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秀梅和李主席回到乡政府,看见厢房和别的几间房屋的亮窗子里,都映出了灯光。开会的人还没到齐,先来的男女们分散在各间房里打扑克、看小人书、拉胡琴子、唱花鼓戏。
会议室就是东厢房,李主席的住房的外屋。这是这个祠堂里的一间最熨帖的房间,面着地板,两扇闭了纸的格子窗户朝南打开,一张双幅门通到享堂。屋里,右首白粉墙壁上有两个斗大的楷书大字,一个是“廉”,一个是“节”。房间当中摆着两张并起来的方桌子。桌上放着两盏玻璃罩子灯,一口白漆小座钟,白漆掉了的地方露出了生锈的铁皮。桌子的周围,墙壁的近旁,横七竖八,放着好多椅子、高凳和长凳。打牌的、看书的,都围在灯下。昏黄的灯光映出的一些巨大的人影,在白粉墙上不停地晃动。
果然是过了九点,人才到齐。李主席走到门口,向各房间叫道:
“党员都到这里来,开会了。”
党员们陆续走进厢房来,地板上发出了椅子和凳子拖动的声响。人声一静,李主席走到桌子边,从容说道:
“现在开会了。今天的支部大会是研究办社。”他朝桌边的邓秀梅看了一眼,又说:“先介绍一下,这位是县委派来的邓秀梅同志。”大家都鼓掌,邓秀梅微笑着,向大家点了点头。坐在灯光暗淡的房门角落里的两个后生子,看着邓秀梅,悄悄地议论。
“比李主席年轻多了。”一个说。
“是呀,如今上级净爱提拔年轻人。”另一个说。
“何解不提拔你呢?你也只有二十来岁嘛。”
“你为什么讥笑人家,踩了你的尾巴啵?”
“喂,喂,不开小会了,好不好?”李主席轻轻敲一敲桌子,说道:“现在,请邓秀梅同志做传达报告。”
邓秀梅站了起来,翻开本子,正要开口,还未开口时,李主席忙把煤油灯盏捻得亮一点,移到她近边。
邓秀梅看看笔记,开始报告了。初到一个新地方,不管怎样老练的人,也有点怯生。邓秀梅脸有点热,心有点慌了。眼望着本子,讲得不流利,有几段是照本宣科,干枯而又不连贯,没有生动的发挥和实例。房间里肃肃静静的。人们拿出本子和钢笔,准备记录。但过了一阵,听她讲得很平淡,口才也不大出色,有几个人的精神就有一点散漫了。有人把本子和钢笔干脆收起来,大声地咳嗽;有一个人把旱烟袋子伸到煤油灯的玻璃罩子上,把火焰吸得一闪一闪往上升,来点烟斗;坐在灯光暗淡的门角落里的那两个后生子,“思想开了小差了”,把头靠在墙壁上,发出了清楚的鼾声;坐在桌边的陈大春,顺手在桌子上响了一巴掌,粗声猛喝道:“不要睡觉!”睡觉的人果然惊醒了,不过不久,他们又恢复了原状。
看见会上这情景,邓秀梅心里慌乱,口才越发不行了。她又好像是第一回发言,脚杆子有些发颤,眼前也好像蒙了一层薄雾。李月辉看出了她的窘态,就低着头,不敢看她。他抽一口烟,默了默神,听她讲得告一个段落,就站起身来,走到桌前,低声地跟她打商量:
“休息一下啵,你看呢?”
邓秀梅猜到了他的用意,点一点头。李主席宣布休息,大家就一哄而散,好像是下了课的小学生,各人寻找各人喜爱的娱乐。有的跑到两边房间里,跟青年们混在一起,拉二胡,唱花鼓;有人下军棋;也有的人就在会议室打起扑克来。治安主任盛清明很四海地招呼邓秀梅:
“邓同志,你来一个吗?”
邓秀梅的报告没成功,无情无绪,不想去玩,李主席笑着怂恿她:
“玩一玩吧。不过要当心,他们打得不规矩,爱打电话,还有一些可疑的手脚:擤擤鼻子,就是要梅花,眨眨眼睛,是要黑桃。”
“李主席,你败坏人家的名誉,”盛清明说,“邓同志,千万不要信他的,我们打得顶老实。”
“哼,我还不晓得你的,老实鼻子空,肚里打灯笼!”李月辉笑一笑说:“邓同志,你要提防清明子。不要叫他洗牌,他会把好牌间花插在对家拿得到手的地方。”
正在洗牌的盛清明,把牌往桌上一撂,说道:
“你们来洗,我避嫌疑。”
陈大春接着把牌洗好了。他坐在邓秀梅对面,跟她做一家。盛清明和别一个单单瘦瘦的人缴伙做一家。盛清明笑道:
“雨生子,不要思想开小差,把黑桃看成梅花了。”
“哪里会呢?”刘雨生一边拿牌,一边本本真真地声辩。
刘雨生坐在邓秀梅右首,专心致意在打牌。她看他头上戴顶藏青斜纹布制帽,上身穿件肩头露了棉花的开胸布扣青大布棉袄。他神态稳重,人家笑闹时,他从不高声,总是在眼角嘴边,显出微含沉郁的神态。李主席站在邓秀梅背后,笑着说道:
“秀梅同志,我替你观场,好叫他的鬼把戏,耍不出来。”
盛清明笑道:
“那你们就有三副眼睛了,我们只有两副,没得话说,算我们输了,好不好呢?”他一边摸牌,一边笑着说,“看,真是没得法子想,运气送上门,挡都挡不住,你看,这是个什么?”盛清明把他拿到的大鬼伸到李主席眼前,亮了一亮。李月辉笑道:
“糟了,大鬼又落到他手里去了,这家伙又搞了鬼。”
“你才见鬼呢。牌是人家陈大春洗的,我能做什么?李主席,你不能平白无故,冤枉好人啰。”
“你呀,我看你还是少调皮的好,你越调皮,张芝园越不喜欢你。”
“她不喜欢我,只由得她,心长在她的身上。”
“这不是心?”陈大春拿着黑桃a,在他眼前一亮,随口说道。
“这是你的黑心。”盛清明说。
“这家伙嘴巴磨得真快。”李主席笑了。
“哪里赶得上主席你呢?”盛清明亮出梅花七,把梅花当做主牌。他一边整理手里的牌,一边笑道:“说正经的,你这位月老,理应帮忙。我调主。”他打出一张梅花六,下首陈大春,啪哒一声响,把他粗大的右手拍在桌子上,冲出一张梅花k,盛清明鼓起眼睛,望着对家刘雨生。刘雨生轻轻地摆一摆头,盛清明连忙伸手要把梅花六收回,口里说道:
“我出错了牌。”
“你敢拿回去!落地生根,放下不放下?”陈大春用手压住盛清明的手,叫道,“你这家伙,又打电话,又要悔牌,邓同志才来,你要面子啵?”
盛清明只得放下梅花六,笑笑说道:
“打牌只怕碰了冒失鬼。不是他,哪一个会一下子冲出老k来?雨生子,你看我们背时不背时?真真没得法子想。”
盛清明在第二张牌上,就把主动权收回来了。他一边用眼睛看着三家出的牌,一边跟李主席闲扯:
“李主席,在旧社会,你爱做媒,如今看了人家爱人闹别扭,你也不肯帮忙了。”
“你这样威武的角色,这点小事,算得什么?还要人家来帮忙?”
“唉,你不晓得,有人也在追她,在她家里,放我的谣言,还伤到我妈,说她恶,将来会勒媳妇,还说了她一些不入耳的坏话……”
“他又捣鬼了,”李主席说,“偷了一张牌。”
“拿不拿出来?”陈大春跳起来说。
“没有,没有,的确没有。”盛清明分辩。
“数他的牌。”
“数吧。”
“屁股底下是什么?怎么压了一张牌?”
陈大春从盛清明屁股底下搜出一张梅花a,大声嚷道:
“这家伙太不卫生了,快去告诉张芝园。”
“玩嘛,又不是工作,顶什么真?”盛清明把牌放了,笑笑说道:“我也不想跟你们玩了,你们太不行,值不得一打。”
“秀梅同志,继续开会好不好?快十一点了。”李月辉说。
人们陆续走进来,随便坐在桌子的周围。总是迟到的妇女主任这时候才来。她把她带来的吃奶的孩子放在桌子上,由他满桌爬。这小家伙穿一条衩裆棉裤,有块蓝色胎记的肥胖的小白屁股裸露在外边。一眼看见钟,他就要去拿。妇女主任大声喝止,吓得他哭起来了。主任只得把他抱起来,敞开胸口,把奶子塞在小小的号哭的嘴里。
李主席把头伸到邓秀梅的耳朵边,悄悄跟她说:
“请多讲点事实。等一等,我先来介绍一下。”他伸直腰杆,大声地说:“同志们,邓秀梅同志这个报告,是传达县里三级干部会的精神的,请用心听,能写字的,都好好记录,以后要讨论。邓秀梅同志解放后不久就入了党,如今是团县委副书记。现在就请她继续报告。”李主席带头鼓掌,这回的掌声比上回热烈。
听了李主席的话,邓秀梅心里并不暖和。她生性要强,只想凭本事,不愿借职位来树立自己的威信。李主席的这番介绍,无异于说,单凭本事,她是不行的,这对她的自尊心,是一种隐微的伤害。但是,邓秀梅并不乖僻,她晓得李主席是出于好心,而且,她想,既然这样地讲了,也就算了。她开始报告。打了一场牌,跟几个人混熟了一些,她不像从前,由于人地生疏,心里感到那么紧张了。在报告里,她竟举出了本乡的实例,这使李主席惊奇,也引起了大家的兴致。整个厢房,都寂寂封音,听她说道:
“……你们乡里有个盛佑亭,小名叫面胡,是吧?”
大家都笑了。邓秀梅继续说道:
“亭面胡是一个好人……”
“田里功夫,他要算一角。”盛清明插口说道。
“他是你的嫡堂阿叔嘛,当然好啰。”陈大春跟他抬杠。
“我盛清明内不避亲,外不避仇,好就说好,不好归不好。田里功夫,他比你爸爸还强一色。就是有一点面胡,吃了酒,尤其是有点云天雾地。”
“这亭面胡,解放以前,从来没有伸过眉。”邓秀梅接着说道,“他住在茅屋子里想发财,想了几十年,都落了空。解放后,他一下子搬进了地主的大瓦屋,分了田,还分了山。他脚踏自己的地,头顶自己的天,伸了眉了,腰杆子硬了。但是,他的生活还不怎么好。”
“是呀,去年,他还吃过红花菜。”盛清明说。
“这是为什么?”邓秀梅发问,随即又自己回答:“这是因为小农经济,限制了他,只有这点田,人力又单薄,不能插两季。”
“他家人口也太多,除开出阁的,大小还有六个人,小的都进了学堂。”盛清明又插口说。
“清明子,”李主席温和地笑着忠告道,“依我看,你还是让邓同志先讲,有你讲的时候的。”
“人口多,不是根本的原因,我们农村的穷根,还是在乎土地的私有,劳动力的调配不合理。”
邓秀梅举了亭面胡的例子以后,她的报告引起了大家的兴致,都专心地听,用心地记了。会议室里,鸦默鹊静,只有那只小白钟发出嘀嘀哒哒的很有规则的微响,间或,透过后边屋里的亮窗子,从后山里,传来一声两声猫虎头[1]的啼叫。邓秀梅情致高扬,言语也流利一些了。她畅谈着小农经济经不起风吹雨打的道理,以及农业合作社的种种优越性。她提起了毛主席论合作化的著名的文章,涉及了我党合作化的历史和经验。她准确而又生动地传达了县委三级干部会的精神和毛书记的报告的要点。县委交代的入乡的做法,她也清楚阐述了。临了,她说:
“我看见有砍竹子卖的。我们要当心,是不是有人听信反革命的谣言了?合作化运动是一场严重、复杂和微妙的斗争,它所引起的矛盾会深入人心,波及所有的家庭……”
到半夜过后,邓秀梅报告完了。李主席和她小声商量了一阵,排定了明天会议的议程,就宣布散会。这时候,乡政府别的房间,人都走尽了,都已墨漆大黑了。党员们一伴一伴地点着火把、马灯,亮着手电,出了乡政府,四散回家了。李主席点起小方灯,临走时跟邓秀梅说:
“我们明天见,这屋子大,我去找个人来跟你搭伴。”
“我看不必吧,我不怕。”邓秀梅嘴里这样说,但是,看见这么宽阔、幽静的一座空空落落的大屋,板壁时常炸得响,她暗暗里也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怯惧。
李主席提着灯走了。邓秀梅收关了门户,回到厢房,吹熄一盏灯,端起亮着的那盏走进了后房。带着女性的细腻,邓秀梅重新观察了李主席的这间办公室兼做寝室的房间。它面着杉木地板;一扇朝北开的花格子窗子糊了旧报纸;墙上的石灰有的剥落了,露出了青砖。靠右,摆着一张单人床。床架上挂起一铺破旧的夏布帐子;在床铺草和薄垫被的上面,铺了一床窄幅浅蓝格子布床单;靠里,叠着一床蓝印花布面子的被窝,被上放一个长长的圆枕,枕端绣着梅花和小梅花雀子。窗前摆一张书桌,抽屉上了锁;桌面上,除开压着两张照片的玻璃板外,还有茶壶,茶碗,搪瓷漱口缸,化学肥皂盒,和一面小小的圆镜子。这面圆镜,反映人的脸颊时,略微有一点走样,比方说,圆脸会变成长脸。也许,李主席是嫌自己的脸有点过于浑圆,特意买了这镜子,来弥补自己的缺陷的吧?
正在研究这面把自己的脸稍微拉长了的镜子的时候,邓秀梅听见外边有人敲门了。她走了出去,把大门打开,火把的通红的光焰,照出了一个姑娘的标致的嫩脸,和她的胸口鼓鼓的花棉袄的一截。她认得出,这是盛淑君,她替她挑过水的那位双辫子姑娘。她欢喜地握住她的手心微微出汗的胖手,把她拉进来,然后一边关大门,一边笑着问:
“现在你晓得我的名字了吧?”
“晓得了。李主席要我来跟你搭伴,我高兴极了。”姑娘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杉木皮火把撂在天井里,用脚踩熄了。
两个人进了房间,一个坐在床边上,一个坐在长桌边,安置要睡,又都不想睡。她们谈起了村里各色各样的事情。临末,邓秀梅告诉姑娘说:
“你入团的事,组织上会重新考虑。”
“只怕有人还要反对我。”盛淑君说,转过脸去,望着窗子。
“你怕哪个?”
昏黄灯光下,邓秀梅看见盛淑君的脸红了,没有回答。
“你不说出来,我也晓得了。放心吧,只要好好地工作,在合作化的运动里起积极作用,创造了条件,你是会有希望的。”
盛淑君扭转脸来说:
“这样就好,这样我的心就暖和一点。”
“你年纪轻轻,心里有什么不暖和的地方呢?”
“唉,不提这些没意思的话了,快鸡叫了,我们睡吧。”
“你睡哪头?”邓秀梅问。
“两个人睡一头吧,我没洗脚。”盛淑君说。
“李主席这被窝好硬,跟门板一样。”邓秀梅摊开被窝时,这样地说。“两个人睡,怕太窄了。”说着,她跟盛淑君一起,打散自己的背包,取出那床半新不旧的被窝,铺在床上,再把李主席的被窝横盖在上面。盛淑君脱衣先睡了,邓秀梅取下发夹,脱了青棉袄,解开箍在裤腰上的皮带子,把一支挂在皮带上的带套的手枪,掖在枕头边。临上床时,她吹熄了灯,油烟子味,飘满一房间,好久不消散。
睡在枕头上,邓秀梅问道:
“你不想出去了吧?”
“我还是想。呆在这里,没得意思。”盛淑君说。
“我看你嘴里这样说,心里并不这样想。我晓得,你正在恋爱。”邓秀梅说。
“没有这话。”盛淑君为自己说了这一句假话,脸发热了,一定红了吧,房里墨黑,邓秀梅没有看见。稍停一阵,姑娘又亲热地叫道:“秀梅姐姐,你是有经验的人,请告诉我吧,爱情来了,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
“你问爱情么?”邓秀梅有些困倦了,还是打起精神来回答她说,“这是一种特别厉害的感情,你要不控制,它会淹没你跟你的一切,你的志向,事业,精力,甚至于生命。不过,要是你控制得宜,把它放在一定的恰当的地方,把它围在牢牢的合适的圈子里,好像洞庭湖里的滔天的水浪一样,我们用土堤把它围起来,就会不至于泛滥,就会从它的身上,得到灌溉的好处,得到天长地远的,年年岁岁的丰收。”
“秀梅姐姐,你说得真好,灌溉,丰收。告诉我,从哪一个身上,得到这些呢?”盛淑君一心一意,只是想着一个她所怀恋的具体的人。
“从爱情身上。”邓秀梅回答。
“你是说,从你所爱的人的心上吗?”
“是的。”
“要是他不理你呢?”
“你也不理他。”邓秀梅斩钉截铁地干脆地回说,“好吧,天快要亮了,我们睡觉吧。你听,不是鸡叫了?”
鸡真的叫了,但在山村的冬夜,就是鸡叫了二遍,离天亮也还有好远。盛淑君闻见了邓秀梅的微细的,均匀的鼾声。她一个人还睁着眼睛,在胡思乱想:“不理他吗?这太严重了。我做不到。可是,他要是坚决不理我,又怎么办呢?”颠来倒去,她想不出法子,瞌睡也就上来了。她的两条黑浸浸的长长的粗辫子分离在两处,一条拳曲地躺在枕头边,一条随便地拖在被窝上。两个年轻的女子,体质都好,身上又盖了两铺被子,睡了一阵,都热醒了,盛淑君把她两条壮实的手臂搁在被窝外,一直到天光,一直到后山里的鸟雀啼噪着,青色的晨晖爬上了纸窗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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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猫虎头:猫头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