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米兰市民鞋匠科尔博洛夜间回到家中,喝得醉醺醺的,遭到妻子一顿毒打,用他本人的话来说,其厉害的程度超过了让一头懒驴从米兰走到罗马。早晨,他的妻子到收购破烂的邻居家去品尝猪血冻,科尔博洛摸摸背着妻子藏在钱袋里的几个硬币,把鞋店交给帮工照料,又喝酒去了。
他把双手插在皱皱巴巴的裤子口袋里,迈着懒洋洋的步子,走进一条昏暗的弯弯曲曲的小胡同,这里非常狭窄,一个骑马的人要是迎面遇到一个步行者,脚尖或者马刺必定得碰到他。散发着橄榄油油烟、臭鸡蛋、酸葡萄酒和地窖发霉的气味。
他打着口哨,向高高的房子中间一线深蓝色的天空望去,只见各家女主人用绳子晾晒在胡同上空的五颜六色的破布沐浴在早晨的阳光里。科尔博洛不禁想起一句谚语:“凡是女人,不管凶恶还是善良,都需要挨棍子打。”他认为说得很在理,从中得到了安慰,尽管他本人从来也没有付诸实施。
为了走近道,他从大教堂穿越过去。
这里永远都熙熙攘攘,像市场一样。许许多多的人从一个门出来又从另一个门进去,有的甚至还牵着骡子和马,尽管难免受到责怪。
神父在做祈祷,发出鼻音很重的声音。忏悔室里传出低语声。神坛上点着神灯。几个流浪儿在一旁玩着跳背游戏。几条野狗到处嗅着。一些衣不遮体的乞丐挤来挤去。
科尔博洛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待了一小会儿,和善地听着两个修士的舌战,得到了很大的乐趣。
奇波洛教兄是个法兰西斯派托钵僧,身材矮小,赤着脚,红头发,圆圆的脸盘油光光的,像是个肉蛋,露出愉快的表情,他在向自己的论敌、多米尼克派托钵僧提摩泰教兄证明,法兰西斯在四十个方面跟基督一样,占据了卢西菲尔堕落以后天上空缺的位置,并且说圣母也没有治好耶稣钉伤留下的圣痕。
提摩泰教兄身材高大,脸色苍白而阴郁,他把主的仆人谢拉菲姆的伤痕跟圣卡特琳娜的伤痕对比,说圣卡特琳娜的前额上有荆冠留下的血迹,而圣法兰西斯则没有。
科尔博洛从大教堂的阴影里来到民众广场,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市民集会广场是米兰最热闹的地方,摆满小商贩的摊床,有卖鱼的,有收购破烂的,有卖蔬菜水果的,堆着许许多多的箱子,货摊和遮阳棚一个挨着一个,只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他们自从很久以前就集聚在大教堂前的广场上,任何法律和责难都不能把他们从这里赶走。
“瓦尔特林那的生菜、柠檬、橙子、蓟菜、芦笋,上好的芦笋!”蔬菜水果商贩招揽着顾客。收购破烂的女人讨价还价,咯咯地叫唤着,像是孵雏的母鸡。
葡萄、橘子、茄子、甜萝卜、彩色圆白菜和圆葱黄黄绿绿,堆积如山,一头小犟驴完全被遮挡住了,只能听见撕裂人心的叫声:“哦——啊,哦——啊!”赶驴人用木棒从后面敲打着脱了毛的两胯,用很重的喉音断断续续地吆喝着:“咳!咳!”
一些盲人拄着拐棍,在领路人的带领下,一个牵着一个,排成一串,唱着凄婉的intemerata(《训诫》)。
一个江湖牙医头戴水獭皮帽,上面镶着一圈牙齿,他站在一个席地而坐的人身后,把那个人的头部夹在自己的两膝中间,用一把大钳子给他拔牙,动作敏捷而利落。
一群男孩在嬉闹,有的把两只手放在头部两侧装成猪耳朵的样子,逗弄着一个犹太人,有的把陀螺抽到行人的脚下。最淘气的莫过于皮肤黝黑的和长着翘鼻子的法尔法尼基奥,他拿来一个捕鼠器,把老鼠放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捕捉老鼠,吹着口哨,尖声叫着:“在这里,在这里!”老鼠逃避追捕,钻到卖菜的胖女人巴尔巴恰肥大的裙子底下去了。她本来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织毛袜子,这时惊慌地跳起来,像是被开水烫了似的尖声叫着,在一片哈哈大笑声中掀起衣服,努力把老鼠抖掉。
“你等着瞧,猴崽子,我要拿块鹅卵石,敲碎你的脑壳,你这个混蛋!”她疯狂地叫喊着。
法尔法尼基奥站在老远的地方,吐出舌头,兴奋地跳了起来。
搬运工头上顶着一大块猪肉拌子,听见嘈杂声,也转过身来。加巴德奥医生坐在马车上,受惊的马飞奔起来,撞翻了铁器商贩的一摞厨具。长柄大勺子、煎锅、焖罐、研磨器和尖底锅哗啦一声撒落到地上。加巴德奥先生吓坏了,放松缰绳,号叫着:“吁,吁,老东西!”
狗叫了起来。一些好奇的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
笑声、谩骂声、尖叫声、口哨声,人喊驴叫,响彻广场。
鞋匠欣赏着这个热闹场面,面带温和的笑容,暗自想道:
“假如不是当丈夫的被自己的妻子啃食,就像铁遭到锈的腐蚀似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倒也很有趣!”
他用手遮着太阳,往上面瞧着一个尚未完工的大型建筑。这个周围搭着脚手架的建筑物是百姓们为供奉圣母而修建的大教堂。
不管是小人物还是大人物,都参加了教堂的修建。塞浦路斯女王派人送来了贵重的绣金羽纱;靠收购破烂为生的穷老太婆卡特琳娜把自己唯一的价值二十个索利多的旧皮袍子奉献到主祭坛上,当作给圣母的献祭,完全没有考虑将要来临的冬季的严寒。
科尔博洛从童年开始便习惯于观看建设,这天早晨发现新建成一座塔楼,非常高兴。
石匠们敲着锤子。从拉盖托卸货码头用马车运来拉戈马乔采石场的闪闪发亮的大块白大理石,运石头的船就停泊在那里。绞盘吱吱嘎嘎,铁链子哗啦哗啦。人们用铁锯把大理石锯开。工人们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好像是蚂蚁。
建筑物不断地增高,无数个钟乳石状的尖塔,用纯净洁白的大理石砌成的钟楼和尖塔高耸蓝天——这是百姓们对圣母永恒的赞颂。
二
科尔博洛走下陡峭的台阶,进入日耳曼人蒂巴尔多开的小酒馆,顿觉凉爽起来,这是一个半地下室的建筑物,带有拱形顶棚,里面堆满葡萄酒桶。
他很有礼貌地向客人们问安,然后坐到他所熟悉的包锡工斯卡拉布洛身边,要了一杯葡萄酒和配有兰芹的米兰热肉饼,不慌不忙地一边喝着一边吃,说道:
“斯卡拉布洛,你如果想当个聪明人,就永远别结婚!”
“为什么?”
“你瞧哇,朋友,”鞋匠若有所思地继续说,“结婚就等于把手伸进装着毒蛇的口袋里去捉鳗鲡。有痛风症也比有老婆好,斯卡拉布洛!”
桌子旁边坐着金线绣工马斯卡雷洛,这是一个饶舌家和爱逗乐的人,他对饥寒交迫的人讲述黄金福地贝林佐内的奇迹,说这个神秘的国度叫作“美味佳肴国”,那里葡萄架上结着小灌肠,大鹅一文钱一只,还白送一只小鹅。那里有一座由碎奶酪堆成的山,人们住在那里什么事情都无须做,只是用鸡汤煮通心粉和面丸子,然后往下面扔。懂得多的人,财宝也多。附近有一条河,河里流的全是谁都没有喝过的佳酿葡萄酒,河里一滴水都没有。
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跑进小酒馆,只见他面容憔悴,两只眼睛瞎眯眯的,像是刚刚生下来的小狗崽——此人名叫高尔高利奥,是个玻璃器皿匠,专门散布流言蜚语,喜欢搜集各种新闻。
“先生们,”他摘下满是灰尘和破洞的帽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庄严地宣布说,“先生们,我刚刚从法兰西人那里来!”
“你说什么,高尔高利奥?法兰西人难道到这里来了?”
“怎么——在帕维亚……呸,让我喘口气,喘不过气来了。不要命地跑。我想,要是别人抢先一步,可如何是好……”
“给你酒杯,一边喝一边讲:法兰西人算是什么人?”
“可是胆大包天呀,弟兄们,不是好惹的。这些人凶残好斗,野蛮愚昧,不信神,跟野兽一样—— 一句话,是野蛮人!火绳枪有8肘长,臼炮是铸铁的,用石球当炮弹,马匹跟海怪一样——勇猛异常,尾巴都剪掉半截。”
“他们人数多吗?”熟皮匠玛佐问道。
“无其数!像是蝗虫,整个平原铺天盖地,看不到头。主因为我们的罪孽而给我们降了灾难,派来了北方的魔鬼!”
“你骂他们干什么,高尔高利奥,”马斯卡雷洛说,“他们不是我们的朋友和同盟者吗?”
“同盟者!别妄想了!这样的朋友比敌人还坏——自己把牛吃了,只给你留下两只角。”
“呶,别说废话了,讲点儿正经的吧:法兰西人怎么是我们的敌人呢?”玛佐追问道。
“践踏我们的田地,砍伐我们的树木,赶走我们的牲口,抢劫我们的农民,奸淫我们的妇女,所以就是我们的敌人。法兰西国王让人讨厌——身体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可是见到女人就没命。他有一本画册,上面画的全是裸体的意大利美女像。他们说,假如上帝保佑我们从米兰到达那不勒斯,一个贞洁的姑娘也不给留下。”
“混蛋!”斯卡拉布洛叫道,一抡拳头,敲到桌子上,把酒瓶子和酒杯震得哐啷哐啷地响。
“我们的摩罗踩着法兰西人的鼓点儿跳舞,”高尔高利奥继续说,“他们不把我们当成人。他们说——你们全都是窃贼和杀人犯。把自己合法的公爵毒死了,送掉了一个无辜少年的性命。上帝为此而惩罚你们,把你们的土地转交给我们。弟兄们,我们心地善良,用好酒好菜款待他们,可是他们却把我们的菜肴拿去让马先尝尝,说要看看食物里面是否有把公爵毒死了的那种毒素。”
“你胡说,高尔高利奥!”
“让我眼睛瞎了,舌头长疔!听我说,先生们,他们现在还夸口说:先征服意大利的全体人民,占领所有的海洋和土地,把土耳其的大王俘获,攻下君士坦丁堡,在耶路撒冷的橄榄山上竖起十字架,然后再回到你们这里来。到那时,对你们进行神圣的审判。假如你们不服从我们,就把你们消灭干净。”
“不好,弟兄们,”金线绣工马斯卡雷洛说,“不好哇!还从来不曾有过……”
大家都静下来。
提摩泰——就是在大教堂里跟奇波洛进行争论的那个修士——向天空伸出双手,庄严地喊道:
“伟大的神的预言家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说过:将要来一个汉子,他不用把剑从鞘里抽出来,就能占领意大利。噢,佛罗伦萨!噢,罗马!噢,米兰!唱歌和过节的时代过去了。忏悔吧!忏悔吧!吉安-加莱亚佐公爵的血,被该隐杀死的亚伯的血,将哀求主给报仇 1 !”
三
“法兰西人!法兰西人!你们看!”高尔高利奥指着走进小酒馆的两个法兰西人。
一个是加斯科涅人,身材匀称秀丽的年轻人,生着红色的小胡子,很漂亮的脸显得很傲慢,这是法兰西骑兵中士,名叫博尼瓦。他的同伴是皮卡尔蒂人,炮兵格罗-吉尔奥什,是个肥胖敦实的老头,公牛般的脖颈,充血的脸,鼓出来的蛤蟆眼,耳朵上戴着一只铜耳坠。这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
“我们在这个糟糕透顶的城市里到底能不能找到一杯好葡萄酒?”中士拍着格罗-吉尔奥什的肩膀说,“伦巴第的酸酒像醋一样,拉咙喉!”
博尼瓦表现出厌恶和无聊的样子,坐到一张桌子旁,傲慢地看了看别的顾客,拿起锡酒杯敲着桌子,用蹩脚的意大利语叫喊道:
“白的,干的,陈酿的!再上些下酒菜!”
“是的,老弟,”格罗-吉尔奥什叹息道,“一想起故乡布尔冈红酒或者像我的莉卓的金发一样的贵重的博姆酒——心就难受得发闷!常言道: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葡萄酒。来,朋友,为亲爱的法兰西干杯!
du grand dieu soit mauldit a outrance,
que mal vouidroit au royaume de france!
谁希望法兰西王国遭难,
他必将遭到上帝的诅咒!”
“他们在说些什么?”斯卡拉布洛伏在高尔高利奥的耳朵上小声说。
“吹毛求疵,谩骂我们的葡萄酒,吹嘘自己的好。”
“原来如此,法兰西公鸡神气十足!”包锡工皱起眉头,嘟哝道,“我的手发痒,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小酒馆的主人日耳曼人蒂巴尔多腆着大肚子,宽皮带上挂着一大串钥匙,迈着两条细腿,从酒桶里接了半升葡萄酒——由于酒太凉,陶罐的外面布满小水珠——送给法兰西人,忧心忡忡地打量着这两个外国顾客。
博尼瓦一口气把一杯葡萄酒喝完,他觉得这酒极好,可是他却吐了口唾沫,脸上表现出反感的样子。
店主的女儿洛塔从他身边走过去,这是个少有的浅发女郎,一双蓝眼睛非常善良,跟蒂巴尔多一模一样。
那个加斯科涅人狡黠地向自己的同伴挤挤眼睛,很潇洒地捻着红色胡须;然后又喝了一杯,唱起关于卡尔八世的士兵歌曲来:
charles fera si grandes battailles,
qu’il conquerra les itailles,
en jerusalem entrera
et mont des oliviers montera.
经过几次激烈的战斗,
卡尔征服了整个意大利,
要进入耶路撒冷
登上橄榄山。
格罗-吉尔奥什用嘶哑的嗓子帮着腔。
洛塔回来的时候又从他们身边走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中士一把抱住她的腰身,要把姑娘抱到自己的膝盖上来。
她推开他,挣脱开跑了。他蹿起来把她抓住,用沾有葡萄酒的嘴唇亲了一下她的脸蛋。
姑娘叫起来,把陶罐碰到地上,摔得粉碎,然后转过身子,朝着法兰西人的脸上打了一耳光,一下子把他打得目瞪口呆。
顾客们哈哈大笑起来。
“好样的,姑娘!”金线绣工赞叹道,“我用圣杰尔瓦济奥发誓,有生以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厉害的耳光子!真是大快人心!”
“算了,别纠缠她了!”格罗-吉尔奥什劝阻博尼瓦说。
加斯科涅人不听。酒劲弄昏了他的头脑。他强作笑容,叫道:
“你等着吧,美人——我这回不亲脸蛋了,可要亲嘴唇了!”
他追上去,撞翻了桌子,撵上以后想要亲嘴。可是包锡工斯卡拉布洛强有力的手一把拽住他的后脖颈。
“你这个狗崽子,无耻的法兰西鬼东西!”斯卡拉布洛叫着,把博尼瓦的脖颈抓得更紧了,“我揍疼你,你就记住了侮辱米兰的姑娘会有什么后果!”
“滚开,混蛋!法兰西万岁!”格罗-吉尔奥什也怒气冲冲地喊叫着。
他把战刀一挥,要不是马斯卡雷洛、高尔高利奥、马佐和其他一些酒友拽住他的胳膊,定会把战刀刺进金线绣工的脊背。
在打翻的桌子、椅子、酒桶、陶罐的碎片和洒在地上的葡萄酒中间,进行着斗殴。
店主蒂巴尔多看见了血、战刀和普通刀子,吓坏了,从酒馆里蹿出去,向着广场喊叫起来:
“杀人啦!法兰西人在抢劫!”
市场上敲起钟来。在市民集会广场又有另一口钟与它相呼应。谨慎的商人纷纷把店铺关门。收购破烂的和卖蔬菜的女人们赶忙收拾起摊床。
“圣徒普罗塔西和格尔瓦西,我们的圣徒和保卫者呀 2!”巴尔巴恰呼喊着。
“那里怎么了?失火了,是吗?”
“打呀,狠狠地揍法兰西人!”
小法尔法尼基奥兴奋得跳起来,吹起口哨,尖声叫道:
“打呀,狠狠地揍法兰西人!”
城市卫队出现了——扛着火绳枪。
他们来得很及时,防止了一起杀人事件,并且从贱民手里把博尼瓦和格罗-吉尔奥什救了出来。一些没来得及逃跑的人被抓走了,其中包括鞋匠科尔博洛。
他的妻子听见吵嚷声跑来了,拍着手号叫起来:
“可怜可怜吧,把我的丈夫放了吧,把他交给我吧!我能处置他,他以后决不会再到街上来打架斗殴!先生们,这个傻瓜配不上把他绞死的那根绳子!”
科尔博洛悲哀而羞愧地垂下了眼睛,故意装作没有听见妻子的威胁,藏在城市卫队的背后。
四
没有完工的大教堂的脚手架上,一个年轻的石匠顺着狭窄的绳梯爬上离主穹隆不远的一个尖顶钟楼,拿着圣徒叶卡特琳娜的小雕像,准备把它安装在塔尖上。
钟乳石状的尖塔林立,尖形塔顶高耸入云,一个个弧形拱错落其间,石头浮雕上刻着世间不曾有过的花朵和枝叶、无数的先知、受难的圣徒、天使、狰狞的魔鬼、怪鸟、半人半鸟的海怪、长着翅膀的女怪,排水管的顶端刻着张牙舞爪的凶龙。这一切都是用纯净的大理石雕刻的,洁白闪光,背光处的蓝色阴影如烟云——整个建筑如一座冬天覆盖着白霜的森林。
一片寂静。只有燕子叫着从石匠的头顶上掠过。广场上人群的吵嚷声传到他这里已经很轻微了,像蚂蚁的沙沙声。广阔的绿色伦巴第平原边缘上,阿尔卑斯山陡峭的巅峰白雪皑皑,闪着银光,如大教堂顶端林立的尖塔。偶尔从下面传来管风琴的声音,好像是来自教堂里面,发自这石头巨人肺腑的祈祷声——于是这庞大的建筑物也像活了似的,在呼吸,在成长,伸向天际,对圣母玛丽亚唱着永恒的赞歌。
突然,广场上的嘈杂声更响了。传来了警报的钟声。
石匠停下来,往下面望去,他感到头晕目眩,两眼发黑:他觉得脚下的庞大建筑物在摇晃,他所攀登的尖塔像一根芦苇似的,弯曲起来。
当然,我要摔下去了——他惊恐地想道——天主哇,接收我的灵魂吧!
他绝望地挣扎着,抓紧绳梯,闭上眼睛,小声说:
“ave,dolce maria,di grazia piena!(天赐的玛丽亚,保佑吧!)”
他觉得轻松一些了。
从高处袭来一股凉气。
他喘了口气,竭尽全力继续往上爬,不再听地上的声音,越爬越高,离那寂静的青天越来越近,他怀着喜悦的心情重复着:
“ave,dolce maria,di grazia piena!”
这时,在大教堂宽敞的大理石屋顶上,走过来建筑委员会的成员们,其中有意大利的,也有外国的建筑师,他们是公爵邀请来研究教堂顶上主塔的。
列奥纳多·达·芬奇也是其中之一。他提出自己的构想,可是别的委员们却不赞成,认为过于大胆,太不一般,违背教堂建筑的传统规则。
争论起来,没有达成一致。一些人证明,里面的圆柱不够牢固。他们说:“等到主塔和别的塔楼完工之后,整个建筑物很快就会倒塌,因为建筑施工是无知的人开始的。”按照另外一些人的意见,大教堂会坚固持久,永世长存。
列奥纳多跟通常一样,没有参加争论,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一个工人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封信。
“先生,下面广场上有一个来自帕维亚的骑马人在等着大人。”
画家拆开信,读道:
“列奥纳多,速来。我得与你见面。吉安-加莱亚佐公爵。10月14日。”
他向其他的成员表示歉意,便下到广场,骑上马,向着帕维亚城堡出发了。那座城堡距离米兰骑马有几个小时的路程。
五
秋天的阳光和煦灿烂,把大花园里的栗子树、榆树和槭树染成金黄和紫红。枯叶飞舞,像是翩翩的蝴蝶。长满蒿草的喷泉已经不再喷水。花坛已经荒芜,翠菊已经凋谢。
列奥纳多走到城堡附近,看见一个侏儒。这是吉安-加莱亚佐的弄臣,当别的仆人纷纷离开濒死的公爵时,唯有他仍然忠实于主人。
侏儒看见列奥纳多,一瘸一拐,蹦蹦跳跳地迎上前去。
“公爵的健康状况如何?”画家问道。
侏儒没有回答,只是绝望地招了招手。
列奥纳多想要走主林荫道。
“不,不,不能走这里!”侏儒制止了他,“这里能让人看见。殿下要求保守秘密……否则让公爵夫人伊萨贝拉知道了——恐怕不会让进来。我们最好是绕道走,走边上的小道……”
走进角上的塔楼,他们爬上楼梯,经过几个黑暗的房间。这些房间从前可能是金碧辉煌,可是如今已经没有人住了。墙上压着金色花纹的皮革壁纸已经撕落下来;罩着丝绸幔帐的公爵座椅布满蜘蛛网。窗户上的玻璃打碎了,秋夜的风把花园里的树叶刮进屋里。
“恶人,强盗!”侏儒向同行者指着荒凉的景象,嘟哝着说,“您是否相信,但愿对这里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假如不是公爵,我就要逃到天边去,可是除了我这个老丑八怪,没有人肯侍候公爵了……往这儿来,请往这边走。”
他把门开开,让列奥纳多走进一个黑暗的房间,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六
按照医术的规矩,放血时得关上护窗板,点上蜡烛。理发师的助手端着铜盆接血。理发师是个纯朴的老人,他挽起袖子,为病人切割静脉。医生是位“人体研究专家”,面部表情严肃,戴着眼镜,佩戴着博士护肩——用深紫色的丝绒做的,加上灰鼠皮里子。他并没有参与理发师的工作——接触外科器具,被认为有损于医生的尊严——他只是观察。
“入夜之前再放一次血。”等到包扎好患者的胳膊,把他安放到枕头上以后,他命令道。
“domine magister,”理发师胆怯地、毕恭毕敬地说道,“可否再等一等?可别失血过多……”
医生带着鄙夷的冷笑看了看他:
“亲爱的,您应该感到害羞!您应该知道,人体内有24磅血液,可以放出20磅,对生命和健康没有任何危险。一口井里的腐水抽取得越多,剩下来的洁净水也就越多。我曾经毫不吝啬地给吃奶的婴儿放过血,感谢上帝,每一次都很奏效。”
列奥纳多聚精会神地听着谈话,想要驳斥医生,可是想了一下,认为跟医生争论就像跟炼金术士争论一样徒劳无益。
医生和理发师走了。侏儒给患者整理一下枕头,用被子把腿裹上。
列奥纳多观看了一下房间。床的上面挂着一个鸟笼,里面有一只绿色的小鹦鹉。小圆桌上放着纸牌和骰子,还有一个盛满水的玻璃容器,里面养着几尾金鱼。公爵的脚下,蜷曲地趴着一只白毛巴儿狗。这就是忠实的仆人为取悦自己的主人而想出来的一切娱乐品。
“信送去了吗?”公爵问道,没有睁开眼睛。
“啊,殿下,”侏儒急忙说道,“我们在等着呢,以为您睡着了。列奥纳多先生已经到了……”
“到了?”
患者露出喜悦的微笑,想要挣扎着坐起来。
“老师,你终于来了!我担心你不能来……”
他抓住画家的手;吉安-加莱亚佐那张英俊的,非常年轻的脸上——他年仅二十四岁——略略地浮现出红晕。
侏儒走出房间,到门口放风去了。
“我的朋友,”患者继续说,“你当然是听说了?……”
“什么事,殿下?”
“你不知道吗?既然如此,就别提它了。不过说说也没关系:权当我们的笑料吧。他们说……”
他停了下来,盯着列奥纳多的眼睛,最后带着安详的笑容把话说完:
“他们说,你是我的杀手。”
列奥纳多想,病人在说呓语。
“是的,是的,你看,多么荒唐?你竟然成了我的杀手!”公爵重复道,“三个星期之前,我的叔叔摩罗和贝雅特里齐派人给我送来一筐桃子。伊萨贝拉坚信,自从我吃了那些桃子以后,我的病情就恶化了,认为我由于慢性中毒而要死去,好像是说,你的花园里有这种树……”
“是的,”列奥纳多说,“我的确有这种树。”
“你说什么?……难道?……”
“不,如果你吃的桃子真的是我的果园里的,那就是上帝保佑了。现在我明白了,这个谣言从何而起的:为了研究毒素的作用,我想要使桃树毒化。我告诉了我的学生琐罗亚斯特罗·达·佩列托拉,桃树毒化了。可是试验并没有成功。果实是无害的。可能是我的学生急于求成,把这件事告诉了什么人……”
“我本来就知道,”公爵高兴地叫道,“对于我的死,任何人都没有责任!可是他们却相互猜疑、忌恨和害怕……噢,要是能把我和你现在所说的一切都告诉他们,那就好了!叔叔认为自己是我的杀手,可是我知道,他是善良的,只不过软弱和怯懦而已。再说,他为什么要杀死我呢?我自己同意把权力交给他。我什么都不需要……但愿我能离开他们,远离尘世,自由自在地生活,只跟朋友们交往。削发为僧,或者给你当学徒,列奥纳多。可是任何人都不相信我真的不可惜权力……上帝呀,他们现在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是些可怜的人,盲目的人,用这无辜的树结的无辜的果实所毒死的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我早就认为我是不幸的,因此应该死去。可是现在我全都明白了,老师。我什么都不再需要了,什么都不害怕了。我现在很好,很安静,很愉快,好像是在炎热的天气里脱掉满是灰尘的衣服,进入清凉的水里。噢,我的朋友,我不会表述,你明白我想要说什么吗?你本人也是这样的……”
列奥纳多沉默不语,安详地笑着握了握他的手。
“我知道,”病人更加喜悦地继续说,“我知道你能理解我……你可记得,你有一次对我说过,观察力学、自然的必然性永恒的规律,能教人们安详而平静?当时我没有明白。可是如今在病中,孤零零的一个人,却常常想起你来,想起你的面容、你的声音、你的每一句话,老师!你知道,我有时觉得:我和你通过不同的道路达到了同一个目的,你是在生活中,而我是在死亡中……”
门开了,侏儒惊慌地跑进来,报告说:
“德鲁达太太!”
列奥纳多想要走开,可是公爵却制止了他。
吉安-加莱亚佐年老的奶娘走进屋里来,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玻璃瓶,里面盛着混浊的黄色液体——蝎子软膏。
盛夏,当太阳处在大犬星座的方位时,捕捉蝎子,把它们活着放进百年的陈橄榄油里浸泡,再加上十字石、荞麦草和拳参,在太阳底下浸泡五十天,每天晚上给患者敷在腋窝、太阳穴、腹部和胸口处。女巫医断言,不仅能解毒,而且能驱邪免灾,没有任何药物比这再好了。
老太婆看见列奥纳多坐在床沿上,便止住了脚步,脸色煞白,双手发抖,差点儿没把瓶子掉到地上。
“主的力量与我们同在!圣母保佑!”
她画着十字,嘴里念着祈祷词,向门口退去,走出房间以后就急急忙忙地跑了起来,她上了年纪,尽一切力量捯动着双腿,以便尽快向自己的女主人伊萨贝拉报告这个可怕的消息。
德鲁达太太坚信,恶人摩罗及其走狗列奥纳多给公爵造成了痛苦,如果说不是用毒素,那么就是通过魔法、邪祟或者别的妖术。
公爵夫人正在小礼拜堂里跪在圣像前做祈祷。
当德鲁达太太向她禀报了列奥纳多正在公爵那里时,她跳了起来,叫喊道:
“不可能!是谁放他进来的?”
“是谁放他进来的呢?”老太婆摇晃着头,嘟哝道,“殿下,您可相信,莫名其妙,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个可恶的东西!好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天主哇,宽恕我吧!看来是闹鬼了。我早就向殿下禀报过……”
一个少年侍从走进小礼拜堂,恭恭敬敬地行了屈膝礼,禀报道:
“殿下,您和您的丈夫是否愿意接见法兰西国王陛下?”
七
卡尔八世下榻在帕维亚城堡富丽堂皇的下层,这是洛多维科·摩罗公爵专门为他装修的。
午饭后休息时,国王听人给他诵读《罗马城的奇迹》一书,这是根据他的命令刚刚从拉丁文翻译成法文的一本错误百出的书。
卡尔小的时候曾被父亲给吓破了胆,是个很孤独的病态的孩子,在荒凉的安布瓦斯城堡度过了悲惨的岁月,所受的教育皆来自骑士传奇,他本来就头脑简单,而骑士传奇则更加使他头脑发昏。他偶然登上法兰西的王位,便根据圆桌骑士兰塞洛和特里斯坦的传说精神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云游四方、功业赫赫的英雄。他年方二十,还是个涉世不深、腼腆、善良和任性的孩子,便决定用行动来实现他从《马尔斯神之子,尤利乌斯和恺撒的后裔》一书中所读到的英雄壮举,用宫廷史官的话来说,统率大军出征伦巴第,决心攻占那不勒斯、西西里、君士坦丁堡、耶路撒冷,以便推翻大土耳其,完全消灭穆罕默德的异端邪说,并且把主的圣陵从异教徒桎梏下解放出来。
听着《罗马城的奇迹》,国王天真地相信了书中所说的一切,在想象中品尝着征服这座伟大城市给他带来的荣耀。
他的思路混乱了。他想起了昨天跟米兰的女士们一起共进晚餐时的欢乐情景,他感到心窝里疼痛,脑袋里发沉。其中一个名叫卢克莱西娅·克里韦利,他曾一整夜梦见她那张俊秀的面孔。
卡尔八世身材矮小,相貌丑陋,两条腿又弯又细,很像是车轮的辐条,两肩狭窄,一个高一个低,胸脯塌陷,鹰钩鼻子过分地长,浅红色的头发很稀疏,没有长胡须,只是生着很奇怪的淡黄色绒毛。手上和脸上的肌肉总是神经质地抽搐着。一双厚厚的嘴唇像小孩子似的,随时随地都张着,两道眉毛向上翘起,一双大眼睛很近视,而且眼白大于眼珠,这一切使他的表情总是闷闷不乐、心不在焉,但又像智力低下的人那样,高度紧张。说话含糊不清,断断续续,让人难以理解。据说国王生下来时就是六个脚趾,为了掩盖这一缺陷,在宫廷里兴起了一种荒唐的时尚,穿着宽大的圆头软鞋,是用黑丝绒做的,很像是马蹄。
“蒂波,蒂波,”他打断了诵读,带着通常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找不到所需要的字眼儿,结结巴巴地对宫廷奴仆说,“老弟,我……那个……好像是很渴。啊?烧心,怎么了?拿点儿葡萄酒来,蒂波……”
枢机大臣布里索内走进来,禀报说,公爵在恭候国王。
“啊?啊?怎么回事儿?公爵?……呶,马上。我得喝点儿……”
卡尔接过仆役奉上的高脚杯。
布里索内劝阻了国王,向蒂波问道:
“是我们的葡萄酒吗?”
“不是,大人,是从本地的酒窖中弄到的。我们的已经用光了。”
枢机大臣把葡萄酒倒了。
“请原谅,陛下。本地的葡萄酒对于您的健康可能有害。蒂波,下令御膳官到军营里去取来一桶行军用酒。”
“为什么?啊?怎么回事儿?”国王莫名其妙地嘀咕着。
枢机大臣伏在他的耳朵上小声说,担心有人投毒,因为既然这些人就连自己合法的君主都要葬送,那么他们什么坏事都能做得出来,尽管没有明显的证据,但谨慎小心为好。
“哎,胡说八道!为什么?我口渴。”卡尔说,耸了耸肩膀,但毕竟屈服了。
信使跑在前面。
四个少年侍从在国王头顶上打起了蓝色绸缎做的华盖,上面用银线绣着法兰西国王的百合花徽章,总理大臣给他披上银鼠皮绲边的披风,红丝绒的面上用金线绣着蜜蜂和骑士口号:“蜂王没有毒刺——leroi des abeilles n’a pas d’aiguillon.”——于是经过帕维亚城堡一间间空荡荡的阴森的房间,向着濒死者的房间进军。
经过小礼拜堂时,卡尔看见了伊萨贝拉公爵夫人。他恭恭敬敬地摘下圆形软帽,想要走过去,按照法兰西老派的习俗,亲吻女士时要亲她的嘴唇,称呼她为“亲爱的姊妹”。
可是公爵夫人自己向他走来,投到他的脚下。
“君王,”她开始了事先准备好的讲话,“可怜可怜我们吧!上帝会奖赏你。宽宏大量的骑士,保卫无辜者吧!摩罗抢走了我们的一切,攫取了爵位,想要毒死我的丈夫吉安-加莱亚佐,他是米兰合法的公爵。我们住在自己的家里,却被一群杀手所包围……”
卡尔没有完全弄明白,几乎是没有听她说了些什么。
“啊?啊?怎么回事儿?”他好像是半睡半醒,痉挛地抽搐着肩膀,结结巴巴地说,“呶,呶,别这样,别这样……我请求您……别这样,小妹妹……站起来,站起来!”
可是她并没有站起来,而是抓住他的手,亲吻起来,想要拥抱他的双腿,终于失声痛哭起来,怀着真诚的绝望,号叫道:
“假如您也抛弃我,君王,我就得自杀了!”
国王完全窘迫了,他的脸病态地堆满皱纹,好像他本人也准备哭泣似的。
“呶,这怎么行……我的上帝呀……我不能……布里索内……请您……我不知道……告诉她……”
他想要逃跑;她没有唤起他任何同情,因为她虽然做出这种卑贱和绝望的举动,但她本身却是太美了,太高傲了,像是悲剧里悲壮的女主角。
“光辉的殿下,请放心。为了您和您的丈夫让-加莱亚斯公爵,陛下将尽一切之可能。”枢机大臣彬彬有礼地说,但他很冷淡,表现出保护人的架势,按照法语的读音说出公爵的名字。
公爵夫人看看布里索内,仔细地打量一下国王的脸色,仿佛只是现在才明白自己是在跟什么人谈话,于是突然沉默了。
他相貌丑陋,可笑而又可怜,像小孩子似的,张着厚厚的嘴唇,脸上露出无意义的紧张和不知所措的笑容,瞪着两只发白的眼睛,站在她的面前自惭形秽。
“我是阿拉贡国王的堂堂孙女,竟然跪在这个渺小和智力欠缺的人脚下!”
她站了起来,苍白的两颊涨得通红。国王感到必须说点儿什么,设法摆脱沉默的状态。他拼命地努力,耸耸肩膀,眨巴眨巴眼睛,可是最终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常说的那句话:“啊?啊?怎么回事儿?”他绝望地把手一挥,沉默了。
公爵夫人用眼睛打量着他,露出无法掩饰的鄙夷神情。卡尔被击溃了,把头低下。
“布里索内,走吧,走吧……怎么样……啊?”
少年侍从把门开开。卡尔走进公爵的房间。
打开了窗户的护板。秋季黄昏时宁静的光辉透过花园里高大的金黄树冠,洒进窗户里。
国王走到病人的床前,把他叫作表兄弟,并且询问他的健康状况。
吉安-加莱亚佐回答时和蔼可亲地微微一笑,卡尔立刻感到轻松了,窘迫感消失了,他逐渐地平静下来。
“主保佑陛下取得胜利!”公爵说,“当您到达耶路撒冷站在主的圣陵前的时候,请您为我的可怜的灵魂祈祷,因为那时我……”
“咳,不,不,兄弟,这怎么能呢?为什么?”国王打断他的话头,“上帝是仁慈的。您会康复的……我还得跟您一起去远征,与罪恶的土耳其人作战,您记住我的话吧!啊?怎么样?”
吉安-加莱亚佐摇了摇头:
“不,哪还有我的份儿!”
他用深邃的审视的目光盯着国王的眼睛,补充道:
“等我死后,君王,请您不要抛弃我的孩子弗兰切斯科,还有伊萨贝拉: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在人世上没有任何亲人……”
“咳,天主哇,主哇!”卡尔慨叹道,突然感到极度的激动;厚厚的嘴唇颤抖着,两个嘴角耷拉下来,脸上突然现出异常善良的表情,仿佛是被一种内在光辉所照亮。
他急促地向病人弯下身去,满怀柔情,冲动地拥抱了他,嘴里嘟哝着:
“我的小兄弟,亲爱的!……我可怜的人儿,真可怜!……”
二人彼此微笑着,像是两个可怜的病儿——他们的嘴唇在兄弟般的亲吻中接触在一起了。
国王从公爵的房间里走出来,召唤枢机大臣:
“布里索内,布里索内……你知道,得想个办法……别……啊?保护……不能这样,不能……我是个骑士……应该保护……你听见了吗?”
“陛下,”枢机大臣支支吾吾地回答,“他反正得死。我们能用什么办法帮助他呢?只能给自己造成危害:摩罗公爵可是我们的盟友……”
“摩罗公爵是个恶人,就是这样,是个杀人凶手!”国王慨叹道,他的眼睛闪烁着怒火。
“有什么办法呢?”布里索内说,耸耸肩,故作宽厚地微微一笑,“摩罗公爵不比别人好,也不比别人坏。陛下,这是政治!我们都是人,都是凡夫俗子……”
御膳官给国王奉上一杯法兰西葡萄酒。卡尔贪婪地一饮而尽。葡萄酒让他振奋起来,驱散了阴郁的念头。
公爵派来的一个官员跟随着御膳官走进来,邀请国王赴晚宴。国王谢绝了。奉派前来的官员一再请求;可是看到请求无济于事,便走到蒂波跟前,向他耳语了一阵。蒂波点头表示赞同,并且亲自向国王小声说道:
“陛下,卢克莱西娅小姐……”
“啊?啊?怎么回事儿?……哪个卢克莱西娅?”
“就是昨天在舞会上跟陛下跳舞的那个。”
“啊,对了,怎么,怎么……记得……卢克莱西娅小姐……很漂亮!……你说她也参加晚宴吗?”
“一定参加,并且请求陛下参加……”
“她请求……是这样!怎么,蒂波?啊?你认为如何?我恐怕……反正……不管如何!……明天要进军……最后一次……感谢公爵,先生,”他对奉派前来的官员说,“请转告说我……啊?……也许……”
国王把蒂波拉到一旁:
“听我说,这个卢克莱西娅小姐是个什么人?”
“摩罗的情妇,陛下。”
“摩罗的情妇,原来如此!遗憾……”
“陛下,只要一句话——顷刻间就能安排就绪。如果需要,就在今天。”
“不,不!这怎么能行?……我是客人……”
“摩罗求之不得,陛下。您不了解这里的人……”
“好吧,反正如此,反正如此。随你的便。你的事……”
“您尽管放心,陛下。只要一句话。”
“你别问了……我不喜欢……已经说了——是你的事……我一无所知……随你的便……”
蒂波不再说了,深深地鞠了一躬。
国王走下楼梯,又愁眉不展起来,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擦了一下前额:
“布里索内,布里索内……你是怎么想的?……我到底想要说什么了?……咳,对了,对了……保护……无辜的人……懊丧……不能这样。我是个骑士!……”
“陛下,别操心了:我们如今顾不上他。最好是等以后再说,我们远征归来以后,那时战胜了土耳其人,攻克了耶路撒冷。”
“对,对,耶路撒冷!”国王嘀咕着,他的眼睛睁大了,他陷入模糊的幻想之中,嘴角上露出笑容。
“主指引着陛下走向胜利,”布里索内继续说,“上帝的手将为十字军指引道路。”
“上帝的手!上帝的手!”卡尔八世庄严地重复着,仰起目光向天空望去。
八
八天以后,年轻的公爵逝世了。
他临死之前请求妻子让他见见列奥纳多。她拒绝了他:德鲁达太太让伊萨贝拉相信,中了邪的人总是渴望看见给他施了邪术的人,尽管这是对他非常有害的。老太婆热心地给患者涂抹蝎子软膏,医生直到最后还用放血来折磨他。
他死得很安详。
“听凭上帝的意旨!”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
摩罗下令把死者的遗体从帕维亚移到米兰,停放在大教堂里。
高官显宦们集聚在大教堂。洛多维科说,侄儿的夭折给他带来难以置信的悲痛,他建议宣布吉安-加莱亚佐的儿子小弗兰切斯科为公爵,因为他是合法的继承人。大家一致反对,认为不应该把政权交给一个未成年的人,并且以人民的名义劝说摩罗接受公爵的权杖。
他虚情假意地推辞,最后似乎是迫不得已才对苦苦哀求让步。
华丽的绣金锦缎朝服被拿来,新的公爵穿上以后骑马到圣安布罗乔教堂去,一大群拥护者簇拥着他,他们高呼:“摩罗万岁,公爵万岁!”号角、礼炮和钟声齐鸣,响彻云霄,唯有百姓们沉默不语。
教皇的使臣在四周围着敞廊的商业广场上,在市政厅大厦的南端,在长老、地方长官、显贵市民和市政长官面前宣读了神圣罗马帝国至尊的皇帝马克西米连给摩罗公爵的委任状:
“maximilianus divina favente clementia romanorum rex semper augustus——所有的州、地区、城市、乡村、城堡要塞、山岭、牧场、平原、森林、草地、荒野、河流、湖泊、猎场、渔场、盐碱滩、矿山、诸侯采邑、侯爵伯爵男爵的领地、修道院、教堂、教区——这一切都赠给你,洛多维科·斯福尔扎,以及你的继承者,任命你和你的子子孙孙独自掌管伦巴第的政权,直至千秋万代。”
过了几天,宣布举行米兰最伟大的圣物,亦即基督在十字架上受难时的一根钉子的迁移仪式。
摩罗指望用这个庆典来迎合百姓和巩固自己的政权。
九
夜间,在市民集会广场上,蒂巴尔多小酒馆门前集聚了一群人。其中有包锡工斯卡拉布洛、金线绣工马斯卡莱洛、熟皮匠马佐、鞋匠科尔博洛和玻璃器皿匠高尔高利奥。
人群中间,多米尼克派修士提摩泰站在酒桶上布道:
“弟兄们,当圣叶莲娜在维纳斯神庙下面得到有生命力的十字树和其他被异教徒埋到地下的主受难圣物时——康斯坦丁皇帝拿去了一根最神圣的钉子,让铁匠用它给自己的战马打了一个马嚼子,于是先知撒迦利亚的话应验了:‘主的圣物将成为马勒。’这个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圣物保佑他战胜了罗马帝国的仇敌。恺撒死后,钉子失踪了,过了很久以后,才被麦狄奥兰的安甫罗西在罗马城一个叫作保利诺的买卖旧铁器的店铺里发现,然后移到米兰,从那时起,我们的城市便拥有了最贵重的和最神圣的钉子——这根钉子曾经穿透威力无边的主的右手手掌,把他钉在拯救树上。这根钉子的准确长度是五寸半。它比罗马的那根更长和更粗,有锋利的尖,而罗马的那根则是钝的。我们这根钉子在救世主的手掌里停留了三个小时,学识渊博的亚莱西奥神父运用最细致的三段论法证明了这一点。”
提摩泰修士停了片刻,然后双手伸向天空,高声喊道:
“我亲爱的人们,如今在进行一项很糟糕的事:摩罗这个恶人,这个杀人凶手,这个窃取爵位的人,用渎神的庆典来迷惑百姓,用圣钉来巩固自己摇摇欲坠的宝座!”
人群沸腾了。
“你们可知道,我的弟兄们,”僧侣继续说,“他想要把钉子吊装到大教堂主厅神坛上面去安放,竟然委托谁装配吊装的机器?”
“谁?”
“佛罗伦萨的列奥纳多·达·芬奇!”
“列奥纳多?这是个什么人?”一些人问道。
“知道,”另一些人回答道,“就是用毒果毒死年轻公爵的那个人……”
“魔法师,异教徒,不信神的人!”
“我听说,弟兄们,”科尔博洛胆怯地出来维护,“这位列奥纳多先生好像是个好人?他不对任何人做坏事,不仅可怜人,而且可怜所有的动物……”
“闭嘴,科尔博洛!你胡诌些什么?”
“魔法师能是好人吗?”
“噢,我的孩子们,”提摩泰修士解释说,“人们说到伟大的诱惑,未来的黑暗:‘他善良,他宽厚,他完美’——因为他的面容跟基督的面容相像,他说话的声音和蔼可亲,甜蜜动听,跟五弦琴的声音一样。他用这种狡猾的仁慈迷惑很多人。召集天下四方的黎民百姓,犹如山鹑用欺骗的鸣叫把别的窝的小鸟召引到自己的窝里来一样。振作起精神来,我的弟兄们!这个黑暗的天使叫作反基督,他将以人的形象降临人世:佛罗伦萨的列奥纳多就是反基督的奴仆和先行者!”
玻璃器皿匠高尔高利奥对列奥纳多一无所知,却信心十足地说:
“真是这样!他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用自己的血签署了契约。”
“保佑保佑吧,纯洁的圣母,可怜可怜吧!”女商贩巴尔巴恰尖声尖气地叫道,“前几天,在监狱行刑吏的家里当清洁工的斯塔玛姑娘说,就是这个列奥纳多从绞刑架上偷死尸——不该夜间提起这种事——用刀子切割,开膛破肚,把肠子翻腾出来……”
“巴尔巴恰,这种事是你无法理解的,”科尔博洛郑重指出,“这是科学,叫作解剖学……”
“听说发明了一种机器,用鸟儿的翅膀在空中飞翔。”金线绣工马斯卡雷洛说。
“古代的恶龙彼列反叛上帝,就长着翅膀,”提摩泰修士又解释道,“行邪术的西门也能飞升到空中,但被使徒保罗给打落下来。”3
“他在海面上走,就像在陆地上一样。”斯卡拉布洛说,“‘主在水面上行走,我也要去’ 4 ——看他是如何亵渎神明的。”
“藏在玻璃罩里沉到海底去。”熟皮匠马佐补充道。
“弟兄们,别相信!他要玻璃罩有什么用?他变成鱼会游泳,变成鸟儿就会飞!”高尔高利奥说。
“你瞧,变形人多可恶,让他噎死!”
“宗教审判神父们干什么的?把他放到火堆里烧死!”
“把杨木橛子戳进他的喉咙里去!”
“哎,哎!弟兄们,我们完蛋了!”提摩泰修士号叫道,“圣钉,圣钉就在列奥纳多那里!”
“办不到!”斯卡拉布洛叫喊道,攥紧拳头,“宁肯死,我们也决不让圣物遭到践踏。我们去把圣钉从不信神的人手里夺回来!”
“为圣钉复仇!为被杀死的公爵复仇!”
“你们干什么去,弟兄们?”鞋匠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现在卫队在夜巡。卫队队长……”
“见鬼去吧,卫队队长!科尔博洛,如果你害怕了,你就回家钻到老婆裙子底下去吧!”
人们纷纷拿起木棒、长矛、火绳枪、石块,叫喊着,谩骂着,沿着马路向前拥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修士,他手里举着基督受难十字架,嘴里唱着圣诗:
愿神复活,使他的仇敌四散,叫那恨他的人
从他面前逃跑。
他们被驱逐,如烟被风吹散。恶人见神之面而消灭,如蜡见到火就熔化。 5
在焦油里蘸过的火把冒着烟,噼啪地响。在血红色的火光中,孤零零的弯月显得苍白了。寂静的繁星暗淡了。
十
列奥纳多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制造吊装圣钉的机器。琐罗亚斯特罗做了一个镶着玻璃的金光四射的圆桶,是用来保存圣物的。乔万尼·贝特拉菲奥坐在工作室黑暗的角落里,偶尔看看老师。
列奥纳多埋头研究用部件和杠杆传动的问题,把机器忘却了。
他刚刚完成一项复杂的运算。理性的内在必然性——数学的法则证实了自然界的外在必然性——力学的法则:两个大秘密汇合成一个更大的秘密。
“人永远不会发明出,”他面带安详的笑容想道,“像自然现象那样简单而又美妙的东西来。必然性以其法则迫使结果通过最简便的途径从原因中升华出来。”
他的心里有一种熟悉的惊诧感觉,这是在他曾经窥探过的深渊面前所体验到的——这感觉有别于人所能体验到的其他任何一种感觉。
在圣钉吊装机的图纸上,在一些数字和算式旁,他写下了像祈祷词一样响彻他心里的那些话。
“噢,第一推动力呀,你的真理有多么奇妙!你不希望必然的行动失去秩序和质量的任何力量,因为如果这种力量应该推动物体运动100肘,并且在运动过程中遇到阻力,那么你就会让打击的力量产生新的运动,通过各种推动和振动完成未完成的那段运动——噢,第一推动力呀,你是神圣的必然!”
房子外面传来响亮的敲门声、唱圣诗声、愤怒人群的谩骂和号叫声。
乔万尼和琐罗亚斯特罗跑出去了解出了什么事情。
厨娘玛杜琳娜刚刚从床上跳起来,没有穿好衣服,蓬头乱发,叫喊着跑进屋里来:
“强盗!强盗!帮帮忙吧!圣母哇,可怜可怜我们吧!”
马可·多乔内走进来,手里拿着火绳枪,急忙把护板关上。
“怎么了,马可?”列奥纳多问道。
“不清楚。一些坏蛋要冲进房子里来。可能是修士煽动百姓作乱。”
“他们要干什么?”
“鬼晓得,这些败类!要圣钉。”
“没在我这里:放在大主教亚琴博多的圣器间里。”
“我也说了。可是他们不听,大发雷霆。说你毒死了吉安-加莱亚佐公爵,把你叫作魔法师和不信神的人。”
马路上的叫喊声更厉害了:
“开门!开门!把你们这个可恶的巢穴点把火烧了!你等着吧,我们要狠狠地收拾你,列奥纳多,你是万恶的反基督!”
“愿神复活,使他的仇敌四散,叫那恨他的人从他面前逃跑!”提摩泰修士念诵着。淘气鬼法尔法尼基奥的尖叫声与之汇合在一起。
小仆人雅各波跑进工作室来,蹿到窗台上,打开护窗板,想要跳到院子里去,可是列奥纳多一把拽住他的衣裳把他制止住了。
“你往哪儿去?”
“卫队现在正在附近巡逻。”
“你疯啦?上帝保佑你,雅各波,会捉住你,把你打死的。”
“捉不住!我翻过墙跳到特鲁雷姑妈的菜园里,然后钻进长满牛蒡的水沟里,从僻静的地方……要是得死的话,那么宁可我去死,你却不该死!”
男孩看了看列奥纳多,露出温柔的笑容,同时表现出勇敢的神气,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从窗户跳了出去,在院子里喊道:“我一定能解救你们,别担心!”嘭的一声关上了护窗板。
“淘气包,小鬼头,”玛杜琳娜摇了摇头,“倒霉的时候起作用了。恐怕真的能解救……”
上面一扇窗户的玻璃给打碎了。
厨娘抱怨地惊叫一声,摊开两只手,然后从房间里跑出去,在黑暗中摸索到通往酒窖的陡峭楼梯,顺着楼梯爬了下去,据她后来说,钻进一个空酒桶,假如不是把她拽出来,她会在里面一直待到早晨。
马可跑到楼上去关护窗板。
乔万尼回到工作室,想要再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去,脸色煞白,表现出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可是他看了看列奥纳多,便走了过去,跪到他的膝下。
“你怎么了?你要说什么,乔万尼!”
“他们说,老师……我知道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可是您告诉我,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您自己说说!”
没有说完就激动得喘息起来。
“你怀疑,”列奥纳多苦笑着说,“他们说我是杀人凶手,这是真的吗?”
“只要一句话,只要一句话,老师,从您的嘴里说出来!”
“我能对你说什么呢,我的朋友?而且为什么呢?你既然怀疑,你就不会相信……”
“噢,列奥纳多先生!”乔万尼惊叫道,“我是如此痛苦,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我会发疯,老师……帮帮我吧!可怜可怜我吧!我再也不能……请您说,这不是真的!”
列奥纳多沉默不语。
然后,他转过身去,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也和他们在一起,你也反对我!”
传来敲击的声音,整座房子都颤抖了:这是包锡工斯卡拉布洛用斧子在砍房门。
列奥纳多听着百姓们的号叫声,心都收缩了,产生了一种熟悉的哀伤,一种无限的孤独感。
他垂下头,目光落到他刚刚写的一行文字上:
“噢,第一推动力呀,你的公正性有多么奇妙啊!”
他想说:“所有的福祉,一切皆来自于你!”
他笑了,无限温顺地重复着吉安-加莱亚佐公爵濒死时说过的一句话:
“听凭上帝的意旨,在人间也跟在天上一样。”
注解:
1《圣经·创世纪》第四章记述了该隐因杀死弟弟亚伯而受到上帝惩罚的故事。
2普罗塔西和格尔瓦西,基督教的圣徒,被认为是米兰城的守护神。
3《圣经·使徒行传》第八章第九至二十四节。
4《圣经·马太福音》第十四章第二十五至二十六节。
5《圣经·诗篇》第六十八篇第一、二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