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王晳曰:“形者,定形也;谓两敌强弱有定形也。善用兵者,能变化其形,因敌以制胜。”张预曰:“两军攻守之形也。隐于中,则人不可得而知;见于外,则敌乘隙而至。形因攻守而显,故次谋攻。”
基博按:形者,形敌之可胜不可胜,而无失敌之败;即《计篇》所谓“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也。蕲于先胜而后求战,与《计篇》“未战而庙算胜”之义相发。惟校之而索其情之谓“计”;形之而著其验之谓“形”。《计篇》所以校之而索其情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五者之中,以“道”为主。而此之所以形敌之可胜不可胜者,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五者所云,详“地”之计。然未形敌之可胜,先为己之不可胜,然后可以自立于不败,而不失敌之败;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可知”之“知”,承上篇“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知彼知己”,一脉相生。
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训义)杜牧曰:“自整军事,长有待敌之备;闭迹藏形,使敌人不能测度;因伺敌人有可乘之便,然后出而攻之。”
基博按:现代列强战略与战术之大别,德制“先”而英欲“待”;英为守而德欲攻。“兵贵胜不贵久”者,此德国战略战术思想之原于历史者也。“昔之善战,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此英国战略战术思想之原于历史者也。顾自第一次欧战以来,法国兵家,多与英同。福煦将军尝在巴黎军官大学演说,谓:“自来名将,无不先取守势,俟敌军疲怠,然后反攻;以我之奋,乘彼之衰。”其说盖远原拿破仑,尝言:“战争之技术无他,不过先取合理审慎之守势,而后继以迅速大胆之突击。”福煦盖衍其绪论也;及以胜德,而先守后攻之论,几为典型。贝当将军曰:“守则立于不败之地;攻则以克敌致胜;必先防敌之能胜我,乃可攻敌以制胜。吾人不可不自审四境之国防,果能坚而无虞敌之我攻欤?然后乃能转而攻敌以致胜。”达拉第、甘末林咸同此论!独魏刚将军议以机械化部队,为运动战,施行攻击,以歼灭敌人。然亦言:“法国无侵略之图,而军事配备,只以防御为目的。”虽尼山尔极力抨击,谓:“若曰保护法国,吾人异日之战,必在敌国境内。”而众议院军事委员会主席盖拉香白言:“战之初起,如以陆战而论,只有坚决采取守势,此无可疑者!”几百口一辞!此马奇诺防线之苦心经营也!不意一九四〇年,希特勒闪电战之推锋而前,遽以挫退,遂贻口实,此亦成败论人!然希特勒蹈瑕抵隙,以袭法之北疆,而捣虚以入;则是法之败,仍是败于国防之不能无虞,而予希特勒以可乘。苏联史丹林防线,与魏刚防线,同一基本于纵深战术,而胜败异势!苏联大将相语,谓:“德人突破马奇诺防线,特以迂回战略,避坚攻瑕而成功;而非正面之突破!”其他法人致败之端不一,而不必军事理论之有漏义也!至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六日,波兰总理兼陆军总司令西考尔基之在英国利物浦大学波兰建筑学院之开学典礼,受名誉法学博士学位,而演说也,以谓:“时至今日,而谓法国人业已证明马奇诺防线不过虚诞之神话,固为大谬!若谓法国人之防御,尚未经试验,而所设计经营全欧之大堡垒,不堪一击;亦未为当!最近之战术,日进无疆。防御战之价值,虽曾损失;而已有恢复之势”云!
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必可胜。
(训义)杜牧曰:“不可胜者,上文注解所谓修整军事,闭形藏迹,是也;此事在己,故曰‘能为’。敌若无形可窥,无虚懈可乘;则我虽操可胜之具,亦安能取胜敌乎!”梅尧臣曰:“在己,故能为;在敌,故无必。”
基博按:第一次欧战,德人务欲倾全力以使法之必可胜;而法人则故控吾力以为德之不可胜;其间成败得失之故,固有可资法戒者!法人蒲哈德者,裨将也;久经行阵;与德人大小数十战,而知其情伪以著《德大将兴登堡欧战成败鉴》一书,以谓:“兴登堡尝言:‘作战之法,第一尚勇;果有刚毅强悍之气,一往无前;较诸老谋壮事者之成功为易!临战时,宜以威力驭其众于必死,不必以沉几观变为长!’不知刚毅强悍,当规其成;不当以刚毅强悍,用为孤注之一掷!兴登堡之意,则见敌必搏;至兵力之厚薄,形势之缓急,皆所不计!纵有机倪以明知不必胜,然亦进扑,为先发制人之计;虽尝以此成功;然而物极必反;席长胜之势,所往无前,一经挫败,士气即不可复振!平心论之;其计非不周也,其气非不锐也,顾耗其炮力以一鼓作气,及遇大敌而弹以不继,再衰三竭,此正其所短,无可讳者!夫殚锐竭力,而不图后继,一击不中,亦以一蹶不振!何如我福煦元帅老谋壮事,一九一七年,已为不可胜之术,而力故控其有余;以迄一九一八年,七月一日之役,法国后备军,可一百九十二师,其在前敌者,凡六十五师;七月十五日之役,后备军可一百九十四师,其在前敌者,凡七十师;十月十五日之役,后备军可二百零五师,其在前敌者,八十八师;十一月十一日,后备军之数如前,而在前敌者一百零三师。且以最新之战术迎敌,以轻兵列前线,为数至稀;至第二线,则厚集兵力,去前线不妨远;盖兵数密集,易为敌人之炮火聚歼;前线兵稀而散,则敌人之炮火虽密而无大伤害;而兵力厚集于第二线,以乘德军炮火之衰;疏密相间,纵德之炮火,其烈甲于全球;然为我军所胜!大凡用兵,有能守之力者,必再接再厉,而皆抵御不使之堕突,始为胜算!盖兵分前后两线,第一线作战,第二线为后备之援军;前线之军宜疏,用以老敌军之气,耗其炮火;然后后线之军,以全力卷阵而进,破之必矣!且第二线之后军,见前线之不振,亦不必尽师以出;而留半以观扑敌者之胜负;宜分为两队,第一队进扑,第二队听令而前。故善治兵者,不主前线之密集;而主后线之坚厚;果后线之军脆薄,则前线一衄,全军溃不可支!德人之用兵,如烈火扑人,一为水灭,则后扑无人,遂以不振!兴登堡非见不及此,顾合前后为一线以厚其力而直扑我军,自以为变通战法,不难一举而荡平我;不意前线一败,后难为继;而我长驱,势成破竹;其弊在顾前不留后;此所以一击不中,而无以善其后也!”岂非法能为不可胜,而德不能使法必可胜耶!孰为善战,亦可不言而喻已!
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
(训义)杜佑曰:“己料敌,见敌形者,则胜负可知。若敌密而无形,亦不可强使为败。故范蠡曰:‘时不至,不可强生,事不究,不可强成。’”梅尧臣曰:“敌有阙,则可知;敌无阙,则不可为。”郑友贤曰:“或问胜可知而不可为者,以其在彼者也;佚而劳之,亲而离之,佚与亲在敌,而吾能劳且离之。岂非可为欤?曰:《传》称用师,‘观衅而动’;‘敌有衅,不可失。’盖吾观敌人无可乘之衅,不能强使为吾可胜之资者,不可为之义也。敌人既有可乘之隙,吾能置术于其间,而不失敌之败者,可知之义也。使敌人主明而贤,将智而忠,不信小说而疑,不见小利而动,其佚也,安能劳之!其亲也,安能离之!有楚子之暗,与囊瓦之贪,而后吴人亟肄以疲之。有项王之暴,与范增之隘,而后陈平以反间疏之。夫衅隙之端,隐于佚亲之前;劳离之策,发于衅隙之后者,乃所谓可知也。则惟无衅隙者,乃不可为也。”
不可胜者,守也,
(训义)杜牧曰:“言未见敌人有可胜之形,己则藏形,为不胜之备以自守也。”梅尧臣曰:“且有待也。”
基博按:此句承上“不可胜在己”一气说下,当是说“我之不可胜者,我有以自守也。”意相贯注而义了当;诸家不免过求深解。
可胜者,攻也。
(训义)杜牧曰:“敌人有可胜之形,则当出而攻之。”梅尧臣曰:“见其阙也。”
基博按:德之兵家,不知胜之“可知而不可为”,而早夜以思,务为“可胜”以欲攻人之国,而不能自为“不可胜”;及其旷日持久,再衰三竭,势绌而情见,匪惟不能保其胜,抑且无以守其国;威廉二世既以一蹶不振矣!希特勒曾不之悛,覆辙相寻,而日本且效尤焉!然后知孙子郑重丁宁,以谓“不能使敌必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有旨哉!
守则不足,攻则有余。
(训义)曹操曰:“吾所以守者,力不足也。所以攻者,力有余也。”李筌曰:“力不足者,可以守。力有余者,可以攻也。”张预曰:“吾所以守者,谓取胜之道,有所不足,故且待之;吾所以攻者,谓胜敌之事,已有其余,故出击之。言非百胜不战,非万全不斗也。后人谓不足为弱,有余为强者非也。”郑友贤曰:“或问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其义安在?曰:谓‘吾所以守者力不足,所以攻者力有余’者,曹操也;谓‘力不足者可以守,力有余者可以攻’者,李筌也;谓‘非强弱为辞’者,卫公也;谓‘守之法,要在示敌以不足,攻之法,要在示敌以有余’者,太宗也。夫攻守之法,固非己实强弱,亦非虚形视敌也;盖正用其有余不足之形势以固己胜敌也。所谓不足者,吾隐形于微,而敌不能窥也。有余者,吾乘势于盛,而敌不能支也。不足者,微之称也;当吾之守也,灭迹于不可见,韬声于不可闻,藏形于微妙不足之际,而使敌不知其所攻矣;所谓藏于九地之下者是也。有余者,盛之称也;当吾之攻也,若迅雷惊电,坏山决塘,作势于盛强有余之极,而使敌不知其所守矣;所谓动于九天之上者是也。此有余不足之义也。”
基博按:诸家纷纭,未为得解,夫攻者先发制人,力见有余;而守者后发制于人,势处不及。又守则备多而力分,故曰“不足”;攻以力专而势猛,则形“有余”。两语盖以诫守者,观下《虚实篇》而义自明;以上文反复丁宁于“不可胜”之“先为”、“能为”,而明“不可胜”之亦“未易为”也;然德国克老山维兹著书论兵,力主进攻,以创德国兵学之体系;而谓:“守御之目的虽消极,惟其战斗形态,则比攻击为有力,攻击之目的虽积极,惟其战斗形态,则比防御为无力!”则“有余”未能终保,而不足亦有可为!然小国常以“不足”之势,而为攻以视“有余”;大国则以有余之力,而坐守以成“不足”;如英、苏之为德所挫,中、美之为日所攻,是也。宋苏轼著《策断》,尝切论之,以谓:“邹与鲁战,则天下莫不以为鲁胜,大小之势异也!然而势有所激,则大者失其所以为大,而小者忘其所以为小,故有以邹胜鲁者矣!夫大有所短,小有所长。地广而备多,备多而力分,小国聚而大国分,则强弱之势,将有所反!大国之人,譬如千金之子,自重而多疑;小国之人,计穷而无所恃,则致死而不顾;是以小国常勇,而大国常怯,恃大而不戒,则轻战而屡败;知小而自畏,则深谋而必克;此又其理然也!然而大国则固有所长矣;长于战而不长于守!夫守者,出于不足而已;譬之于物,大而不用,则易以腐败;故凡击搏进取,所以用大也!《孙武》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自敌以上者,未尝有不战也!自敌以上而不战,则是以有余而用不足之计,固已失其所长矣!凡大国之所恃,吾能分兵而彼不能分;吾能数出而彼不能应;譬如千金之家,日出其财以罔市利,而贩夫小民,终莫能与之竞者,非智不若,其财少也!是故贩夫小民,虽有桀黠之才,过人之智,而其势不得不折而入于千金之家;何则?其所长者,不可以与较也!”呜呼!此英、苏之所以为德攻,而转以攻德;日之所以先发制美,而卒为美制也!夫攻之有余,难于虑终!克老山维兹不云乎:“凡攻击随其前进而力弱!”盖战线渐长,兵力渐弱;故攻击而前进,常深入以不继也!所以攻于人者,毋以敌之前进而气沮!而攻人者,勿以人之后退而偾盈,第一次欧战,威廉二世惟不知此,所以战胜攻取而无成功!此次大战,希特勒亦昧于此,亦必战胜攻取而无成功!则德以陆军攻人,既有然矣;而日以海军攻美,又将何如?日本之海军,例不作闪电战之进击以渡洋作战;而惟邀敌舰于日本近海以采取稳扎稳打之防御主义。试以日俄之战为例:于时,舞鹤镇守府司令官东乡平八郎,以萨阀首领山本权兵卫之不次拔擢,超其先辈于柴田矢八、日高壮之丞等宿将,一跃而为联合舰队司令长官;然实未餍人望,而指挥对马一战,则资首席参谋秋山真之中佐之力!秋山留美多年,私淑美海军大佐麦罕之海军理论;归国以后,在海军大学特设战略战术讲座,而创立日本海军之兵学体系;就战略战术之研究与素养言,日本海军将领,无出其右者!而秋山之计划对俄作战,即为邀击于日本近海之稳扎稳打主义;先邀击俄大西洋舰队于朝鲜海峡之西,继之以夜袭,又次则在海峡中攻击。然稳扎稳打之日本舰队,竟不敢出朝鲜海峡一步;而对马之战,乃以第三着作第一着!方俄之大西洋舰队,万里长征,而道出印度洋以进入远东海面之际,日本舰队不能沿途截击,而静待其开入日本海。使俄之大西洋舰队,不入朝鲜海峡,而绕日本之东海以道海参崴,与其远东舰队联合;天下事未可知也!自第一次欧战以来,日本之海上假想敌为美;所有海军将校,二十余年之处心积虑,而以极深研几者,厥为对美战略,而要其归,不出守势之稳扎稳打主义!伊藤正德以著《对美作战论》有名,而其一九三七年秋季,将旅行利比亚之前,尝与义总督巴尔波讨论日本海军战略。巴尔波问:“闻日本造大战舰,可几万吨?”伊藤对:“二十年以前,即设计造四万二千吨;自今日言之,可以造四万四千吨左右。”巴尔波曰:“如吨数减半,造二万二千吨之快速战舰二艘,不视四万四千吨之一巨型舰,更有效能乎?”伊藤对:“太平洋作战,与地中海不同,系以远距离决战为主,非巨舰巨炮不可!”巴尔波曰:“然!惟鄙意以为日本似未将空军之轰炸力列算在内!”伊藤对:“否!空军实在考虑之中,因之防御力加重,舰型不大,而排水量则增大!”巴尔波曰:“日本战舰之在太平洋,将驶行千哩以作战乎?”伊藤对:“日本以防御作战为主,而进攻战略,非所置虑也!”语次,巴尔波拊伊藤肩,笑曰:“先生欺予哉!”而伊藤则坚持畅发日本之守势战略论。巴尔波终不谓可也!然伊藤于一九四〇年一月,刊布其《对美作战论》,中言:“日本海军,向不考虑越过东经百八十度,而尝试主力舰队之作战;日本之战略与造舰政策,在于截击来袭西太平洋日本近海之强大海军。”盖守势战略之传统则然也!然自太平洋之战起,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指挥作战,则一反守势之传统战略,而以闪电之进击,渡洋作战,半年以内,不特席卷巽他海峡诸岛屿及菲律宾,而海军行动半径,且北至荷兰港,南至所罗门,西至安达曼,纵横轶荡,不仅强袭中渡岛,横渡珊瑚港也!于是平出英夫大佐发表谈话以阐明海军新战略,谓:“山本司令长官以断然之决心与勇气,实行一舰一杀主义,以我一舰,对彼一舰,欲打击彼舰,则我舰亦预备损失;如畏损失而不敢出,危莫大焉!”然劳师以袭速,乘美之不备,始见为有余,终形其不足,而海军行动之半径愈广,一舰一杀之舰数日少!至一九四三年二月,《东洋经济新报》社论警告军事当局,“毋殚锐竭力以死守瓜达康纳尔而成为凡尔登第二,不如作战略之撤退!”而山本亦以是年五月战死;占领之岛屿,无法增援,不得不逐次撤退;而阿图岛之守军歼焉!一九四一年之日海军,无役不胜;而一九四三年之日海军,无战不北;亦既情见势绌,而美人则欲迫日海军以全力应战,而歼之于太平洋,然后长驱直入以攻日本本部,势成破竹!日本知其然也,则匿其主力,而伺美海军之前进,以图邀击美舰队于近海;于是以前之所占领,不得不逐岛撤退,而前功尽弃矣!岂非“攻击随前进而力弱”之征于日海军而益信者耶!“攻则有余”云乎哉!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训义)杜牧曰:“守者,韬声灭迹,幽比鬼神,在于地下,不可得而见之。攻者,势迅声烈,疾若雷电,如来天上,不可得而备也。”梅尧臣曰:“九地,言深不可知;九天,言高不可测;盖守备密而攻取迅也。”王晳曰:“守者,为未见可攻之利,当潜藏其形,沉静幽默,不使敌人窥测之也。攻者,为见可攻之利,当高远神速,乘其不意,惧敌人觉我而为之备也。九者,极言之耳。”张预曰:“藏于九地之下,喻幽而不可知也;动于九天之上,喻来而不可备也。”
基博按:敌之可胜不可胜,惟恐其不形;而我之可胜不可胜,则又惟恐其形,故以“九地”“九天”为喻。“藏于九地”,则敌不知所攻,而可以自保,所以为不可胜也。“动于九天”,则敌不知所守,而可以全胜,所以为可胜也。
右第一节论胜可知而不可为。形者,所以为可知也。
见胜不过众人之所知,非善之善者也。
(训义)杜牧曰:“众人之所见,破军杀将,然后知胜。我之所见,庙堂之上,樽俎之间,已知胜负矣!”贾林曰:“胜见未然之胜,善知将然之败,谓实微妙通玄,非众人之所见也。”
战胜而天下曰善,非善之善者也。
(训义)陈皞曰:“潜运其智,专伐其谋,未战而屈人之兵,乃是善之善者也。”张预曰:“战而后能胜,众人称之曰善,是有智名勇功也;故云非善。若见微察隐,取胜于无形,则真善者也。”
故举秋毫,不为多力;见日月,不为明目;闻雷霆,不为聪耳。古之所谓善战者胜,胜于易胜者也。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
(训义)曹操曰:“攻其可胜,不攻其不可胜也。”张预曰:“善战者常攻其易胜,而不攻其难胜也。”
基博按:“故举秋毫不为多力”云云三语,盖以喻“胜于易胜”之“易”;若曰:“举秋毫,不为多力;见日月,不为明目;闻雷霆,不为聪耳。然则胜易胜,何有智名勇功!”此古之所谓“善战者胜”之所以异于“战胜而天下曰善”者也。乃诸家解多以“故举秋毫不为多力”云云三语,以喻“见胜不过众人之所知”;殊未的也。且“胜于易胜”,“无智名,无勇功”,易言之曰:“战胜而天下不曰善”而已。正与“战胜而天下曰善,非善之善”上下文反正相生,一意贯注,无待深解;而诸家必以攻心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为“非善之善”作深解,亦为失之;何也?以上文辞意扞格也。
故其战胜不忒;不忒者,其所措必胜,胜已败者也。
(训义)李筌曰:“置胜于已败之师,何忒焉!”杜牧曰:“措,措置也。忒,差忒也。我能置胜不忒者,何也?盖先见敌人已败之形,然后攻之,故能置必胜之功,不差忒也。”
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
(训义)杜牧曰:“不败之地者,为不可胜之计,使敌人必不能败我也。不失敌人之败者,言窥伺敌人可败之形,不失毫发也。”
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训义)李筌曰:“计与不计也。”杜牧曰:“《管子》曰:‘天时地利,其数多少,其要领出于计数。故凡攻伐之道,计必先定于内,然后兵出乎境。不明敌人之政,不能加也;不明敌人之积,不能约也;不明敌人之将,不见先军;不明敌人之士,不见先阵。故以众击寡,以理击乱,以富击贫,以能击不能,以教士练卒击殴众百徒,故能百战百胜。’此则先胜而后求战之义也。卫公李靖曰:‘夫将之上务,在于明察而众和,谋深而虑远,审于天时,稽乎人理。若不料其能,不达权变,及临机赴敌,方始趑趄,左顾右盼,计无所出,信任游说,一彼一此,进退狐疑,部伍狼藉,何异趣苍生而赴汤火,驱牛羊而陷虎狼者乎!’此则先战而后求胜之义也。”张预曰:“计谋先胜,然后兴师,故以战则克。《尉缭子》曰:‘兵不必胜,不可以言战;攻不必拔,不可以言攻。’谓危事不可轻举也。又曰:‘兵贵先胜于此,则胜于彼矣。弗胜于此,则弗胜于彼矣。’此之谓也。若赵充国常先计而后战,亦是也。不谋而进,欲幸其成功,故以战则败。”
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
(训义)杜牧曰:“道者,仁义也;法者,法制也;善用兵者,先修理仁义,保守法制,自为不可胜之政,伺敌有可败之隙,则攻能胜之。”
基博按:“道,”即《计篇》所谓“令民与上同意”之道;“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胜败之政”之“胜败”二字,非对举也,当串讲,上文所谓“胜已败”者也。
右第二节论先胜而后求战。夫未求战而先知胜,此“计”之后,所为重有事于“形”也。
兵法:一曰度,
(训义)贾林曰:“度土地也。”
二曰量,
(训义)贾林曰:“量人力多少,仓廪虚实。”
三曰数,
(训义)贾林曰:“算数也,以数推之,则众寡可知,虚实可见。”
四曰称,
(训义)曹操曰:“称量敌孰愈也。”
五曰胜。
(训义)基博按:以上四者,有数可度,则有形可见;有形可见,而胜可知也;故终之以“五曰胜”焉。
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
(训义)杜牧曰:“度者,计也;言度我国土大小,人户多少,征赋所入,兵车所籍,山河险易,道里迂直,自度此事与敌人如何,然后起兵。夫小不能谋大,弱不能击强,近不能袭远,夷不能攻险,此皆生于地,故先度也。”何氏曰:“地者,远近险易也;度,计也;然后兴师动众,可以成功。”张预曰:“地有远近广狭之形,必先度知之,然后量其容人多少之数也。”
数生称。
(训义)王晳曰:“称,所以知轻重,喻强弱之形势也。能尽知远近之计,大小之度,多少之数,以与敌相形,则知轻重所在。”张预曰:“称,宜也;地形与人数相称,则疏密得宜。《尉缭子》曰:‘无过在于度数。’度,谓尺寸;数,谓什五;度以量地,数以量兵。”
称生胜。
(训义)杜牧曰:“称校既熟,我胜敌败,分明见也。”何氏曰:“上五事,未战先计,必胜之法,故《孙子》引古法,以疏胜败之要也。”
基博按:拿破仑曰:“人欲为将,必知数学;而我之所以战必胜,由于我之数学概念。”所谓“数学概念”者,殆即“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之意乎?然而德将鲁登道夫则曰:“世人往往信以为战之为事,有一定数目之数学例题;凡事莫不如此,惟有作战不然!作战者,乃敌之与我,以一伟大而不可思议之物质与精神之力,相摩相荡,纷纭万变,事乱如麻,情幻如鬼,而指挥官之意志,则如地球不动之两极,持之以静,非有健全之神经不可也!”与拿破仑之说,相反而实相成。
故胜兵若以镒称铢,
(训义)梅尧臣曰:“力易举也。”
败兵若以铢称镒。
(训义)曹操曰:“轻不能举重也。”张预曰:“二十两为镒,二十四铢为两;此言有制之兵,对无制之兵,轻重不侔也。”
胜者之战民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
(训义)曹操曰:“八尺曰仞;决水千仞,其势疾也。”王晳曰:“千仞之溪,至峭绝也,喻不可胜对可胜之形,乘机攻之,决水是也。”
基博按:上文第二节言“胜于易胜”,言“胜已败”,而此言“胜者之战民”云云,极喻“胜于易胜”之“易”;而曰“形也”者,见敌有易胜之形,而后战之,故若是其易也。盖以“度”“量”“数”“称”“胜”五者彼此相形,确知敌之易胜,敌之已败,而后决胜一战,沛然莫之能御,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耳!
右第三节论胜之可知在于形,以终于篇。
基博按:兵无常势,国有定“形”。《孙子》之所谓“形”者,盖度国土之大小,而量人力多少,物产丰耗之数,称量以出而知敌之“可胜”“不可胜”。而近代国家之所为“形”者,则度国土之大小而量人力多少,物产丰耗之数,称量以出而知战之可久不可久。大抵广土众民而天府之国,可以久战。小国寡民而瘠土之国,不能久战。可以久战者,常欲“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而所惧“先”之未或“能”;苟“先”能有以自持,则“敌之可胜”可待矣;中、英、美、苏是也。不可以久战者,“能使敌必可胜”,而不“能为不可胜”;然卒亦未见其“可”;苟“敌之可胜”失其“必”,而我之覆亡随之矣;德、义、日是也。德为资源不足之国,而不能以久战;故其战略以速战速决为主;于是有史梯芬计划,而第一次欧战以后,陆军总司令白鲁希兹称:“史氏之所以遗吾人者,盖诏吾人以战略要点,而迅速决胜之途也。”所谓战略要点者,柏林大学教授爱尔兹为之诠释而申言之曰:(一)战争不可不速决。(二)西境须用奇袭以制胜,而包围以歼灭之。而苦尔将军者,第一次欧战马兰之役之军长也;更重言以申之,谓:“如速决之战略失其用,而连兵不解,必有覆亡之虞!盖以吾德人之敌众而援寡,苟旷日持久,必罢于奔命以不支。”则其所以“为不可胜”者,乃在“敌之可胜”;及敌不可胜,而我无以自立,则为敌所胜矣!危孰大焉!然而无道以易之者,亦量其国之人力物力之无法以持久也!至英则海王之国,领土亘日所出入处,取精用宏,量其国之人力物力,足以持久;而第一次欧战,又以持久制德而承其弊,以为胜算之所在焉!英兵家哈德著有《第二次大战之英国战略与其战术》一书,谓:“观于第一次大战,而西战场之所谓会战,在攻者,徒以损兵折将而自贻毁灭耳!将来之战争,必以人力物力,孰能持久而制胜。人力物力,孰先耗以尽者,孰先毁灭。现代防御战术之远胜攻击,固已征而可信;而军队之攻坚,既以军火之消耗无度,而生产因以不继,原料亦以日乏!至士卒亦以牺牲太多,目击心伤而有厌战之心;士气沮丧。是故守御之坚,足以挫猛攻者之士气,而夺其心以不敢攻,不欲攻。自古迄今,吾英无不用海上堑壕与海军以限制消耗,而控其余力以持久取胜。盖战之所以败,由于人力物力之已尽;而攻者不得不倾全力以消耗;苟守者能限制消耗,而留其有余,用之于最后,彼竭我盈,无不克也!”苏联兵家亦不欲孤注一掷,而倾国力以快心于一决!以谓:“现代战术,非如赛拳家之可以乘人于猝,突击一拳而仆之地也!须防一击不中而图有以善其后,则必兵力物力,源源不绝以相接济,乃足以制胜而屈敌也。”此则“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孙子》以为“昔之善战者”如此;今岂异于古所云!然非广土众民而天府之国,人力物力,安能以持久,源源接济乎!此则“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之今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