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李主席的话,盛淑君和她带领的宣传队更为活跃了。同往常一样,每天天不亮,盛淑君穿双旧青布鞋子,踏着草上的露水,到山里去。不过在符癞子事件以后,她天天邀一个同伴,或是陈雪春,或是别的细妹子,跟着一起走。
这一天清早,盛淑君和陈雪春,手杆子下边夹着喇叭筒,手掌笼在袖筒里,从山上下来。在田塍路上,她们碰到了邓秀梅。
“秀梅姐姐,你早。”
“你们辛苦了。”邓秀梅拍拍盛淑君的肩膀说,“不过,我要向你建个议,你们的宣传方式要多样一些,而且应该深入到一些落后的家庭里去。”
盛淑君和她的女伴当天写了两百张标语。第二天,她们把一部分标语,贴在路口的石崖上,山边的竹木上。另一部分贴在落后的王家村的各个屋场的墙壁上,门窗上,和别的可以张贴的地方。
宣传队和清溪乡的小学合作排了几出小小的新戏,准备在各村演出。
这几天来,菊咬筋心里十分不安。他日里照样出工,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每天清早,听到盛淑君的话以后,他总要苦恼地思量一阵。要是大家入了社,一个人不入,他怕人笑骂,怕将来买不到肥料,又怕水路被社里隔断;要是入呢,他生怕吃亏。耕牛农具,一套肃齐,万事不求人,为什么要跟人家搁伙呢?在他看来,贫农都是懒家伙,他们入社,一心只想占人家的便宜。他跟别人伙喂的黄牯要牵进社里,放足了肥料的上好的陈田也要跟人家的瘦田搞一起。“这明明是个吃亏的路径,我为什么要当黑猪子呢?”他这样想。
一连几夜没睡好,他茶饭不思,掉了一身肉。这天清早,他到猪栏屋里去喂猪,看见猪栏一根竹柱上,原来贴着“血财兴旺”的地方,盖了一张翡绿的有光纸,上面写着:“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参加农业社,大家同上升”的字样。他一看完,心里火起,走上去把它撕了,回到房间里,问他堂客道:
“这张挥子是哪个贴的?”
“大概是那班细妹子吧?我没介意。”堂客回答他。
“你是蠢猪呀?为什么叫她们进来?”
“你挡得住?”
“几时贴的?”
“昨天,你砍树去了。总只记得你那几根树,不砍,会跑掉吗?”
“你晓得什么?她们来了几个人?”
“来了一大群,为首的是盛家里的淑妹子。”
“骚到我家里来了,她说了些什么?”
“她坐在灶脚底下,花言巧语,说一大套。左一声‘嫂嫂’,右一声‘嫂嫂’,又说小龙什么的,怕风吹雨打。小龙不就是蛇吗?蛇怕什么风吹雨打啊?”
“我说你糊涂,话都听不懂。她说的定是小农经济,怕风吹雨打。还说了些什么?”
“还说了好多。原来,她这用的是计策,是盘住我,好让别的女子到猪栏屋里去贴这鬼标语。”
菊咬筋没有做声。他掮把锄头,打算到田里去看水,去塞越口,这是他的老习惯,吃早饭以前,先做一点零碎事。一打开大门,他又生气了。双幅门上的两张花花绿绿的财神上也蒙上了两张红纸,上边写着:
听毛主席的话
走合作化的路
菊咬放下锄头来,动手撕标语,因为手打战,标语又贴得绷紧,他撕不起来,就转身回家,不去看水了。整整这一天,菊咬筋心灰意冷,不想做功夫,拿根旱烟袋,提只烘笼子,坐在阶矶上面晒太阳。这在他是少有的。他这正在上升的中农是一个勤快的角色,就是雨天,也要寻事做,砻米,筛糠,打草鞋,手脚一刻也不停。这时节,他懒心懒意,什么也无心去干了。到下午,远远地,忽然传来一阵锣鼓声和拍手声。他夹根烟袋,寻声走到乡政府。只见乡政府的草坪里,两个草垛子中间,围着好多人。清溪乡小学的师生,跟盛淑君的宣传队一起,正在演出秧歌戏。有个小学生扮个不肯入社的中农,在场子上,一边扭动,一边独白自己的心事,说他的崽女亲戚都入了社,连堂客也吵着要入。“天哪,我怎么办?”那个扮演中农的孩子,仰起脑壳,枯起眉毛,手掌拍拍额头说:“我怎么办啊?入呢,明明是我要吃眼前亏;不入呢,又怕从今以后,买不到大粪,石灰,也请不到零工子了。土地老倌,财神菩萨,你给信民指一条路吧。”
观众都笑了,小孩子都拍手喝彩。菊咬站在人群里,不笑,也不说什么。他的身边有两个人闲谈:“你看他扮的是哪个?”“你看呢?”菊咬好像看见他们的眼睛都盯在自己的身上。“混账!”他心里骂了一声,转身挤出了人丛。“是哪一个家伙编的?拿我开心了。”
“菊满满[1],你老人家也来看戏了?”菊咬筋抬头一看,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年轻人,小学教员,他的堂侄。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配来看么?”菊咬筋近来很有些神经过敏,气也大了。
“不是,你老人家说哪里的话?”教员赔笑说,“我是说,你老人家轻易不得空,今天怎么有工夫来了?怎么样,我们的戏演得如何,那个中农像不像?”
“像哪个?”菊咬筋又过敏地忙问。
“像不像一个不肯入社的中农?”
“你问我,我哪里晓得?”菊咬筋正要走开,心里又想起,正要向他打听一件事,就笑着说:“你来,问你一件事。”
两个人走到草垛子边头,坐在一捆稻草上,菊咬又问:
“如今村里要办农业社,单干怕不行了吧?”
“入社自愿,不愿入的,单干也行。”
“真的吗?你听哪一个说的?”
“报上讲得很明白。”
“你不诒试我?”
“只有菊满满说的是,我诒试你做什么呢?”
“入社既然凭自愿,那他们到我屋里去宣传做什么呢?”
“你有不入社的自由,别人也有宣传入社的自由,都是自由的。”
“你看还能单干几年呀?”
“你愿意单干多少年,就是多少年。不过,菊满满,我劝你还是入社好些,早入早好,早养崽,早享福,迟养崽,迟享福。”
“你也来宣传我了?”
“我这不算是宣传,你是我叔叔,我说的是心里的话。”
“你们都是一鼻孔出气。我们村里组都办不好,还办社呢。公众堂屋没人扫,无怪其然。”
“菊满满,你不入,将来会要吃亏的。”
“吃什么亏?”
“外乡办的社,人多力量大,都插了双季稻了。”
“不入也好插。”
“双季稻是两季工夫,挤在一起,要抢火色的,你一个人忙得过来?人家入了社,你零工子都请不到手了。”
菊咬怕的是这点,但是他单干的心,没有动摇。他和堂侄作别了,回到家里,越发地愁眉不展。当天夜里,睡到半夜,他说梦话:“请不到零工子了,看你如何抢火色?”堂客把他推醒来。他翻一个身,一只脚踢着了他的小女儿,她醒来哭了。他爬起来,给她一个嘴巴子,小女子号啕大哭。堂客骂道:
“你要死了,为什么要拿她出气?”
菊咬一夜没有睡得好,一听鸡叫,就爬起来,浑身嫩软的,要挪懒动,他想歇天气,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不等吃早饭,他拿一把开山子,盘算进山去砍树。走到他的山和面胡的山搭界的地方,看见自己的山的进口有根竹子上,贴了一张长长的粉红油光纸标语,他走上去,看完上面的字句,气得举起斧头来,几下子把竹子砍了。
“老菊,”背后有个人叫他。他回转头,看是陈大春。这个大块片青年责问他道:“你为什么要把这根贴了标语的竹子砍了?”
“自己的竹子,自己不能砍?”
大春蹲到砍倒的竹子的旁边,把标语揭下,扯根细藤条,绑在面胡山里的一根竹子上,标语上的字句正对着菊咬筋这边山里:
农业社,真正好,村村插起双季稻,割得快,收得早,单干户子气死了。
字体有点歪歪斜斜的,架子都不稳,但是不俗气。大春认得,这是盛淑君的手笔。“写个标语,都比别人不同些。”他一边不无情意地这样想着,一边离开了菊咬。
这时候,从王家村的山顶上,喇叭筒传来一个女子的嘶喉咙。她告诉大家,乡政府今天登记入社的农户,大家赶快去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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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满满:叔叔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