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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九•翰苑後集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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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晨中寥辭一首】

鬼谷仙人畫《列禦寇禦風圖》,以獻其師四十二代天師真人。真人號衝虛子,而唐封禦寇之號實曰「衝虛」,此其圖之所以作歟?濂竊觀之,髯鬆奮張,有風泠泠然起於其中,霞光發舒,閃鑠無定。禦寇方乘飆回旋,龍裳鸞帶,淩亂不可止。遙見神山隱起大瀛海上,旭日一點如火,海濤噴薄迎之,濺沫而舞珠。景物遼敻,令人情塵銷,直超鴻蒙間。嗚呼,仙人之畫奇絕矣,蓋以媲真人,非果在於禦寇也。真人或飛神,上謁太清,排空馭氣,靡所不之。將真人之似禦寇乎?抑禦寇之同真人乎?是未可知也。濂因造《協晨中寥辭》一篇,真人或詠於淵精之區,九都眾真,當有彈八瓊太敖來和之者。庶幾後天而終,可以凋三光者乎?至若禦寇寓言「旬有五日而後反者」,微旨已備見其書,茲可略云。辭曰:

帝青洞真陽,太飆恒鬱敷。凝神上徵,行與灝氣俱。飛輪入溟涬,九光開翠荂。腰佩白琥囊,吻薦紫琳腴。曲龍有丈人,持節下明都。受以八辰秘,攝御萬象初。陟彼方丈台,大招許瓊暉。廓落黃演炁,陽堂明梵樞。開明戊己功,玄契曲晨機。羲娥俯倒景,流光駐熙夷。靈集動千載,視之若斯須。稽首方諸君,同餐燕胎芝。請授長生籙,浩劫以為期。

予老矣,諸書皆忘去,此卷雖久留齋中,不克題就。今日退朝稍早,逍遙禁林,涼醿飄飄然吹衣,神情爽朗,有若憑虛而行歌天上,遂濡毫賦此。他日煉丹仙華山中,九轉功成,當與衝虛神遊八極,握手一笑,何翅三千年也。

【沖虛室銘】

「沖虛」二言,乃玄門之關鍵、道學之符徵也。嗣天師張公,取以自號,復名其齋居。金華宋濂為掇其義而為之銘。銘曰:

惟其衝,足以全玄黃之功。惟其虛,可以斡造化之樞。蓋和以盎於四體,而空以涵夫中腴。壹吻契乎自然,曾弗爽於無為。迎於先而不見其合,推於後而不見其離。雖恍惚其有物,竟孰探其幾微。彼專氣如伏雌,抱一若嬰兒。以大道之難言,姑假象而示斯。神明之胄,為世玄師。約萬言之喉衿,貫一理之妙機。瓊台小史,執筆受書。掇三洞之隱文,請揭之於座隅。

【題金書法華經後】

右金書《法華經》七卷,乃一軍校破燕都時所獲。欲焚經取金,以資日用,其第七卷已毀。軍校之父,愀然弗寧,遽持前六卷,售於鐵塔禪師,禪師傾衣盂酬之。未幾,高麗蔡洪司丞匍匐求觀。觀已,潸然泣曰:此洪所書以報父母之恩者也。戎馬紛紜,逃難解散,豈意於此重見之!禪師益神異其事,乃粉黃金為泥,介舊友穆庵康公,請補書其亡。予既書已,合爪言曰:是經在處,天龍護持。將毀而弗之毀,垂亡而弗之亡,此何以故?蓋將放如來之慧光,破眾生之重昏也。雖然,經之功德,不係有無,洞照十方,初無一字。火不能爇,金不能書,一涉有為,即第二義。學佛之士,又當於此而參之也。

禪師名善慶,號雲房,古林茂公之法嗣,年已八十,純實無偽行,舊主正覺禪師院,今退棲蔣山之西庵云。洪武癸丑冬十一月二十九日冬至,翰林侍講學士金華宋濂記。

【瑤芳樓記】

瑤芳樓者,常孰虞君子賢燕居之所也。瑤芳者何?古桐琴之名。子賢以重購得之,間一撫弄,其聲翏然,如出金石,如聞鸞鳳鳴,如與仙人劍客共語於千載之上。子賢樂焉,則以謂世之名樓者眾矣,高駢之「迎仙」,謂其溯遐情也,其失也誕;張建封之「燕子」,謂其興新懷也,其失也靡;韓建之「齊雲」,謂其淩高清也,其失也侈。吾皆弗敢蹈其非,欲專斯樓之美者,舍斯琴也,其孰能當之?遂以「瑤芳」名其樓,而列圖書於中。當風物清朗,白月獨照,神情遐衝,敻出世外,子賢棕冠鶴氅,自函道而升,復取琴鼓一再行,久之演而為紫琳之操。其辭曰:「有堅者石,中含精矣。其白如肪,燁有瑛矣。五音繁會,鏘然而鳴矣。」客有與子賢同志者,從而賡之曰:「豔質兮非華,陽卉兮非奢。折秋馨兮遺所思,望美人兮天涯。」歌已,相視而笑。

金華宋濂聞其事,唶曰:古之人好樓居者,豈欲誇靡麗而為榮觀哉?蓋臨陰幽之室,則其情斂以揪;處陽明之居,則其情暢以舒。隨境而遷,因物而著,其亦人理之常者乎?況夫宮角之相參,羽徵之互奏,禁其忿欲之邪,宣以中和之正,其於學問之功,又未必為無所助。所以先生長者,無故不去之,蓋有以也。雖然,君子蓋不物於物。不物於物,則凡紛然而來前者,皆吾性情之發舒。或懸崖邃壑,或平墅曠林,雖非層構,可以闔辟陽陰,而清風徐來,萬籟皆動,曲澗流泉,復助之為聲勢,五音泠然,愜心而溢耳,太和融浹,內外無間,有不翅聽子賢之琴於茲樓之上矣。此無他,達人大觀,無地不為樓,無聲不為琴也。苟局滯於一室之間,適其意則有之,而蹈道則未也。有若子賢,蓋學道而有所得者,故濂敢以是說告之。

子賢博雅好古,絕出流俗之上,吾友楊君廉夫極稱其為人,謂篤於士行而尤孝其親云。

【佛性圓辯禪師淨慈順公逆川瘞塔碑銘(有序)】

濂自幼至壯,飽閱三藏諸文,粗識世雄氏所以見性明心之旨。及遊仕中外,頗以文辭為佛事。由是南北大浮屠,其順世而去者,多以塔上之銘為屬。衰遲之餘,諸習皆空,凡他有所請,輒峻拒而不為,獨於鋪敘悟緣,評騭梵行,每若不敢後者,蓋欲表般若之勝因,啟眾生之正信也。有如佛性圓辯禪師者,濂安得而不銘諸:

按其嗣法弟子行圓所造年譜,師諱智順,字逆川,溫之瑞安陳氏子也。有翁媼精修白業,既沒,蓮華現門屏間,師之大父母也。翁生道羨。娶婁氏,屢至哭子,其情不勝哀,乃塑智者大師像事之。一夕,夢僧頂有圓光,逆江流而上,招婁氏謂曰:「吾當為汝之子。」及寤而有娠。師既生,美質夙成,年五歲,即從季父學。季父引生徒渡溪抵萃墅,師力欲相隨。季父怒,麾之還。已而溪暴漲,季父、生徒皆溺死。然自少不喜畜髮,翛然有塵外趣,婁氏弗能留,七歲,俾依仲父慧光於崇興精舍。

稍長,受具戒於天寧禪院。其父亦樂修淨觀,俄離俗,同居精舍中。精舍將圮,師即協眾力葺之,時年甫十八,君子固知其為適用之材。暨習《法華經》,歷三月通誦其文。慧光尤器之,使出遊永嘉無相院。覺源璿法師愛師俊朗,挽其為嗣。會橫雲嶽法師大弘三觀十乘之旨於水心法明寺,師往而受其說,眾推為上首。居亡何,走雁山雙峰。不契所言,復走千佛寺。毒海清法師方開演長出御講,請師為綱維之職,軌範為之肅然。毒海入寂,師感世相無常,歎曰:「義學雖益多聞,難御生死,即御生死,舍自性將奚明哉?」遂更衣入禪,復走閩之天寶山,參鐵關樞公。公,圓悟八世孫也,授師以心要。遵而行之,似有階漸,欲依公而住。公叱曰:「丈夫不於大叢林與人相頡頏,局此蠡殼中邪?」拂袖而入。師下旦過寮,潸然而泣。或憫之,慰曰:「善知識門庭高峻,拒之即進之也。」公聞其事,笑曰:「吾知其為法器,姑相試爾。」乃延入僧堂中。師壁立萬仞,無所回撓,雖晝夜明暗,亦不能辨。逾月,因如廁,便旋睹中園匏瓜,觸發妙機,四體輕清,如新浴出室,一一毛孔,皆出光明,目前大地,倏爾平沈。喜幸之極,亟上方丈求證。適公入府城,師不往見。水濱林下,放曠自如。已而歷抵諸師,皆不合。又聞千岩長禪師鳴道烏傷伏龍山,師往叩之。其所酬應者,皆涉理路。飄然東歸,燃指作發願文,細書於紳,必欲見道乃已。復自念非公不足依,洊走閩中見焉。

公偶出遊,遙見師,喜曰:「我子今來也!」越翼日,師舉所悟求證。公曰:「此第入門耳,最上一乘,則邈在萬里之外也。」乃囑之曰:「汝可悉棄前解,專於參提上致力,則將自入閫奧矣。」師從公言。逾五閱月,一日將晚參,擬離禪榻,忽豁然有省,如虛空玲瓏,不可湊泊。厲聲告公曰:「南泉敗闕,今已見矣。」公曰:「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是何物?」師曰:「地上磚鋪,屋上瓦覆。」公曰:「即今南泉在何處?」師曰:「鷂子過新羅。」公曰:「錯。」師亦曰:「錯。」公曰:「錯錯。」師觸禮一拜而退。公曰:「未然也。」公披大衣,鳴鍾集四眾,再行勘驗。師笑曰:「未吐辭之前,已不相涉。和上眼目何在,又為此一場戲劇邪?」公曰:「要使眾皆知之。」遂將宗門諸語,一一訊師。師一一具答。公然之,復囑曰:「善自護持,勿輕泄也。」久之,令掌藏室。尋請分坐說法。

公既捐館,師嗣住院事,非惟舉唱宗乘,寺制有未備,悉補足焉。甓驛道,達於山門,逾六七里。擇地構亭,以增勝概。眾方賴之,忽爾棄去。過衫關,抵百丈,上迦葉峰,渡江入淮,禮諸祖之塔。經建業,回浙中,超然如野鶴孤雲,無所留礙。尋返永嘉,會王槐卿造報恩院於瑞安大龍山,首延師為之主。參徒浸盛,至八百指,師建僧堂棟居之。石室岩禪師主江心,豔師之為,復以第一座處師。師翩然而往。未幾,又以何山精舍棟宇湫隘,不足以容眾,拓之為大伽藍,為建大雄寶殿及法堂、三門、兩廡、方丈、庫院之屬,而塑像、繒壁諸莊嚴事亦次第告完。

平陽吳德大創歸源寺,原援報恩之例,請師開山。師慈憫心切,亦不欲拒。既至,為造小大鼓鍾、魚板法器而叩擊之,授職分班,升堂入室,皆按清規而行。時東海有警,元帥達忠介公帥師鎮台,遣使聘師入行府。師以達公方有事干戈,絕之弗見。達公慕詠弗置,篆「逆川」二字遺之。師因飯囚,戒其勿萌遁逃心,即重見日月。不久而赦書至,周、吳二囚以師為神。其後山寇竊發,二囚實為渠魁,所經之處,焚毀欲盡,歸原、報恩,以師故獨存。師終不遑寧處,避入無礙庵,又還歸原。朝廷為絳院額,賜師今號,及金法衣。師曾不以為悅,悉散其衣盂所畜,退居一室,掘地以為爐,折竹以為箸,意澹如也。

溫城淨光塔雄鎮一方,年久將壞,方參政初嘗戍其城,欲賦民錢葺之,命師蒞其事。師曰:「民力凋敝久,火焰炎炎,而復加薪,吾安忍為之?必欲見用,官中勿擾吾事,若無所聞知可也。方諾之。」師乃定計,城中之戶餘二萬,戶捐米月一升,月獲米二百石。陶甓掄材,若神運鬼輸,紛然四集。鎮心之木,以尺計者,其長一百五十,最難致之。師談笑趣辦。七成既粗完,其下仍築塔殿,宏敞壯麗,九斗之勢益雄。一旦颶風作,其上一成挾之以入海濤。眾咸傷之。師曰:塔終不可以就乎?持心益固,遣其徒如閩,鑄露盤、輪相及焰珠之類,日就月將,闌楯硐戶,一一就緒,金鮮碧明,猶天降而地湧也。縻錢過十萬,而工役弗與焉。辨章燕隻不花出鎮閩省,道過東甌,夜觀塔燈熒煌,知師所造,乃謁師問道,並談《般若經》。師用漢言而直解之。辨章甚悅,顧謂左右曰:「西天諸師授我以蜜義,尚不能相協,今聞逆川師言,則心地開明矣。」亟呼舟同載入閩,宣政分院,請師住東禪廢刹。

不一載間,殿堂矗如,門廡森如,藏庫燁如。摶土以設諸像,梵容穆衝,各隨相變現,靈山一會,儼然未散。畢功之日,省院台府諸官,與大毗丘眾,共落其成。師則曰未也,復甃東、南二門,通逵若干丈。營福城、東際花藏海、南參初地三牌門。營普庵堂以施茗飲,浚湯、泉二所以利浴者。限以垣墉,縈紆其徑路,而馬牛無自而入。補刊《開元藏》經板,仍印施之。其可以弘濟人者,無不為也。

先是,淨業、慶成、東報國、舶塔、寶月、松峰諸寺,兵燹之餘,莽為荒榛,福建行中書將籍其產於官。師言於辨章,獲仍其舊。辨章欲閱大藏尊經於家,或以几席什器難具為辭。師令浮屠一百七十人為什,分辦於各刹,表以題號,一時畢聚,仍畫為圖,使按圖序次列之。給役於飲饌間者,亦更番而進,每以鍾鼓為節,後先不紊。辨章悅曰:「使吾師總戎,則無敗北之患矣!」師俄散財如歸原時,恬然而退。辨章留之,不從。

會雪峰虛席,辨章強師補其處,師不得已啟行。未行,先鳩工師二十人,往拯室廬之欹側者。既至,絲毫之費,咸自己出,緇素莫不從化。有徐子剛者,據寺之安仁莊,收粟萬斛。聞師至,亟輸還之。部使者橐,自負通《楞嚴》《寶積》二經,輕視諸人。師以關鍵詰之,斂衽而去。

已而思還溫,方參政具船迎之。千佛院災,無有起其廢者。師彈指頃,千佛閣成。未幾,前門左右廡又成。俄東甌內附,師潛居林泉,若將終身。江心蘭隱逸禪師市材於山,欲建萬佛閣,而年耄力不勝,遂以屬師。師起而應之,亦不日而成,且為砌釋迦寶殿,創解脫門,以至蒙堂經室,無不不具足。

初,師采材於山,道經普安院,院毀已久,唯山門巋然煙雨中。師見之笑曰:「吾為爾移山門為佛殿何如?」眾皆合爪指謝之。師為撤瓦,輦致故基,一毫無所損。徐取寺山之木,重完僧堂而後返。

皇上尊尚佛乘,召江南高行僧十人,於鍾山建無遮法會,師與其列,升座演說,聽者數千。大駕幸臨,慰問備至,號為一時寵遇。竣事,還錢唐。

清遠渭公方主淨慈,舉師以為代。師初不從,繼而歎曰:「所貴沙門行者,隨緣應世,何所容心哉!」乃振錫而往。淨慈當兵後,凋落殊甚。師亟還鄉,召匠計傭,竭其筐篋而來,欲大有設施。而諸僧負官逋者,係累滿庭,師為之出涕,悉代償之。

會中朝徵有道浮屠以備顧問,眾咸推師。師至南京,僅四閱月,沐浴書偈而逝,實洪武六年八月二十日也。世壽若干,僧臘若干。二十一日,闍維於聚寶山,獲設利無筭。得其法者,曰文顯,曰興富,曰某,其一即行圓。於是持靈骨而歸,建塔於某處,以明年□月□□日藏焉。師有《五會語》若干卷,《善財五十三參偈》一卷,皆傳於世。

大雄氏之道,不即世間,不離世間,烏可岐而二之?我心空邪,則凡世間諸相,高下洪纖,動靜浮沈,無非自妙性光中發現。苟為不然,雖法王所說經教,與夫諸祖印心密旨,皆為障礙矣。嗚呼,道喪人亡,埃風渺彌,焉得逢理事不二、有無雙泯者,相與論斯事哉!師自得道之後,坐紫檀座,既已設法度人,出其餘力,往往莊嚴塔廟,使人為遠罪遷善之歸,斯蓋近之矣。或者不知,專委為人天有漏之因,夫豈可哉?夫豈可哉!銘曰:

大法雖無外兮,收攝在一門。玄漠不可象兮,視之儼若存。了不分精粗兮,無對乃為尊。若涉有情見兮,雜糅成贏虧。理事本不二兮,縱橫隨所之。渾涵造大同兮,遍照光陸離。東甌見休徵兮,蓮華出屏間。異僧佩圓光兮,逆流踏波瀾。玄符既敻拔兮,何能滯塵寰。峨峨天寶山兮,鑄鐵為關扉。奮迅一朝入兮,窺破生死機。盡洗結習垢兮,真體露巍巍。方知有為相兮,不離無為宗。彈指幻塔廟兮,毗盧樓閣同。因敬乃生悟兮,自外而廓中。曆坐古道場兮,手執青楊枝。甘露恒四灑兮,餐之甘若飴。木石被沾潤兮,談玄分五時。大明麗中天兮,佛日同輝昭。所資生育功兮,欲使陰泠消。爰集清淨眾兮,梵音撼海潮。唯師所說法兮,無耳亦當聞。一言曆耳根兮,千劫不作塵。天光下照燭兮,恩寵何便蕃。卷舒每隨時兮,孤雲本何心。生滅已兩空兮,遺蹤邈難尋。勒辭在中林兮,振德無古今。

【鄭仲涵墓誌銘】

嗚呼,自道廢民散之後,世之為師弟子者,朝離書帷,夕若秦肥之視越瘠,比比而是,有如仲涵之於予,義則師友,情如父子也。仲涵之死,予寧得不哀乎!

仲涵初年學舉子業,把筆為文,春葩滿林,色澤明鮮,而生意津津敷暢。予意仲涵必先登。再踐場屋,皆不合有司繩尺。仲涵歎曰:「吾惡用是為哉?」乃棄去,益潛心秦漢以來諸文章大家,無所不窺,亦無所不辨。畜之既深,發之亦盛。商敦周彝,籍以五采五就,陳列天祿、石渠間。人見之者,雙目輒運眩。仲涵復歎曰:「吾惡用是為哉?」又棄去,取群聖人之經而溫之,窮其道德性命之秘,質於濂洛關閩之說。久之,充然如有所得,仲涵復歎曰:「車成矣,輪轅美矣,不行何以涉於遠道乎?」益思明體而適諸用。

母夫人病逾年,仲涵保抱扶持,終日不離側,夜則泣禱於天,請以身代。忽臀患惡疽不能坐,跪煉藥劑以進,膝為生胝。夫人病革,思食西域瓜,既食而卒。仲涵見瓜,終身弗忍食。因懸懸念母不置,氣鬱結弗舒,遂得瞆疾。迨居父喪,拊膺悲號,絕而再蘇者數四,杖而後起。服雖闕,凡遇諱辰,卻酒肉弗御者七日。至期,哭奠如初喪。

癸卯之夏,諸暨戍將謝再興以城叛。浦陽與諸暨鄰壤,訛言寇且至,群從兄弟皆避地東陽,或移金華。是年冬,寇壓東陽,囊橐皆無遺。仲涵時在金華,聞之泣,盡持所服衣衾往分之,雖身罹寒沍,不恤也。從弟澧與妻蚤夭,三女傫傫然無依,仲涵鞠育盡道,各選名胄而配,供張之豐,逾於己女。仲涵家義居十世,族屬頗眾。或有疾,不擇疏戚,夜必四三起視。遇有死喪急難,不顧利害身任之。至於周旋事為之間,條理粲然,必期於集,且不與人較曲直,或以非理相讓,但俯首默受而已。

其在內之行如此,達之於其外者尤夥也。蘄春王烈家毀於紅巾,帥其族五十,乞食浙河之右,仲涵館之數月而後去。同縣騷人,貧不能養母,來訴於仲涵。仲涵曰:「吾何無母可養邪?」厚周之。仲涵負笈從師,道遇十餘人,繈負其子,且行且泣。試叩焉,則山水暴溢,室廬漂沒,欲求給縣大夫,不食者日再周矣。仲涵亟傾篋中錢與之。村氓王氏患多男子,仲涵至其家,聞兒啼聲甚悲,蓋氓將溺之於水。仲涵為陳父子至情,且惠以粟。氓大感悟,生之。並舍三里所,溪流湍悍,遇雨則人蹤絕,仲涵造舟渡之。金華洞溪,其悍為尤甚,舊有石梁,久壞而弗葺。仲涵捐白金八百一十八銖為倡,眾翕然而和,未幾而梁成。當夏五六月,赤日流金,道多病暍者,仲涵設湯茗濟之。冬大雪,仲涵晨出,見寒士衣不掩脛,齒相擊下上。仲涵呼酒飲之,爇火溫之,仍解自衣纊裘為贈。又嘗禱於廟,寡嫗困臥廟門,無衣愈於寒士。仲涵與妻周謀,製衣一襲與之。凡納交仲涵者,無不曰,此古仁人也。或又曰,其內外行如一者哉!

仲涵自試藝不中,遂不復有仕進意。有薦為月泉書院山長者,仲涵辭不就。及入國朝,會求賢之詔下,郡府絡繹致請,仲涵輒以耳瞆為辭。已而部使者趙君壽奉旨搜材浙水東,以薦紳交譽,力迫仲涵就道。仲涵冠帶謁君,辭意悃款。君察其誠也,不敢強。

仲涵稟賦孱弱,雖臒然若不勝衣,而其精神緊峭,矩度峻整,人莫不親而愛之。其於倫品之間,歡然相聚,睦然相惇,有如春氣流浹,不知泰和之襲人也。性雖好施與,絲毫事必谘稟於長者,不敢私。奔走兵燹中,人見其袖二書以行,頃刻弗少離。及事平還家,取而視之,乃宗譜、家範也。仲涵所著書,有《遂初齋稿》十卷,《續文類》五十卷,藏於家。

嗚呼,仲涵之死,予安得不哀乎!初,予讀書浦陽山中,仲涵即從余遊,先後十有餘年。予初無益於仲涵,而仲涵之相助余者恒多。時予執經山長吳公、待制柳公、侍講黃公之門,仲涵每侍予往拜。三公見其文,亦以遠大期之。自時厥後,人事不齊,不聚首者數載。及予赴名總修《元史》,與仲涵約曰:「子非青年矣,予春秋亦漸高,行當俟汰而歸,與子婆娑一丘一壑間,聖賢心學之秘,尚相與窮之。」史事雖畢,復待罪禁林,留南京者四年。仲涵忽不遠千里來見,且申前言。予諾之而未及踐,豈意仲涵先予而逝乎!仲涵之子楷,自為狀來求塚上之銘,其詞纏綿悲愴,尤足以動予之哀思,每一讀之,淚潸然下,所以久而不能成文。雖然,予於仲涵,忍不抆淚而言乎!昔者徐仲車以孝行著稱,惜以聾廢而仕不大顯,君子以節孝諡之。今仲涵之事,無愧仲車者也,宜私諡以「貞孝處士」,勒石墓門,而埋予文墓中,庶幾少慰仲涵於九泉之下乎!

仲涵姓鄭氏,淵其名也。其先世遷徙之詳,見譜圖記。曾祖德璋,宋青田尉。祖文轟。父钜,母周氏,配室即周。生一子,楷也,以文學稱。女二,一適呂堂,一未行。孫一,燿。生於元泰定丙寅九月十三日,卒於今洪武癸丑正月十一日,壽四十八。以其年某月日葬某山之原,禮也。銘曰:

質珪璋兮絺繡文,既誇麗兮又栗溫。宜參雅樂兮獻明庭,胡淪岩穴兮鏟其英。匪進則退兮道之常,保家肥兮譽彌章。民同胞兮勢弗殊,使我心惻兮軫寒與饑。少微煌煌兮雲掩之,陰雲英英兮又不能霖。何前古兮後何今,思美人兮涕泗沾襟。

【恭題御和詩後】

洪武六年八月十六日,皇上特詔臣及翰林學士承旨詹同編修日曆。既而中書亦奏旨,徵浙東、西及江右之士七人,分年纂輯,而臣與曰為之總裁。九月四日開史館禁中,日輪寺人守閽,太官進膳羞,其事甚嚴且秘。臣等昧爽而入,至日曛始出,復會宿於詞林,虞有宣泄,蓋不敢不慎也。即成稿,思得俊秀有文者,通考義例而繕書之,於是遴選二生,具名氏以聞。上可其奏。

其一則義烏黃昶。昶時以《春秋》中浙江行省第十七名文解,肄業成均。因移文博士徵之。十月二十六日,昶至。臣引見上於西苑。慰問良久,且曰:「爾何人之裔邪?」臣對曰:「文獻公溍,昶之從曾祖也。」上悅。復見皇太子於大本堂,勉勞有加焉。未幾,上遣侍臣出尚方綺裘革履以賜。

十一月十五日,前御史中丞誠意伯劉基偕臣與同,侍上燕乾清宮之便閣,同被酒而還,愛昶有俊才,揮毫賦一詩贈之,字大如斝。少選,奉御傳宣,召臣等赴右順門。會上適乘步輦而至,同餘醒猶未解。上謂同曰:「卿醉未醒邪?」同對曰:「臣雖醉,猶能賦詩贈黃秀才。」秀才,謂昶也。上曰:「詩何在?」同對曰:「在史館中。」上曰:「濂宜亟取之。」臣既上奏。且笑謂臣曰:「朕即和同詩,卿當為朕書之。」臣書訖,歸與昶言。

昶自草萊賤士,一旦遭逢盛際,奎璧之光,下照幽隱。於是粉黃金為泥,寫上賜和之章,飾以黃綾玉軸,而以同詩附其後。昶嘗從臣學,臣又親見其事,請記之左方,傳諸悠久。臣伏見皇上聖神天縱,形諸篇翰,不待凝思而成,自然度越今古,非積學者所可及。然亦未嘗輕發,其俯和侍臣之詩,豈非樂育菁莪,以開萬世太平之基者歟!《詩》不云乎:「肆成人有德,小子有造。古之人無斁,譽髦斯士。」此之謂也。昶尚勖之哉,昶尚勖之哉!昶字叔暘,能古文辭,善繼其家學者也。

是歲十有二月八日,具官宋濂稽首頓首謹記。

【水北山居記】

古之君子其居朝市也,雖繁華之膠葛,恬然視之,而卻有山林之遐思焉。今之君子其在山林,雖清曠有餘,往往嗤鄙為不足,而數興朝市之外慕,唯恐失之。豈人之彝性或固然歟?抑習俗相仍之久而弗克變歟?有能特立而不為所移者,殆所謂盆盎中之古罍洗也。

湖府經歷葉君伯文,世居永嘉城中。永嘉為海右名郡,南引七閩,東連二浙,宦車士轍之所憩止,蕃舶夷琛之所填委,氣勢薰酣,聲光淪浹。人生其間,孰不聞雞而興,奔走於塵土冥茫中,以求遂其尺寸之欲?伯文則不然,結廬蜃江之北,茅簷竹扉,僅蔽風日,名之曰水北山居。間與二三友攜酒壺出由白鹿城,登華蓋名山,持杯浩歌,聲振林木。或棹短,具笭箵,垂綸於江水中。或呼小奚奴相隨,行吟夢草堂上,詩句不逼古人不欲休。當其適意時,乾坤空闊,竟不知榮辱之代遷而寒暑之往來也。人皆曰,賢哉吾伯文!高情逸韻,皦霞外,跡雖朝市而心實山林,其近於古之君子哉!

然予竊有疑焉;使伯文為布衣時,假此以洗心滌慮,庶幾可也。今佐大府為元僚,任七品之職,聳四民之望,亦云重矣,而猶不忘乎山居,無乃不可乎?試以伯文之意逆之,官書叢脞,不暇爬梳,戴星出入,猶以為不足,其能索句於寂寞之濱乎?上承乎府公,下轄乎掾曹,不敢抗之以為高,不欲抑之以為卑,慮宜詳矣,其能釣滄波而出白魚乎?民情真偽而莫之辨,官事鞅掌而莫之集,凝思入乎芒杪,精析極乎毫厘,其又能漱醪看山而流連光景乎?是三者,伯文今咸無之,而猶道之不置者,將馮夢以見之邪?或誌之以示不能忘也?我知之矣,士君子不以出處二其心,故賤貧不能攝,貴富不能驕,始終一節,卓為名臣。伯文之賢,所可稱道者,蓋如是而已。其視朝得簪笏,暮厭云泉者,賢不肖果何如哉!

雖然,予猶有一說為伯文告焉:當大明麗天,萬物畢照,名一藝者必收,占一才者必庸。有如伯文之學之美,誰不羨之,其有不登於樞要者乎?伯文宜悉屏江湖之念,而益存魏闕之思,俟它日功成名遂,歸老於水北山居,岸巾而坐,與三二友追敘平生舊遊,烹鮮酣觴,從容而賦詩,尚未晚也。讚禮郎張生子翊,嘗從予遊,力與伯文求記其事,故相與一言之。

【送徐大年還淳安序】

觀人之法,當察諸心,不可泥其跡,仕不仕有弗暇論。苟其心在朝廷,雖居韋布,操觚染翰,足以鋪張鴻偉,上裨至化。脫或志不在斯,雖綰銅章,佩墨綬,朝受牒訴,暮閱獄案,政績藐然無稱。古昔君子,蓋獨竊慎之。予於徐君大年之歸,不能無所感。

大年生淳安萬山中,載籍兼該,而辭藻豐縟,有聲於浙河東西。當皇上龍興,招延儒雅,大年歡然,被山人服,趨輦轂之下,同修前代史。史成,會有詔集諸儒議禮,大年復與其事。廷議將命官,大年以宿疾辭。去年秋,中書奉旨纂修日曆,朝紳各薦所知,予以大年知本末義例,可以觀會通,而無首尾衡決之患,疏其名以聞。使使者持書下郡國,大年即歡然應命詣闕。入館之後,俯首采刺,唯恐一事有遺,記注者闕略,悉補足為完文。日曆成,廷議又將錫之官,大年固辭如初。

嗚呼,使大年初受命為一縣令長,不過簿書期會爾,招徠撫綏爾,又其大者,教化行百里爾。一旦白身召入史館,大書特書,使聖天子宏模駿烈,烜赫萬古,與天無極,此其功與試宰者,孰重孰輕?雖不仕,猶仕也。藉令自茲終老山林,可謂無負於國,亦可謂無負於學。世之好議論者,見其辭祿而歸,搖唇鼓喙,詡詡相誇獎,不曰潔身而自高,則曰獨善以固窮。夫士遭不願治之世,披腹呈琅玕,無有舉目之者,故不得已引退。今當堯舜在上、夔龍滿朝之時,以此疑大年者,謂之誣。士不學則已,學則必期世用。有如大賈行廢舉術,寶貨填溢市區,乃振鐸號諸人曰,我不售,我不售。萬萬無有此理。以此窺大年者,謂之矯。矯與誣,要皆非知其心者。

雖然,在昔宋室盛時,布衣入史館者僅六七人,皆兩制八座所薦引,其任甚不輕。大年雖不受祿,寵靈所被,溥博汪洋,有加往昔,大年將有何以自效?且春秋猶未高,沉屙容有卻藥之時,行當杖策造朝門,盡展所蘊,以驚動世俗。使向之疑有窺者,瞠目不敢吐氣一辭,則出、處兩無憾。不然,長往山林而弗思返,日與猿鶴為友,餐霞雲而漱泉石,高固高矣,如不仕無義何?

洪武七年春正月一日,金華宋濂引。

【劉府君碣】

烏傷劉君大音,字韶父。凝貌寡辭,撫世一以誠,人至於不忍欺。當四筵合座,囂聲撼屋,居處其間,默如也。或出一言,輒中肯綮,而萬理皆解,且才識敻絕。人多嗜腴田,設巧阱,期必獲焉,君曾不舉目睨之,世咸以病君。君曰:「吾將利吾胤耳,子奈何欲陷之邪?」未幾,多田夫苦賦斂繁,荷械走冰雪中,吒曰:「劉君其智人也哉!」歲侵,盜夜半入君舍,攫金以去。君揣知其人,帥子姓蹤跡於野,遙見一家燈熠熠紅,君曰:「此是已。」隔虎落偵之,盜方轟飲。昧爽縛送於官,盜為衰止。即欲盜,鷫舌相戒曰:「劉家翁在,何地容吾屬乎?」族人瀕死,子方乳,以業券泣授君曰:「非君仁厚,不足以保此,有子與無子同,願為盡心焉!」君藏券篋衍,候子長,召而觴之,枚數以還。

祖揆,弗逮事。父訓復,蚤世。君每思之,必潸然飲泣。奉母李夫人,唯懼有咈其志。君之弟晉,繼於別宗,夫人愛之甚。泉若布,君縱其欲,弗敢靳。其焚券周急,拯難嫁婺,又不一而足。嗚呼,非古之所謂吉士者邪!君之傳裔有家牒。中奉大夫公亮,五世祖也,家嘗顯矣。君雖不登仕版,其行無慊者。娶余,生誠、剛、魯、道四男子,及女二。賈叔文、宋慎,其婿也。卒以洪武辛亥十二月三日,葬以癸丑十二月某日,壽七十三。墓在潚溪黃垣之原,從先兆也。剛既從予學經,有文聲,而君女又歸予塚孫,義當銘。銘曰:

玉孕於山,其木華滋。淵產靈珠,水則有輝。鄉有吉士,俗醇而熙。一旦死矣,籲其悲。

【題韓幹馬臨本】

余頗獲睹東觀所藏圖畫,中有長安韓幹《華驄圖》真跡。其糜碎已甚,四足自腕以下皆缺,猶行水中,然神采煥發如生,似欲振鬛而長鳴者。予意陳閎方能與之比肩,而孔榮輩要不足窺其仿佛也。今觀此卷之筆法,與之絕類,而紈素幸完,豈不尤為珍玩也邪!

【題郭熙陰崖密雪圖】

河陽郭熙以善畫山水寒林名,蓋得營丘李咸熙筆法。其所作《陰崖蜜雪圖》,大陰霮Ъ,而皓素淋漓,使人玩之,肌膚累累然起粟矣。或者強指為楊士賢相類者,殆未見其衝氣機也。

【題趙大年鶴鹿圖】

趙令穰與其弟令松,以宋宗室子,精於文史,而旁通藝事,所以皆無塵俗之韻。今觀令穰所畫《鶴鹿圖》,叢竹幽汀,長林豐草,其思致宛如生成。余隱居仙華山中時,與麋鹿為友,每坐白雲磴上,教鶴起舞。故得其情性為真,開卷視之,使人恍然自失。

【書鬥魚】

予客建業,見有畜波斯魚者,俗訛為師婆魚。其大如指,鬐鬛具五采,兩腮有小點如黛,性矯悍善鬥。人以二缶畜之,折藕葉覆水面,飼以蚓若蠅。魚吐泡葉畔,知其勇可用,乃貯水大缶合之。各揚鬐鬛相鼓視,怒氣所乘,體拳曲如弓,鱗甲變黑。久之,忽作秋隼擊,水泙然鳴,濺珠上人衣。連數合,復分。當合,如矢激弦,絕不可遏。已而相糾纏,盤旋弗解。其一或負,勝者奮威逐之,負者懼,自擲缶外,視其身純白云。

予聞有血氣者必有爭心,然則斯魚者,其亦有爭心否歟?抑冥頑不靈,而至於是歟?哀哉!然予所哀者,豈獨魚也歟!

【題趙魏公書大洞真經】

此卷乃趙魏公六十三歲所書,至精至妙,非言辭讚美可盡。蓋公之字法凡屢變,初臨思陵,後取則鍾繇及羲、獻,末復留意李北海。此正所謂學羲、獻者也。舊嘗獲見周侍御家,侍御既坐貶竄,竊意必歸天上,不知復流落人間,今得披玩累日,抑何幸哉!殷卣周彝可得,而此卷不可得,博雅君子,尚思謹秘而傳焉。

【題龍眠居士畫馬】

李公麟畫,如云行水流,固當為宋代第一。其所畫馬,君子謂逾於韓幹者,亦至論也。丁晞韓、趙景升雖極力學之,僅僅得其形似,而其天機流動者則無有也。觀此卷足以見之矣。

【題周文矩畫狄梁公諫武后圖】

右狄文惠公諫天後圖,相傳為長安周景元作。以筆法重輕較之,蓋建業周文矩爾,非景元也。予於秘府多見二子真跡,故敢鑒定若此,未知賞識之家以為何如也?若夫狄公,拳拳有唐之忠,史書之,天下士大夫皆能道之,予尚何言哉。

【題徐浩書】

徐季海之書,本於其父嶠之。所謂四十一幅屏者,諸體皆備,而草書尤工,余頗獲見之。至於騰躍奮迅,誠怒猊之抉石,渴驥之奔泉也。世徒見其變化不測如此,非可以力致,珠不知其一出於真。今觀此帖,蓋可見矣。近代趙魏公,筆法多效之,誠可寶玩也。

【題張旭真跡】

唐人之書,藏於秘閣者頗多,唯顛張真跡甚鮮。今觀所書《酒德頌》,出幽入明,殆類鬼神雷電,不可測度,其真所謂草聖者邪!

【題松雪翁觀音經後】

右趙魏公中年所書,雖若散緩,而神趣油然充足。必索於驪黃牝牡之外者,方能知之,凡夫肉眼,要不足以識此也。

【跋德禪師舡居詩後】

右《舡居詩》十章,唯庵然禪師所賦。蓋禪師嗣法千岩長公,千岩則普應國師之弟子也。普應證道之後,因欲避世,多好舡中居。至大己酉,泊儀真。辛亥,泊吳江。延祐丙辰,泊南潯。故詠舡居者頗多而廣,錄中所載者,僅一二耳。今唯庵亦有斯詠,其殆有所本歟?然舡非水則不可行,水非舡則不可居,必二者相資而後成也。無相居士則不謂然:我非舡何處不可行,豈特水哉?我非水何處不可居,豈特舡哉?是將有不假跡而見,不依形而存者矣。唯庵以為何如?唯庵之詩,托物為喻,無非發明宗門心要,有益學者。予故惟其祖孫相承之故,喜而為之書。

翰林學士金華宋濂題。

(以上明正德間刻本《宋學士文集》卷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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