰:“西汉文章渐富,为著作之始衰。然贾生奏议,入《新书》,相如词赋但记篇目,皆成一家之言,与诸子未甚相远,初未尝汇次诸体,裒焉而为文集者也,诸子衰而文集之体盛。”吾则谓文集兴而“文”、“学”之途分。何也?韩非子《五蠹篇》力攻文学,而指斥及藏管、商、孙、吴之书者。秦丞相李斯请悉烧所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而以“文学”二字,冠诗书、百家语之上。太史公自序其书,举凡一切律令、军法、章程、礼仪,皆称之为文学。盖两汉以前,文与学不分。至两汉之后,文与学始分。六艺各有专师而别为经学。诸子流派益歧,而蔚为子部。史有马、班,而史学立。文章流别分于诸子,而集部兴。经、史、子、集,四部别居,而文之一名,遂与集部连称而为所专有。
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曰:“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于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胜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则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盖北人擅言事之散文,而南人工抒情之韵语也。然战国以前,如经之《易》、《书》、《礼》、《春秋》,传之《左》、《公》、《谷》,子之《老》、《庄》、老子,楚苦县人,苦县即令河南鹿邑县。庄子,蒙人,蒙县在今河南商丘县之东北。本柳诒徵说。《孟》、《荀》等,其体则散文也,其用则叙述也,议论也,皆北方文学也。独《诗》三百篇,楚辞三十余篇,为言情之韵文耳。楚辞之为南方文学,固也。考《诗》之所自作,《吕氏春秋》载:“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子乃作歌曰:‘侯人子猗。’实始作为南风。周公、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而郑樵为之说曰:“周为河洛,召为岐雍,河洛之南濒江,岐雍之南濒汉,江汉之间,二《南》之地,《诗》之所起在于此。屈宋以来,诗人墨客多生江汉,故仲尼以二《南》之地为作《诗》之始。”然则《诗三百》之始自南音,有明证矣。战国以前,所谓言情之韵文,可考见者,惟此与楚骚耳。未能与散文中分天下也。是为北方文学全盛时代。汉兴,而南人如枚叔、刘安、司马相如、王褒、扬雄之徒,寖与贾谊、晁错、董仲舒、刘向辈抗颜行。而司马迁撰《史记》,以史笔抒骚情,班固作《两都赋》,以赋体罗史实,且融裁南方文学以为北方文学矣。此实南方文学消长之一大枢机也。爰逮晋之东也,篇制溺乎玄风,嗤笑殉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宋初文咏,体有因革。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颜谢腾声,骖以鲍照,尤足启后代之津途。自汉以来,模山范水之文,篇不数语,而谢灵运兴会标举,重章累什,陶写流峙之形,后之言山水也,此其祖矣。晋之陆云,对偶已繁,而用事之密,雕镂之巧,始颜延之,齐梁声病之体,后此对偶之习,是其源矣。然较其工拙,延之雕镂,不及灵运之清新,亦逊鲍照之廉俊。延之尝问鲍照,己与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延之终身病之。照以俊逸之笔,写豪壮之情,发唱惊挺,操调险急,史称其文甚遒丽,信然。然其所短,颇喜巧琢,与延之同病,至其笔力矫健,则远过之,与谢并称,允符二妙。然国风好色不淫,楚词美人以喻君子,五言既兴,义同《诗》、《骚》,虽男女欢娱幽怨之作,未极淫放,至鲍照雕藻淫艳,倾侧宫体,作俑于前。永明、天监之际,颜谢寖微而鲍体盛行,事极徐庾,红紫之文,遂以不反。既而徐陵通聘,庾信北陷,北人承其流化,“矜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惟是风玄之状。世俗以此相尚,朝廷据此擢士”。李谔上隋高祖《革文华书》尝慨乎言之。厥为南方文学全盛时代。物极则反。《唐书·韩愈传》载:“愈常以为魏晋以还,为文者多相偶对,而经诰之旨,不复振起。故所为文抒意立言,自成一家。后学之士,取为师法。”论者谓“文起八代之衰”,实则唾弃南方文学,中兴北方文学耳。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江左擅绮丽纤靡之文,自古然矣。顾有不可论于三国者,魏武帝崛起称伯,开基青豫,以文武姿,掞藻扬葩,把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子桓、子建,兄弟竞爽,亦擅词采,然华而不实,上有好者,下必殆甚。陈琳、阮瑀以符檄擅声,王粲、徐幹以词赋标美,刘桢情高以全采,应玚学优以得文,皆一时之秀。已萌晋世清谈之习,开江左六朝绮丽之风矣。夫江左六朝,建国金陵,阻长江为天堑,与北方抗衡,其端实自孙氏启之。孙权称制江东,号吴大帝,然文笔雅健,不为绮丽,《与诸将令》、《责诸葛瑾诏》,卓荦有西京之风焉。虞翻谏猎之书,简而能要。骆统《理张温表》,语亦详畅。而诸葛恪救国之论,慨当以慷,尤吴人文之可诵者。吴之末造,韦曜《博弈论》、华覈《请救蜀表》渐近偶俪,然质而不俚,以视魏武父子之风情隽上,词采秀拔,固有间矣。谁则谓南朝文士尽华靡者乎?至蜀为司马相如、扬雄词赋家产地,而陈寿称“诸葛亮文采不艳”,范谓“陈寿文艳不及相如,而质直过之”,是南人之文质直,转不如北人之藻逸工言情矣,可谓变例也。
自魏文帝始集陈、徐、应、刘之文,自是以后,渐有总集,传于今者,《文选》最古矣。昭明太子序《文选》也,其于史籍,则云“不同篇翰”,其于诸子,则云“不以能文为贵”。盖必文而后选,非文则不选也。六朝之人,多以“文”、“笔”对举。《南史·颜延之传》:“竣得臣笔,测得臣文。”刘勰《文心雕龙》云:“无韵者笔,有韵者文。”或疑“文笔区分,《文选》所集,无韵者猥众。夫有韵为文,无韵为笔,是则骈散诸体,一切是笔非文”,近儒章炳麟氏之所为致诮于昭明者也。不知六朝人之所谓“有韵者文”之“韵”,乃以语章句中之韵,非如后世之指句末之韵脚也。六朝不押韵之文,其中奇偶相生,顿挫抑扬,皆有合乎宫羽。故沈约作《宋书·谢灵运传》论曰:“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合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以中,转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其指实发于子夏《诗大序》,谓“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又曰:“主文而谲谏。”郑玄曰:“声,谓宫商角徵羽也。”“声成文”,宫商上下相应。“主文”,主与乐之宫商相应也。此子夏直指诗之声音而谓之文也,不指翰藻也。然则《诗·关雎》“鸠”、“洲”、“逑”押脚有韵,而“女”字不韵,“得”、“服”、“侧”押脚有韵,而“哉”字不韵,此正子夏所谓“声成文之宫羽也”。此岂诗人暗与韵合,匪由思至哉。子夏此序,《文选》选之,亦以抑扬咏叹,其中有成文之音也。六朝人益衍畅其指而为韵之说。《南史·陆厥传》云:“王融、谢朓、沈约等文,将平、上、去、入四声制韵,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世呼为永明体。”所谓“平头”者,前句上二字与后句上二字同声,如古诗“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今”、“欢”同平声,“日”、“乐”同仄声,是“平头”也。又如古诗“朝云晦初景,丹池晚飞雪”,“朝云”、“丹池”同平声,是“平头”也。所谓“上尾”者,上句尾字与下句尾字俱用平声,虽韵异而声同,如古诗“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楼”、“齐”平声,是“上尾”也。所谓“蜂腰”者,每句第二字与第五字同声,如古诗“闻君爱我甘,窃欲自修饰”,“君”、“甘”皆平声,“欲”、“饰”皆入声,是“蜂腰”也。所谓“鹤膝”者,一句尾字与三句尾字同声,如古诗“客从远方来,遗我一诗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来”、“思”皆平声,是“鹤膝”也。然则后世之所谓韵者,以句末之同为适而求其大齐,而六朝人之所谓韵者,则以句中之同为犯而求其不齐。是以声韵流变而成四六之骈文,亦只论句中之平仄,不谓韵脚也。而章氏乃谓“《文选》所集,无韵猥众”,特以其无句末之韵脚耳。安知六朝以前之所谓韵者,非此之谓哉。
四、近古
唐之兴也,文章承江左遗风,陷于雕章绘句之敝。贞元、元和之际,韩愈、柳宗元出,倡为先秦之古文,一时才杰如李观、李翱、皇甫湜等应之,遂能破骈俪而为散体,洗涂泽而崇质素,上踵孟、荀、马、班,下启欧、苏、曾、王,盖古文之名始此。古文者,韩愈氏厌弃魏晋六朝骈俪之文,而返之于六经、两汉,从而名焉者也。其文章之变,即字句骈散不同,而骈散之不同,则诗文体制之各异也。文势贵奇,而诗体近偶。重骈之代,则散文亦写以诗体。重散之世,则诗歌亦同于散文。即如范晔生刘宋之时,增损东汉一代,成《后汉书》,自谓无惭良直,而编字不只,捶句必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以一言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弥漫冗沓,不知所裁。初唐袭南朝之余,《晋书》作者,并擅雕饰,远弃史、班,近宗徐、庾。夫以琢彼轻薄之句,而编为史籍之文,无异加粉黛于壮夫,服绮纨于高士,著讥《史通》,非虐谑也。近世赵翼则谓:“以文为诗,自韩愈始。至苏轼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天生健笔一枝,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故曰:重骈之世,则散文亦写以诗体;重散之世,则诗歌亦同于散文也。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体物写志,铺采摛文,滥觞于诗人,而拓宇于文境者也。是以重骈之代,赋中诗体多于文体。重散之世,赋中文体多于诗体。试观徐庾诸赋,多类诗句,而王勃《春思赋》则直七字之长歌耳。此重骈之代,诗体多于文体也。若欧阳修之《秋声赋》,苏轼之前后《赤壁赋》,则又体势同于散文。盖宋袭韩柳之古文,而归于质,重散之世也。论古文之流别:韩愈以扬子云化《史记》,柳宗元以《老》、《庄》、《国语》化六朝,王安石以周秦诸子化韩愈,曾巩以《三礼》化西汉,苏洵以贾谊、晁错化《孟子》、《国策》,苏轼以《庄子》、《孟子》化《国策》。于此可悟文学脱胎之法,而唐以后之言古文者,莫不推韩、柳为大宗。然唐宋八家,韩、柳并称,而继往开来,厥推韩愈。独愈之文安雅而奇崛。李翱其安雅,皇甫湜得其奇崛。其衍李翱之安雅一派者,至则为欧阳修之神逸,不至则为曾巩、苏辙之清谨。其衍皇甫湜之奇崛一派者,至则为王安石之峻峭,不至则为苏洵、苏轼之奔放。其大较然也。
惟骈俪之文,虽摧廓于中唐之韩柳,而骈俪之诗,则大成于初唐之沈宋。夷考其始,汉魏六朝诗,祖述《风》、《骚》,陶写情性,篇无定句,句无定声,长短曲折,惟意所从,世号曰古体。唐调以声律,加以排整,句有绳尺,篇有矩矱,谓之近体,以别于古体也。古体、近体,唐代始划立鸿沟。近体诗者,合五七言律、五七言绝而称也。然诗之化散为骈,至唐而要其成耳。盖自沈约创声病之说,尔后诸家遵轨,竞为新丽,益与律体相近。陈隋之间,江总、庾信、虞茂、陆敬、薛道衡、卢思道等所作,往往见五律七律排律之体,此可以证六朝之散体趋骈,诗亦不在例外。然其初非出有意,不过偶合新调,故未能别成一格。凡其集中用律诗格调者,或仅六句,或至十句。至沈佺期、宋之问出,揣其声韵,顺其体势,始与六朝以前之古诗,判然分途而为律诗。盖前者之作,不期而成八句。后者之律,则立意而为四韵。诗之有沈宋,犹文之有徐庾也。绝之声调,与律同,或不与律同亦可,章四句,有全体属对者,有前二句或后二句属对者,盖由律诗中截来,故又号曰“截句”。然李白、杜甫,唐推诗圣,运古与律,纵横挥斥。李白五言律,秾丽之中,运以奇逸之思,而杜甫更能于四十字中,包涵万象。七言律,李白所短,而工于绝,纯以神行,独多化工之笔。杜不工绝,而善七言律,八音和鸣,济以沉雄。后世之言律绝者莫尚焉。是律绝之极工者,不拘于声律对偶,而铿锵鼓舞,自然合节,所以为贵也。然唐诗之有李杜,犹唐文之有韩柳。韩柳并称,而继往开来,韩愈之力为大。李杜竞爽,而入雅出风,杜甫之传称盛。一传而为元和,得韩愈、白居易焉,皆学杜甫者也。特韩更欲高,白更欲卑,韩得其峻,白得其平。自白衍而益为绮,则为温李温庭筠、李商隐,为宋之西昆。自韩流而入于奥,则为郊岛孟郊、贾岛,为宋之西江。杜诗之有韩愈、白居易两派,犹韩文之有李翱、皇甫湜两家矣。请得而备论之。
唐以诗名一代,有初、盛、中、晚之分。大抵高祖武德元年以后百年间,谓之初唐。唐玄宗开元元年以后五十年间,谓之盛唐。代宗大历元年以后八十年间,谓之中唐。宣宗大中元年以后至于唐亡,谓之晚唐。初唐诗人,王勃、杨炯、沈佺期、宋之问承陈隋之后,风气渐转而骨格未完,齐梁浓艳,尚有沾濡,排比之迹,盖益精整。而陈子昂特起于王、杨、沈、宋之间,始以高雅冲澹之音,夺魏晋之风骨,变齐梁之俳优,力追古意。后代因之,古体之名以立。杜审言、刘希夷、张说、张九龄,亦各全浑厚之气于音节疏畅之中。盛唐稍著宏亮,储光羲、王维、孟浩然之清逸,王昌龄、高适之闲远,常建、岑参、李颀之秀拔,李白之朗卓,杜甫之浑成,元结之奥曲,咸殊绝寡伦。而李白、杜甫独以雄浑高古,称盛唐之宗。其次当推王、孟、高、岑。王维诗丰缛而不华靡,秀丽疏朗,往往意兴发端,神情传合,由工入微,不犯痕迹,所以为佳,七言律尤臻妙境。孟浩然专心古澹,句法、章法,虽仅止于五言四十字,而悠远深厚,超以象外,不犯寒俭枯瘠之病。高岑不相上下,高适轶宕,一起一伏。岑参遒劲少逊高,而婉缛过之。选体,岑差健也。储光羲有孟浩然之古而无其深远。岑参有王维之缛而掩以华靡。李颀工七言律,称与王岑并驾。然李有风调而不甚丽。岑参才甚丽而情不足。惟王差备美尔。中唐弥矜卓练,刘长卿以古朴开宗,韦应物、钱起以隽迈擅胜。而韦应物尤工五言,闲澹简远,境界绝高。大抵应物诗韵高而气清,王维诗格老,而辞丽,并称五言之宗匠,然互有得失,不无优劣。以体韵观之,王维诗格老,而味远不逮应物。至于词不迫切而耐人咀味,应物自不可及也。下暨元和,则有柳宗元之超然复古,韩愈之雄深博大,元稹、白居易之清新,张籍、贾岛、孟郊之峻刻,李贺之奇诡,尤称一时之杰也。张籍工乐府,与元稹、白居易并称,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但白才多而意切,张思深而语精,元体轻而词躁尔。晚唐体愈雕镂。杜牧高爽欲追老杜,而温庭筠李商隐婉丽自喜,开宋初西昆之体。皮日休陆龟蒙鹿门唱和,亦为西江拗体之先河。斯皆晚唐之胜矣。晚唐人单辞片语,一联数句之间,实有精到之处,然格局未完,雕镵愈工,真气弥伤,此其短也。
律绝莫盛于唐,然律绝盛而词兴,而词者,则又律、绝之破整为散者也。考词之滥觞,厥推李白之《忆秦娥》、《菩萨蛮》,及张志和之《渔歌子》,实破五七言之绝句为之。如《菩萨蛮》云:“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合五言、七言而成。而张志和之《渔歌子》曰:“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则裁七言绝一字者也。至《忆秦娥》云:“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长短错落,亦裁之于七言或有余,或不足,皆以协和其调也。明杨慎云:“唐人之七言律,即填词之《瑞鹧鸪》也。七言之仄韵,即填词之《玉楼春》也。”然则词不惟破绝,并破律为之矣。
词上承诗,下启曲,亦唐代一大创制也。蜀赵崇祚编有《花间集》十卷,其词自温庭筠而下十八人,凡五百首,为后世倚声填词之祖。陆务观曰:“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人一律,而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此事之不可晓者。”至于宋以词为乐章,熙宁中,立大晟府,为雅乐寮,选用词人及音律家,日制新曲,谓之“大晟词”。于是小令、中调之外,又出长调,而其体大备。故词之有宋,犹诗之有唐。宋初沿《花间》旧腔,以清切婉丽为宗,至苏轼出,始脱音律之拘束,创为激越之声调,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高瞻远瞩,举首高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表,或以其音律小不谐,自是横放杰出,曲子内缚不住者,比之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辛弃疾才气俊迈,好为豪壮语,即法苏轼,为南宋词家大宗。然姜夔、张炎仍以清切婉丽为主。故宋词分二派:一派词意蕴藉,沿《花间》之遗响,称曰南派,是为正宗。一派笔致奔放,脱音律之拘束,称曰北派,号为变格。遗集尤著者:南派有晏殊《珠玉词》一卷,晏几道《小山词》一卷,柳永《乐章集》一卷,张先《安陆集》一卷,欧阳修《六一词》一卷,秦观《淮海集》一卷,李清照《漱玉词》一卷(以上北宋),姜夔《白石道人歌曲》四卷、《别集》一卷,张炎《山中白云词》八卷,吴文英《梦窗稿》四卷、《补遗》一卷,高观国《竹屋痴语》一卷,史达祖《梅溪词》一卷,王沂孙《碧山乐府》三卷,周密《草窗词》二卷。北派有苏轼《东坡词》一卷,黄庭坚《山谷词》一卷,辛弃疾《稼轩词》四卷,刘过《龙洲词》一卷,皆传诵人口者也。独周邦彦于南北宋为词家大宗,有《片玉词》二卷、《补遗》一卷,所作皆精深华艳,而长调尤善铺叙,用唐人诗语括入律,浑如己出,实兼综南北之长焉。
宋词至苏轼而变《花间》之旧腔,宋诗至苏轼而胚江西之诗派。宋初诗人如潘阆、魏野规规晚唐格调,寸步不敢走作。杨亿、刘筠则又专宗李商隐,词取妍华,而倡所谓西昆体者。欧阳修、梅尧臣始变以平淡豪俊,而规模未大。及苏轼出,乃以旷世之逸气高情,出入韩白,驱驾万象,雄伟轶荡,故是宋诗人之魁也。其门下客有江西黄庭坚者,得其疏宕豪俊之致,而益出之以奇崛,语必惊人,字忌习见,搜罗奇书,穿穴异闻,得法杜甫而不为蹈袭,自成一家,锻炼勤苦,虽只字半句不轻出,世以其诗与苏轼相配,称曰苏黄,所谓江西诗派者宗之,是为宋诗一大变。而黄之所为不同于苏者,苏诗曲折汪洋,如长江千里。而山谷险峻奇崛,如太华三危。一深一阔,一难一易,故不同也。彭城陈师道者,亦游苏轼之门,喜为诗,自云学黄庭坚。然庭坚学杜,脱颖而出。师道学杜,沉思而入。宁拙勿巧,宁朴勿华,虽非正声,亦云高格。后来吕本中作《江西宗派图》,遂以师道次庭坚之后,而并称开宗之祖焉。
夷考六朝之骈文,一变而为唐宋之散体古文,又一转而为宋元之语录及章回小说,文之破整为散则然也。唐之律绝,一变而为宋之词,又一转而为元之剧曲,诗之破整为散则然也。然则中古文学之由散而整者,近古文学则破整为散,其大较然矣。虽然,近古文学之破整为散,特为社会士夫言之耳,要非所论于朝廷功令。唐以诗赋取士,宋以经义取士,皆俪体也,遂为近代取士模楷。然则近古而后,社会士夫既厌俪体之极敝而救之以散行,而朝廷功令,方挽俪体之末运而欣之以禄利,而朝廷之禄利,不足以易士夫之好尚,此则不可不特笔也。
五、近代
夷考明自洪武而还,运当开国,其文章多昌明博大之音。永、宣以后,安享太平,多台阁雍容之作。作者递兴,皆冲融演迤,不事钩棘,而杨士奇文章特优,一时制诰、碑版,出其手者为多。仁宗雅好欧阳修文,而士奇文得其仿佛,典则稳称,后来馆阁著作,沿为流派,所谓台阁体是也。庙堂之上,郁郁乎文。弘、正之间,茶陵李东阳出入元宋,溯流唐代,擅声馆阁,推一代文宗,而门下士北地李梦阳、信阳何景明,乃起而与之抗曰:“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曰:“古文之法亡于韩。”为文故作艰深,钩章棘句,至不可句读,持是以号于天下,而茶陵之光焰几烬。洎北地、信阳之派,转相摹拟,流弊渐深,论者乃稍稍复理东阳之传以相撑住。盖宋元以来,文以平正典雅为宗,其究渐流于庸肤,庸肤之极,不得不变而求奥衍。王、李之起,文以沉博伟丽为宗,其极渐流于虚㤭,虚㤭之极,不得不返而求平实。一张一弛,两派迭为胜负,盖皆理势之必然。然汉魏之声,由此高论于后世,而与韩欧争长。唐宋之文运,至此乃生一大变化矣。然较其得失:秦汉之文,玉璞金浑,风气未开。后世文明日进,理欲日显,故格变而平,事繁于昔,故语演而长,此亦天演自然之理。而何李以其偏戾之才,矫为聱牙诘屈,无其质而貌其形,为文弥古,于时弥戾。故何李之徒,卒为委罪之壑。至嘉靖之际,历城李攀龙、太仓王世贞踵兴,更衍何李之绪论,谓“文自西京,诗至天宝而下,俱无足观”。而世贞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四海。独昆山归有光绍述欧曾,毅不为下,至诋世贞为妄庸巨子。自明之季,学者知由韩、柳、欧、苏沿洄以溯秦汉者,有光之力也。虽然,有光之文,亦自有其别成一家而不与前人同者。盖有光以前,上而名公巨卿,下而美人名士之奇闻隽语,刿心怵目,斯以厕文人学士之笔。至有光出而专致力于家常琐屑之描写。桐城方苞,谓“震川之文,发于亲旧及人微而语无忌者,盖多近古之文。至事关天属,其尤善者,不事修饰,而情辞并得,使览者恻然有隐,其气韵盖得之子长。”而姚鼐亦以为“归震川之文,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语,却自风神疏淡,是于太史公深有会处”。其尤恻恻动人者,如《先妣事略》、《归府君墓志铭》、《寒花葬志》、《项脊轩记》诸文,悼亡念存,极挚之情而写以极淡之笔,睹物怀人,户庭细碎,此意境人人所有,此笔妙人人所无。而所以成其为震川之文,开韩、柳、欧、苏未辟之境者也。
让清中叶,桐城姚鼐称私淑于其乡先辈方苞之门人刘大櫆,又以方氏续明之归氏而为《古文辞类篹》一书,直以归方续唐宋八家,刘氏嗣之,推究阃奥,开设户牖,天下翕然号为正宗,此所谓桐城派者也。方是之时,吾家鲁思先生实亲受业于桐城刘氏之门,时时诵师说于阳湖恽敬、武进张惠言。二人者,遂尽弃其考据骈俪之学而学焉,于是阳湖古文之学特盛,谓之阳湖派。而阳湖之所以不同于桐城者,盖桐城之文从唐宋八家入,阳湖之文,从汉魏六朝入。迨李兆洛起,放言高论,盛倡秦汉之偶俪,实唐宋散行之祖,乃辑《骈体文钞》以当桐城姚氏之《古文辞类篹》,而阳湖之文,乃别出于桐城以自张一军。顾其流所衍,比之桐城为狭。然桐城之说既盛,而学者渐流为庸肤,但习为控抑纵送之貌而亡其实,又或弱而不能振,于是仪征阮元倡为文言说,欲以俪体嬗斯文之统。江都汪中质有其文,熔裁六朝,导源班蔡,祛其缛藻,出以安雅,而仪征一派,又复异军突起以树一帜。道穷斯变,物极则反,理固然也。厥后湘乡曾国藩以雄直之气,宏通之识,发为文章,而又据高位,自称私淑于桐城,而欲少矫其懦缓之失。故其持论以光气为主,以音响为辅,探源扬、马,宗退之,奇偶错综,而偶多于奇,复字单词,杂厕相间,厚集其气,使声彩炳焕而戛焉有声。此又异军突起而自为一派,可名为湘乡派。一时流风所被,桐城而后,罕有抗颜行者。门弟子著籍甚众,独武昌张裕钊、桐城吴汝纶号称能传其学。吴之才雄,而张则以意度胜,故所为文章,宏中肆外,无有桐城家言寒涩枯窘之病。夫桐城诸老,气清体洁,海内所宗。徒以一宗欧、归,而雄奇瑰玮之境尚少。盖韩愈得扬、马之长,字字造出奇崛。至欧阳修变为平易,而奇崛乃在平易之中。桐城诸老汲其流,乃能平易而不能奇崛,则才气薄弱,势不能复自振起,此其失也。曾国藩出而矫之,以汉赋之气运之,故能卓然为一大家,由桐城而恢广之,以自为开宗之一祖,殆桐城刘氏所谓“有所变而后大”者耶?
自明以来,言文学者,汉魏、唐宋,门户各张,一阖一辟,极纵横轶宕之观,而要其归,未能别出于汉魏、唐宋而成明之文学,清之文学也,徒为沿袭而已。清初诗家有声者,如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为江左三大家,皆承明季之旧,而曹溶诗名,亦与鼎孳相骖靳。大抵皆步武王、李也。明末公安袁宏道矫王、李之弊,倡以清真。竟陵钟惺复矫其弊,变为幽深孤峭,与谭元春评选唐人诗为《唐诗归》,又评隋以前为《古诗归》。钟、谭之名满天下,谓之竟陵体,亦一时之盛也。新城王士祯肇开有清一代之诗学,枕葄唐音,独嗜神韵,含蓄不尽,意有余于诗,海内推为正宗。与秀水朱彝尊、宣城施闰章、海宁查慎行、莱阳宋琬所汇刻者,曰六家诗。彝尊学富才高,始则描摩初唐,继则滥泛北宋,与士祯齐名,时人称为“朱贪多,王爱好”。又有南施北宋之目,盖闰章以温柔敦厚胜,琬以雄健磊落胜也。当是时,商丘宋荦亦称诗宗,与士祯颉颃,而诗主条畅,又刻意生新,其源出于苏轼。游其门者,如邵山人长蘅等靡然从风,亦于士祯之外自树一宗,独王士祯名最高,然清诗之有王士祯,如文之有方苞也。清初诗人皆厌王李之肤廓,钟惺谭之纤仄,谈诗者颇尚宋、元,而宋诗之质直流,而为有韵之语录,元诗之缛艳化,而为对句之小词。王士祯崛起其间,独标神韵,所选古诗及《唐贤三昧集》,具见其诗眼所在。如《三昧集》不取李、杜一首,而录王维独多,可以知其微旨,蔚然为一代风气所归。但士祯之诗,富神韵而馁气势,好修饰而略性情。汪琬戒人勿效其喜用僻事新字,而益都赵执信本娶士祯女甥,习闻士祯论诗,谓“当如云中之龙,时露一鳞一爪”,而执信作《谈龙录》纠之,谓“诗当指事切情,不宜作虚无缥缈语,使处处可移,人人可用”,论者以为足救新城末派之弊。大抵士祯以神韵缥缈为宗,而风华富有,执信以思路巉深为主,而刻画入微。王之规模阔于赵,而流弊仍伤肤廓,赵之才力锐于王,而末派再病纤仄。两家并存,其得失适足相救也。执信既著《谈龙录》发难士祯,而山左之诗一变。钱唐厉鹗《樊榭山房诗》,精深峭洁,参会唐宋,于王士祯、朱彝尊外,又别树一帜,而两浙之诗一变。钱唐袁枚、铅山蒋士铨、阳湖赵翼并起,号江左三大家,而大江南北之诗无不一变矣。然乾、嘉之际,海内诗人相望,其标宗旨,树坛坫,争雄于一时者,要推沈德潜、袁枚、翁方纲。王士祯之诗,既为人所不餍,于是袁枚倡性情以矫士祯之好修饰而涉于泛。翁方纲拈肌理以救士祯之言神韵而落于空。沈德潜论格调以药士祯之工咏叹而枵于响。袁枚论诗,以为“诗者,人之性情也。性情之外无诗。王士祯主修饰而略性情,观其到一处必有诗,诗中必用典,此可想见其喜怒哀乐之不真”,此袁枚论诗之旨也。翁方纲以学为诗者也。其论诗,谓:“士祯拈神韵二字,固为超妙,但其弊恐流为空调。”故特拈肌理二字,盖欲以实救虚也。所以诗,自诸经注疏以及史传之考证,金石文字之爬梳,皆贯澈洋溢于其中。王士祯之后,诗有翁方纲,犹桐城之后,文有曾湘乡乎?然言言征实,亦非诗家正轨,故其时大宗,不得不推沈德潜。德潜少从吴县叶燮受诗法,其论诗最崇格律。尝曰:“诗以声为用者,其微在抑扬抗坠之间。”此说本发之赵执信,谓“汉魏六朝至唐初诸大家,各成韵调,谈艺者多忽不讲,与古法戾”,乃为《声韵谱》以发其秘,亦犹曾湘乡论文从声音证入,以救桐城懦缓之失也。德潜又曰:“诗贵性情,亦须论法。所谓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贵能以意运法,而不能以意从法。”及自为诗,古体宗汉、魏,近体宗盛唐,尤所服膺者为杜,选《古诗源》及《三朝诗别裁》以标示宗旨。天下之谭诗者宗焉。踵其后而以诗名者:大兴有舒位,秀水有王昙,昭文有孙原湘,世称三君。四川有张问陶,常州有黄景仁、洪亮吉,江西有曾燠、乐钧,浙中有王又曾、吴锡祺、许宗彦、郭麐,岭南则有冯敏昌、胡亦常、张锦芳三子,而锦芳又与黄丹书、黎简、吕坚为岭南四家。大率皆唐人之是学,未尝及德潜门,而实受其影响者。其中以舒位、孙原湘、黎简三家,尤为特出。位与原湘皆自昌黎、山谷入杜,而简则学杜而得其神髓者也,于是宋诗之径途渐辟。道光而后,何绍基、祁寯藻、魏源、曾国藩之徒出,益盛倡宋诗,而国藩地望最显,其诗文皆私淑江西。洞庭以南,言声韵之学者,稍改故步,而湘潭王闿运则为骚选盛唐如故,比之古调独弹矣。王闿运始与武冈邓辅纶、邓绎,长沙李寿蓉,攸县龙汝霖四人者相善也,喜吟咏,日夕赓和,而辅纶尤工五言,每有作,皆五言,不取宋唐歌行近体,故号为学古,标曰湘中五子。而五子之中,闿运独推服邓辅纶云。
清诗有唐宋之殊,而词则宗宋。词学至南宋之季,几成绝响,知比兴者,金之白朴、元之张翥而已。朴词曰《天籁集》,清隽婉逸,意惬韵谐,可与张炎《玉田词》相匹,而翥《蜕岩词》,婉丽风流,亦有南宋旧格。惟璞所宗者,多东坡、稼轩之变调,而翥所宗者,犹白石、梦窗之余音,门径微有不同。明初作者,犹沾溉张翥之旧,不乖于风雅。永乐以后,南宋诸名家词,皆不显于世,盛行者,为《花间集》、《草堂诗余》二选。杨慎、王世贞辈之小令、中调犹有可取,长调皆失之俚。惟陈子龙之《湘真阁》、《江蓠槛》词,直接唐人,可谓特出。明社既屋,京兆士大夫虽依新朝,犹慨沧桑,特假长短之句,藉抒抑郁之气,始而微有寄托,久则务为谐畅,而吴越操觚家闻风兴起,作者、选者,妍媸杂陈,遂不免有怪词、鄙词、游词之三大蔽。王士祯之数载广陵,实为斯道总持。盖皆祖述南宋,唯《草堂诗余》是规,罕及北宋以上,殆若文之祢唐宋八家而祧东、西京,诗之学苏、黄而不知有苏、李十九首,未可谓善学也。洎士祯在朝,位高望重,绝口不谈倚声,独朱彝尊、陈维崧两人并世齐名,妙擅倚声,合刻《朱陈村词》,而清朝词派始成。惟朱才多,不免于碎;陈气盛,不免于率。朱之情深,所作词高秀超诣,绵密精美,其蔽为饾饤。陈之笔重,所作词天才艳发,辞锋横溢,其蔽为粗率。继之而起,名重一时者,实惟纳兰成德,门地才华,直越北宋之晏小山而上之。其词缠绵婉约,能极其致,南唐坠绪,绝而复续。故论清初词家,当推成德为一把手,朱陈犹不得为上。所惜享年不永,门户未张耳。然乾隆以前,言词者莫不以朱、陈为范围。钱塘厉鹗,吴县过春山,近朱者也;兴化郑燮,铅山蒋士铨,近陈者也。其后作词者遂分浙西、常州两派。浙西派始于厉鹗,鹗词宗彝尊,而数用新事,世多未见,故重其富。后生效之,每以捃摭为工,后遂浸淫而及于大江南北。然抄撮堆砌,音节顿挫之妙,未免荡然。特是绮藻韵致,词家之有厉鹗,如诗之有王士祯,有《樊榭山房词》一卷,《续集》一卷,生香异色,超然神解,如入空山,如闻流泉,节奏精微,辄多弦外之音。然标格仅在南宋,以姜夔、张炎为登峰造极之境,流极所至,为饾饤,为寒乞。亦与诗之渔洋末派同。武进张惠言乃起而振之,与其弟琦选唐宋词四十四家、百六十首,为《词选》一书,阐意内言外之旨,推文微事著之原,比傅景物,张皇幽渺,虽町畸未辟,而奥窔已开。盖以深美闳约为主,其意在尊清真而薄姜、张,视苏、辛尤为小家,贵能以气承接,通首如歌行然,又须有转无竭。嘉庆以来名家,大抵自张惠言而出。其学于惠言而有得者,歙县金应城、金式玉也。其以惠言之甥而传其学者,则武进之董士锡也。此常州派之所由起也。荆溪周济稍后出,尝谓:“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其所立论,实足推明惠言之说而广大之,盖自济而后,常州派之壁垒益固矣。词之有常州,以救浙派俳巧之弊,犹之文之有湘乡,以矫桐城懦缓之失也。桐城之文,富神韵而馁气势,略如诗之有渔洋,词之有浙派。然而有不同者,盖崇雅澹而排涂饰,不如渔洋诗、浙派词之好修饰而略性情。此以流派论。若就词论词:南宋而还,极盛于清,然惟纳兰成德、项鸿祚、蒋春霖三人为当家耳。成德《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后主之遗,虽长调多不协律,而小令则格高韵远,极缠绵婉约之致。鸿祚《忆云词》甲、乙、丙、丁稿,古艳哀怨,如不胜情,荡气回肠,一波三折,有白石之幽涩而去其俗,有玉田之秀折而无其率,有梦窗之深细而化其滞,殆欲前无古人。其《乙稿》自序云:“近日江南诸子竞尚填词,辨韵辨律,翕然同声,几使姜、张首,及观其著述,往往不逮所言”云云,婉而可思。又《丁稿》自序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亦可以哀其志矣。以成德之贵,项氏之富,而填词皆幽艳哀断,异曲同工,所谓别有怀抱者也。浙中填词为姜、张所缚,百年来屈指惟项鸿祚有真气耳。蒋春霖为诗,恢雄肮脏,若《东淘杂诗》二十首,不减少陵《秦州》之作,乃易其工力为长短句,镂情刿恨,转毫于铢黍之间,直而致,沈而姚,曼而不靡。文字无大小,必有正变,有家数。春霖《水云词》,固清商变徵之声,而流别甚正,家数甚大,与纳兰成德、项鸿祚二百年中,分鼎三足。咸丰兵事,天挺此才,为倚声家杜老,而晚唐、两宋一唱三叹之意则已微矣。或曰:“何以与成、项并论?”应之曰:“清初王士祯、钱芳标钱方标,字葆馚,华亭人,所著《湘瑟词》有“惊才绝艳”之誉一流,为才人之词,张惠言、张琦、周济一派,为学人之词。惟三家是词人之词,固不以流派限矣。”
此近代文学之大略也。现代文学者,近代文学之所发酵也。近代文学者,又历古文学之所积渐也。明历古文学,始可与语近代;知近代文学,乃可与语现代。既穷其源,将竟其流,爰述历古文家为编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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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书作“车发”,似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