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凯塔城堡西北角上的塔楼包着铁皮的小门通往地窖——摩罗公爵的金库,里面安放着许多橡木箱子。门顶上是列奥纳多的一幅未完成的壁画,他把墨耳枯里乌斯神画成威严的天使。1499年9月1日夜里,宫廷财务官安布罗乔·达·菲拉里和公爵收支监管官博贡佐·博托在助手们的协助下,从地窖里往外搬运钱币、珍珠——像装粮食一样盛在陶罐里——和其他珍宝,装进皮口袋里,然后加上漆封;仆人们再搬到花园里,驮到骡背上。一共装了二百四十个口袋,由三十头骡子驮着——淌着蜡油的残烛照亮了箱子的底部,那里还剩下一堆堆的金币。
摩罗坐在金库出口旁的一个柜台后面,柜台上堆满账簿。他没留意财务官们的工作,心不在焉地看着蜡烛的火苗。
他的统帅加莱亚佐·桑塞韦里诺逃跑了,法兰西人正在逼近米兰,自从他得到这些消息那一天起,他就陷入了这种奇怪的麻木状态。
所有的珍宝全部搬出地窖以后,财务官向他请示,是带走那些金银器皿还是把它们留下。摩罗看了看他,紧锁眉头,好像是在集中精力思考,想要弄清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立刻转过身去,把手一挥,又呆呆地盯着蜡烛的火苗。安布罗乔先生又把问题重复一遍,公爵根本没有听到。财务官们最终也没有得到答复,只好走了。只剩下摩罗一个人。
老听差玛里奥洛·普斯特洛禀报说,新任要塞司令贝纳迪诺·达·科尔特驾到。摩罗用手摩挲一下脸,站起来说道:
“是的,是的,当然,有请!”
他对名门贵胄没有好感,不信任他们,而喜欢从无名小辈中造就人才,把前者变成后者,后者变成前者。他麾下的高官显宦中间有烧炉工人、种菜者、厨师、骡夫的子弟。贝纳迪诺是后来当上御厨房记账员的宫廷仆人的儿子,青年时期也曾穿过仆役制服。摩罗把他提拔到第一流的国务要职,现在对他高度信任,委以保卫米兰城堡的重任,这可是他在伦巴第最后一个据点。
公爵和蔼亲切地接见了新任军事长官,让他坐下,在他面前摊开城堡防务图,并且向他讲解要塞驻军和城市居民沟通信息的暗号:需要紧急救援时,白天——在城堡主塔楼顶上举起一把弯曲的园艺刀,夜间——点燃三个火炬;士兵换防——在萨沃伊塔楼上悬挂白旗;火药不足——从炮楼上用绳子垂下一把椅子;葡萄酒不够用——悬挂一条女人的裙子;面包不够吃——悬挂一条男人的黑布裤子;缺少医生——挂出一个陶夜壶。
这些暗号都是摩罗自己发明的,他对此十分得意,仿佛如今获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于此了。
“你要记着,贝纳迪诺,”他最后说,“各种情况都考虑到了:你那里储备充足,钱款、火药、给养、火器足够用的;三千名雇佣兵的薪俸已经提前发放;被围困的要塞在你的手中能够坚持三年,可是我只要求你坚守三个月,如果我不回来救援——你尽可随意处置。好啦,好像就是这些了。再见。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他拥抱他,跟他告别。
军事长官走后,摩罗让少年侍从铺床,他做过祈祷,便钻进冰凉的被窝里,可是却不能睡着。他又点燃了蜡烛,从行军包里拿出一沓纸,在里面翻出贝林乔尼的竞争对手安东尼奥·卡梅利·达·皮斯托亚的一首诗,此人背叛了自己的恩主——公爵,投靠了法兰西人。诗中把摩罗跟法兰西的战争描写成长着翅膀的斯福尔扎凶龙和古代高卢雄鸡的搏斗:
我看见雄鸡和凶龙的搏斗:
双方扭打在一起,互不相让;
雄鸡叨出凶龙的一只眼睛,
凶龙欲腾空而起,却不能。
雄鸡用爪子钳住他的嘴,
凶龙由于疼痛而浑身痉挛。
凶龙把命丧,高卢人成了主宰:
那些自命为比天高的人
必定受到人们的嫌弃——
他们是乌鸦,以尸体为生。
他一向是胆小鬼。他的心
只是在同我们争执中才显得英勇。
你把敌人召到祖国来,
你窃取了自己侄儿的权力,
噢,摩罗,上帝降给你灾难,
你已经不可救药,只有死亡;
假如你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幸福,
洛多维科,你如今可知道,
谁说:我是幸福的!
他们的痛苦何其多!
摩罗的心里很难过,同时又有一种甜蜜的屈辱感。他不禁想起来,也是那个安东尼奥·卡梅利·达·皮斯托亚不久前还曾写过阿谀奉承的颂歌:
有谁看见摩罗的荣耀,
如看见墨杜萨的脸一样,
他必定吓得呆若木鸡。
你是世界和战争的主宰,
一只脚踹破天,
另一只踏破地。
我们的公爵只用一个指头
就能把地球翻转过来;
你继上帝之后第一个
驾驭着宇宙的舵轮——
站在福耳图娜 1 的车轮上。
已经是后半夜了。残烛的火苗闪动几下熄灭了,公爵在宝库昏暗的塔楼里走来走去。他思考着自己的痛苦、命运的不公正、人们的忘恩负义。
“我给他们做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憎恨我?他们说我是恶人,是凶手。可是当年罗穆卢斯杀死了自己的兄弟瑞穆斯 2 ,还有恺撒和亚历山大,古代的一切英雄无一不是凶手和恶人!我想要给人们创造一个新的黄金时代,自从奥古斯都、图拉真和安东尼以后,人民就没有见过这种黄金时代。无须多久——统一的意大利在我的统治下将会繁荣昌盛,阿波罗的桂树和雅典娜的油橄榄将茁壮茂盛,将建成一个永久和平的王国,众缪斯的王国。我在君主中是第一个不是在血腥的战功中,而是在黄金世界之果——文明中寻求光荣伟大。布拉曼特、帕切利、卡拉多索、列奥纳多,还有许多别的人!遥远的未来,武器的轰鸣声寂静下来,子孙后代提起他们的时候必定把斯福尔扎的名字与之联系在一起。假如不是北方蛮族的野蛮军队入侵,我还要做许多事情,我作为新的伯里克利 3 ,能把我的新的雅典提到新的高度!为什么,为的是什么,天主哇?”
第二天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跟随摩罗的几千人马——在花园主要林荫道和往北通向阿尔卑斯山的大路上等候着公爵出来。
摩罗跨上坐骑,先到圣恩玛丽亚修道院去凭吊妻子的陵墓,最后一次向她祷告。
太阳升起的时候,这支凄惨的队伍上路了。
二
秋雨连绵,道路泥泞难行,旅行拖延了两个星期。
9月18日深夜,公爵翻越最后一座山的时候,疾病缠身,疲惫不堪,决定在山顶上一个供牧人们宿营的洞穴里过夜。本来找一个比较安宁和舒适的处所并非难事,可是他故意选择这个荒凉的地方会见马克西米连皇帝派遣来的使臣。
篝火照亮了悬挂在山洞顶上的钟乳石。行军烤肉铁扦上烤着晚餐用的山鸡。公爵坐在行军折叠椅上,浑身裹得严严的,腿上敷着热水袋。身旁的卢克莱西娅小姐跟通常一样,安详稳重,沉默寡言,像个家庭主妇似的,在准备她自己发明的治牙痛的漱口剂,用的原料是葡萄酒、胡椒、石竹麝香和其他浓烈的香料:公爵牙痛。
“这样一来,奥道亚多先生,”他对皇帝的使臣说,不禁暗自欣赏自己的大灾难,“你可以向陛下禀报,您是在何处以及如何跟伦巴第的合法公爵会见的!”
经过长期的沉默和木然,他突然变得饶舌起来。
“狐狸有洞穴,鸟儿有窠,可我已经没有安身立足之地了!”
“科里奥,”他对宫廷史官说,“等你编写历史时,把今天在牧人山洞里过夜的事写进去——这就是伟大的斯福尔扎的后代最后一个避难所,而他的先世则是伊尼亚斯的随从——特洛亚英雄安格勒!”
“殿下,您的灾难值得新的塔西陀大书特书!”奥道亚多说。
卢克莱西娅把治牙的漱剂递给公爵。他看着她,情不自禁地欣赏起来。她那张白皙的脸被火光映红,油黑的鬓发抹在两耳的后边,额花上一根细线拴着的宝石垂在前额中间,她面带慈母般的温情的笑容,看着他,双眉颦蹙,眼睛里露出聚精会神的庄重而又孩子般的天真神情。
噢,亲爱的!就是她才不出卖你,不背叛你——公爵想道。
他漱完嘴之后说道:“科里奥,记下:烈火炼真金,患难见真情。”
侏儒小丑雅纳基走到摩罗面前。
“老哥哥,我说老哥哥!”他说着坐到公爵的脚下,亲切地给他捶着腿,说了起来,“你为什么愁眉不展,噘起嘴来生闷气?别管它,别管它!任何痛苦,只要不死,都是一剂良药。常言道:宁肯活着当驴作马,也不当帝王死去。鞍子!”他指着放在地上的一堆马具,叫了起来,“老哥哥,你瞧瞧:驴鞍子!”
“你高兴什么?”公爵问道。
“有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摩罗!不妨也给你讲讲。你愿意听我讲吗?”
“那好,你就讲吧!”
侏儒跳起来,他身上拴着的小铃铛都响起来,他挥动着丑角棒,一端挂着一个膀胱,里面装着一些干豌豆。
“那不勒斯王阿方索有位画家,名叫乔托。有一天,国王下令让他在宫墙上把那不勒斯王国画出来。乔托画了一头驴子,背上驮着国徽——国王金宝座和权杖——这头驴子在嗅着另外一个放在它脚下的新鞍子。‘这是什么意思?’阿方索问道。‘这是您的子民,陛下,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新的统治者。’画家回答道。这就是我说给你的故事,我的老哥哥。我尽管是个傻瓜,可是我的话却是对的:米兰人现在嗅着的法兰西人的鞍子,很快就得把他们的脊背磨伤——只要是让百姓们尽情尽兴,他们就会觉得旧的是新的,新的是旧的。”
“stulti aliquando sapientes(笨伯有时也很聪明),”公爵露出忧郁的冷笑说道,“科里奥,记下……”
可是这一次他却没能够说出一句至理名言:从山洞口传来马嘶人语声。听差玛里奥洛·普斯特洛跑进来,神色惊惶,伏在总秘书官的耳朵上小声嘀咕起来。
“出了什么事?”摩罗问道。
全体肃静下来。
“殿下……”秘书官说,可是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他没有把话说完就转过身去。
“殿下,”路易吉·马利亚尼走到摩罗面前说道,“但愿上帝保佑殿下!您要做好各种准备:不好的消息……”
“说呀,快说!”摩罗叫喊起来,突然脸色变得煞白。
他在山洞入口的士兵和宫廷官吏中间看见一个人,只见他的高筒皮靴上沾满污泥。所有的人都一声不响地闪开了。公爵把路易吉推开,向信使奔过去,从他手中把信夺过来,拆开后溜了一遍,大叫一声,一头倒下去。普斯特洛和马利亚尼急忙把他搀住。
博贡佐·博托禀报摩罗,9月7日圣萨提尔节那天,叛徒贝纳迪诺·达·科尔特向法兰西国王的元帅让-雅克·特里乌齐奥交出米兰城堡。
公爵喜欢并且很会装昏厥。他有时在外交上利用这种手段耍花招。可是这一次昏厥却不是装出来的。
他很长时间没苏醒过来。最后,他终于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坐起来,虔诚地画个十字,说道:
“从犹大直到如今,没有比贝纳迪诺·达·科尔特再大的叛徒了!”
这一天,他再一句话也没说。
过了几天,马克西米连皇帝在因斯布鲁克城亲切地接见了摩罗;夜深时刻,公爵单独跟秘书官巴托洛梅奥·卡利科一起在恺撒宫中一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口授,巴托洛梅奥记录给两名使臣的委托书,摩罗将秘密把这二人派往君士坦丁堡去晋见土耳其苏丹。
老秘书官聚精会神,面部没有任何表情。笔在纸上顺从地疾走,勉强跟得上公爵说话的速度。
“本公爵一向坚定不移地对陛下怀着敬仰与好感,尤其是现在,为了恢复我的国家,特别指望奥斯曼帝国国君宽宏的援助,特派出三名信使通过三条不同的路途前去谒见陛下,至少其中一人能够完成本公爵委派之使命……”
接下去,公爵向苏丹控告教皇亚历山大六世:
“教皇天生是个阴险和凶恶的人”……
秘书官的笔无动于衷,突然停下来。他皱起眉头,前额上也堆满皱纹,他以为没有听清,便反问道:
“教皇?”
“呶,是的,是的。快写。”
秘书官把头向纸垂得更近了,笔又唰唰地响起来。
“如陛下所知,教皇天生是个阴险和凶恶的人,促使法兰西国王进军伦巴第。”
描写了法兰西人的胜利:
“得到这个消息,本公爵感到非常惊恐,”摩罗承认,“认为最好是投奔马克西米连皇帝,等待陛下的援助。所有的人都背叛了我,欺骗了我,甚过一切人的是贝纳迪诺……”
说到这个名字,他的声音哆嗦起来。
“贝纳迪诺·达·科尔特是一条毒蛇,在本公爵的胸口暖和过来,他是个奴隶,曾得到本公爵的恩惠和重用,可是他却像犹大似的背叛了本公爵……不,等一等,不要提犹大。”摩罗醒悟过来,想起来了,他是在给不信仰基督教的土耳其人写信。
描写了自己的灾难后,他祈求苏丹从海上和陆上进攻威尼斯,保证奥斯曼帝国能够取得胜利并且消灭自己的宿敌圣马可共和国。
“陛下将会得悉,”他在国书的结尾说,“在这场战争中,如同在任何一项别的举措中一样,本公爵所拥有的一切皆属于陛下,陛下在整个欧洲未必能够找到更强有力的和忠诚可靠的同盟者。”
他走到桌子前,本来想要做些补充,可是一挥手,坐到椅子上了。
巴托洛梅奥用撒沙器往最后一页未干的纸上撒了些沙子。他突然抬起头来,看了看君主,只见公爵双手捂着脸,在哭泣。脊背、肩膀、浮肿的双下颏、刮得发青的面颊、光滑的头发——由于抽泣而颤抖。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天主哇,你的真理到哪里去了?”
他把脸转向秘书官,这张堆满皱纹的脸此时此刻让人想起一个泪流满面的老女人;他嘟哝着说:
“巴托洛梅奥,我信任你,你告诉我,凭良心说,我是对的还是错了?”
“殿下指的可是往土耳其派遣使臣的事?”
摩罗点了点头。这个年老的政客阴沉地皱起眉头,噘起嘴,前额上堆满皱褶。
“当然,从一方面来看,跟狼生活在一起就得像狼一样嗥叫,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臣斗胆禀报殿下:要是再等等呢?”
“无论如何都不能!”摩罗叫喊着,“我等够了!我要让他们看看,米兰公爵可不是一个无用的卒子,不能让他们随意从棋盘上给甩掉,因为——你可看到了,我的朋友—— 一个无辜的人像我一样受到欺负,他要是不仅向土耳其苏丹求救,而且要向魔鬼求救,谁有胆量敢指责他?”
“殿下,”秘书官婉转地说,“是否应该考虑考虑,土耳其人进攻欧洲可能会导致出乎意料的后果……譬如对于基督教教会来说?”
“噢,巴特洛梅奥,难道你认为我没有事先考虑到这一点吗?我宁可死上一千次,也不愿意给我们神圣的教会母亲造成任何损害。上帝保佑吧!——你还不知道我的全部想法,”他补充道,露出从前那种狡猾而又凶恶的冷笑,“你等着瞧吧,我们要煮上一锅粥,给敌人设下一个圈套,让他们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两眼发黑!我只告诉你一点:土耳其苏丹——只不过是我手中的工具而已。时间一到——我们就能把他消灭掉,把穆罕默德罪恶的宗派消灭掉,把主的陵寝从异教徒手中解放出来!”
巴特洛梅奥什么都没有回答,忧心忡忡地把头低下。
“不好,”他心里想,“完全不好!陷入了空想。这算是哪号政治呢!”
公爵这天夜里向他所喜爱的那幅出自列奥纳多·达·芬奇手笔的圣母像——圣母被画成摩罗美貌的情妇切奇利娅·贝加米尼伯爵夫人的形象——怀着热烈的信心进行祈祷,期望得到土耳其苏丹的援助。
三
早在米兰城堡投降的十天以前,特里乌齐奥元帅就在一片“法兰西!法兰西!”的热烈欢呼声中进入被征服的城市米兰,同时各教堂也钟声齐鸣。
国王进城的日期定在10月6日。市民们准备隆重欢迎。
为了举行盛大的游行,商会会长们从大教堂的圣器间里取出两尊天使像。早在五十年前,亦即安布罗西亚共和国以前的时代,这两尊天使像体现了人民自由的天才。可是由于年代久远,能够使镀金翅膀活动的弹簧陈旧了,已不起作用。会长们把它交给前公爵机械师列奥纳多·达·芬奇修理。
这时,列奥纳多正在忙于发明新的飞行器。一天清晨,天还很黑,他正在绘制图纸和进行数学运算。翅膀很轻的芦苇骨架上绷着类似薄膜一样的塔夫绸,这新的翅膀不同于以前的那个飞行器,不像是蝙蝠,而像是一只大燕子。一只翅膀已经做好,立在地板上,上端触到天花板;在翅膀底下,亚斯特罗正在忙活修理米兰公社时期的两尊木制的天使像,把损坏了的翅膀修好。
这一次,列奥纳多决定尽可能在近处观察飞鸟身体的构造,它的本质能为人提供一个飞行器的范例。他仍然把飞行的奇迹寄托在力学原理上。看样子,凡是能够认识的他全都掌握了,可是,他仍然感到飞行中还有一些未解的秘密,不能寄希望于任何力学原理。又像以前历次试验一样,他再一次缩小了把天然的创造和人手的创造、活的动物机体和死的机器隔离开的距离,他觉得他正在向着不可能的事奋进。
“好啦,感谢上帝,完成了!”亚斯特罗安上弹簧,惊喜地叫道。
天使扇动起沉重的翅膀。室内产生了一股气流——那只大燕子又轻又薄的翅膀也扇动起来,好像活的一样。铁匠带着无法形容的柔情看着它。
“这两个木头东西让我白白浪费了多少时间!”他指着天使嘀咕道,“可是现在,老师,随您的便吧,我可是不做完这两个翅膀,说什么也不离开这里。请把尾部的图纸给我。”
“还没有画好,亚斯特罗。等一等,还得再琢磨琢磨。”
“怎么,老师?您三天以前就答应了……”
“有什么法子呢,朋友!你知道,我们的鸟尾巴是代替舵的。这里稍有差错,就会前功尽弃。”
“那好吧,您是最清楚的。我等着,可是现在第二只翅膀……”
“亚斯特罗,”老师说,“你就等等吧。否则我担心又不得不更动什么……”
铁匠没有回答。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用细牛筋绑着的芦苇骨架并且把它翻转过来。然后,他突然向着列奥纳多转过身来,用低沉的声音说:
“老师呀,老师,您别生我的气,可是如果您运算起来没完没了,不能用这个机器飞行,我可顾不得您的力学了,我要飞行,是的,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没有这种力量!因为我知道:如果这次也……”
他没有把话说完,就转过身去。列奥纳多仔细地看了看他那张颧骨很高的倔强的脸,知道他的头脑里只有一个不可动摇的压倒一切的疯狂念头。
“先生,”亚斯特罗最后说,“您最好是直截了当地说吧,我们到底是飞还是不飞?”
他的话里有一种恐惧和期望,列奥纳多没有勇气说出真实情况。
“当然,”他把头低下,回答道,“没有进行试验之前,无法知道;不过我想,亚斯特罗,我们能飞……”
“那好,这就够了,够了!”铁匠兴奋地把手一挥,“我再也不想听了!既然您说我们能飞——这就是说,我们能飞!”
他看样子本想要坚持,可是办不到,便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很天真。
“你怎么了?”列奥纳多感到很吃惊。
“对不起,先生。我总是妨碍您。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打这以后决不会了……您信不信,我一想起米兰人、法兰西人、摩罗公爵、法兰西国王,我就十分激动——既可笑又可怜:他们忙忙活活,打来打去,自以为在进行一桩伟大的事业——可是不过是一些虫子爬来爬去,是一些没有翅膀的小甲虫!他们之中任何人都不了解在准备着什么样的奇迹。您只要想想,先生,他们一旦看见有人用翅膀在空中飞翔,将会惊得目瞪口呆。这已经不是木制的天使,只会扇动翅膀让百姓们开开心!他们看见了还不会相信,会以为是神仙。当然啦,不会把我当成神仙,很可能把我当成鬼,可是您要是用翅膀飞翔,那可真的像神仙一样。也许他们会说——是反基督。他们会害怕的,跪到地上给您叩头。您可能随便对待他们。我认为,老师,到那时就不会有战争、法律、主人和奴隶了——一切都会变样了,开始一个新的时代,我们现在想也不敢想。各国人民联合起来,展翅翱翔,像天使合唱队一样,唱着赞歌……噢,列奥纳多先生!天主哇!天主哇!——难道可是真的?”
他仿佛是在说梦话。
“可怜的!”列奥纳多想,“痴迷了!恐怕是要发疯。我对他得怎么办呢?怎样把真实情况告诉他呢?”
就在这工夫,房子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后来又是人说话和走路的声音,最后有人敲起工作室关着的门来。
“来了些什么不该来的人?这些该死的!”铁匠气愤地叨咕着,“什么人?见不到师傅。他离开米兰了。”
“是我,亚斯特罗!我是路加·帕乔利。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开门!”
铁匠开了门,把修士放进来。
“您出了什么事,路加教兄?”画家打量着帕乔利惊慌的面孔,问道。
“不是我出了什么事,列奥纳多先生——不过也可以说是我出了事,可是等以后再谈它,现在……噢,列奥纳多先生!……您的大型雕塑……加斯科涅的弓弩手——我刚刚从城堡来,亲眼看见了——法兰西人在毁坏您的雕塑……快走,跑去看看!”
“为什么?”列奥纳多平静地反驳说,只是他的脸色有些煞白了,“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怎么?得了吧!您的伟大作品在毁灭,您不能对此置之不理,不闻不问。我有见戴拉特莱穆尔的通行证。得去想想办法……”
“反正一个样,来不及了。”画家说。
“来得及,来得及!我们照直走,穿过菜园,跳过篱笆。只是得快!”
列奥纳多被修士拉着走了出去,他俩几乎是跑着向米兰城堡奔去。
路上,路加向他讲了自己的不幸遭遇:昨天夜里,瑞士雇佣兵洗劫了帕乔利居住的圣辛普利恰诺神父窟——喝醉酒之后就胡闹起来,在一个净室里找到一个水晶的几何体,说这是魔鬼妖术用品,是“占卜用的水晶”,便给摔得粉碎。
“我碍了他们什么事,”帕乔利愤怒地说,“我那无辜的水晶又碍了他们什么事?”
他俩来到城堡的广场,在南大门菲拉列特塔楼附近吊桥上看见一个打扮讲究的法兰西年轻人,只见他的周围跟着一群随从。
“日利先生!”路加喊道,并且向列奥纳多解释说,这位日利先生是法兰西国王陛下的驯鸟师,专门训练黄雀、喜鹊、鹦鹉、鸫鸟啼鸣和学人语——在宫廷里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据传,在法兰西,日利先生吹起笛子来,跳舞的不只是喜鹊。帕乔利早就打算向他进呈自己的著作——《神圣的比例》和《数学总论》——这两本书装帧都很考究。
“路加教兄,请您不要为我操心,”列奥纳多说,“您去见日利先生吧;要是有什么事,我一个人也能办。”
“不,以后再去找他,”路加窘迫地说,“或者这么办吧?我先去找日利先生,马上就来,只是问问他要到哪儿去——然后找您。您暂时直接去见戴拉特莱穆尔先生……”
头脑机灵的修士提起褐色袈裟的下襟,赤着脚在吊桥上小跑起来,朝着国王的驯鸟师追去。
列奥纳多经过吊桥,进入米兰城堡名叫“马尔斯战场”的院子。
四
这天早晨下雾。一堆堆的篝火已经快要燃尽。广场上和周围的建筑物前堆放着火炮、军营的家什、装着燕麦的袋子、一垛一垛的干草、一堆一堆的马粪,这里已经变成很大的军营、马厩和酒馆。杂乱地摆着随军床和行军厨房,一些酒桶,有的装着葡萄酒,有的空了,翻过来充当赌桌,叫喊声和笑声、起誓发愿和粗野的谩骂、亵渎神明的和醉鬼的歌声,汇成一片难以分辨的嘈杂声。只是长官偶尔从这里路过时,才暂时寂静下来。莱因和施瓦本的雇佣兵敲着鼓,吹着号,乌里和翁特瓦尔登自由州的雇佣兵则吹着阿尔卑斯号角,奏出凄凉哀婉的牧曲。
画家走到院子中央,看见自己的大雕塑几乎是没有被触动过。
伦巴第的征服者弗兰切斯科-阿腾多洛·斯福尔扎大公秃头顶,很像罗马皇帝,面部表情如狮子般凶狠,如狐狸般狡猾,他还像以前一样,骑在马上,这匹马竖起两只前蹄,两只后蹄踏着一个倒在马下的军人。
施瓦本的火绳枪手、格劳宾登的射击手、皮卡迪亚的投石手、加斯科涅的弓弩手集聚在塑像的周围,吵吵嚷嚷,不能很好地相互理解,用动作手势来补充言语,列奥纳多根据他们的动作手势明白了,现在谈论的是两个射击手,一个日耳曼人和一个法兰西人要进行射击比赛。他们二人应该各饮四杯烈性酒,然后站在五十步远的地方射击。射击的目标是塑像面颊上的一个痣。
量好了距离,拈阄决定谁第一个射击。那个日耳曼人一口气一杯接着一杯地把规定的四杯酒灌了下去,然后走过去,瞄准,射击,没有击中。箭擦着面颊而过,把左耳射掉,可是没有碰到面颊上的痣。
那个法兰西人把弓倚在肩上,这时看热闹的人群活动起来。士兵们散开,让出一个通道,走过来一个骑士,由前导队开路。他过去了,并没有留意射击手们的取乐活动。
“这是谁?”列奥纳多问站在身旁的一个投石手。
“戴拉特莱穆尔。”
“还不算晚!”画家想,“追上他,求情……”
可是他仍然站在原地不动,感到没有能力采取行动,他麻木发呆,好像是失去了意志,即使是这一瞬间关系到他的生命安危——他连一个手指都不会动一下。一想到要像路加·帕乔利那样挤过这群仆役和马夫去追赶那个长官,一种恐惧、羞愧、厌恶之感便主宰了他。
那个加斯科涅人射击了。箭呼啸着钻进面颊上的痣里。
“bigore!bigore!montjoie saint-denis!(好!好!祖国的保卫者德尼斯!)”士兵们挥动着帽子叫喊着,“法兰西胜利了!”
射击手们围拢着塑像,继续进行比赛。
列奥纳多想要走开,可是却钉在原地,仿佛是在荒诞可怕的噩梦中,乖乖地看着他花费了一生最好的年华——十六年的心血创作出来的作品——也许是自从伯拉克西特列斯 4 和菲狄亚斯 5 时代以来最伟大的雕塑作品如何被毁坏了。
子弹、箭和石块雨点般地落到塑像上,大大小小的泥块、沙粒和灰土从泥胎上四处纷飞,露出了支架,如同铁的骨骼。
太阳从乌云后面钻出来。在突然射出的阳光照耀下,残损的塑像显得更加可怜——掉了头的英雄骑在少了一条腿的马上,他的一只手还完好无损,但手中的权杖只剩下半截,下面碑座上的铭文仍然清晰可见:“esse deus!”——“这是神!”
这时,从广场上走过来法兰西国王的最高统帅,年老的元帅让-雅各波·特里乌齐奥。他看见塑像,感到莫名其妙,便停下来,用手遮着阳光,又看了看,然后转过身问他的随从人员:
“这是什么?”
“阁下,”一位中将奴颜婢膝地说,“乔治·科凯布伦上尉颤自允许火绳枪手们……”
“斯福尔扎的纪念碑,”元帅叹息道,“列奥纳多·达·芬奇的作品——成了射击的靶子!”
他走到士兵们跟前,可是士兵们沉醉于射击,毫无察觉。元帅抓住一个皮卡迪亚投石手的衣领,把他摔到地上,狂暴地破口大骂起来。
老元帅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血管胀了起来。
“大人!”那个士兵跪在地上,浑身不停地哆嗦着,喃喃地说,“大人,我们不知道……科凯布伦上尉……”
“你们这群狗崽子,等着瞧,”特里乌齐奥叫喊道,“我让你们看看科凯布伦,把所有的人全都大头朝下吊起来!”
他抽出战刀,一道闪光,举起来,假如不是列奥纳多一把抓住他的手,定会砍下来。列奥纳多用左手抓住元帅手腕的上部,由于用力过猛,竟然把铜质袖口给捏扁了。
元帅想要把手抽出来,但没能成功,他惊奇地看着列奥纳多。
“这是什么人?”他问道。
“列奥纳多·达·芬奇。”画家平静地答道。
“你好大的胆!”老头狂怒之下开口说,可是遇到画家那种泰然的目光,便闭上了嘴。
“如此说来,你就是列奥纳多,”他端详着画家的脸,说道,“松开手,松开。把袖口给捏弯了。力气还不小呢!很好,老弟,你很勇敢……”
“阁下,我恳请您不要生气,宽恕他们吧!”画家很有礼貌地说。
元帅更加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摇着头笑了:
“你可真是个怪人!他们把你的优秀作品给毁灭了,可是你却为他们求情?”
“阁下,您如果把他们绞死,这对我,对于我的作品有什么好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老头思索起来。突然他的脸开朗起来,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呈现出善良的感情。
“你听我说,列奥纳多先生,我有一点弄不明白。你为什么站在这里只顾看着?为什么没有让我或者让戴拉特莱穆尔知道,为什么没有向我们告状?况且,戴拉特莱穆尔刚刚从这里经过。”
列奥纳多好像是犯了什么过错似的,低下头,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没有来得及……我以前没有见到过戴拉特莱穆尔先生,不认识他……”
“很遗憾,”老头看着雕塑的废墟,说道,“为了你的雕塑,我宁可贡献出一百名自己的优秀人物!”
列奥纳多回家时经过桥和优美的布拉曼特敞廊,不禁想起自己在这里最后一次跟摩罗见面的情景。只见几名法兰西少年侍从和马夫捕猎米兰公爵的宠物——天鹅,借以开心取乐。狭窄的护城河里处处堵着高高的栅栏,天鹅惊恐地逃窜,黝黑的水面上漂浮着雪白的鹅毛和血淋淋的尸体。一只刚被打伤的天鹅弯曲着长长的脖子,软弱无力地拍打着翅膀,好像是临死之前还要挣扎着飞起来。
列奥纳多转过身,迅速地走了过去。他觉得他自己很像这只天鹅。
五
10月6日星期天,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二通过蒂齐诺城门进入米兰。国王的随驾人员中间有教皇的儿子——瓦伦蒂涅公爵塞萨尔·博尔吉亚。当队伍离开大教堂广场向城堡进发的时候,前米兰公社的天使准确地扇动着翅膀。
自从大型雕塑遭到破坏那天起,列奥纳多就没有重新捡起制造飞行器的工作。只有亚斯特罗一个人完成了这个机器。画家没有勇气告诉他,这对翅膀也是不适用的。铁匠尽量避开老师,他也没有向老师谈过他将要进行试飞,只是偶尔偷偷地看看他,那只独眼露出无言的责备,燃烧着忧郁的疯狂的火光。
10月下旬的一天早晨,帕乔利跑来告诉列奥纳多一个消息,说法兰西国王邀请他进宫。画家本来不想去,可是最终还是去了。他临走时发现翅膀不见了,感到很不安,他担心亚斯特罗不计后果,打算冒险试飞。
列奥纳多走进罗凯塔城堡那个值得纪念的大厅时,路易十二正在接见米兰的地方长官和商会会长。
画家看了看作为未来的统治者的法兰西国王。
只见他在外表上丝毫看不出帝王的高雅风度:身体瘦弱,肩膀狭窄,胸部塌陷,脸上布满皱纹,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猥琐庸俗,虽然行为举动和善,但也只不过是一种小市民习气。
在宝座的高台上,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只见他身穿黑色衣服,没有佩戴任何装饰,只是帽檐上有几颗珍珠,胸前用金链挂着天使长米迦勒勋章;他留着很长的浅色头发、深红色的小胡子,脸色苍白,深灰色的眼睛流露出精明的神色。
“路加教兄,请问,”画家伏在同行者的耳朵上小声说道,“那位高官是什么人?”
“教皇的儿子,”修士回答道,“塞萨尔·博尔吉亚,瓦伦蒂涅公爵。”
列奥纳多对于塞萨尔的恶行早有所闻。尽管没有可靠的证据,可是任何人都不怀疑他杀死了自己的哥哥乔万尼·博尔吉亚,因为他不愿意当弟弟,希望脱掉枢机主教的红袍,想要继承教廷军事长官的头衔。还有更离奇的传闻,弑兄的原因似乎是兄弟间不仅在父亲面前争宠,而且还对自己的亲姐妹卢克莱西娅的乱伦而争风吃醋。
“不可能!”列奥纳多看着他那张安详的面孔和天真无邪的眼睛,心里想道。
可能是塞萨尔感觉到了有人盯着他,便四处看了看,然后向站在他身旁的一个仪表优雅的老者俯下身,指着列奥纳多嘀咕一阵;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老者可能是他的秘书官,对他回答的时候,他仔细地看了看画家。一丝微笑掠过瓦伦蒂涅公爵的嘴角。就在这一瞬间,列奥纳多感到:
“是的,也许是这样,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甚至可能比传说的还要坏!”
商会会长的首领无精打采地读完请愿书,走到宝座前,跪着把请愿书呈上国王。路易无意中把羊皮纸卷弄到地上。那个首领慌忙地想要捡起来。可是塞萨尔制止了他,迅速敏捷地拾起来,哈着腰把羊皮纸卷呈上国王。
“下流坯!”列奥纳多背后一群法兰西高官显宦中有人小声嘀咕道,“得意了,蹿了出来!”
“您说得对,先生,”另一个人接过来说,“教皇的儿子出色地履行着奴仆的职责。您没有看见,早晨国王穿衣服时,他是怎样献殷勤的,为国王把内衣烘暖。我想,就是清扫马厩,他也不会嫌弃吧?”
画家注意到塞萨尔奴颜婢膝的举动,可是他觉得与其说是让人讨厌,不如说是让人害怕,如俗话所说的,黄鼠狼给小鸡拜年——没安好心。
这时,帕乔利很着急,推着同伴的胳膊,可是看见列奥纳多跟平时一样腼腆,恐怕是在人群里站上一整天,也不会找个机会引起国王的注意——于是修士采取了果断的措施,拽着他的手,全身弯成弓形,把他介绍给国王,飞快地连续用了一大串最高级的形容词:stupendissimo,prestantissmimo,invincibilissimo(最了不起的、最杰出的、最不可战胜的。)。
路易谈起了《最后的晚餐》,称赞了各使徒的形象,但最赞不绝口的是天棚的透视。
路加每一分钟都在等待着陛下能够聘请列奥纳多到自己的宫廷任职。可是进来一个少年侍从,向国王呈上一封刚刚从法兰西收到的书信。
国王认出了王后——他的爱妻布列塔尼人安娜的笔体:禀报王后顺利分娩的消息。
各位高官显宦纷纷向国王表示祝贺。人群把列奥纳多和帕乔利挤到一边去了。国王看见他们二人,想要说些什么,可是马上又忘记了,亲切地邀请女士们快些为新生婴儿的健康干杯,于是到另一个大厅里去了。
帕乔利一把抓住同伴的手,拖着他就走。
“快!快!”
“不,路加教兄,”列奥纳多心平气和地表示不同意,“谢谢您的关心;可是我不能提自己的事:国王现在顾不上我。”
于是他离开了王宫。
在城堡南门的吊桥上,塞萨尔·博尔吉亚的秘书官阿加皮托先生赶上了他。他代表公爵邀请画家担任“总建筑师”之职,这正是列奥纳多在摩罗宫廷里担任的职务。
画家答应过几天答复。
他走近家门的时候,在马路上从老远的地方就看见一群人,于是加快了脚步。乔万尼、马可、萨拉伊诺、塞萨尔抬着自己的伙伴——铁匠亚斯特罗·达·佩列斯托拉,只见他身上的衣服撕破了,浑身血淋淋的,脸色煞白,像死人一样。可能是由于没有担架,抬他用的是新飞行器的一只大翅膀,像一只巨燕的翅膀,但已经破烂不堪。
老师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铁匠决定检验一下翅膀,进行试飞,可是只扇动了两三下,就一头栽了下来,假如不是一只翅膀挂在旁边一棵树的树枝上,他就得摔死。
列奥纳多帮着把担架抬进屋里,把伤员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当他俯下身去想要检查一下伤势的时候,亚斯特罗苏醒过来,看着列奥纳多,用无限哀求的语气小声说道:
“原谅我吧,老师!”
六
11月上旬,路易十二隆重地庆祝了女儿的诞生,然后接受米兰人的宣誓,任命特里乌齐奥元帅为伦巴第总督,便返回法兰西去了。
大教堂里举行向圣灵谢恩的弥撒。城里恢复了平静,但这只是表面的:民众很憎恨特里乌齐奥,因为他残忍而阴险。摩罗的拥护者们煽动百姓暴乱,暗中散发号召书。许多人不久前还以讥笑和谩骂欢送他逃跑,可是如今想起他来却把他当成了最好的君主。
1月末,一伙人在蒂齐诺城门附近捣毁了法兰西收税员的柜台。同一天,在帕维亚附近的拉迪拉戈庄园,一个法兰西士兵企图糟蹋一个年轻的伦巴第妇女。她进行自卫,用笤帚往这个欺凌者的脸上抽打。士兵拿起斧子威胁她。她的父亲听见叫喊声,拿着棒子跑来。法兰西人砍死了老人。于是集聚来一批人,把那个法兰西士兵杀了。法兰西人向伦巴第人发起进攻,杀了许多人,荡平了整个村落。消息传到米兰,成了落到火药库里的一颗火星。民众在广场、街道、市场上设置了障碍物,疯狂地叫喊着:
“国王滚出去!总督滚出去!打死法兰西人!摩罗万岁!”
特里乌齐奥人数太少,不足以抵御这座城市的三十万居民。他把大炮架在临时充当炮楼的教堂钟楼上,把炮口对准民众,下令根据他的信号开炮。为了平息民众的怒火,他想要做最后一次尝试,便来到广场上说服他们。可是假如不是一队瑞士雇佣兵在队长库尔森日的率领下从要塞冲出来救援,让他有可能及时地逃进市政厅大厦,他就得一命呜呼。
开始了烧杀掠抢。落到暴乱者手里的法兰西人以及被怀疑同情法兰西人的市民遭到严刑拷打和被处死。
2月1日夜间,特里乌齐奥偷偷溜出要塞,把要塞留给德斯庇队长和科德贝卡尔守卫,自己逃跑了。同一天夜里,从日耳曼回国的摩罗受到科莫城居民的热烈欢迎。米兰的市民把他当成救星,盼望他早日归来。
在暴乱的最后几天,列奥纳多害怕遭到炮击——邻近已经有几栋房子毁于炮击——便迁到地窖里,安上烟囱,架起炉灶,布置了几个住人的房间。这里好像是一座要塞,家里凡是贵重的东西:绘画、手稿、图书和仪器等全都搬过来。
这时,他最后决定到塞萨尔·博尔吉亚那里去供职。他跟阿加皮托先生签署的协议规定,列奥纳多应该不晚于1500年夏抵达罗马涅,他打算在此之前到自己的老友吉罗拉莫·梅利齐那里去,以便在他那座离米兰很近的宁静的瓦普里奥庄园度过战争和暴乱的危险时期。
2月2日是奉献节,路加·帕乔利一大早就跑来见列奥纳多,通知说城堡里发大水了:米兰人路易吉·达·波尔托从前给法兰西人效力,现在投靠了暴乱者,夜间打开为罗凯塔城堡护城河供水的运河水闸。洪水溢出,淹没了城堡附近的磨坊,灌进存放火药、奶油、粮食、葡萄酒和其他给养的地窖;这样一来,假如法兰西人不能花费很大力气抢救出一部分——饥饿就得逼着他们投降,交出要塞,这也就是路易吉先生所期望的。发大水期间,韦切利城门外地区与城堡相毗邻的运河出槽,那里地势低洼,完全被洪水淹没,也淹了坐落在那里的圣恩玛丽亚修道院。路加教兄向画家表述了自己的担心,即洪水是否损坏了《最后的晚餐》,因此建议他前去看看壁画是否完好无损。
列奥纳多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他现在没有时间,说他并不为《最后的晚餐》担心——壁画在高处,潮气不会给它带来危害。可是帕乔利刚刚离开,列奥纳多便向修道院跑去。
走进食堂,他看见砖地上有一摊摊肮脏的积水——这是洪水退去以后残留下来的。室内散发着潮气。一个修士说,水位曾达到四肘。
列奥纳多走到画着《最后的晚餐》的那面墙跟前。
颜色看样子很新鲜。
通常画壁画使用的是水彩,而他用的却是油彩,是他本人发明的,透明而且柔和。他在绘画之前处理墙壁也有自己的绝招:首先涂上一层用刺柏漆和阿利芙油调配的黏土浆,在第一层底色上面再涂第二层——用的是鱼胶脂、焦油和石膏。一些有经验的画师认为这里地势低洼,墙壁潮气太大,油彩不会耐久。可是列奥纳多一向热衷于新的试验,探索艺术的新途径,因此毫不理会别人的建议和警告,而坚持己见。他对用水彩绘制壁画很反感,因为抹石灰要求快速和一气呵成,这些正好与他的气质格格不入。“不进行怀疑的画家不会取得大的成就”,他对此坚信不疑。他认为必须怀疑、动摇、修改、摸索探求,因此工作进展缓慢,这种工作方式只有用油彩绘画时才有可能。
他俯在墙上,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画的表面。突然在左下角桌上台布底下,使徒巴多罗买的脚下发现一道小裂缝,旁边的颜色有些变浅,出现如白霜一样的霉变。
他的脸色变得煞白,可是他立刻就控制住自己,又继续进行观察。
第一层底色由于受潮有些翘起,从墙上剥离,把上面的一层石膏和薄薄的着色层鼓起来,形成了肉眼难以察觉的裂纹,从这些裂缝中往外面渗漏着墙上疏松的旧砖里含硝的潮气。
《最后的晚餐》的命运决定了:颜色本来可能保存四十年,甚至五十年,尽管画家本人没有看到褪色,但有一个可怕的事实却是确凿无疑的:他的伟大作品之一毁灭了。
离开食堂以前,他最后一次看看基督的面容——仿佛他只是第一次看见——突然明白了,这幅作品对于他来说是多么珍贵。
随着《最后的晚餐》和大型雕塑的毁灭,把他跟活着的人们——即使不是亲近的人们,起码也是较远的人们——维系在一起的那些线都被斩断了,如今他孑然一身,孤独更加难忍。
大型雕塑的尘土被风吹散了;曾经画着基督面容的那堵墙上霉菌遮盖上了晦暗的剥蚀成鳞片形的色彩,于是维持着他的生命的一切都像影子一样消失了。
他回到家里,走进地窖,经过亚斯特罗卧病在床的那个房间时,停下来片刻,只见贝特拉菲奥正在用凉水给病人做湿敷。
“又发烧了?”老师问道。
“是的,说胡话。”
列奥纳多俯下身去,想要查看一下绷带包扎,听到病人昏迷中发出不连贯的呓语。
“高一些,再高一些!直接朝着太阳。翅膀可别燃烧了。小吗?从哪儿来?你的名字叫什么?力学?我从未听说过谁取了‘力学’这个名字。你龇牙干什么?……算了吧,别来这一套。开开玩笑也就够了。拖,拖……我不能,等等——让我喘口气……咳,我要死啦!……”
一声惊叫从他胸中冲出来。他觉得他正在落进无底的深渊。
然后又急匆匆地喃喃道:
“不,不,不要讥笑他!是我的过错。他说过,翅膀还没准备好。当然……我丢人了,给老师丢脸了!……你听见了吗?这是什么?我知道,说的是小鬼,小鬼中间最沉重的一个——力学!……”
“魔鬼就带他进圣城耶路撒冷,”病人像是在教堂里诵读经书似的,拉着腔调继续说,“叫他站在殿顶上,对他说:你若是神的儿子,可以跳下去。因为经上记载着,主要为你吩咐他的使者,用手托着你,免得你的脚撞到石头上6 ……可是我忘记了他对力学小鬼说了些什么。你不记得吗,乔万尼?”
他看了看乔万尼,那目光几乎跟清醒时一样。
贝特拉菲奥以为他还在说呓语,因此没有回答他。
“你不记得吗?”亚斯特罗执着地继续问道。
为了让他安静下来,乔万尼从《路加福音》第四章第十二节中引用了一句话:
“耶稣对他说:经上说,不可诱惑主,你的神!”
“不可诱惑主,你的神!”病人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重复着——可是立刻又开始说起呓语来:
“湛蓝的,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没有太阳,而且也不会有——上面,下面,都是蓝天。不需要翅膀了。噢,要是老师能了解就好了,多么幸福,掉到天上软绵绵的!……”
列奥纳多看看他,心里想道:
“是由于我,他是由于我而毁了!我诱惑这个孩子,让他和乔万尼一样中了邪!……”
他把手放在亚斯特罗滚烫的前额上。病人稍稍地安静一些,睡熟了。
列奥纳多进入自己在这地窖里的房间,点上蜡烛,埋头于运算。
为了避免设计翅膀时出现新的错误,他开始研究风——空气流动力学,根据波浪——水流力学的原理。
“如果你把两块大小相同的石子隔着一定的间距先后抛进平静的水里,”他在日记中写道,“那么水面上便产生两个不断扩大的圆圈。不禁要问:一个圆圈逐渐扩大,与另一个也在逐渐扩大的圆圈相遇,它会把另一个圆圈切开,进入里面去,还是两个波浪相撞之后在接触点上按照相同的角度分离开呢?”
自然界解决这个力学问题十分简单,强烈地吸引着他,他在这段话的一旁又加了一个评语:
“questo e bellissimo,questo e sottile!——可真是个最美妙的问题,很微妙!”
“我根据试验能做出回答,”他继续写道,“两个圆圈相交叉,不汇入一体,不混在一起,而是石子落到水面上的地方一直保持其圆心的地位。”
经过运算,他坚信,数学以理性的内在必然规律证明了力学的自然必然性。
时间一个小时跟着一个小时无声无息地飞驰而过。天黑了。
吃过晚饭之后,列奥纳多跟学生们在一起闲谈休息一会儿,又开始工作了。
凭着熟悉的尖锐和明确的思想,他预感到他已经接近了一个伟大的发现。
“你瞧,风在田地里驱赶着麦浪,麦浪相互追逐,一个跟着一个,可是麦秆虽然弯曲,却原地不动。在不流动的水面上,波浪也是这样运动的。由于抛到水中的石子而产生的或者被风吹起的涟漪,称作水的振动比称水的运动更为恰当——如果把一根草棍扔到两个分离开的圆圈上,你会观察到,它只是晃动,而不运动,根据这一点,你就对上述论点深信不疑。”
扔草棍的试验提醒他想起另一个他在研究声音运动规律时已经做过的类似试验。他把日记翻回几页,读道:
“敲一口钟,邻近的另一口钟便会震颤,并且发出嗡嗡声来回应它;诗琴上的弦发声时,能迫使邻近的另一个诗琴上相同音阶的弦也发出声音来,如果把一根草棍放在上面,你就会看见它在颤动。”
他怀着一种难以表述的激动心情,感觉到这两种如此不同的现象之间存在着联系——颤动的草棍之间存在着一个完整的还没有被认知的世界—— 一方面是水波,另一方面是发出声音的琴弦。
突然间,一个光辉耀眼的思想,如一道闪电,在他的头脑里闪现出来:
“这里也好,那里也好,都是同一个力学规律!由于抛进水中的石子而产生的波浪,跟声波在空气中扩散一样,相互交叉,并不混合在一起,而保留着每个声源为圆心。——那么光呢?恰如有回声一样,光线在镜子上的折射就是光的回应。一切力学现象中存在着一个统一的力学规律。第一推动力呀,你的统一意志和公正性就是:落角等于折角!”
他的脸色苍白,目光炯炯。他感觉到,这一次,他又比以前更近地窥视了那个无底深渊,在他之前任何人还从来没有窥视过。他深知,这一发现,如果经过试验证实,就是自从阿基米德以后力学中最伟大的发现。
两个月以前,他收到奎多·贝拉迪一封信,其中说到刚刚传到欧洲的一则消息:巴斯科·达·伽马渡过两个大洋,绕过非洲最南端的地角,发现了通往印度的新航路,列奥纳多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很羡慕他。可是现在,他有权说,他的发现比起哥伦布和巴斯科·达·伽马的发现更加重大,因为他看见了比新的天空和新的陆地更加神秘的远方。
墙的那边响起了病人的呻吟声。画家听了一会儿,立即想起了自己的不幸——大型雕塑毫无意义地被毁坏了,《最后的晚餐》毫无意义地被毁坏了,亚斯特罗愚蠢而又可怕地摔坏了。
“难道,”他想道,“这个发现也将不留痕迹地毁灭吗,就像我所做的一切那样被埋没吗?难道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会听到我的声音吗?我将永远跟现在一样孑然一身——在这地下的黑暗中,仿佛是被活埋了似的——带着关于翅膀的幻想?”
可是这些想法并没有压下他的喜悦。
“就让我孤单好了!就让我处在黑暗中,处在默默无闻中,处在被遗忘之中吧。就让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了解吧。可是我知道!”
这种坚强有力的感觉和胜利的喜悦充溢了他的心灵,仿佛他终生所渴望的翅膀已经创造出来,带着他越飞越高。
他在地窖里感到气闷,他想要到广阔的天地里去。
他离开了家,向着大教堂广场走去。
七
夜空晴朗,明月高悬。房顶上映照着大火的红色反光。离市中心的集议广场越近,街上的人就越加稠密。在蓝色的月光下,在火炬的红光中,出现了一张张被愤怒所扭曲了的面孔,当年米兰公社白底红十字的旗帜时隐时现,挑着灯笼的杆子、火绳枪、火枪、火绳铳、槌矛、槌子、长矛、猎矛、大钐刀、叉子、棍棒等各类武器应有尽有。人群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有的帮助几头牛拖拽一座用酒桶板缠上铁箍制造的古老的“崩塌”巨炮。警钟叮当地响。炮声隆隆。固守要塞的法兰西雇佣兵轰击米兰的街道。被围困者扬言,投降以前定要让城市片瓦不留。民众没完没了的号叫声与钟声和炮声汇合在一起:
“打死法兰西人!国王滚出去!摩罗万岁!”
列奥纳多所看到的一切,很像是一场可怕的荒唐的噩梦。
东城门附近的鱼市广场上,正在绞死一个被俘的皮卡尔迪亚的鼓手,这是一个年方十六的男孩。他站在靠在墙上的梯子上。金线绣工马斯卡雷洛性格欢快,喜欢饶舌,由他担任行刑官。他把绳子套在那个男孩子的脖子上,用手指轻轻地敲敲他的头部,板起面孔,但又很滑稽地说:
“兹封上帝的奴仆,绰号‘大草包’法兰西的大头兵,‘跳槽子的哨兵’,为粗麻绳项链骑士。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
“阿门!”人群呼应着。
鼓手也许还不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一个劲儿地眨着眼睛,像是个要哭的孩子——蜷缩着身子,摇晃着细细的脖子,要让绳索放得舒适一些。奇怪的笑容始终不离开嘴角。直到最后一刻,他才突然从麻木中清醒过来,把那张惊恐万状变得煞白的好看的脸转向人群,想要说话,想要讨饶。可是人群号叫起来。这个男孩顺从无力地把手一挥,从怀里掏出一个系在蓝色带子上的银质十字架——这可能是母亲送给他的,也可能是姐姐送给他的——急匆匆地吻了一下,然后画了十字。马斯卡雷洛把他从梯子上推下来,欢乐地叫喊道:
“来吧,粗麻绳项链骑士,给我们跳个法兰西舞看看!”
在一片欢笑声中,男孩的躯体挂在火炬插座的钩子上,进行着垂死挣扎,真的好像是在跳舞。
列奥纳多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婆站在一栋破旧房子前的马路上,房子刚刚挨了一颗圆弹,周围狼藉着各种厨房用具、家具、椅垫和枕头;老太婆伸出骨瘦如柴的双手,号叫着:
“哎哟,哎哟!行行好吧!帮帮忙吧!”
“你怎么了,姑妈?”鞋匠科尔博洛问道。
“孩子,孩子给压在里面了!他躺在床上……地板塌了……也许还活着……哎哟,哎哟,哎哟!帮帮忙吧!”
一颗圆弹呼啸着飞来,砸在倾斜的房盖上。檩子折断了。灰尘缭绕着升起来。房盖坍塌了,那个老女人一声不响了。
列奥纳多向市政厅大厦走去。敞廊对面一家钱庄门前,站着一个青年人,看样子可能是帕维亚大学的学生,一张长椅成了他的讲坛,他在发表演说,谈到人民的伟大、贫富平等、推翻暴君。人群不信任地听着。
“市民们!”大学生叫喊道,他挥动着一把刀子,他平时使用这把刀子是为了和平的目的:削鹅毛笔,切用脑子做的白香肠,在城郊树林里的榆树皮上刻画一颗被箭穿透的心,再刻上小酒馆里天使的名字,可是如今他却称这把刀子为“涅墨西斯 7 匕首”,“市民们,让我们为自由而献身吧!让我们用暴君的血把涅墨西斯匕首染红吧!共和国万岁!”
“他胡说些什么?”人群里有人说,“我们清楚,你们脑子里的自由是什么货色,你们是叛徒,是法兰西人的特务!让共和国滚蛋吧!公爵万岁!打死叛徒!”
演说家用古代的事例解释自己的思想,摘引了西塞罗、塔西陀、李维等人的名言——可是人们却把他从长椅上拖了下来,把他摔倒在地上,一边打他,一边宣布他的罪状:
“这是为了你的自由,这是为了你的共和国!狠狠地揍,弟兄们!老弟,让你胡说八道——休想欺骗我们!你要记住,煽动百姓暴乱反对合法的公爵没有好下场!”
列奥纳多来到市民集会广场,看见大教堂的白色尖顶塔楼林立,在蓝色月光和大火的红光双重照耀下如同钟乳石一般。
大主教宫前,人山人海,不断地发出号叫。
“这是干什么?”画家问一个老手艺匠,只见他神色惊惶,那张善良的脸上露出阴郁的表情。
“谁能说得清?恐怕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据说市场的副主教雅各波·克罗托先生被法兰西人收买了,给他们当特务。给老百姓吃下了毒药的食品。也有可能不是他干的。反正是谁第一个落到他们手里,谁就得倒霉挨打。可怕!噢,天主哇,耶稣基督,可怜可怜我们这些罪人吧!”
玻璃器皿匠高尔高利奥从人群里蹿出来,挥动着一根长杆子,顶端戳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当作胜利品。
街头流浪儿法尔法尼基奥跟在他后面蹦蹦跳跳,指着人头尖声叫道:
“是条狗就不得好死!叛徒没有好下场!”
老人虔诚地画了十字,念起祈祷词来:
“a furore populi libera nos,domune!——天主哇,平息百姓的愤怒吧!”
从城堡那面传来号声、鼓声、火绳枪声和冲锋的士兵们叫喊声。就在这一瞬间,要塞的炮台上轰隆一声炮响,震得地动山摇,仿佛是整座城市都要倒塌。这是威震四方的“崩塌”巨炮,是一种铜制的怪物,法兰西人叫作margot la folle,日耳曼人叫作die tolle grete——发疯的玛加瑞塔。
炮弹落到新镇的后面一栋燃烧着的房子上。火柱立刻冲向夜空。广场被照得通红——宁静的月光暗淡了。
人们像是一个个黑色的幽灵,由于惊惶而失去理智,东奔西窜,乱成一片。
列奥纳多看着这些人的幽灵。
每当他想起自己的发现时——在这火光中,人群的叫喊声中,警报的钟声中,火炮的轰隆声中,他感觉到了声波和光波在平稳地震荡,犹如石子落到水中而产生的涟漪,在空中扩散,相互交叉,而不汇成一体,其产生点一直保持着圆心的地位。想到人们任何时候都不能摧毁这种无目的的游戏、这看不见的波无限的和谐,他的心灵里充满了狂喜之情,因为这种力学的法则就是造物主的意志,主宰着一切,这是永恒的公正的法则——落角等于反射角。
他当初记在日记里的一句话,后来曾多次重复过,如今又在他的心灵里响起来:
“o,mirabile giustizia di te,primo motore!——第一推动力呀,你的公正性是多么奇妙!你不让必然行动的秩序和质量失去任何力量。噢,神圣的必然!你迫使一切结果以最简捷的途径从原因中升华出来。”
置身于发疯的人群中间——画家的心里却有一种永恒的静观,恰如这宁静的月光在这大火的红光之中。
1500年2月4日晨,摩罗从新城门进入米兰。
在这前一天,列奥纳多出发到梅利齐的瓦普里奥庄园去了。
八
吉罗拉莫·梅利齐曾在斯福尔扎宫廷供职。十年前,他的年轻的夫人谢世,他便离开宫廷,隐居在阿尔卑斯山脚下一处孤零零的庄园里,此处位于米兰东北,有五个小时的骑马路程。他在这里远离尘世的烦扰,过上了哲学家的生活。亲手侍弄果园,潜心研究奥妙无穷的知识和音乐,他是音乐的热情爱好者。据说吉罗拉莫先生从事魔法,想要从阴间召回妻子的亡灵。
炼金术士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和路加·帕乔利修士偶尔到他这里来做客,就柏拉图的理念和毕达哥拉斯指挥天体音乐的数的法则通宵达旦地进行争论。可是给主人带来最大快乐的却是列奥纳多的来访。
开凿玛尔特赞那运河的时候,画家经常到这个地区来,喜欢上了这处美丽的庄园。
瓦普里奥坐落在阿达河的左岸。运河从河流和果园中间通过。阿达河在这里受到一道道石坎所阻,水流湍急。河水奔腾咆哮,犹如大海潮水的轰鸣。阿达河的两岸由黄色的砂岩风化而成,陡峭险峻,河水碧绿冰凉,波涛汹涌澎湃;而并行的运河却水波不兴,平滑如镜,流水来源于山涧,所以也跟阿达河一样,一片碧绿,但两岸笔直,因此河水平缓宁静,无声无息,仿佛是进入了沉睡的梦乡。这种强烈的反差使画家觉得充满了寓意:他进行过比较,但始终不能决定,他亲自监造的玛尔特赞那运河是人的理性和意志的创造物,而阿达河是它的姊妹,却是高傲的,粗犷的,二者哪个更美;不过他的心灵则感到两条河同样亲切和同样可以理解。
站在果园的高台上远眺,眼前展现的是伦巴第的绿色平原,位于贝尔加莫、特雷维利奥、克雷莫纳和布雷西亚之间。夏天,从一望无际的得到充分灌溉的草场上飘来干草的清香。肥沃的田野上,茂盛的燕麦和小麦长到了果实累累的果树枝叶的高度,麦穗和梨、苹果、樱桃、李子接吻——整个平原成了一个巨大的果园。
北方的远处是黝黑的科莫山。它的后面,高耸着弧形的阿尔卑斯山的余脉,再往北,高耸入云的雪峰在阳光下变成金黄和玫瑰色,光彩夺目。
伦巴第平原生机勃勃,每个角落都经过人手的创造而得到升华,而阿尔卑斯山峦则是原始荒凉的,列奥纳多在二者之间感觉到一种充满和谐的巨大反差,犹如在宁静的玛尔特赞那运河和汹涌澎湃的阿达河之间一样。
跟他一起到庄园来做客的有路加·帕乔利修士和萨克罗博斯科炼金术士,他那栋在韦切利城门外的住房被法兰西人所毁。列奥纳多喜欢孤独,总是躲开他们。但是他却很快跟主人的小儿子弗兰切斯科混熟。
这个男孩子像小姑娘一样腼腆,曾经很长时间躲避他。可是有一天,他奉父亲之命到他的房间里来办一件事,看见一种五颜六色的玻璃,画家借助于这种玻璃研究色彩的规律。列奥纳多建议他透过玻璃看看。孩子觉得很好玩,非常喜欢。一些熟悉的物品具有了童话般的样子——或是阴郁的,或是欢快的,或是敌视的,或是亲切的——这取决于他观看的是什么颜色的玻璃:黄的,蓝的,红的,紫的,还是绿的。
他也喜欢上了列奥纳多的另一个发明——一个小暗箱:一张白纸上出现一幅活生生的图画,可以清晰地看到磨坊的轮子在旋转,一群寒鸦在教堂上空盘旋,樵夫佩波那头灰色毛驴摇晃着尾巴,在泥泞的道路上迈动着蹄子,白杨树梢被风吹得摆动——弗兰切斯科忍不住了——兴奋得拍起手来。
但最让他入迷的是“测雨器”,这上面有一个带刻度的铜环、一个像天平上的横梁似的横杆以及拴在其两端的两个圆球:一个涂着蜡,另一个用棉纸包着;当空气湿度过大时,棉花吸收潮气,它所包裹着的球便加重而下垂,从而带动横梁的一端也随之下垂,根据铜环上的刻度,可以准确地测量出湿度,而蜡球因为不渗水,因此跟以前一样轻。这样一来,横梁的活动就可以预报一至两天的天气情况。孩子自己也动手做了一个测雨器,当他的预报兑现了,家里的人都大为惊讶,这让他异常高兴。
弗兰切斯科就读于附近的一所乡村小学,教堂里年迈的神父洛伦佐在这里任教,孩子学习很懒惰:拉丁文文法背诵起来让他厌恶;一看见涂抹着墨水的绿色书脊的算术书,他的脸就拉长了。可是列奥纳多的科学却不是这样;孩子觉得他的科学十分有趣,犹如童话一般。力学、光学、声学、流体力学的各种仪器好像是一些魔术道具,吸引着他。从早到晚,他不知疲倦地听列奥纳多讲故事。画家跟成年人接触时轻易不敞开自己的心扉,因为他知道,任何一句话说得不谨慎,都可能引起对他的怀疑或讥笑。可是他同弗兰切斯科谈论一切都开诚布公而且简单明了。他想起了主的话:“我真心诚意地告诉你们,如果你们不变得像孩子那样单纯,你们就不能进入天国。”他又补充一句:“就不能进入知识的天国。”
那时,他正在写《星辰论》一书。
3月之夜虽然天气还很冷,可是已经有了早春的气息,他跟弗兰切斯科一起站在房顶上观测流星,画出月亮里的阴影,以便以后好进行比较,看看其轮廓是否发生变化。有一天,孩子问他:帕乔利说,星星像宝石一样,由上帝给镶嵌在结晶体的天上,天旋转,也带动星星运转并且产生音乐,这种说法对吗?老师解释说,根据摩擦的原理,天体在千百年的过程中一直以飞快的速度旋转,就会破碎,其结晶体的边缘就可能磨坏,音乐就可能停止,“吵吵嚷嚷的跳舞”就可能停下来。
他用针把一张纸扎透,让孩子从小洞眼里往外看。弗兰切斯科看见了星星,只见这些星星没有闪光,很像一些无限小的圆点或小球。
“这些圆点,”列奥纳多说,“是很大的,比我们的世界大出数百倍,数千倍,而我们的世界丝毫也不比所有的天体坏,因此不应该受到歧视。由人的理性发现的主宰地上的力学法则,同样也支配其他的世界和太阳。”
他就这样恢复了“我们的世界的高贵”。
“我们的地球,”老师说,“在别的星球上的居民看来,也是一颗这样的明亮的灰尘,就跟我们看别的世界一样。”
“在那些星星后面有什么?”他问道。
“还有别的世界,弗兰切斯科,还有我们看不见的星星。”
“可是在它们后面呢?”
“还有别的。”
“那么在尽头呢?”
“没有尽头。”
“没有尽头?”孩子重复着,列奥纳多感觉到弗兰切斯科的手在他的手里发抖——小桌上放着各种天文仪器,中间点着一盏神灯,火苗一动不动;列奥纳多在神灯的光亮下看见孩子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了。
“列奥纳多先生,”孩子越来越困惑了,他慢腾腾地说,“天使、上帝的侍者、圣母和坐在宝座上的圣父,还有圣子和圣灵,都在何处呢?”
老师本来想要说,上帝无处不在,在地上的一切沙粒中,同样也在太阳上和其他的宇宙中,可是他不愿意扰乱孩子的信仰,所以沉默了。
九
当树木开始发芽的时候,列奥纳多和弗兰切斯科整天在果园里和附近的树林里消磨时光,观察植物生命的复苏。画家有时画一棵树或一朵花,努力像画肖像一样捕捉那种生动的相似之处——它那种特殊的,独一无二的风貌,这是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复现。
他向弗兰切斯科讲解道,树的横截面上的圆圈每年增加一个,叫作年轮,因此根据其数目可以知道这棵树的年龄;还可以根据每圈年轮的厚度来判断相应的那一年的降水量,也可以根据年轮的厚度来判断树的长势,年轮朝南的那一部分由于接受阳光多——就厚一些,所以树干的中心经常偏向于树的北侧。
他还讲道,春天的汁液集聚在茎的内部表皮和外壳之间,使茎的质地细密,使茎膨胀并且出现皱褶,在前几年的裂隙中形成新的更深的裂隙,植物的体积这样就增大了。如果把一根枝割断或者划破茎皮,那么生命的医治力量就会把更多的营养成分吸引到患处来,患处得到比其他地方更多的营养,所以后来愈合处的皮就更厚一些。汁液的力量是强大的,达到均衡之后,不能自动停止,超过了患处的需要,便在那里鼓出来——形成节疤赘疣,“犹如沸腾的水上的气泡”。
列奥纳多谈论大自然时,语气平和,甚至冷漠枯燥,只关心科学的明确性。春天的植物本来是生机盎然的,可是他讲起来却不动声色,只注意精确性,好像是谈论死的机器一样:“茎和枝形成的角度越尖锐,枝的年限就越短并且单细。”他把松树和杉树的针叶整齐的锥形排列归结为抽象的数学多面体定理。
然而,弗兰切斯科在这不动声色和冷漠的讲解中却感觉到了他对一切生机的热爱——他爱皱皱巴巴的,如同新生婴儿的小脸一样的初生嫩叶,他爱在阴影中奋力奔向阳光的粗壮的老枝,他爱如同沸腾的血液一样的努力救助患处的汁液。
他有时在树林里停下脚步,长时间地微笑着观看,嫩绿的小草从去年的落叶底下钻了出来,经过冬眠之后体质衰弱的蜜蜂艰难地钻进还没有完全开放的冰凌花的花蕊。周围一片寂静,弗兰切斯科听见自己的心跳。他怯生生地仰脸看着老师:阳光透过枝叶的空隙照到列奥纳多的浅色头发、长长的胡须和浓密的眉毛上,在他的头上形成一个光环;他的脸安详而美丽;他在这种时刻里很像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之神潘,他倾听叶子在生长,地下泉水汩汩,生命的神秘力量在复苏。
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是有生命的:宇宙是一个大机体,人体是一个小宇宙。
他在一颗露珠里看到了包裹着地球的水气层。玛尔特赞那运河从瓦普里奥附近的特莱佐镇开始,那里建有水闸,列奥纳多时常去研究瀑布和河水中的漩涡,他把这比作女人卷发的波纹。
“你注意,”他说,“头发有两条流动线:一条是直的,这是主要的,由于其自身的重量而下垂,另一条是回旋的,它把头发卷成的圆圈,形成卷发。水的运动也是如此,一部分往下面流淌,另一部分形成漩涡,也就是水流的弯曲,如同卷发一样。”
各种自然现象中有许许多多相似与和谐,仿佛是来自不同世界的和声,这像谜一样吸引着画家。
他在研究彩虹的产生时发现,同样的颜色闪变也见之于禽类的羽毛、腐烂的植物根部周围的死水、宝石、旧的不透明的玻璃。他在树上冰花和窗上冰霜的纹理中发现了与活的叶子、花草的相似之处——仿佛大自然在冰晶的世界中梦见了植物的生命。
他有时感到,在走近一个新的伟大的知识世界,但这个世界只能在未来的世纪才能被打开。譬如关于磁力和把琥珀在呢绒上摩擦而产生的力,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找不到人的智慧可以用来解释这种现象的方法。我认为磁力是许多迄今人类未知的力之一。世界充满无数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任何时候都没有显现出来。”
有一天,住在瓦普里奥附近贝尔加莫的诗人朱多托·普雷斯蒂纳里前来做客。进晚餐时,列奥纳多没有充分地赞扬他的诗作,于是这位诗人很生气,便挑起一场关于诗歌比绘画优越的争论。画家沉默不语。可是后来诗人毫不顾情面,这反而逗乐了画家;画家半开玩笑地反驳他说:
“绘画之所以高于诗歌,”列奥纳多说,“因为描绘的是上帝的事,而不描绘人的杜撰;诗人则只满足于人的杜撰,起码当今的诗人是如此:他们不是描绘,而只是描摹,从他人那里借用已有的一切,贩卖别人的货色;他们只是编造——汇集成各种科学的旧式殿堂;可以把他们比作销售赃物的商贩……”
路加修士、梅利齐和加莱奥托纷纷驳斥他,列奥纳多不知不觉地被争论所吸引,说了起来,但已经不再是开玩笑了:
“眼睛比耳朵能向人提供更完美的知识。看见的比听说的更可靠。这就是为什么绘画是无声的诗,比诗歌更接近于精确的科学,诗歌则是没有视觉形象的绘画。在语言的描写中——只有一系列单个的形象,一个接着一个地一闪而过;而在绘画中,所有的形象,所有的色彩都是结合在一起的,汇成一体,就像和声一样,这使绘画跟音乐一样,比诗歌具有更大程度的和谐。没有高度的和谐,也就没有高度的美。——可以问问一个恋人,他觉得什么更让他心情愉快,是情人的肖像还是诗人的描写,即使是最伟大的诗人的描写。”
在场的人都对这个结论笑了起来。
“我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列奥纳多继续说,“佛罗伦萨一个青年喜欢上了我在一幅画里画的女人面容,他便把这幅画买了去,想要消除可以看出这是一幅圣像的一切特征,以便能够无所畏惧地亲吻这个可爱的形象。可是良心克制了爱情的愿望。他把这幅画从家里拿走了,否则他就不会得到安宁。瞧,诗人,你们也可以试试看,描写女性的美,唤起人这种强烈的情欲。是的,先生们,我说的不是我自己——我知道,我还有许许多多不足——可是有的画家却能够达到完美的程度:由于静观的力量,他真的成了超人。他想要成为天堂的美的观察者,或者是怪诞的、可笑的、悲哀的、可怕的形象的观察者——一切的主宰者,像上帝一样!”
路加修士责怪列奥纳多不把自己的著作编订成集,印刷出版。他建议找一个出版商。可是列奥纳多坚决谢绝了。
他彻底地忠实于自己的信条:生前没有刊出一行文字。而他写作札记,犹如与读者娓娓而谈。他在一本日记的开头请求原谅札记的杂乱无章和经常重复:“读者哟,请你不要为此责骂我,因为写的课题无其数,我的记忆不可能将其收容无遗,无法知道以前的札记谈了什么和没谈什么,尤其是我写作时断时续,分散在一生的不同年代。”
有一次,他希望表现人类的精神发展,便画了一系列立方体:第一个倾斜,压倒第二个,第二个压倒第三个,第三个压倒第四个,如此无尽无休。底下写了题词:“一个推倒另一个。”然后又加了一句:“这些立方体表示人类一代一代的繁衍和知识的发展。”
他在另一幅画上画了一张耕地的犁,题词是:“百折不挠的刚毅。”
他相信,在这一系列倾倒的立方体中也会轮到他——有朝一日人们也会对他的号召做出响应。
他就像一个在黑暗中过早醒来的人一样,大家还都在酣睡。他在自己亲近的人中间是孤独的,用秘而不宣的文字书写日记是为了给遥远的弟兄看的,他是荒原里的播种者,在拂晓前的黑暗中就到田野去了,以“执着的刚毅”用犁耕耘着。
十
3月下旬,梅利齐的庄园传来越发令人惶恐的消息。路易十二的军队在戴拉特莱穆尔的指挥下越过阿尔卑斯山。摩罗怀疑自己的士兵会叛变,避免发生战斗,受到迷信的预感所驱使,变得“比兔子还胆小”。
战争和政局的消息传到瓦普里奥庄园时已经变成了雷鸣的微弱余波。
列奥纳多既不考虑法兰西国王,也不想公爵,整天带着弗兰切斯科在周围的山冈、河谷与树林里漫游。有时逆河而上,进入林木茂密的山里。他在这里雇佣几个工人,进行挖掘,寻找大洪水前的海生动植物化石。
有一天散步归来,他俩坐在陡峭的阿达河岸悬崖上一棵老椴树下休息。他们的脚下展现出一望无际的平原,路边栽着一排排白杨和榆树。夕阳西下,远处贝尔加莫一栋栋白色的小房看起来让人感到亲切。阿尔卑斯山的雪峰仿佛是在空中飘荡。天空晴朗。只有远处,几乎是在天边上,在特里维利奥、卡斯特尔罗佐内和布林亚诺之间才影影绰绰地看见几块浮云。
“那是什么?”弗兰切斯科问道。
“不知道,”列奥纳多回答说,“可能是在打仗……你瞧,火光。好像是发射火炮。是不是法兰西人跟我们的人发生了冲突?”
最近几天,这种零星的战斗在伦巴第平原上不时地发生。
他俩沉默不语地观看了一会儿烟云。然后就把它忘却了,开始查看最后一次挖掘的所得。老师拿起一块大骨头,只见它的一端很尖,上面还覆盖着泥土——可能是大洪水前鱼类的鳍。
“自从这条构造奇异的鱼在我们今天发现它的那个山洞里沉睡之日起,”他沉思地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安详的微笑使他容光焕发起来,“有多少个民族,多少帝王在时间的长河里灭亡了。亿万年的光阴流逝而去,这个世界上发生了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这条鱼却一直静静地躺在那个秘密的处所里,全身被掩埋,由于时间的蚕食只剩下一副骨骼,支撑着厚厚的泥土!”
他伸出一只手指了指眼前的辽阔平原。
“弗兰切斯科,你在这所看到的一切,当年曾是覆盖着欧亚非大部分地区的海洋的海底。我们在这里山中发现的这些海洋动物证明,亚平宁山脉当年原来是大海中的岛屿,它如今却高耸在鸟飞鱼跃的意大利平原之上……”
他俩又看了看远处的烟云和炮火。现在只觉得它在那无限的远方是如此渺小,如此安然,在夕阳照耀下成为玫瑰色,让人很难相信,那里正在进行战斗——人们在相互厮杀。
一群鸟儿从天上飞过去了。弗兰切斯科用目光追随着它们,想象着当年这里鱼儿在大海的波涛中遨游的情景,那时荒凉而深邃的大海跟现在的天空一样湛蓝。
他俩都默不作声。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二人的感受却是相同的:管它谁胜谁负——是法兰西人战胜伦巴第人,还是伦巴第人战胜法兰西人,是国王还是公爵,是自己人还是外国人取胜,岂不都一样吗?祖国、政治、光荣、战争、王朝的覆灭、民众的骚动——人们觉得伟大和威严的这一切,岂不很像那块渺小的在夕阳的照耀下——在大自然的永恒的光辉中正在消散的烟云吗?
十一
列奥纳多在瓦普里奥庄园里完成一幅多年前在佛罗伦萨即已开始的画。
圣母坐在山洞的岩石中间,用右手扶着婴儿时期的施洗者约翰,左手保护着圣婴,好像是希望把二者——人和神——在一种情爱里联系在一起。约翰在耶稣面前屈膝而立,双手打拱向他礼拜,而耶稣则捏着两指祝福约翰。圣婴救世主赤裸着身体坐在裸露着的地上,弯曲着一条胖乎乎的小腿,将其压在另一条腿上,一只胖乎乎的胳膊拄在地上,伸展着五指,看样子他还不会走路——只会爬。可是他的脸上——已经表现出完全成熟的智慧,同时又带有儿童的稚气。跪着的天使一只手扶着基督,另一只手指着先知,面向观众,充满哀伤的预感,而又带着和蔼与奇怪的微笑。远处山峰林立,突兀险峻,笼罩着蓝色的雾霭,柔和的阳光从悬崖峭壁中间射进洞中,照在如同钟乳石般的嶙峋怪石上,形成一种奇特的非人世间的景色。这些岩石好像是受过咸水的腐蚀和海浪的冲刷,让人想起干涸了的海底。山洞里——阴森幽暗,仿佛是处在水下。肉眼勉强可以察觉到一股地下泉水、水生植物的几片掌形叶子、几朵浅色的鸢尾花。洞顶是垂挂着一层层白云石的悬崖,水顺着藤草、木贼和石松的根部从岩石的缝隙里渗漏出来,仿佛是能够听见慢慢往下滴答的声音。只有圣母稚气未脱的贞洁的脸如同雪花石膏雕刻似的,仿佛是里面点燃一盏灯,在昏暗中辉煌明亮。天后第一次在神秘的昏暗中,在地下的洞穴中向人们显示自己的圣容,这里也可能是古代森林之神潘和诸自然女神的避难所,地处大自然的心脏附近,是一切秘密的秘密——神子之母置身于地母的深处。
这是伟大画家与伟大学者相结合而创造出来的作品。光与影的融合,植物生命的法则、人体的结构、大地的构造、褶皱力学、如同水流漩涡的妇女卷发的力学以及落角等于折角——学者以“百折不挠的刚毅”精神所研究的一切,他以不动声色的精确性所试验和测量的一切,他像解剖没有生命的尸体所洞察到的一切——都被画家重新合成一个神圣的整体,他把这一切又都变成一种有生命的美,变成无声的音乐,变成对最纯洁的贞女圣母的一首赞歌。他怀着相同的情爱和知识描绘了鸢尾花的花瓣和花蕊、婴儿胖乎乎的胳膊肘上的小窝、白云石悬崖亿万年的缝隙以及地下泉水的涓涓汩汩和天使微笑中深深的哀愁。
他认知一切,他热爱一切,因为伟大的爱是伟大认知之女。
十二
炼金术士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想要进行“墨耳枯里乌斯之杖”的试验。所谓“墨耳枯里乌斯之杖”就是用香桃木、扁桃木、柽柳或者别的具有与金属相似属性的“星相”树做的棍子。这种棍子似乎能在山里指示出铜、金、银的矿脉。
为了这个目的,他跟吉罗拉莫先生一起到雷科湖的东岸去了,据说那里蕴藏着丰富的沙金。列奥纳多尽管不相信“墨耳枯里乌斯之杖”,并且像对炼金术士其他的梦呓一样,对其进行讥笑,可是他仍然随同他们去了。
离曼德洛村不远,在康皮奥内山脚下有一处铁矿。周围的居民说,几年前一次塌方使许多工人葬身在矿井里,矿井的深处有硫黄气体,不断地从裂隙里冲到地面上来,井深莫测,如果扔进一块石头,只能听到无尽无休的隆隆声,然后渐渐地消失了,但听不见落到井底的声音,因为这是个无底深渊。
这些说法引起了画家的好奇心。趁着同伴们忙于试验“墨耳枯里乌斯之杖”的时候,他决定考察一下废弃了的矿井。可是村民们认为里面栖息着邪祟,因此拒绝给他当向导,最后,有一位老矿工同意了。
有一个地下通道向着湖的方向通往铁矿,里面一片漆黑,陡峭如井筒,阶梯毁坏严重,光滑难行。向导拿着灯笼走在前面;列奥纳多紧随他之后,手里抱着弗兰切斯科。父亲一再要求他不去,列奥纳多也一个劲儿地推脱,可是孩子坚决央求带着他。
地下通道已经越来越陡。他们走下了二百多个台阶,可是还得继续往下走,好像是没有尽头。一股令人气闷的潮气从下面冲上来。列奥纳多用铁锹敲敲洞壁,听听声音,考察岩石、土层和湿漉漉的花岗岩上亮晶晶的小水珠。
“害怕吗?”他和蔼地笑着问道,感到弗兰切斯科紧紧地贴着他。
“不,没什么——跟您在一起,我就不害怕。”
沉默片刻,他又补充一句:
“列奥纳多先生,父亲说您不久就要离开了,可是真的?”
“是的,弗兰切斯科。”
“到哪儿去?”
“到罗马涅去,到瓦伦蒂涅公爵塞萨尔那里去供职。”
“到罗马涅去?很远吗?”
“从这里走有几天的路程。”
“要走好几天!”弗兰切斯科重复着,“就是说,我们再也见不着了吗?”
“不,为什么?只要有可能,我就到你们这里来。”
孩子陷入了沉思;然后突然冲动地用双手搂抱住列奥纳多的脖子,向他贴得更紧了,小声说道:
“噢,列奥纳多先生,带上我吧,带我去吧。”
“你说什么,孩子?你怎么能行?那里在打仗……”
“让他们打去吧!我不是说,跟您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害怕!您瞧,这里多可怕,即使比这更可怕,我也不害怕!我给您当仆人,给您洗衣裳,收拾屋子,喂马,您知道,我还会寻找贝壳,用炭往纸上印植物的图形。前几天您亲自说,我印得很好。我像大人一样,您叫我做什么,我都能做……噢,请您带上我吧,列奥纳多先生,可别抛下我!”
“吉罗拉莫先生会如何?你以为他会同意让你跟我走吗?”
“他能放,能放!我恳求他。他很善良。我要是一哭,他就不会拒绝了……呶,就是不放我走,我也会偷偷地走……只是请您说一句,可以……行吗?”
“不行,弗兰切斯科,我知道,你不过是说说而已,你自己也离不开父亲,他已年迈,很可怜,你可怜他……”
“可怜,当然,是可怜……但也可怜您。噢,列奥纳多先生,您不了解,您以为我还小。可是我什么都知道!博娜姨妈说,您是魔法师,学校里的老师唐·洛伦佐也说,您很凶恶,我跟您在一起会毁掉自己的灵魂。有一次,他又说您的坏话,我回敬了他,结果挨了他一顿打。他们全都怕您。可是我却不怕您,因为您比所有的人都好,因此我想永远跟您在一起!”
列奥纳多默默地抚摸着他的头,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往事:他当年在摩罗的庆典活动中画《黄金时代》时,他曾怀抱着那个给他当模特的小男孩。
突然,弗兰切斯科那双明亮的眼睛暗淡了,两只嘴角耷拉下来,他小声说道:
“那又能怎么办呢?随便吧,随便吧!我本来就知道您为什么不愿意带我。您不喜欢……可是我……”
他无法控制地号啕大哭起来。
“别哭了,孩子。你怎么不害羞呢?你还是听我说说。等你长大以后,我收你当徒弟,到那时我们就能生活在一起了,以后永不分离。”
弗兰切斯科抬起头来看他,长长的睫毛下面还噙着闪闪发亮的泪珠,那种疑问的目光好像是要探询出个究竟来。
“真的,您收我当徒弟?也许您不过这么说说而已,想要安慰我一下,以后就忘了吧?”
“不,我向你保证,弗兰切斯科。”
“保证?再过多少年?”
“再过八九年,那时你十五六岁了……”
“九年,”他拨拉着手指,“我们再就永远不分离了吗?”
“永远,一直到死。”
“那好——如果是个大约数,那就再过八年吧?”
“行,你尽管放心。”
弗兰切斯科笑了,笑得很幸福,做出特别亲昵的举动,这是他自己发明的,就是像小猫一样,脸擦脸。
“您知道,列奥纳多先生,这可太妙了!我有一次做梦,好像是我在黑暗中下楼梯,楼梯很长,呶,跟现在一样,好像经常都是这样,总是没有尽头。有一个人抱着我。我没有看见他的脸。可是我知道,这是妈妈。我本来不记得妈妈的模样了: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现在——这也是在做梦,但这不是在睡梦中,而是真事儿。另外,不是妈妈,而是您。我跟您在一起非常幸福,如同跟妈妈在一起一样。而且也不可怕……”
列奥纳多怀着无限深情看了看他。
孩子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神秘的光辉。他情深意切地把嘴唇向他伸过来,把他当成了母亲。他亲吻了老师——列奥纳多觉得弗兰切斯科在这亲吻中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他。
感到孩子的心贴着他的心在跳动——列奥纳多迈着坚定的步子,怀着不可遏制的好奇心,紧紧跟着暗淡的灯笼,沿着铁矿阴森恐怖的台阶往下面走去,向着地下的黑暗世界越走越深。
十三
瓦普里奥的居民们回到家以后,听说法兰西军队已经逼近,被这个消息搅得惊惶不安。
国王在盛怒之下,为了报复背叛和暴乱,把米兰交给雇佣兵任其烧杀掠抢。有些人有条件,便往山里逃命去了。一路上,装满家当的车一辆接着一辆,孩子吵叫,女人哭啼。夜间,从庄园的窗户往外看去,在平原上能看见“红公鸡”——红色的火光。诺瓦拉城下的一场恶战一天一天地逼近,这一仗将决定伦巴第的命运。
有一天,路加·帕乔利教兄从城里返回庄园,带来了最新的可怕消息。
决战定于4月10日进行。早晨,公爵从诺瓦拉来到城外,在敌人面前部署军队,可是他的主力瑞士雇佣兵被法兰西元帅特里乌齐奥所收买,拒绝参加战斗。公爵眼里含着泪水哀求他们不要毁了他,起誓发愿说,如果能够取胜,他愿把自己的领地分给他们一部分。可是他们坚定不移。摩罗只好化装成一个僧侣,想要逃命。可是一个来自卢塞恩的瑞士人,名叫沙腾哈布,认出了他,把他指给了法兰西人。公爵被俘虏了,被带到元帅帐前,元帅赏给瑞士人三万杜卡特——“给叛徒犹大的三十个银币”。
路易十二委派戴拉特莱穆尔把俘虏押往法兰西。用宫廷诗人的说法,“继上帝之后第一个站在福耳图娜的车轮上驾驭着宇宙的舵轮”的人,像一头野兽似的被装在囚笼里用车给拉走了。据说公爵请求狱卒特殊恩准把但丁的《神曲》随身带往法兰西。
住在瓦普里奥庄园里,日益危险起来。法兰西人洗劫了洛梅林那,兰茨胡特人洗劫了塞普里奥,威尼斯人洗劫了玛特赞那地区。强盗团伙在瓦普里奥周围四乡游荡。吉罗拉莫先生准备带着弗兰切斯科和博娜姨妈到基亚文诺去避难。
列奥纳多在梅利齐的庄园里度过最后一夜。按照平日的习惯,他在日记里记下一天中所见所闻的一切有意思的事。
“鸟儿的尾巴要是小的话,”他在那天夜里写道,“而翅膀是宽的——那么它扇动起来更用力气,好让风从下面直接往翅膀上吹,从而使它向上飘动,这是我在观察瓦普里奥教堂上空一只鹰飞翔时所看到的,当时我站在通往贝尔加莫的大路左侧,时间是1500年4月14日晨。”
同一页上,紧挨着又写道:
“摩罗丢掉了国家、财产、自由,他的全部事业就此结束了,一无所剩。”
再往下便一个词都没写——好像是他与之一起度过十六年时间的那个人的灭亡,斯福尔扎家族的覆亡,对于他来说,并不比荒原里一只猛禽的飞翔更重要和更有意思。
注解:
1福耳图娜,罗马神话中的机运女神,其车轮表示机运的变幻莫测。
2据罗马神话,罗穆卢斯和瑞穆斯是战神马尔斯和瑞亚·西尔维亚的双生子,由母狼哺育长大,建立罗马城,后兄弟二人发生争吵,罗穆卢斯杀死了瑞穆斯,单独统治罗马。
3伯里克利(约公元前490—前429),雅典统帅,民主派领袖,促进了雅典文化的繁荣。
4伯拉克西特列斯,公元前四世纪希腊雕刻家,有《赫耳墨斯像》传世。
5菲狄亚斯,公元前五世纪希腊古典时代全盛期的雕刻家,主要作品有《奥林波斯宙斯像》。
6《圣经·马太福音》第四章第五、六节。
7涅墨西斯,希腊神话中保护士兵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