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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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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晋解了围裙,摸进房间里,正要脱去花里补疤的青土布棉袄,打算睡觉时,鸡叫二回了。躺在床上,好久睡不着,他想起来,他们这家族,从清朝起,就到这边来作田,到如今已经四代了。代代都是租田种,除开上庄,租谷顶少十三纳[1],碰到刻薄的东家,就要提箩:田里收一石,佃东各提一箩谷。因为剥削重,他家从来没有伸过眉。到爷爷手里,发了点小财,买了三亩田,不久又卖了。爸爸在世,父子三人,起五更,困半夜,饿了吃点土茯苓,连饭也省下,在屋后山坡里开了八块土,总共是一亩五分。老人临终时,含两包眼泪,对着他和他的兄弟说:

“留给你们的家伙太少了,我有几句话,留给你们:只要发狠做,你们会有发越的。这几块土,是自家开的。地步虽小,倒是个发财的根本。你们把我葬在土旁边,好叫我天天看见你们在土里做工,保佑你们越做越发。”

说到这里,老驾的泪水干了,眼也闭上了,随即落了气。这个光景直到如今好像还在眼门前。两兄弟遵照遗嘱,把他葬在八块土的中央的顶端,地方敞阳,望得好远,连地生[2]也说:“是一处真穴。”陈先晋在坐围的背后,栽了好多松树和柞树,如今连成一片青苍了。娘去世后,也埋在那里,和老倌子合了拱。

老弟亲事以后,兄弟分了家。八块“发财”土,一人分七分五厘。陈先晋自己又开了两分多土,凑足了一亩。他牢牢地记住了先人的遗言,天天发狠做,一心想发财,财神老爷总不肯光顾。他跟他婆婆,每到大年三十夜,子时左右,总要把一块松木柴打扮起来,拦腰箍张红纸条,送到大门外,放一挂炮竹,把门封了,叫做封财门,守了一夜岁,元旦一黑早,陈先晋亲自去打开大门,礼恭毕敬,把那一块松木柴片捧进来,供在房间里的一个角落里。柴和财同音,就这样,在陈先晋的心里,财神老爷算是长期留在自己家里了。年年这样做,但年年还是衣仅沾身,食才口,有两回,几乎把土都卖了。

陈先晋年年在半饱的、辛苦的奔忙里打发日子。他在半生里,受尽了人家的剥削。

自从下力起,四十年来,陈先晋家里,除开自己亲事,老人去世,崽女生育,家人害病,等等以外,没有发生大事情,起过大变化。他的生活总是风平浪静的,但他看见过别的人家的风浪。一九二七年,革命的风暴,冲进了山村,农民协会成立了,他的舅子詹永鸣当上了会长,常常骑一匹白马,到各乡演说。陈先晋还是抱定老主意,不声不气,作他的田。他想:舅爷说要打倒土豪,成得器吗?这号嚣险事,积古以来都是没有的。不久,革命失败了,詹永鸣被国民党捉住,牺牲在长沙,血淋淋的遗体抬起回来,他婆婆哭得在地上直板,他很伤心,但没有落泪。以后好久,两公婆一提起永鸣,他就要说:“好角色呀,只可惜太不信邪,把命糟蹋了。”

从那以后,陈先晋更加发狠了。两公婆带着崽女,从黑做到黑。天天他们不是在田里,就是在土里。他盼望走运,常常想在路上捡一块金子,也想从山里挖出一窖金银元宝来。不过,金子也好,元宝也好,似乎都不愿意和这老倌做朋友,到目前为止,它们都还没有到他们家来做过客,一回也没有。

老倌子思前想后,不断地在床上翻身。婆婆惊醒了,催促他道:

“还不睡呀?鸡叫三回了。”

他没有答白,还是在默神。过去细微的事,他都记起了。他想起来,有年冬里,他跟王菊生出去赶山,他用鸟枪打死了一只麂子,王菊生笑着对他说:“今年打只麂,发财就是这样起。”一碗蛋汤,灌得老倌子舒服透了,把麂子卖给王菊生,要的价钱,比市价便宜一半。一直到现在,他对王菊生还是很好。

又有一回,他梦见自己起了一只大瓦房,刚上梁,就遭了天火。他在梦里叫起来,手脚乱动,被窝也给踹开了,婆婆慌忙摇醒他。问明原委,她笑他道:“你真是,想起新屋,想得发疯了。”

四十年间,陈先晋不是没有起过水。有一年,他作人家的田,收了世界,东家还不算刻薄,租谷没加。他的手头存了一点家伙了,猪栏里喂了两只壮猪。不料自己绊一跤,右脚曲了气,请个草药子郎中来诊,两三个月下来,把现款花得精光,猪也都调了。

陈先晋早年,能挑百十来斤走长路。过了四十,挑百儿八十,也觉吃力,他晓得走下坡了,就不想兴旺,只想保住自己开的几块土,传给儿子,作个发迹的根本。

解放后不久,他分了田,喜得几夜没有睡。有一天早晨,他特别走到分进的田的田塍路上,看了一回,自言自语道:“这些田都归我来管业了?莫不又在做梦吧?”

正在思前想后,忽然间,睡在后屋里的雪春讲梦话了。隔一层竹壁,他听得十分清楚。小家伙说:“爸爸你快讲,到底入不入?不入算了!”

女儿做梦,都在想入社。这世界实在变得太大了。他又想:“我老了,何必替他们操隔夜心呢?他们年轻人自有他们的衣饭碗。”

“你一夜都没睡落觉。”婆婆醒来对他说,“在想什么啊?”

“我想,农业社不入不行,入了,又怕他们是牵牛下水,六脚齐湿。”

“都走这条路,还怕亏了我们这一家。”

“我们老了,都无所谓了。田土屋场,哪一个也带不进棺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倒也公平。我只担忧他们将来没有落脚的地点。”

“你担忧哪个?”

陈先晋想,大春不靠他,雪春是别人家人,可以不管,就对婆婆说:

“担忧孟春。”

“孟伢子的翅膀也硬了,不要你担忧。”

“事到如今,我只由得他们了。不过,说来说去,我还是舍不得那几块土。你不晓得,开荒斩草,挖树蔸,掘竹根,好费力啊,我跟老驾,把手磨得起好多血泡!”

“不要光念这些了,要想开一些。靠这几块土,我们也没发个财,作的田,都是人家的。倒是共产党一来,我们就分了田了。”

“分了,又有什么用?还没作得热,又要交了。”

“大家都交,公众马,公众骑,我们免得操心淘气了,以后只认得做,只认得吃了。”

“是倒也是的。”陈先晋勉强答应了一句,没有再做声。

天才粉粉亮,他翻身下床,穿了那件花里补疤的棉袄,扎好腰围裙,走到灶屋里,从瓮坛里舀了一木盆温水,草草抹了一个脸,就打开耳门,掮起锄头,出门去了。陈妈看了他那不快活的样子,放心不下,忙叫雪春:

“满女子,快些起来,去看看你爸爸到哪里去了?”

雪春跳下床,披了棉袄,在洗脸架子的镜子面前,略略梳了梳头发,就跑出去了。过了一阵,她跑起回来说:

“妈妈,爸爸蹲在土里,低着脑壳,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 * *

[1] 农民租种田地,要先拿出一笔现款,押在地主的手里;这笔押金,叫做上庄;每年收获后,他还要交纳租谷,顶轻的是收一石,纳三斗,叫做十三纳。

[2] 地生:堪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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