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皇太子了解到沙皇破坏忏悔秘密的谕旨以后,教会对于他来说就不再是教会了。既然主允许践踏教会,就是说,他背离了教会,他想。
莫斯科大刑讯结束以后,彼得于圣母报喜日前一天,即3月24日返回彼得堡。他又埋头建造他的“乐园”、海军舰队,组建各种部委机关和忙于其他事务,非常热心,许多人以为刑讯就此结束,事情已经完全过去了。然而,皇太子却跟其他一些戴枷囚犯一起从莫斯科押解到彼得堡,关押在紧挨着冬宫的一座特殊的房子里。他被当成囚犯拘禁在这里:不准外出,不准会见任何人。散布出消息说,他被关押是考虑让他不再无度地酗酒。
基督受难周到了。
皇太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斋戒。派神甫来劝说他,但他拒不听从他们:他觉得这些人都是密探。
4月13日是复活节。在三位一体大教堂举行晨祷,这座教堂是当年兴建彼得堡时建造的,原木结构,规模很小,里面昏暗,像是一座乡村教堂。皇上、皇后、全体大臣和元老都出席了。皇太子本来不想去,可是奉沙皇之命把他强行拉了去。
半明半暗的教堂里,在基督“棺椁”旁,唱起了复活节赞美诗,好像唱送葬歌一样:
“你被钉在十字架上,飞升了,万物恸哭。你赤条条地挂在树上,太阳看见了,遮盖了自己的光芒,星辰也隐去了自己的光辉。”
神甫们从祭坛里走出来,还都穿着黑色袈裟,抬起“棺椁”,放进祭坛里,关上圣障——“安葬了”主。
唱起最后一支祈祷歌:
“当你死了的时候,不朽的还活着。”
寂静无声了。
突然间,人群骚动起来,好像是在急匆匆地准备做什么事。人们彼此点燃蜡烛。整个教堂被明亮安详的光辉照亮。在这明亮的悄然无声中,有的是对兴高采烈的期待。
阿列克塞从站在一旁的“叛徒犹大”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托尔斯泰的蜡烛上点燃了自己的蜡烛。柔和的烛光使皇太子想起了他从前做复活节晨祷时所感觉到的一切。可是现在他却压制着这种感觉,他不想有这种感觉,害怕它,他漫无目的地看着站在他前面的缅希科夫公爵的脊背,尽力只关注蜡烛,别让蜡油滴到这个人脊背上的金丝刺绣上去,而别的什么都不去想。
从圣障里面传来执事的喊声:
“救世主基督,你复活了,天使们在天上歌唱。”
圣障打开了,两个唱诗班都唱起来:
“我们在地上以纯洁的心把你赞颂。”
神甫们从祭坛里走出来,已经穿上鲜艳的复活节袈裟,复活节游行的队伍出发了。
大教堂的钟声响了,别的教堂的钟声也与它相呼应,钟声连续不停,彼得保罗要塞也响起隆隆的礼炮声。
游行队伍走出教堂。外面的大门关上了,教堂空了,又恢复了平静。
皇太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垂下头,毫无目的地注视着自己的前面,但尽力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
外面响起了都主教斯捷凡那苍老无力的声音:
“光荣永远,现在和将来,世世代代都属于神圣的、单一的、生机盎然的和不可分割的三位一体。”
响起了欢呼声:
“基督死而复活了。”
这声音开始时很低沉,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但后来越来越响亮,越来越近,越来越欢快。终于,教堂的大门开了,吵吵嚷嚷地拥进一群人,响起了歌声,犹如胜利的欢呼声,震撼着天和地:
“基督死而复活了,用死亡战胜了死亡,赐给躺在棺材里的人以生命。”
这歌声洋溢着欢乐,任何东西都抵挡不住它。仿佛是就要出现奇迹——世界所期待于造物主的一切马上就要实现。
皇太子脸色煞白,两手发抖,手中的蜡烛差一点儿没有掉到地上。他不断地抗拒。但是一种受不住的欢乐之情却从心中升起,终于从胸中冲出来。在它面前,整个生活、一切痛苦和死亡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难以控制,哭起来,为了掩饰住眼泪,他走出教堂,来到门前的台阶上。
四月之夜明亮而寂静。空气中散发着融雪、潮湿的树皮和尚未开放的芽苞的气味。教堂周围人山人海,下面黑暗的广场上亮着蜡烛,像是天上的繁星落到地上,而上面漆黑的天上繁星闪烁,像是地上的蜡烛升到天上。几片浮云飘动,像是天使的翅膀。涅瓦河上流着冰排。浮冰相互撞击着,破碎了,发出欢快的轰隆声,融进隆隆的钟声里。好像是地上和天上都在唱着:基督复活了。
沙皇做完日祷之后,来到门前的台阶上,跟所有的人互吻三次表示祝贺,他亲吻的不仅有大臣和元老,而且有宫廷里的差役,直到烧炉工和厨师。
皇太子从远处看着父亲,不敢走到近处去。彼得看见了儿子,自己来到他跟前。
“基督复活了,阿寥沙!”父亲说,露出从前那种善良可亲的笑容。
“真的复活了,爸爸!”
他俩互吻了三次。
阿列克塞接触到父亲刮得精光的有些浮肿的面颊和绵软的嘴唇,感觉到了他所熟悉的气味。突然间,又像是童年常有的那样,心怦怦地跳起来,喘不上气来,产生一种愚蠢的希望:也许会宽恕,开恩吧!
彼得身材高大,几乎是亲吻所有的人时都得弯下腰来。他的脖颈和脊背疼痛。他躲开围拢来的人群,躲到祭坛后面去了。
早晨六点,天已经亮了,人们从教堂转移到元老院,这是一栋很长的抹泥的低矮建筑物,像是兵营,也坐落在广场上,紧挨着教堂。在拥挤的会见厅里,准备好圆柱形大甜面包、甜奶渣糕、彩蛋、葡萄酒和伏特加等开斋的食品。
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在元老院门前台阶上赶上皇太子,伏在他耳朵上低声说,阿芙罗西妮娅这几天就要到彼得堡来,上帝保佑,她很健康,但已到了妊娠后期,眼看着就要分娩。
皇太子在门厅里遇见皇后。卡简卡肩上斜挎着蓝色的安得烈绶带,胸前佩戴着钻石金星奖章,身穿豪华的白色花缎筒裙,上面绣着镶嵌珍珠和金刚石的双头鹰,涂粉的脸上微微泛出红晕,显得格外年轻和美丽。作为一个善良的主妇,她迎接来宾时,尽力做出笑容,但这微笑不免单调而造作。她也对皇太子微微一笑。他吻了她的手。她亲吻了他三次表示祝贺,跟他交换了彩蛋,想要走开,可是他却突然跪下,看着她,眼神古怪,使她不由得往后退去。
“母后,开开恩吧!你求求爸爸允许我跟阿芙罗西妮娅结婚吧……此外,我一无所求了,上帝做证,什么都不再需要了!我想,我不会活得很久……但愿能摆脱开一切,安静地死去……开开恩吧,母后,看在这愉快节日的分上!……”
他又看了她一眼,她感到不寒而栗。突然,她皱起眉头来。她哭了。卡简卡喜欢哭,而且善于哭:难怪俄国人说她的眼睛长在潮湿的地方,而外国人则说每逢她哭的时候,虽然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仍然会大为感动,就像“上演《安德洛玛刻》一样”。可是这一次,她哭得却很真诚:她的确是可怜皇太子。
她向他俯下身去,亲吻了他的头。他透过衣服看见了白皙的丰满的乳房和上面两个美丽的暗色斑点。他根据这两个斑点明白了,将会一事无成。
“噢,我可怜的孩子,真可怜!我能不为你高兴吗,阿寥申卡!……可是有什么用呢?难道他能听吗?但愿情况不至于更糟……”
她迅速转过头去——看看是否有人偷听——然后把嘴唇凑近他的耳朵,急匆匆地小声对他说道:
“你的情况不妙啊,孩子,很糟糕,要是能逃走,那就扔下一切,逃吧。”
托尔斯泰走进来。皇后离开皇太子,偷偷地用剔花手帕擦掉眼泪,然后向托尔斯泰转过身来,脸上又露出先前那种愉快的笑容,问他是否看见皇上在何处,为什么不去开斋。
从隔壁大厅的门里走出一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子日耳曼女人,只见她虽然身穿节日盛装,但并不风雅,长着一张长长的狭窄的马脸,这个老处女就是东弗里斯兰公主,已故夏洛塔的侍从长,现在是两个孤儿的教师。她走路时表现出一种果敢、傲慢的神气,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为她让路。她一只手抱着小彼佳,另一只手领着四岁的娜塔莎。
皇太子好不容易才认出自己的子女来——他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
“向你们的爸爸问好,小姐!”这个日耳曼女人推着娜塔莎,女儿看来也没有认出爸爸来。彼佳开始时好奇地盯着他,后来却转过脸去,挥动着小手,号哭起来。
“娜塔莎,娜塔莎,女儿!”皇太子向她伸出双手。
她向他抬起那双阴郁的完全跟妈妈一样的浅蓝色大眼睛,突然笑了,奔过去搂住他的脖子。
彼得走进来。他看了看孩子们,气哼哼地用德语对那位公主说:
“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到这儿来?此处不是他们待的地方。快走吧!”
那个日耳曼女人看了看沙皇,她那双善良的眼睛里闪烁着不满的神情。她本来想要说什么,可是看见皇太子顺从地从手中松开了娜塔莎,便耸耸肩膀,气哼哼地把还在号哭着的彼佳一晃,气哼哼地抓起小姑娘的手,一声不响地向门口走去,像进来时一样,表现出傲慢的神气。
娜塔莎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看父亲,他觉得她的目光很像夏洛塔:这个孩子的目光里也跟母亲的目光一样,有一种默默的绝望。皇太子觉得今后永远也看不见自己的孩子了,感到一阵心酸。
大家入座。沙皇坐在费奥凡·普罗科波维奇和斯捷凡·雅沃尔斯基中间。他们对面是“公爵教皇”带着全体弄臣。他们已经履行过开斋仪式,于是开始了胡闹。
对于沙皇来说,这是一个双重节日:复活节和涅瓦河解冻。他考虑着一些新的舰船下水,愉快地从窗子往外望去,只见宽阔的蓝色水面上流动着白色冰块,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如一只只白天鹅。
开始了关于宗教事务的话题。
“我们的宗主教很快就能准备好吗?”彼得问费奥凡。
“很快,皇上,袈裟就要缝好了。”他回答道。
“我的帽子可是准备好了!”沙皇笑着说。
所说的“宗主教”指的是圣主教公会;“袈裟”就是《宗教管理条例》,普罗科波维奇正在起草;“帽子”就是关于建立圣主教公会的谕旨。
费奥凡谈起新设立的机构的好处,这时,他脸上的每个线条里都流露出非常兴奋的神采,洋溢着自得的神情:有时仿佛是他在嘲笑自己所说的话。
“这个机构比单独一个治理者具有更自由的精神。最重要的是:由于有了这样的教会管理机构,国家就不必担心暴乱了。因为黎民百姓并不明白宗教权力与专制君权有什么区别,但是威慑于大牧首的威严和荣耀,以为这种治理者便是第二个君主,其权力相当或者大于专制君主。如果二者之间出现分歧,他们更听从宗教权力,而不听从世俗政权,敢于反抗世俗政权,安慰自己说,拥护上帝,不会弄脏自己的手,甚至去厮杀流血,也会变得圣洁。很难说,这会造成什么灾难。只消看看尤斯季尼安时代君士坦丁堡的历史,就能看出许多东西来。教皇把罗马帝国的政权分成两份,不仅自己窃取了大部分,而且把其他国家几乎弄到灭亡的边缘,他也不是用别的方法取胜的。无须提起我国从前的一些失误!在这样的教会管理机构里就不会有这类灾难。民众温顺,绝不期望摆脱教会而暴乱。最后,这样的教会管理机构将像是一座宗教管理学校,任何人都能在这里学到宗教政策。因此,靠着上帝的帮助,俄国很快就能摆脱宗教事务上的愚昧,而且将来有希望更好……”
这位高级教士直接盯着沙皇的眼睛,露出竭力讨好的微笑,但这种微笑同时又是狡黠的,几乎又是狂妄的,他最后庄严地说:
“你是彼得,是磐石,我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上。”
大家全都沉默不语了。只有“酗酒大联欢”的成员还在哇啦哇啦地叫,还有老实正派的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公爵独自嘟哝着,但谁都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恺撒的物当归给恺撒,上帝的物当归给上帝。”
“神父,你是怎么看的?”沙皇转过头来对斯捷凡说。
普罗科波维奇讲话的时候,斯捷凡低头坐着,闭着眼睛,好像是在打瞌睡,他那没有血色的苍老的脸好像是死人的。可是彼得却觉得这张脸上有一种东西是他最害怕和最憎恨的——消积反抗。老人听到沙皇的声音,浑身一抖,好像是睡醒了,小声说:
“陛下,这种大事,我怎能插嘴!我老了,愚钝。让年轻人说吧,我们听着……”
他把头垂得更低了,更加小声地说:
“在河里不可能逆水而游。”
“老头儿,你总是诉苦,愁眉不展!”沙皇懊丧地耸耸肩,“你要干什么?直截了当地说吧!”
斯捷凡看了沙皇一眼,突然全身蜷缩,流露出这样一种神情,已经只有温顺,而没有任何反叛,于是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说得很快,很悲戚,急急忙忙,仿佛是害怕沙皇不把他的话听完:
“最仁慈的皇上!你让我安宁一些吧,让我保持沉默吧。我为上帝服务和劳动是有目共睹的,其中有一部分也是为了陛下,我为此付出了全部精力和健康,耗费了整个生命。现在眼睛花了,腿脚不灵了,关节炎使手指弯了,结石把我折磨苦了。然而,我虽然遭受这些灾难,但是唯一值得安慰的却是皇上的仁慈和祖国的幸福,个人的所有痛苦都因这种蜜糖而变得甜蜜。可是如今我看到你的脸色却厌恶我,也不像从前那么亲切了。主哇,哪里来的这种变化呀?……”
彼得早就不听了:他忙于观看“公爵女教长”勒热夫斯卡娅的舞蹈,只见她蹲下去轮换着向前伸出两条腿,喝醉酒的小丑们唱歌为她伴奏:
奏起来,我的杜宾努什卡!
吹起来吧,我的小风笛!
“放我到顿河修道院去吧,或者到别的地方去,听凭陛下的意旨。”斯捷凡继续“诉苦”。
“如果你对我的远去有什么怀疑,如果我想图谋不轨,就让我不得好死。彼得堡也罢,莫斯科也罢,梁赞也罢,处处都有你的专制君权管辖我,躲不开它,而且为什么要躲避呢?我往哪里去躲避你的灵魂,我往哪里去躲避你的面容?……”
歌声悠扬:
奏起来,我的杜宾努什卡!
吹起来吧,我的小风笛!
公爹从炕炉上摔下来,
掉到整木水槽后面了。
我要是早知道,一定会
把台阶搭得高高的,
把台阶搭得高高的,
宁肯摔碎自己的脑袋。
沙皇跺着脚,打着口哨:
噢,加油!噢,加油!
皇太子看着斯捷凡。二人的目光相遇了。老人沉默了,仿佛是突然醒悟过来,觉得不好意思了。他垂下目光,低下头,两滴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滚落下来。他的脸又跟死人的脸一样了。
而费奥凡则满面红光,像是古希腊的魔神西勒尼,冷笑着。皇太子不由自主地把这两张脸进行比较。一张是教会的过去,另一张则是教会的未来。
低矮而狭窄的大厅里很气闷。彼得下令把窗户打开。
涅瓦河上,正像流冰排时常有的那样,刮起了来自拉多加湖的寒风。春天突然变成了秋天。夜里如同天使翅膀一般的浮云,重了,成为灰色,变得粗糙了,像是一块块大鹅卵石;太阳暗淡苍白了,好像是个结核病患者。
邻近的广场上,客栈里,过了克罗维尔克再往前,食品市场和旧货市场上有许许多多酒馆,从那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如同野兽的吼叫声。有个地方在打架,有人号叫道:
“狠狠地揍他,他福马肥胖得很!”
沉闷的钟声与这酒鬼的号叫声一起冲进窗户里来,好像也醉了,粗野而又放肆无礼。
元老院前广场中央,污水坑上面漂着复活节彩蛋的壳,一旁站着一个庄稼汉,只穿一件衬衣——别的衣服可能是换酒喝了——摇摇晃晃,好像是在思索着,是否要倒进水坑里,一边不体面地叫骂着,一边打着嗝,声音十分响亮,整个广场都能听得见。另一个人已经倒进水沟里,伸出两条赤裸的腿,绝望地挣扎着。尽管警察十分严厉,但这一天却拿酒鬼们毫无办法:他们随处倒在马路上,像是狼藉战场上的尸体。整座城市都是酒馆。
沙皇带着大臣们在元老院里开斋,这里也是个酒馆;这里也在胡言乱语,人们相互谩骂和彼此厮打。
“公爵教皇”的滑稽合唱与高级僧侣的唱诗班在比赛:看谁唱得好。一些人唱道:
基督死而复活了。
另一些人继续唱道;
奏起来,我的杜宾努什卡!
吹起来吧,我的小风笛!
皇太子想起了神圣之夜、神圣的欢乐,很动感情,期待着出现奇迹——他觉得他从天上跌落到污泥里,犹如那个醉鬼跌进水沟里一样。只要这样开始,就能这样结束。什么奇迹也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圣地里只有一片荒凉。
二
彼得喜欢彼得戈夫,其程度不次于“乐园”。他每年都在那里度夏,亲自监督建造“令人赏心悦目的花园、菜畦、瀑布和喷泉”。
“要使一个瀑布水流四溅,”沙皇指示说,“另一个水流平缓,像一面镜子似的落到地上;做几个小瀑布,形成一个水的金字塔;最大的一个瀑布上前方,安放一组雕塑:赫拉克勒斯斗九首怪蛇许得拉,从蛇的头部往外淌水;还要有海神涅普顿,让他驾驭一辆由四匹海马拉的车,马的嘴里也往外淌水,台阶上安放特里同,让他们吹奏号角,进行各种水上游戏。让人把每一个喷泉都绘成设计图,其余的好去处,也要像法国和罗马花园那样,绘成图。”
彼得戈夫正值五月的白夜。海滨的水面平滑如镜。贝壳形的云朵泛着玫瑰色的光辉,把蓝天染成绿色,黑色的云杉和黄色的宫墙在这个背景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分明。宫殿昏暗的窗户如一只只瞎了的眼睛,反射出永不熄灭的晚霞凄凉的光辉。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好像是苍白的,暗淡的;绿色的草木变成灰色,犹如灰烬,花朵仿佛凋谢了,褪了颜色。花园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喷泉在睡眠。只有长着苔藓的瀑布台阶以及人工岩洞拱顶的多孔石上,往下滴答着水珠,好像一滴滴眼泪。起雾了,无数的大理石神像——全体复活了的奥林波斯众神,在雾中泛白,好像是幽灵。在这极北的大地边缘,在北海之滨,白夜如同冥界的黑昼,业已死去的埃拉多斯 1 苍白的幽灵流露出无限悲哀。他们好像是复活之后又已第二次死去,今后不再会复活了。
皇上的“开心宫”——一栋荷兰式的砖房紧靠着海滨,花园里的树木修剪得整整齐齐。这里也是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只有一个窗户亮着:沙皇的办公室里点燃着蜡烛。
彼得和阿列克塞面对面地坐在办公桌前。在烛光和晚霞的双重照耀下,他们的脸色跟这白夜一样,是苍白的。
沙皇返回彼得堡以后首次审讯儿子。
皇太子平静地回答着,仿佛是在父亲面前已不再感到害怕,只感到疲劳和无聊。
“世俗官员和宗教界人士中间,有谁了解你的反叛打算,你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再什么都不知道了。”阿列克塞回答道,这已是第一百次了。
“可说过这样一类的话,诸如:我蔑视所有的人——黎民百姓都拥护我?”
“也许喝醉酒时说过。全都记不得了。我喝醉的时候总是胡说八道,嘴上不戴笼头,和同伙们在一起不可能不说些反叛的话,所以有可能向人胡诌一些这类的话。爸爸,你自己也知道,谁都可能喝醉过……这都是没有意义的胡扯!”
他看了父亲一眼,露出一种古怪的冷笑,让彼得感到不寒而栗,觉得在他面前的仿佛是个疯子。
彼得在文件堆里翻腾一阵,从里面取出一份来,拿给皇太子看。
“这可是你亲笔写的?”
“是我写的。”
那是在那不勒斯写的一封信的草稿,是写给高级僧侣和元老们的,要求他们不要遗弃他。
“可是自愿写的?”
“不是自愿。是申鲍伦伯爵的秘书凯勒逼着写的。他说,‘因为有消息说你死了,就得写,要是不写,我们就不再收留你’——没有结果,我没写完。”
彼得指着信中的一处,那里有这样一句话:
“现在请诸位现在不要遗弃我。”
“现在”一词重复了两次,都抹去了。
“‘现在’指的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后来又抹掉了?”
“不记得了。”皇太子回答道,脸色煞白。
他知道,这个抹掉的“现在”是唯一的关键,能揭开他思想的秘密,能让人了解他在叛乱、父亲的死、谋杀他等方面的想法。
“真的是被迫写的吗?”
“真的。”
彼得站起来,走进隔壁房间,唤来听差,吩咐几句,然后回来了,重新坐到椅子上,把皇太子最后的供词记录下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门开了。阿列克塞轻轻地叫了一声,好像是要失去知觉。阿芙罗西妮娅出现在门口。
他自从离开那不勒斯一直没有见到过她。她的肚子已经不再隆起。可能是在要塞里分娩了,她抵达彼得堡以后立刻就被关押在那里,这是他从雅科夫·多尔戈鲁基那里了解到的。
“‘银子’在何处?”皇太子思忖着,他浑身颤抖,准备向她奔过去,可是见到父亲的严厉目光,便僵住了,只能用眼睛去看她。可是她并没有看他,好像是根本就没有见到他。彼得和蔼地对她说:
“皇太子说,给高级僧侣和元老们的信不是自愿写的,是恺撒手下的人强迫他写的,费奥多罗芙娜,这是真的吗?”
“不对,”她平静地回答道,“是他一个人写的,他写的时候没有任何外国人在场,只有我和皇太子。他告诉我,他在写信,要暗中寄往彼得堡,高级僧侣和元老们能互相传阅。”
“阿芙罗西妮娅,阿芙罗西尤什卡……你说些什么呀?……”皇太子惊恐地嘟哝着。
“她不知道,她忘记了,我想她是记混了,”他转向父亲,又流露出那种古怪的冷笑,让彼得感到不寒而栗,“我当时寄给首相秘书的是进攻贝尔格莱德的计划,而不是那封信……”
“正是那封信,皇太子。你是当着我的面封上的。我能忘吗?我亲眼看见了。”她照旧心平气和地说,可是突然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跟三年前在维雅节姆斯基府上他醉醺醺地挥动着刀子扑上去强奸她时一样。
他根据这目光明白了,她把他出卖了。
“儿子,”彼得说,“我想你看出来了,这可是事关重大。如果说那些信是你自愿写的,很显然,你不仅在思想上有叛乱的打算,而且阴谋付诸行动。可是你在以前的供词中却隐瞒了这一切,这并非由于忘记了,而是有意的,打算将来东山再起。然而,我们在上帝面前不愿意让自己的良心不洁净,不想轻信重刑之下的口供。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是自愿写的,是真的吗?”
皇太子沉默不语。
“我很可怜你,费奥多罗芙娜,”彼得说,“可是没法子。我得动刑。”
阿列克塞看看父亲,又看看阿芙罗西妮娅,明白了,如果他皇太子拒不承认,她就逃脱不掉受刑。
“是真的,”他低声说,勉强可闻,刚一说完,恐惧就立刻消失了,他又感到毫不在乎了。
彼得的眼睛闪烁着高兴的光芒。
“‘现在’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为了让百姓中间有更多的人拥护我,需要求助于报刊,公布梅克伦堡叛乱的消息。可是后来,我觉得不好,就抹掉了……”
“就是说,你高兴发生叛乱?”
皇太子没有回答。
“既然高兴,”彼得仿佛是听到了回答,继续说道,“那么我想,就不会没有打算:是不是要直接加入叛乱的一伙?”
“如果派人来找我,我就去。我想在你死后就会派人来的,为此……”
他停顿下来,脸色更加煞白,最后费力地说:
“为此,想要谋杀你,而为了把你活着推翻,我没想……”
“活着是在什么时候?”彼得急忙小声问道,盯着儿子的眼睛。
“如果有力量,活着也可能。”阿列克塞也小声回答道。
“凡是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彼得又转向阿芙罗西妮娅。
“皇太子一直热衷于继承皇位,”她开口说,速度很快,语气坚定,好像是在复述背得很熟的话,“他的出走似乎是由于皇上想方设法不让他活。他听说你的小皇子彼得·彼得罗维奇生病了,就对我说:‘你瞧,爸爸做他自己的那一套,而上帝则做自己的一套!’他把希望寄托在元老们身上,说:‘我要把老的都撤掉,按照自己的意愿挑选一批新的。’每当听到什么兆头,或者在报纸上读到彼得堡很平静,他便说,这种兆头和平静可不是无缘无故的:‘不是父亲得死,就是要发生叛乱……’”
她又说了很久,提到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的一些话,揭露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内心秘密。
“托尔斯泰先生到了那不勒斯之后,皇太子想要脱离恺撒的庇护,去投奔罗马教皇,可是我制止了他。”阿芙罗西妮娅最后说。
“全都属实吗?”彼得问儿子。
“属实!”
“好,费奥多罗芙娜,你可以走啦。谢谢你!”
沙皇把手伸给她。她吻了他的手,转过身去想走。
“亲爱的!亲爱的!”皇太子又突然全身向她探去,嘟哝着,好像是说梦呓,自己也记不清说了些什么,“再见,阿芙罗西尤什卡!……也许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主和你同在!……”
她什么都没回答,也没有回头看看。
“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他小声补充道,没有斥责,只是感到无限惊奇,然后用双手把脸捂上,听见她走出以后门关上了。
彼得装作阅读文件的样子,偷偷地看了儿子一眼,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这是深夜最寂静的时刻,但像白天一样明亮,所以这寂静就显得更深沉了。
皇太子突然把手从脸上拿开。脸色吓人。
“婴儿在哪儿?……婴儿在哪儿?……”他说,眼睛盯着父亲,眼神呆滞,射出光芒,“把他怎么处理了?”
“什么婴儿?”彼得没有立刻明白过来。
皇太子指了指阿芙罗西妮娅走出去的门。
“死了,”彼得说,没有看儿子,“生下来就是死胎。”
“你说谎!”阿列克塞叫喊起来,举起双手,好像是在威胁父亲,“给弄死的,是给弄死的!……给掐死了,再不就是像狗崽子似的给扔到水里了!……他是个无辜的婴儿,为什么连他也不放过?……是个男孩,对吧?”
“是男孩。”
“要是上帝能让我登上皇位,”阿列克塞若有所思地继续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会让他当上皇位继承人……想要给他取名为伊万……约安·阿列克塞耶维奇沙皇……尸体,尸体在哪儿?……扔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说!……”
彼得默不作声。
皇太子抓住自己的头发。他的脸扭曲了,变得通红。
他想起了沙皇的一种习惯:把死婴用酒精泡上,与别的“畸形者”一起放在珍宝馆里收藏。
“在瓶子里,在瓶子里,泡在酒精中!……俄国沙皇的继承人像条青蛙,给泡在酒精里了!”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如此古怪,彼得感到不寒而栗。他又想:疯子!他感到一阵厌恶和惊恐,就像他每逢见到蜘蛛、蟑螂和其他爬虫所体验到的那样。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惊恐变成了愤怒:他觉得儿子在嘲弄他,故意装疯卖傻,以便隐瞒自己的恶行。
“你还有什么事?”他重又开始审讯,仿佛是并没有察觉到皇太子所发生的情况。
皇太子停止大笑了,很突然,跟他开始笑时一样,他把头靠在椅子靠背上,脸色煞白而消瘦,像个死人。他默默无言地看着父亲,目光呆滞。
“既然你曾寄希望于黎民百姓,”彼得继续说,抬高了声音,竭力保持镇静,“你是否派人到百姓中间去进行煽动,或者你是否听见过有什么人谈到百姓要叛乱?”
阿列克塞沉默不语。
“回答!”彼得喊道,他的脸痉挛地抽搐着。
阿列克塞的脸也抽动一下。他竭力咬紧嘴唇,说道:
“全都说过了。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彼得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跳了起来。
“放肆!……”
皇太子也站起来,盯着父亲。一瞬间,他们俩又彼此相像起来,几乎是一模一样。
“你吓唬什么,爸爸?”阿列克塞小声说,“我不怕你,什么都不怕。你已经得到了我的一切,全都给毁了,灵魂和肉体。再没什么可怕的了。除非是杀了。那又怎样,杀吧!我不在乎。”
不慌不忙的冷笑使他的嘴唇扭曲了。彼得在这冷笑里感到了无限的轻蔑。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吼叫起来,向儿子扑过去,抓住他的喉咙,把他按倒在地,勒他的脖子,用脚踩他,用棒子打他,同时继续发出非人的吼叫声。
皇宫里的人都醒了,忙碌起来,东跑西颠,但是没有任何人敢到沙皇这里来。人们只是脸色苍白,画着十字,走到门前,偷听从里面传出来的可怕声音:好像是那里有一头野兽在吃一个人。
皇后在上宫里睡觉。她被唤醒了。她没有穿好衣服,便急匆匆地赶到这里,但是也不敢走进去。
只是等到寂静下来之后,她才开开门,先往里面瞧了一眼,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悄悄地站到丈夫的背后。
皇太子躺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觉,沙皇坐在安乐椅上,也休克了。
打发人把御医布留蒙特罗斯特请来。皇后担心沙皇把儿子打死了,但御医却让她放心。皇太子被打得很重,但是伤势并不危险。他很快就苏醒过来,并且很平静。
沙皇的情况却比儿子要糟。差不多就是把他抬到卧室去的,他痉挛得很厉害,布留蒙特罗斯特担心他会瘫痪。
但是,他上午情况好转,晚上已经起床了,不顾卡简卡的苦苦哀求和御医的警告,下令备船,到彼得堡去了。皇太子也给押送去了,用的是另一条带篷的小艇。
翌日,5月14日,向百姓宣读了关于皇太子的第二道诏书,说皇上应允宽恕儿子,“彼如能真心悔罪,毫无隐瞒;然而彼却践踏父皇之仁慈,隐瞒借助外国势力或通过叛乱而篡夺皇位之企图,故不可宽恕矣”。
当日,指派最高法庭审理皇太子的叛国罪行。
过了一个月,6月14日,皇太子被押解到彼得保罗要塞的驻军地,关进特鲁别茨科伊炮台。
注解:
1古希腊人对其国家的自称,后来一度成为希腊国家的正式名称。
三
致诸位都主教、大主教、主教以及其他至圣者:
吾子反对吾等,实属举世罕见之罪行,诸君对此已早有所闻,吾身为其父同时身为其君,对彼拥有足够之权力,尤其根据俄国法律(在父与子之间充当裁判者,完全可以为私人报仇),本可无须与他人商议而按照自己之意旨,对其罪行进行惩处,然而吾敬畏上帝,唯恐造孽,因为当事者迷,犹如医生不知自己之病情也:彼虽医道高明,也难于治本人之疾,而延请他人;故吾将个人之病委托于诸君,担心死亡而祈求诸君为之医治。吾如亲自医治,难免误诊。吾曾以上帝之名义发誓,在书信中应允宽怨吾子,后又口头肯定之,彼如能真实说出自己之罪过。然而,彼却隐瞒最重要之事和阴谋掀起叛乱以反对吾身为其父和身为其君之企图,吾牢记上帝之言,遇到此类事情当询问神职,如《第二法规》第十七章所言,盼望诸位至圣者身为上帝圣言之导师根据《圣经》教诲吾,依照押沙龙的先例,按照神律,吾子之罪恶企图该受到何种惩罚。恳请诸君在书中签名,以使吾在本案中不受良心之折磨。诸君皆为神训之遵守者、基督之忠实牧人和祖国之祝福者,吾寄厚望于汝等,并以上帝与神圣教会之名义恳求诸君坦诚而秉公决断。
彼得
各位高级僧侣回信说:
本案归世俗法庭裁决,而非宗教法庭也,最高掌权者无须由国民裁决,可根据自己之考虑行事,不必与下级商议,然而陛下既然吩咐,吾等于《圣经》中找到几处,与此几无先例之可怕案件相似,兹禀报陛下。
接下去便摘抄了《旧约》和《新约》,最后重申:
本案非由吾等裁决;何人能令吾充当审判吾等主宰者之法官焉?手足只能听从头脑之教诲并受其主宰,岂能教训头脑乎?况且吾等之法庭实乃灵魂法庭也,而无涉血肉之躯;宗教法庭所拥有者乃精神之剑,而非铁剑之权力。然而吾等以应有之顺从,关注至高无上君主之议论以及皇上之所作所为,兹伏呈如下:彼如根据其罪恶之程度,欲惩处该堕落者,可循《旧约》之先例;如欲宽恕,则有基督之垂范,彼接纳其浪子并予以仁慈。简言之:王的心在上帝手中。选择上帝之手所伸向之处。
签名的有:
温顺之斯捷凡,梁赞斯基都主教
温顺之费奥凡,普斯科夫斯基大主教
还有四位大主教、两位希腊都主教,斯塔甫罗波尔斯基和菲凡德斯基、四位修士大司祭,其中包括费多斯卡,以及两位修士司祭——他们都是即将成立的圣主教公会的成员。
神父们对于皇上的主要问题——宽恕儿子的誓言问题却根本没有答复。
彼得阅读这篇议论时,体验到一种可怕的感觉:好像是他想要依靠的东西,如朽木一般,在他脚下坍塌了。
他达到了他所希望的,但也许是太好了:教会完全服从沙皇,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整个教会就是他本人。
而皇太子就这篇议论则苦笑着说:
“这些温顺者比小鬼还狡猾!还没有建成宗教机关,但已学会了宗教政治。”
他再一次感到,教会对于他来说已不是教会了,他想起了基督的话:“你是彼得,是磐石,我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上。”
“你年少的时候,自己系上带子,随意往来;但年老的时候,你要伸出手来,别人给你系上带子,并带你到你不愿意去的地方。”
四
最高法庭第一次会议定于6月17日在元老院的会见厅举行。
法官有各部大臣、元老、将军、督军、近卫军和海军大尉、少校、上尉、中尉、少尉、军事专员、新设的各部委长官、大贵族、御前大臣、御前侍臣——文职和军职官员总共一百二十七人——显贵们说,鱼鳖虾蟹全都上来了。有些人甚至目不识丁,因此不能在判决书上签字。
法官们在三位一体教堂向圣灵做了午祷,祈求上帝在这个难于审理的案件中予以帮助,然后从教堂来到元老院。
大厅里门窗全都敞开,不仅为了空气新鲜——这一天天气炎热,雷雨将至,而且也为了让法庭做出全民性的样子来。然而却戒备森严,邻近的街道上设置了障碍物,用拦路杆封闭了交通——一营御林军荷枪实弹在广场上站岗,不准“卑贱的百姓”通行。
四名军官手持明晃晃的长剑,把囚犯皇太子从要塞押来。
会见厅里,一排排铺着红呢的长桌,摆成四方形,桌旁坐着法官。这里本来摆着皇帝的宝座,但是沙皇并没有坐到那儿去,而是坐到法官席上首的一把普通扶手椅上,跟皇太子面对面,好像是原告和被告一样。
宣布开庭以后,彼得站起来,说道:
“各位元老先生以及其他各位法官!我请求诸位认真审理本案,切莫忧心忡忡,也不要迎合讨好,绝对不必担心本案如从轻发落会使我反感,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也不要考虑诸位是在审判我的儿子,因为我是一国之君而对审理有所影响;不要看人,而要面对真理,不要损害自己的和我的灵魂,让我们的良心在可怕的末日审判时能保持纯洁,并使祖国免遭灾难。”
副首相沙菲罗夫宣读起诉书,一一列举了皇太子的所有罪行,其中既有以前宣布过的,也有新发现的,亦即他在第一次刑讯中所隐瞒的。
“你承认自己有罪吗?”缅希科夫公爵问皇太子,他被任命为审判长。
所有的人都以为皇太子会像以前在莫斯科大殿里那样,跪倒在地,哭泣着乞求宽恕。可是他却站了起来,以安详的目光环视一下法庭,于是大家明白了,这回可不会是那样了。
“我是否有罪,不应该由你们来审判我,唯有上帝才能审判我,”他开口道,大厅里立刻寂静下来;连呼吸声都能听得见,“没有自由的意志,怎能真实地审判呢?而你们的意志又在哪里?你们都是皇上的奴才——眼睛盯着他的嘴:他怎么吩咐,你们就怎么说。法庭只是有其名,而无其实——无法无天和专横暴虐!你们都知道一则寓言吗?说的是羊羔和狼是怎样打官司的。而你们的法庭就是狼的法庭。不管真理如何在我这一边,你们反正都要审判我。但是,假如不是你们,而是全体俄国人民来审判我和爸爸的是与非,那么那个法庭就会和这里大不一样。我曾可怜过人民。彼得是个沉重的庞然大物——在他的重压之下,人们连气都喘不过来。有多少人被杀死了,流了多少血!大地在呻吟。你们难道没有看见,没有听见?……有什么好说的!你们算是什么元老——只不过是沙皇的奴才而已,卑鄙下流,全都卑鄙下流,无一例外!……”
气愤的嘟哝声压过了皇太子最后的一些话。但是任何人也不敢制止他。大家全都注视着沙皇,等着看他说什么。可是沙皇却默不作声。在他那呆滞的,仿佛变成石头的脸上,没有一块肌肉在动。只有那双眼睛睁得很大,燃烧着火光,盯着皇太子的眼睛。
“你怎么不说话,爸爸?”他突然朝着父亲说,露出无情的冷笑,“你听到真理觉得很不习惯吧?你下令把我的脑袋砍掉,我就一句话也不说了。既然你想要审判,那么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你就得听着!当初你诱骗我从恺撒的庇护中回来,不是以上帝的名义发誓宽恕一切吗?可是如今誓言在哪里?你在全欧洲面前丢尽了脸面!堂堂的俄国专制君主原来是个背叛誓言者,是个撒谎者!”
“不能让他说!侮辱陛下!精神失常了!押下去!”人声鼎沸起来。
缅希科夫跑到沙皇面前,伏在他耳朵上说了几句。可是沙皇却沉默不语,好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发呆,像是个木桩,他那张死人般的脸如同泥雕的。
“你是第一个把儿子的鲜血,把俄国沙皇的鲜血洒到断头台上的!”皇太子又说了起来,好像是他已经不再是代表个人在讲话:他的话听起来如同预言,“这鲜血从一个头上溅到另一个头上,直到最后一个沙皇,我们整个家族都将在鲜血中毁灭。上帝由于你而将惩罚俄国!……”
彼得慢慢地动了一下,很艰难,付出了难以置信的努力,好像是要摆脱一副可怕的重担而站起来;最后终于站了起来,脸由于痉挛得很厉害而变形了——仿佛是泥雕的脸获得了生命——嘴唇张开了,从喉咙里冲出来受压抑的嘶哑声音:
“闭嘴,闭嘴……我诅咒你!”
“你诅咒我?”皇太子狂怒地叫喊着,向沙皇扑过去,向他的头上举起双手。
所有的人全都惊呆了。好像是他要殴打父亲,或者要向他脸上吐唾沫。
“你诅咒?……我还要诅咒你哩……你这个恶鬼,杀人凶手、野兽、反基督!……你要受到诅咒,受到诅咒,受到诅咒!……”
彼得一头栽倒在椅子上,向前伸着双手,好像是在躲开儿子而自卫。
所有的人全都跳起来。出现了混乱,如同发生火灾或者凶杀一样。一些人去关闭门窗;另一些人从大厅里往外逃;还有一些人把皇太子包围起来,把他从父亲身旁拖开;也有一些人急急忙忙地去帮助沙皇。他犯病了。癫痫发作了,就像一个月以前在彼得戈夫那样。法庭宣布休会。
可是那天夜里,最高法庭又开会了,决定对皇太子施加刑讯。
五
刑讯被告的程序是这样的:
为了对罪犯进行刑讯,设有专门地点,称作拷刑室,围以木栏,搭有篷盖,刑讯时有法官、秘书和记录供词的书吏在场。
拷刑室内设有拷刑架,由三根木桩构成,其中两根埋入地里,第三根横架在上部。
确定了时间之后,刽子手来到拷刑室,带着刑具,即枷锁,上面缚着一根长绳,还有鞭子和皮带。
法官们到达拷刑室之后,刽子手把长绳挂到拷刑架的横梁上,把受刑者的双手背过去,夹在枷锁里,在辅助人员帮助下把他吊起来,使受刑者离开地面,背着双手悬在空中;然后用皮带捆绑双腿,再捆在拷刑架的一根柱子上;他被抻起来,一边用皮鞭抽打,一边审问他的罪行,该犯所说的一切皆记录在案。
6月19日上午,皇太子被押到拷刑室,他还不知道法庭的判决。
刽子手康德拉什卡·鸠军走过来,说:
“脱衣服!”
他仍然还没有明白。
康德拉什卡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皇太子回头看看他,这才明白了,但好像是并没有害怕。他的心里空空的。他觉得自己如在梦中;他的耳朵里响起早先那支梦中的歌:
熊熊的火烧得正旺,
锅里的水翻滚沸腾,
他们正在磨刀霍霍,
准备要把你宰杀。
“吊起来!”彼得对刽子手说。
皇太子被吊在拷刑架上。抽了他二十五鞭子。
过了三天,沙皇派托尔斯泰去提问皇太子:
“你今天下午去一趟,向他提出下列问题,记下供词,不是为了刑讯,而是为了了解情况:
“第一,他不听我的话,丝毫不愿意做有益的事,明知不应该这样,是罪过,可原因是什么?
“第二,为什么无所畏惧,不害怕惩罚?
“第三,为什么想通过另一种途径,而不是通过听话来取得皇位继承权?”
托尔斯泰走进关押皇太子的特鲁别茨科伊炮台监狱时,他正躺在木板床上。布留蒙特罗斯特在给他包扎,检查脊背上的鞭伤,解下旧的绷带,换上敷药的新绷带。御医受命尽快把他的伤势治愈,以便进行下一次刑讯。
皇太子在发烧,说着谵语:
“费奥多尔·弗兰佐维奇!费奥多尔·弗兰佐维奇!快把它赶走,赶走,看在基督的分上……你瞧,它在喵喵地叫,这个可恶的东西,表示亲热,可是然后就要蹿到胸上来,要把你掐死,用爪子把心抠出来……”
他突然清醒了,看了托尔斯泰一眼:
“你要干什么?”
“从你父皇那里来。”
“又要刑讯?……”
“不,不,彼得罗维奇!别害怕。不是刑讯,只是想了解情况……”
“我已经一无所知了,一无所知,一无所知!”皇太子呻吟起来,躺在那里翻来覆去,“离开我吧!把我杀死吧,只求别再折磨我了!如果不想杀死,那就给些毒药,或者给一把剃刀,我自己来……只求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
“你这说哪儿去啦,皇太子!上帝与你同在,”托尔斯泰以柔和的目光看着他,用柔和的声音小声说,“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反复研磨,多出面粉。别吵别闹。平平安安,和和睦睦。人生在世,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都是些日常琐事。上帝忍耐了,这样吩咐我们嘛。难道你以为我不可怜你吗,亲爱的?……”
他掏出那个永不离身的绘着阿尔卡吉亚牧童和牧女的烟盒,闻了一捏鼻烟,抹去了眼泪。
“噢,可怜,我的心肝,真可怜你,甘愿把灵魂贡献给你!……”
向他弯下身去,快速而小声地补充道:
“信不信由你,我一向希望你好,现在也还是希望……”
皇太子瞪着双眼,目光直挺挺地盯着他,他突然哽住了,没有把话说完。皇太子慢慢地从枕头上抬起头来:
“叛徒犹大!这就是你所说的好!”他向托尔斯泰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低沉地呻吟着——可能是绷带脱落了——趴在床上。
御医奔过来急救,向托尔斯泰喊道:
“您离开吧,让他安静一会儿,否则我对一切后果概不负责!”
皇太子又说起谵语来:
“你瞧,目不转睛……两只大眼睛像是蜡烛,胡子支棱着,跟爸爸的一样……去,去!……费奥多尔·弗兰佐维奇!费奥多尔·弗兰佐维奇!快把它赶走,赶走,看在基督的分上……”
布留蒙特罗斯特给他闻了酒精,在头上敷了冰。
他最后终于又苏醒过来,看了托尔斯泰一眼,已经不带丝毫的愤怒,看来是忘了所受的侮辱。
“彼得·安得烈伊奇,我知道你的心很善良。做个朋友吧,为自己而向上帝祷告吧。你求求爸爸准许我跟阿芙罗西妮娅见上一面吧……”
托尔斯泰小心翼翼地把嘴唇挨到他那只缠着绷带的手上,由衷地流出了眼泪,因此声音颤抖地说:
“我一定请求,一定请求,亲爱的,你要怎么的,我全都照办!可是我们还是得想法按照问题要点逐一地回答。问题并不多,总共只有三点……”
他读了沙皇手书的问题。
皇太子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有什么好回答的,安得烈伊奇?我全都说了,上帝做证,全都说了。头脑里没有话,也没有思想。完全麻木了……”
“没关系,没关系,老弟!”托尔斯泰很着急,移动了桌子,拿出纸、笔和墨水,“我来说给你,你只是写就行……”
“他能写字吗?”托尔斯泰对御医说,看了他一眼,御医在这目光中看到了沙皇的坚决目光。
布留蒙特罗斯特耸耸肩,暗自思忖道:野人!然后从皇太子的右手上解下绷带。
托尔斯泰口述。皇太子艰难地写着,字迹歪歪斜斜,停顿好几次;由于虚弱而感到头晕,笔从手中掉下来。于是布留蒙特罗斯特给他服了兴奋剂。但是托尔斯泰的话却比兴奋剂更起作用:
“你会和阿芙罗西尤什卡见面的。也可能彻底宽恕,允许结婚!写吧,写吧,亲爱的!”
于是皇太子又写了起来。
1718年6月22日,按照托尔斯泰先生所提问题要点,回答如下:
第一,我不听父亲的话,是因为我自幼便和妈妈以及使女们一起生活,除了室内的娱乐,什么都没有学到,再就是学会了诉苦,我本来天生就好诉苦。我父亲关心的是让我学到皇子应该了解的事情,让我学习德语和其他科学,但我对此非常反感,毫无兴趣,因此非常懒惰,只是混日子。父亲当时常常外出征战,不在我身边,而我身边的人看到我只喜欢诉苦以及跟僧侣和平民百姓谈话,常常去找他们喝酒,他们不仅不禁止我做这一切,而且自己也和我一起这么做。让我疏远了父亲,也渐渐离开了父亲的军务和其他事业,而且他的为人也让我十分反感。
第二,说到我无所畏惧,不听父亲的话而不怕受到惩罚,这并非他故,而仅仅由于我的坏脾气。我自己由衷地承认这一点,我虽然惧怕他,但这并非儿子对老子的那种惧怕。
第三,至于我为什么想通过另一种途径,而不是通过听话来取得皇位继承权,这一点任何人都能很容易判断出来,既然我离开了笔直的大道,在任何事情上都不愿意遵从父亲的意旨,那么除了像我所做的那样,亦即希望借助外国势力来夺取皇位继承权,还能通过别的什么办法呢?如能达到这种地步,恺撒开始付诸行动,如对我所允诺的那样,用武力为我夺取俄国皇位,那么我则会不惜一切去夺取皇位,具体地说,如果恺撒希望俄国军队帮助他反对某个敌人,或者希望得到大笔金钱,那么我就会按照他的意旨去做,还会赏给他的大臣和将军们大量礼物。而他的军队既然帮助我夺取俄国皇位,那么我就要提供给养,总而言之,我将不惜一切,只求实现我的意愿。
阿列克塞
签了名之后,他突然醒悟过来,如梦方醒,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不禁惊恐起来。他想要叫喊说,这是谎言,想要把纸抓过来撕碎。可是舌头和手脚都被捆绑住了,好像一个被活埋的人,什么都能听见,什么都能感觉到,可是却动弹不得,犹如在噩梦之中。手脚动弹不得,嘴里说不出话来,他眼巴巴地看着托尔斯泰把那张纸叠起来,装进衣袋里。
这份最新的供词于6月24日在元老院宣读,最高法庭根据它做出如下判决:
吾等,如下签名者,大臣、元老以及军职与文职官员,经过认真审理,根据基督教徒之良心,按照《圣经·旧约》和《圣经·新约》之教诲,根据福音书和使徒、圣父和教会导师之圣训,依照罗马、希腊恺撒和其他基督教国君之条款以及俄国之法律,毫无任何争议,一致同意做出如下判决:前皇太子阿列克塞阴谋叛乱,反对其父皇,多年以来一直图谋篡夺国家之皇位,在其父皇健在之时不仅企图通过叛乱,而且妄图借助外国恺撒及其军队颠覆整个国家,特此将其判处死刑。
六
当天,对他又进行了刑讯。抽了十五鞭子,没等结束就把他从拷刑架上解下来,因为布留蒙特罗斯特宣称,皇太子有可能死于皮鞭下。
夜里,他的病情恶化,看守军官害怕了,跑去报告要塞司令,说皇太子要死了,可别让他不经忏悔就死去。司令派驻军神甫玛特菲去给他举行忏悔仪式。可是他不愿意去,哀求司令说:
“别让我去啦,大人!我不习惯做这种事。这是皇家的事,很可怕。要负责任的——躲也躲不掉。我有老婆和儿女……开开恩吧!”
司令答应一切责任全由他承担,于是玛特菲神甫便勉勉强强去了。
皇太子处于昏迷状态,认不出人来,说着谵语。
他突然睁开眼睛,盯着玛特菲神甫。
“你是什么人?”
“驻军神甫玛特菲。派我来给你做忏悔。”
“忏悔?……可是神甫,为什么你长着牛头?……你瞧,脸上全是毛,头上有角……”
玛特菲神甫沉默不语,垂下目光。
“怎么样,太子殿下,做忏悔好不好?”他终于说,畏葸地希望他不拒绝。
“神甫,沙皇有令,凡是忏悔时暴露出来的背叛或暴乱,你们忏悔师皆得向保密局报告,你可知道吗?”
“知道,殿下。”
“如果我向你泄露什么,你会报告吗?”
“有什么法子呢,太子?我们由不得自己……有妻儿老小……”玛特菲嘟哝着说,心里想:瞧吧,真糟糕!
“滚,滚,滚,离开我,牛头!”皇太子气愤地叫喊,“俄国沙皇的奴才!下流坯,全都是下流坯,无一例外!曾经是雄鹰,可是却成了戴轭的牛!把教会出卖给反基督了!我要不经忏悔而死,不领你的圣餐!……蛇的血,撒旦的肉……”
玛特菲神甫惊恐地向后退去。他的手哆嗦起来,差点儿没把盛圣餐的碗掉到地上。
皇太子看着这只碗,重复着分裂派长老的话:
“你可知道,你们的圣饼可像什么东西?像是倒在城里街道广场上的死狗!只要领了圣餐——这个人就能获得生命:你们的圣餐可真是万能——是砒霜,要不就是升汞;很快就渗进骨髓和大脑里去,一直渗进灵魂——然后你就在火焰地狱里休息吧,在地狱之火里呻吟吧,就跟不可救药的罪人该隐一样……你们想要毒死我,我可不干!”
玛特菲神甫逃跑了。
一只变形的黑猫跳到皇太子的脖子上,要掐死他,用爪子挠他的心。
“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呀,你为什么离弃我?”他受着濒死的折磨,呻吟着,躺在那里翻来覆去。
他突然感到,床上,刚刚玛特菲神甫坐过的那个地方,如今坐着另一个人。他睁开眼睛看去。
这是一个须发皆白的小老头。他低着头,皇太子看不清他的脸。老头既不像圣母报喜大教堂保管祭物的神甫伊万,也不像百岁的养蜂爷爷,阿列克塞曾经有一次在下城区森林的深处遇见过他,他当时坐在自己蜂场的蜂箱中间晒太阳,他白发苍苍,浑身散发着蜂蜜和蜂蜡味;他的名字也叫伊万。
“你是伊万神甫?还是老爷爷?”皇太子问道。
“伊万,伊万——正是我!”老头亲切地说,微笑着,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像是蜜蜂的嗡嗡声,或者远处传来的祈祷钟声。皇太子听着这声音,感到既恐惧又甜蜜。他竭力想看清老头的脸,却不能看清。
“别害怕,别害怕,孩子,别害怕,亲爱的,”他说,声音更低了,更亲切了,“主派我来看你,他自己很快也将随我而来。”
老头抬起头来。皇太子这才看清了,只见他的脸很年轻,认出了他是雷子约翰。 1
“基督复活了,阿寥申卡!”
“真的复活了!”皇太子回答道,一股兴高采烈之情充溢了他的灵魂,好像是复活节那天在三位一体大教堂做晨祷时一样。
约翰手里拿着的好像是太阳:那是盛着血和肉的圣餐碗。
“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
他给皇太子领了圣餐。太阳进入他的体内,他感到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疼痛,没有死亡,只有永生,永恒的太阳——基督。
注解:
1耶稣的使徒,西庇太之子,耶稣给他及其兄弟雅各起名叫半尼其,意即“雷子”。
七
第二天早晨,布留蒙特罗斯特检查病人时,大吃一惊:竟然不发烧了,伤口愈合了;病情好转得如此突然,简直是奇迹。
“呶,上帝保佑,上帝保佑,”这个日耳曼人高兴了,“这回可以长命百岁了!”
皇太子一整天都感觉很好;安详的高兴表情一直没有从他的脸上消失。
中午向他宣读了死刑判决书。
他听的时候心情平静,画个十字,询问哪一天行刑。回答他说,日子还没有定下来。
送来了午饭。他吃得很有胃口。后来他要求把窗户打开。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好像是春日。随风飘来水和草的气味。窗下,要塞的墙缝里长着蒲公英,开着黄色的花。
他向窗外看了很久:只见小燕子欢快地叫着,飞来飞去;从监狱的铁窗往上望去,只见天空那么碧蓝,那么深邃,他自由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见到过。
傍晚的时候,夕阳照亮了皇太子床头的白墙。他觉得在这白光里见到了那个须发皆白的小老头,只见他的脸很年轻,微笑着,手里端着圣餐碗,像太阳一样。他看着他,慢慢睡着了,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详,这么香甜了。
第二天是6月26日,星期四,早晨八点钟,沙皇、缅希科夫、托尔斯泰、多尔戈鲁基、沙菲罗夫、阿普拉克欣以及其他几个大臣来到驻军拷刑室。皇太子十分虚弱,把他从囚室抬到拷刑室。
又问他:“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有没有诬陷谁,有没有袒护谁?”可是他已经什么都不回答了。
把他吊到拷刑架上。打了他多少鞭子,谁都不清楚——打的时候没有数。
打了头几鞭子之后,他突然不出声了,不再呻吟,不再哎呀地叫了,只是四肢绷紧,僵直,好像是麻木了。他的目光明亮,脸色安详,但不知为什么,就连对痛苦最熟视无睹的人在这种安详中也都感到一种惊恐。
“不能再打了,陛下!”布留蒙特罗斯特伏在沙皇耳朵上说,“可能死掉。而且毫无用处。他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昏厥……”
“什么?”沙皇惊奇地看了御医一眼。
“昏厥——这是一种状态……”御医开始用德语解释。
“你自己就是昏厥,傻瓜!”彼得打断他,转过身去。
刽子手为了歇口气而停顿了片刻。
“为什么闲着?打!”沙皇叫道。
刽子手又打起来。可是沙皇却觉得他故意不使劲打,可怜皇太子。彼得觉得周围所有的人脸上都露出可怜和愤愤不平来。
“打,打!”他跳起来,愤怒地跺着脚;所有的人都惊恐地看着他:好像是他发疯了,“对你说,使出全副力量来打!你不会打了吗?”
“我一直在打呢。还怎么打?”康德拉什卡暗自嘟哝着,又停了下来,“我们这是俄国人的打法,没有向德国人学过。我们是东正教徒。灵魂要长久承受罪孽吗?打死了也不难。你瞧,只剩下一点儿气了。我想,不是畜生,也是基督徒!”
沙皇向刽子手奔过去。
“等着瞧,龟儿子,我剥了你的皮,你就学会了!”
“好吧,皇上,你就教教吧——随你的便!”他阴郁地皱着眉头看了沙皇一眼。
彼得从刽子手的手里夺过皮鞭。大家都向沙皇奔过来,想要制止他,但为时已晚。他竭尽全力,向儿子抽去。打的技巧并不高明,但很可怕,有可能打断骨头。
皇太子向父亲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仿佛是想要说什么,他的目光使彼得想起了一幅古老圣像上头戴荆冠的圣容的目光,他当初曾在这幅圣像前越过圣子单独向圣父祈祷,并且惊恐地战栗着想道:这是什么意思——子与父?又跟在那里一样,好像是在他的脚下出现一道万丈深渊,从里面吹出一股寒气,他的头发竖了起来。
他克制着惊恐,再一次举起皮鞭,但是感到手指上有黏糊糊的血,这是沾到皮鞭上的,于是他厌恶地把皮鞭扔掉。
大家向皇太子围拢上来,把他从拷刑架上解下,放到地上。
彼得走到儿子身边。
皇太子躺在那里,耷拉着头,半张着嘴,仿佛是在微笑,脸上容光焕发,纯洁而年轻,像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他像从前那样看着父亲,好像是想要说什么。
彼得跪到地上,向儿子弯下身去,抱起他的头。
“没关系,没关系,亲爱的!”
父亲把嘴唇贴到他的嘴唇上。但他已经绵软无力了,头在他的手里耷拉下来;眼睛发黑,目光暗淡了。
彼得站起来,身体摇晃着。
“会死吗?”他问御医。
“也许会活到夜里。”他回答说。大家跑到沙皇跟前,把他领出拷刑室。
彼得突然全身瘫软,变得温顺起来,像小孩子那样听话:往哪儿领他,他就往哪儿走,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在拷刑室的门厅里,托尔斯泰发现沙皇双手沾满鲜血,便让拿洗手盆来。他乖乖地洗了手。水变成粉色。
他被领出要塞,被扶上船,拉回皇宫。
托尔斯泰和缅希科夫寸步不离沙皇。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开心,谈些无关的事情。他平静地听着,回答很得要领。发布指示,签署文件。但是过后却记不起做了些什么,仿佛是在梦中,在昏迷中度过了这段时间。关于儿子,他自己没有谈起过,好像是完全把他忘了。
终于到了晚上六点,托尔斯泰和缅希科夫接到报告,说皇太子处于濒死状态,他们必须就此事提醒给皇上。沙皇无精打采地听着,好像是不明白说的是什么。然而,他毕竟又上了船,到要塞去了。
皇太子从拷刑室给抬回囚室,放到原先的地方。他再也没有苏醒过来。
皇上和大臣们来到濒死者的房间。听说他还没有领过圣餐,便忙活起来,露出惊惶的神色。
打发人去请大教堂的大司祭格奥尔基神甫。他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跟大家一样,也很惊惶,急忙取出备用的圣餐,举行了无言的忏悔仪式,做了祈祷,让人把死者的头抬起来,把圣餐碗和勺子端到他的唇边。但是,他闭着双唇,牙关很紧。领圣餐的金碗碰到牙齿上,在格奥尔基神甫哆哆嗦嗦的手中发出响声。白布上滴上了血滴。所有的人脸上都现出惊惧的神色。
突然间,彼得那张无感觉的脸上闪现出一个愤怒的想法。
他走到神甫跟前,说道:
“放下吧!不必了。”
沙皇觉得死者在向他微笑,这是最后的微笑。
跟昨天的同一时刻一样,也是在同一个地方,即皇太子的床头,夕阳照亮了白墙。那个须发皆白的小老头手里端着圣餐碗,像太阳一样。
阳光熄灭了。皇太子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孩子睡眠时出气那样。
御医摸摸他的手,伏在缅希科夫的耳朵上说了几句。后者画了个十字,庄严地宣布道:“皇太子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殿下逝世了。”
所有的人都跪下,除了沙皇。他一动不动。他的脸比死者的脸更像死人的。
八
“俄国的一切将要以可怕的暴乱而结束,专制君主制也将随之覆灭,因为千百万人为了反对沙皇而向上帝号叫。”汉诺威驻彼得堡公使魏伯报告皇太子之死的消息时写到。
“皇太子并非如此间断言的那样,不是死于中风,而是死于利剑或者斧头,”奥地利皇帝的公使普莱耶尔报告说,“他死的那一天,任何人都不准到要塞去,没到晚上便锁上了大门。一个荷兰木匠在大教堂一座新塔里干活,留在那里过夜而没被发觉,他傍晚时在拷刑室近处从上面看见一些人,并把此事讲给了在荷兰公使馆当接生婆的岳母。皇太子的遗体安放在一具用很糟的木板钉的普通棺材里;头部覆盖着,可是颈部却缠着白布,像刮脸时那样。”
荷兰公使雅科夫·德比给总参谋部打报告说,皇太子死于血管破裂,并说彼得堡担心叛乱。
公使们的信件在邮局被拆开,呈送给沙皇。雅科夫·德比被逮捕,带到使馆司,受到“不公平的”审讯。在彼得保罗尖塔里干活的那个荷兰木匠及其当接生婆的岳母也被关押起来。
为了批驳这些谣言,以沙皇的名义寄给俄国各驻外公使一份由沙菲罗夫、托尔斯泰和缅希科夫起草的关于皇太子之死的通报:
“依据法庭对吾子之判决书,吾身为其父,一方面为该法庭之仁慈功勋,另一方面为其真诚关心国家之完整与未来安全而折服,故不可不对艰巨而重要之本案重申自己之判决。然而,万能之上帝通过自己之意旨和公正之审判,已为吾以及吾家解除疑虑矣,为国家解除危险与耻辱矣,昨日(写于6月27日)剪除吾子阿列克塞之生命,宣读判决书并揭露该犯反对吾与整个国家之诸多罪行之际,彼突发昏厥。虽后来神志复归清醒,并根据基督教之义务履行忏悔与领圣餐仪式,唤吾至彼身边,吾见到彼之懊悔,遂与在场之大臣及元老至其身边,彼真心承认和忏悔反对吾之一切罪行,泪流满面,悔恨交加,请求吾之宽恕,吾根据基督教徒和父母之责任而予以宽恕矣。彼于6月26日午后六时许结束其基督教徒之生命。”
皇太子死后第二天,6月27日,正值波尔塔瓦战役九周年纪念日,像往年一样举行庆祝活动:要塞上升起黄色黑鹰御旗,在三位一体大教堂举行祈祷仪式,鸣放礼炮,在邮政局举行饮宴,而夜间在夏园涅瓦河畔的长廊里,在彼得堡的维纳斯脚下,恰如简报中所说的,热闹非凡,柔和的乐曲声如同从维纳斯王国里传来的爱情叹息声: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我们已经不是没有伤痛……
那天夜里,皇太子的遗体放进棺材里,从监狱的囚室移到要塞司令府邸附近的一栋空木房里。
第二天早晨抬到三位一体大教堂,“各阶层的人,只要是希望,皆允许到皇太子的灵堂去瞻仰遗容和向遗体告别”。
6月29日是星期天,又是节日——沙皇的命名日。又举行祈祷仪式,鸣放礼炮,钟声齐鸣,在夏宫举行午宴;晚上,人们来到海军部,庆祝新造的三桅战舰“老橡树号”下水;在舰船上举行例行的饮宴;夜里放焰火,又是热闹非凡。
6月30日是星期一,举行皇太子葬礼。安魂弥撒庄严肃穆。进行祈祷的有梁赞斯基都主教斯捷凡、普斯科夫斯基大主教费奥凡,还有六名高级僧侣、两名巴勒斯坦都主教、修士大司祭、大司祭、修士司祭、大辅祭和八名教区神甫。出席的有皇帝、皇后、各部大臣、元老、全体军政要职。数不胜数的人围在教堂外面。
棺材覆盖着黑色丝绒,安放在灵柩台上,上面罩着绣金白锦缎,由四名主易圣容军团御林军中士守灵,他们手执出鞘的长剑。
许多高官显宦昨天饮酒过多,还都感到头疼,耳朵里还在响着小丑们的歌声:
妈妈狂舞时把我生下,
在皇上的酒馆里给我施洗。
在这个晴朗的夏日,棺材上蜡烛的暗淡火光和安魂歌低沉的声音显得特别阴森:
“基督哇,让你的奴仆的灵魂安息吧,莫悲伤,莫叹息,生命是永恒的。”
教堂执事悲戚地呼应着:
“我们还要祈祷,让上帝的奴仆阿列克塞的灵魂安息吧,让他的一切罪孽,自觉的和不自觉的,皆得到宽恕吧。”
唱诗班麻木地号叫着:
“安魂的歌声似恸哭:哈利路亚!”
人群中突然有人号啕大哭起来,唱起最后一首歌时,整座教堂都战栗起来:
“无言地,屏息地看着我,来吧,所有爱我的人,最后一次亲吻我吧。”
第一个走过来向遗体告别的是都主教斯捷凡。这个老人勉强支撑着,由两个大辅祭搀扶着。他吻了皇太子的手和头,然后弯下身去,长时间地看着他的脸。斯捷凡在他身上埋葬了他所爱的一切——莫斯科的整个古代、宗主教制、古代教会的自由与宏伟以及自己的最后希望——“俄国的希望”。
宗教界人士之后,沙皇登上灵柩台的台阶。他的脸还是跟死人的一样,近来他天天都是这样。他看着儿子的脸。
这张脸容光焕发而又年轻,仿佛是死后更加容光焕发和年轻了。嘴上的微笑似乎是在说:一切都很好,一切方面全凭上帝的意旨。
彼得那张一动不动的脸经过可怕的努力之后,也在动,仿佛是慢慢在绽裂,最后终于绽开了——这张死人的脸获得了生命,好像是被死者的脸所照亮,也容光焕发了。
彼得向儿子弯下身去,把嘴唇贴到他那冰凉的嘴唇上。然后,他仰脸望天——所有的人都看见他哭了——他画个十字,说道:
“一切方面全凭上帝的意旨。”
他现在知道了,儿子将在上帝的法庭上为他辩护,在那里向他解释他在这里所不能理解的问题:子与父,这是什么意思?
九
跟向外国宫廷宣布的一样,向百姓也宣布说,皇太子死于中风。
可是老百姓不相信。一些人说,他是被父亲打死的。另一些人摇头表示怀疑:“这个案子处理得太快了!”还有些人直接断言,放进棺材里的不是皇太子,而是一个御林军中士的尸体,他的脸长得很像皇太子,皇太子似乎还活着,逃跑了,不是跑到伏尔加河左岸的隐修院,就是跑到草原哥萨克村镇(那里是“自由之地”)去藏起来了。
过了几年以后,布祖鲁克河畔的哥萨克镇雅缅斯卡亚来了一个叫季莫菲·“劳动者”的人,看样子像是一个乞食的流浪汉,问他是什么人,来自何处,他回答道:
“从云中来,从空气中来。我的父亲是拐棍,母亲是讨饭袋。人们叫我‘劳动者’,因为我在为上帝的伟大事业而劳动。”
可是他在暗地里谈到自己却说:
“我不是庄稼人,也不是庄稼人的儿子:我是鹰,是鹰的儿子,我就得当一头鹰!我——是皇太子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我的脊背上有一个十字架,胯上有一把胎带来的刀……”
别的人谈论他说:
“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有朝一日一跺脚,整个大地都得震动!……”
他在各个村镇暗中撒下揭帖,上面写着:
“上帝保佑我们幸福!我,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皇太子在寻找祖先的法律,把你们哥萨克当成靠山,就像石墙一样,你们维护旧的信仰和平民百姓,就像祖先那个时代一样。穷人们,船夫们,无家无业的流浪汉们,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听到我的声音,你们就马上来见我!”
“劳动者”走遍草原,召集逃亡的自由民,答应开辟一个城市,那里有圣母、福音书和十字架,也有马其顿王亚历山大的旗帜;他作为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皇太子将在这些旗帜下当皇帝;那时世界末日将来到,反基督将降临;他皇太子将与全部敌对力量,与反基督战斗。
“劳动者”被抓住了,他是个冒名顶替的皇太子,受到严刑拷打,最后被砍了头。
可是老百姓依旧相信,真正的皇太子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没有死,只要是他的时刻一到,他就会出现,坐上父亲的宝座,处死大贵族,给百姓以仁慈。
对于老百姓来说,他死后也还照样是“俄国的希望”。
十
结束对皇太子的刑讯以后,彼得于8月8日率领一支由二十二艘战船组成的舰队从彼得堡扬帆起航,前往雷瓦尔。沙皇的旗舰是新造的三桅战舰“老橡树号”,这是不久前在海军部造船厂下水的,装有九十门大炮,是第一艘根据沙皇的设计图纸建造的战舰,没有依靠外国人帮助,全部采用俄国木材,由俄国工匠制造的。
驶离芬兰湾进入波罗的海以后的一天晚上,彼得站在船尾掌舵。
这是个阴雨的晚上。乌云密布,像铁一样沉重,低垂在也像铁一样沉重的黑色波涛上空。
颠簸摇晃得很厉害。白色的浪峰铺天盖地而来,好像是狂怒的幽灵举起煞白的手臂,扑打在船舷上,瓢泼般的咸水倾泻到所有站在甲板上的人身上,而掌舵的沙皇尤甚。他的衣服湿透了,冰凉的潮气渗透了全身,寒风抽打着他的脸。可是,像平时航行在海上一样,他感到自己精神旺盛,精力充沛,情绪愉快。他注视着昏黑的远方,用手坚定地操纵着舵轮。三桅战舰巨大的船体由于波涛的冲击而颤抖,但是“老橡树号”结实牢固,服从舵手的指挥,就像一匹好马听从骑手的驾驭一样,舰船从一个浪峰攀上另一个浪峰,有时陷下去,仿佛是潜入白色的深渊里,似乎浮不上来了,可是每一次都耀武扬威地冲了出来。
彼得在想着儿子。他第一次想过去的一切——心情十分悲伤,但却毫无恐惧,毫无痛苦和绝望,像在整个一生中一样,他在这里也感到了“最高命运”的意旨。他想起了儿子在元老们面前说的话:“彼得是个沉重的庞然大物——在他的重压之下,人们连气都喘不过来。大地在呻吟!”
有什么法子呢?彼得想。铁砧在锤子的敲击下可能也要呻吟。他身为沙皇就是主手中的铁锤,在锻造俄国。他通过可怕的敲击唤醒了俄国。假如不是他,俄国至今还在酣睡不醒。
皇太子要是活着,会发生什么事呢?
早晚有一天,他要当上皇帝,那就会把政权交还给僧侣、长老和“长胡子”,而这些人就会离开欧洲,退回到亚洲去,熄灭文明之火——俄国也就毁灭了。
“要有风暴!”荷兰老船长走到沙皇面前,说道。
沙皇什么也没有回答,继续注视着远方。
天很快黑了。乌云越来越低,垂落到黑色的波涛上。
突然间,在天边的云缝中射出了阳光,仿佛是从伤口中溅出的鲜血。铁一般的乌云和铁一般的波涛被鲜血染红。这血的海洋奇异而又令人恐怖。
鲜血!鲜血!彼得想道,又想起了儿子的预言:
“你是第一个把儿子的鲜血,把俄国沙皇的鲜血洒到断头台上的——这鲜血从一个头上溅到另一个头上,直到最后一个沙皇,我们整个家族都将在鲜血中毁灭。上帝由于你而将惩罚俄国!”
“不,主哇!”彼得又像从前在那幅古老的圣像前,在头戴荆冠的圣容面前那样,越过圣子而单独向牺牲了儿子的圣父祈祷,“惩罚我吧,上帝,可怜可怜俄国吧!”
“要有风暴!”老船长重复着,以为沙皇没有听清,“我早就对陛下说了——最好是返航……”
“别害怕,”彼得微笑着回答,“我们的新船结实:经得起暴风雨。上帝与我们同在!”
舵手坚定地操纵着战舰在铁与血的波涛中向未知的远方驶去。
太阳落了,黑暗降临了,暴风雨呼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