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亭面胡,谢庆元随即把水莽藤的第五枝嫩尖送进了口里,嚼得青水往外滴,往家里走去。他下定决心,要见阎老五。过了地坪,才上阶矶,他又把第六枝藤尖,衔在嘴里了。毒性正开始发作,加上心理作用,他眼睛一黑,很有一些昏昏迷迷了。
“爸爸,你有些何的?”正在阶矶上签剔木屐上的泥巴的谢长庚看见父亲脸煞白,连忙询问:“你嚼么子呀?”他有点疑心,跑了过去。“水莽藤,呀,水莽藤!妈妈,妈妈,爸爸吃水莽藤了!”谢长庚失声大叫,又痛哭起来。正在房里哄孩子睡觉的谢庆元堂客听到这话,大惊失色,慌忙丢下吵醒的孩子,披头散发,跑出房门,嘶声问道:
“你叫么子?”
“爸爸吃水莽藤了。”谢长庚急得直哭。
桂满姑娘奔到谢庆元跟前,扳住他颈根,从他口里夺下一截水莽藤尖子,边哭边唤:
“该死的冤孽,真的吃水莽藤了。”
她放开他,一屁股坐在近边竹凉床子上,捶胸拍掌,号啕起来,接着,她扯起嘶了的喉咙,边哭边诉:
“你为么子寻短路?你吓哪一个?要找死,为么子不到别处去,偏偏送到我的眼前来?”
接着,她又伤心伤意,哭起娘来。在房外,大崽陪着她落泪,在房里,满崽也正在发泼。
奉了亭面胡差遣,盛妈来送老姜子,刚到门口,看到这景象,又听见说哪个吃了水莽藤,她没有细问,转身飞脚往外跑。她挨家挨户,报告了这个不幸的事件。等到她回家,告诉亭面胡,他们一齐赶来时,谢家里的地坪里、阶矶上和房间里都挤满人了。盛家大姆妈、李槐卿、陈先晋、陈孟春、陈雪春、盛淑君和李永和都跑起来了。
“这个死鬼,没得良心,吃水莽藤了。”谢庆元堂客还在哭嚷。
人们正七嘴八舌,商讨办法,有的说,救人要紧,快去请郎中;有的说要送医院。陈先晋指挥陈孟春和李永和寻一把椅子和一副轿杠,扎成一顶椅轿子,三个人扶着谢庆元,按在椅子上。
妇女方面,兵分两路。一路以盛淑君、陈雪春为首,跑进房间去哄那哭得哑了的两个孩子;一路以盛家大姆妈、陈先晋婆婆为首,留在阶矶上,劝解哭着的谢庆元堂客:
“莫哭啰,先把人救活,别的都好说。”
“没得良心的,我过门一十四年了,没有跟他过过一天好日子。”
“你一连三胎,都是伢子,大崽又这样大了,好日子就在后头呀,”盛家大姆妈劝道,“你哪里有我的命苦?现在不讲这些吧,先把人救转。”
“不见油盐是常事,”谢庆元堂客没有听别人的劝解,只顾讲她的,“这餐不晓得下餐的米在哪里。只怪我的父母没有长眼睛,把我许个这号人。我的亲娘老子啊,他如今又吃水莽藤了。”
“莫哭啰,闹得大家都没主张了,生米煮成了熟饭,有么子哭的?救人要紧。”
“我不去,我没吃么子,去做么子?”谢庆元从椅轿上跳起身来。
谢庆元力大,陈先晋父子加上李永和都按他不住。
“你们再来几个人,把他手脚捆起来。”先晋胡子说。
从人群里,上来几个民兵后生子,拿出几根麻绳子,七手八脚,把病人手脚绑在轿杠子上,拦腰还捆了一道,陈孟春跟李永和抬起椅轿,往外就走。
“到哪里去?镇上医院去?”轿子刚横过地坪,碰到亭面胡,他这样问,“不必去,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先晋胡子连忙问。两个后生子放下了轿子。
“灌他几瓢水,再拿杠子一压,把肚里的家伙都压出来,马上就好了。”亭面胡回答。
“他这个死没良心的,自己把工分送给相好,回家还来这个倒上树。”
“桂满姑娘,快不要提起这些了。”先晋婆婆劝。
“是呀,”才进来的亭面胡婆婆也说,“救人上紧,切记不要把人耽搁了。”
“快去拿水,拿杠子!”亭面胡在地坪里命令。
“好好端端,怎么吃起水莽藤来了?这又不是旧社会。”盛家大姆妈在阶矶上扶着拐棍,颤颤波波说,“莫不是碰到水莽藤鬼了?”
“鬼是没有的。”李槐老也扶根拐棍来了,摇一摇头。
“水莽藤鬼,落水鬼,都要找到了替身,才好去投胎。”盛家大姆妈又说。
“鬼是断然没有的。”李槐卿说,“‘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见是没有的了。”
“有鬼没鬼,救人要紧。”陈先晋说。
“我问你,你为么子寻起短路来了?水莽藤是人能吃的吗?”亭面胡凑到老谢面前,这样地问。
“我没吃,你们走开。”谢庆元不耐烦地说。
“你大崽看了你吃的,看你脸色铁青了。快来灌水,来吧,孟春。”
“你们敢来!”谢庆元瞪圆双眼。
“还是去请郎中吧。”李槐卿劝道。
“要死,大家都死吧,”谢庆元堂客听到老公拒绝治理,一定要死,心里也很着急了,嘴里还是讲这憋气话,“都死了干净,封门死绝,死得一个也不留。”
“人都这样了,你少讲几句吧,好姑奶奶。”陈先晋婆婆这样地劝。
“快点灌啊,不要错过时辰了。”亭面胡催促。
“你来,”绑了手脚的谢庆元用力挣扎,“跟你拼了。”
“不要发气,老谢,是为你好。”亭面胡劝道。
“短路是万万寻不得的。”盛家大姆妈插进来说,“信大家劝吧,老谢,你们两公婆平夙日子又不是不好,抛下她一个,带一路嫩伢细崽,你舍得吗?”
谢庆元听了这话,心里软了,堂客也不再做声,只伤心地流泪。正在这时候,刘雨生来了。问明情况,就简洁地说:
“灌水怕没有效力,赶快送医院,你们起肩吧,孟春。”
陈孟春和李永和把椅轿抬起,往外就走,一个民兵来到轿边用手把谢庆元按住。谢庆元一来手脚都绑了,无力挪横,二来也不想拒绝这些左右邻居的好心,三来对自己的寻短,也有悔意了。就不动弹,由他们抬走。
“慢点,送到镇上卫生所,我开一封介绍信,你们带去。”刘雨生蹲在地坪里,拿出怀里硬壳子本子,搁在右腿膝盖上,当做临时写字台,又从本子里头撕下一张纸,用钢笔写了一行字,盖了戳子,交给李永和,嘱咐他道:“我不去了,有什么问题,打电话回来。”
轿子才出门,盛清明来了。
“怎么发现他吃了?”和刘雨生略微谈几句,盛清明这样询问。
“他崽看见的。”刘雨生说。
“看见他在吃?”
“看见他嘴里还剩半根水莽藤尖子。”
“这太巧了。”盛清明笑道,“一个人真要寻死,哪个看得见?我这个人没有你们好,老实说,我疑心这里边有戏。”
“你说他能作假吗?”刘雨生觉得他这话未免把人想得太差了。
“脸都青了,假得来的?”亭面胡也不同意他堂侄的猜想。
“他真要死,不好在塅里吃把水莽藤,回去偷偷地睡了?怎么会叫崽看见,闹得天翻地覆呢?”
“是我婆婆闹起出来的。”亭面胡替他解释。
“就算他是真寻短路,也不对。刚才李支书也讲,党员自杀,是不容许的,是叛党行为。”盛清明说,“刘社长,这回医药费要他自己出。”
“以后看吧。”刘雨生说。
男人们散了,妇女把桂满姑娘劝住,扶进房里,也陆续走了,只有盛淑君留后一步,问了桂满姑娘好多话。她把问到的情况汇报了盛清明。
深夜,李永和跟陈孟春趁着星光,把服毒的人从镇上抬回来不久,刘雨生陪着李月辉来了。谢庆元已经像好人一样,陪亲戚在堂屋里谈讲。没有点灯,堂屋和卧房都墨漆大黑。这亲戚是清溪乡的另一个社的人,谈话是普普通通,没有涉及不久以前发生的事情。
“我们那边,秧在田里长得响,田里功夫赶不赢。你们这边呢?”亲戚问他。
“也是秧等田。”谢庆元说,声音很弱,喉咙发哑。
“老谢,”刘雨生跨进堂屋说,“支书来了。”
谢庆元站起身来,呆呆板板,没说什么话,而且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门口透进的星光里,人们看见他低着脑壳。亲戚起身告辞了,谢庆元没有送客,坐在竹凉床子上。李支书和刘雨生坐在他对面。三个人扯一阵社里的牛工,以及插田的各项准备工作,看见谢庆元神经正常,李支书把话题拐到当前这件事情上。
“现在觉得怎么样?”他首先温和地问。
“没有什么,只是头还有点昏。”谢庆元回答,仍旧低着头。
“你这是何苦来呢?”李支书十分惋惜,“这样来一下,自己身体吃了亏不说,最要不得的是你违背了入党时节的诺言。你说了‘为共产主义奋斗到底’,吃水莽藤就是你的‘奋斗到底’吗?”李月辉讲到这里,停顿一下,留给对方一个思索的时刻。李月辉连夜赶到,是奉了中心乡党委书记朱明的命令而来的。听到谢庆元寻短,朱明很生气,在电话里严厉指出:“去看看情况。不要婆婆妈妈啊,这是叛党的行为,就是死了,也是个叛徒,要开除党籍。何况没有死。”朱明说到这里,李月辉插了一句嘴:“我看这事主要地要抓紧思想教育,组织处理倒可以慢点。”朱明来火了,在电话里大声地说:“什么?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他不是叛徒?你去不去?你要不去,我自己来。”李月辉回答:“我去。”放下话机,他自言自语:“人还是要学点哲学,要不爱来火。”
李月辉连忙动身。说是“连忙”,也挨了一阵,因为他要想一想,处理这样一件具体的事,对这样一个他很熟悉的具体的人,他应该说些什么?如何措辞?
走到半路,碰到盛清明,告诉他一个新的情况,他又把腹稿修改得温和了些。
谢庆元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于是又问:
“你一个党员,参加工作好几年,家里崽女一大路,为什么想到那个绝路上去了呢?”
“工作压头,家庭搞不好,牛又在我手里出了问题。四下里逼得我走投无路,我想还不如算了。”
“你这些问题算得什么?比起长征、抗日、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来,你的问题实在太小了。一个党员,要志向宏伟,胸襟开阔,遇到不如意的事,首先应该想到党。”
“是呀,你一个做工作的,为什么想不开呢?”刘雨生插嘴问他。
“比方,你跟堂客怄气了,为什么不想想老刘从前的事呢?他受的磨,比你多吧?腰子一挺,工作一做,他又出了青天了。”
“你们不必再讲了,”谢庆元抬抬头说,“我晓得是我自己太糊涂。”
“晓得就好。”李月辉随即接口,“晓得就要改。这回的事,你应该对党对群众有个交代。”
“是应该检讨。”谢庆元只要想通了,却不很固执,“我只求把我留在党里面。”
“组织处理以后再说吧。先把身子养一养,好好查查思想的根子。好吧,”李月辉一边起身,一边跟刘雨生说,“你在这里多坐一会,我先走一步,乡上还有一个会。”
李支书去后,刘雨生跟谢庆元进了他们的卧房。两个人平常有一些矛盾,尤其是烂秧的事,双方冲突一度尖锐化。但刘雨生本着团结的方针,凡事不跟他一样计较;这回谢家出了事,他帮忙调摆、奔走、劝慰,显得一点隔阂也没有,谢庆元看在眼里,心里自然对他比较接近了。至于刘雨生方面,完全是把这一切当做分内工作来做的。谢庆元堂客,这位不服王法的桂满姑娘是他看了长大的女子,他想利用这关系劝慰她一巡,并且看情况,还想适当批评她几句。跨进房门,他就看见,在桌上一盏小灯的闪动的光亮里,桂满姑娘披头散发,背靠床架子,坐在铺上,身上拥一条绣花红缎子被窝,它和补丁驮补丁的白粗布褥子是一个对照。刘雨生晓得,那是土改时分的果实。谢庆元和刘雨生一样,土改以前,家里从来没有荤货衣被[1]。
“是雨生哥么?请坐。”桂满姑娘伸手掠掠额头上散发,用嘶哑的喉咙说。
“闹得太过分了吧?喉咙都嘶了。”刘雨生坐在床铺对面的春凳上,笑一笑说。
“雨生哥,你是一个明白人,又是有名的清官。”
“清官难断家务事。”刘雨生接口笑道。他这样讲,隐隐含有抵制她的要求袒护的意思。
“你设身处地,替我想想,我这个做堂客的,究竟要如何才能满得他的意,称得他的心?平夙日子,他回到家里,百事不探……”桂满姑娘伶牙俐齿,讲得很快迅。
“柴是你砍,水是你挑么?讲话总要凭一点良心。”谢庆元说,喉咙也嘶了。
“你莫插嘴,由她说说。”刘雨生生怕两公婆又吵。
“百事不探,只晓得饭来张口,茶来伸手。”桂满姑娘没有答理老公的辩驳,一路滔滔,只顾讲她的,“我做牛做马,伏侍他一十四年,如今他嫌我老了。”
“你还不老。”刘雨生插嘴。
“不老,你说的!没天良的想把我一脚踢开。”
“他的脚劲没有这样大。”刘雨生笑着帮谢庆元剖白,桂满姑娘没有睬,继续讲她自己的:
“去跟别人好,跟那宗烂货,对不住,这注货也磨过你的。”
听到这话,刘雨生略略低低头,听桂满姑娘又说:
“我这个做堂客的,哪一样不维护他?我在外头听了人家的闲话,回到家里,嘱咐他留神,对不对,该不该呢?他在外头做混账的事,我……”
“这倒是没有,老谢不是那号人,他对嫂子,天理良心,实在可以算是个模范丈夫。”
“模范!”桂满姑娘越讲越来劲,“你们是聋子,瞎子,我不是。老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在他手里,那个货多得了工分,盛家里淑妹子出一天工,一分都捞不到手,我问你,”桂满姑娘偏过身子来,鼓起眼珠子,嘶声地问:“是么子道理?”
“你这话是哪里来的?”谢庆元反问一句。
“你问做么子?总有来处的。都说是你讲的:‘淑妹子笑了,工分要扣尽。’笑都笑不得,是你的时兴规矩。”
“我没有讲‘笑了扣工分’,有人告诉我,‘淑妹子尽笑’,我就发问:‘是边笑边做呢,还是光笑不做?假如只笑不动手,理应扣工分;边笑边做是有工分的。’是哪个在你面前搬是弄非?”
“蚂蚁子不钻没缝的鸡蛋。”桂满姑娘含含糊糊,不肯指出是什么人讲的。
“是哪个来跟你讲的?猪有名,狗有姓,你说出来嘛。”谢庆元进逼一步,又望刘雨生一眼。
“嫂子你不要听人家乱讲,工分是评的,哪一个也不能私自做主。”刘雨生看了谢庆元眼色,晓得是盼望他来帮一棰。
“是呀,社里有党有团,有社长社委,还有监委,我一个人做得主?”
“就是我们,决定一件事,也要跟大家商量。”社长补充了一句。
“我晓得你是信了哪个的话了。”谢庆元翻出来说,“那是一个什么好家伙?上邻下舍,哪一个齿她?只有你把她当做心腹,信了她的,来跟我吵,骂得我一佛出世,二佛朝天……”
不等谢庆元讲完,桂满姑娘对刘雨生赌咒发誓:
“当了灯火说,我并没骂他。我只是把外边意见转告给他。他在吃饭,听了我的话,就暴跳起来,筷子往桌上一搭,饭碗往地下一摔,哐啷啷,一只碗打得稀烂,两个小的吓得哇哇哭,大的也在一边擦眼泪。”
“是几时的事?”刘雨生插问。
“那一晚,评完工回来,就吵起来了。”谢庆元说明。
“我心平气和地说,是哪一个先骂起来?你说呀,为么子不做声了?”桂满姑娘转守为攻。
“算了,这些陈账不要去提了。”刘雨生生怕他们又顶起牛来。
“亏他是个副社长,还是党员!”桂满姑娘用手重新把那拂在脸上的头发,随便一掠,把脸转向刘雨生,“正要问问你社长,他这个党员是何式当的?”没等刘雨生回应,她把头发蓬松的脑壳伸出帐子外,转向谢庆元:“我只问你,做堂客的几时跟你胡闹瞎闹,吵过架子?平夙日子,我的嘴巴是多点,今天当着灯光菩萨讲,不是为了你好吗?从来没有骂得你七进七出,没有扯过你的后腿。”
“这是实在话。”刘雨生帮了她一句。
“也没有像别人一样,动不动就提出离婚。”桂满姑娘说。她忘记了大闹时节,自己也曾提过“离婚”字样的。“我只是讲,开完了会,早点回来。记得有一回,你到常德去开会,家里丢下三角钱,我拿一角钱买了灯油,一角钱打了清油,再有一角,买了半斤多点盐。你一去十好几天,我就是这三角钱过了日子,几时埋怨过你一声?”她的嘴巴像放爆竹一样,说到这里,扯起衫袖,擦擦眼睛,“你是党员,去过常德,到过长沙,跑了大地方,管的是国家大事,我这个做堂客的也落得冠冕,几时埋怨过一声?当着灯火,当着社长,当着天地爹爹,你讲呀,你是哑巴吗?”
一阵连珠炮一样的进攻,把谢庆元的嘴巴堵得死死的,亏得刘雨生在一旁解救:
“他在外边没有讲过你一句坏话,总是说:‘我们里头的如何如何好。’”
“你莫帮他讲乖面子话。”桂满姑娘岔断他的话,“我跟了他,没有扯过一尺布,连过一件衣。”
“但是,盖了花缎子被窝。”刘雨生看着床上的绣花红缎子被窝,提醒她一句。
“除了这个呢,还有什么?我们四娘崽,扯常搞得衣不遮体,饭不饱腹。”
“困难还有,不过好日子快要来了。”刘雨生预约。
“应该来了,到底几时会来呢?有了日子吗?”
“这又不是替你儿子讨堂客,能够看定日子的。”刘雨生笑笑回答,“党和政府给我们指出了正路,又给我们一切支持,好日子来的快慢,靠我们自己的两手。”
“我也懒得管你们这些,只要他有米我煮,有柴我烧,又不寻死觅活的,就算阿弥陀佛了。”桂满姑娘一张薄嘴唇嘴巴,活泛,尖利,有斤两,也有分寸,听了别人话,她左讲左接,右讲右接,两个男子没有讲赢她。
“这一回算是他错了,”刘雨生趁此批评谢庆元,接着,含笑说道:“下回不会了。修了这样一位百伶百俐,又不扯腿的贤惠里头人,他还想死吗?”
“雨胡子也不老实了。”桂满姑娘口里这样子责备,脸上出现了笑容。
“你这腔口,活像李支书。”谢庆元把脸转到一边,用劲忍住笑,怕又挨骂。
“好了,”看见这阵势,刘雨生料想再没有事了,忙笑着收梢,“不要再闹了,再吵就太不像话。老谢,明朝你还是跟亭面胡他们去耖干田子。要灌劲啊,节气来了,不要搞得秧等田。”
“已经是秧等田了。”谢庆元情绪好转,听刘雨生谈起自己懂行的事,就插嘴说。
“赶一赶,还来得及。”刘雨生接着说道,“干田子不多,塅里的田,再一巡布滚[2],一巡耙就可以插了。”
送刘雨生走后,回到房里,谢庆元轻轻摸摸踩上踏板,在床边上坐了一会。阳雀子在后山里一阵阵啼叫;窗外的鸡拍了一下翅膀;房里大小孩子都打起了均匀的鼾息。桂满姑娘没打鼾,但一动不动,装作睡了。谢庆元脱了衣服,放下帐子,又把脑壳伸到帐门外,一口气把灯盏吹熄。
“你呀,哼!”在昏暗里,桂满姑娘哼了一声,从此双方再没有说话。
第二天黑早,谢庆元背着犁,赶起一条小黄牯,走到山边的路上,碰见一群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为首一位是李支书的儿子李小辉。这小家伙笑着顽皮地问道:
“庆元叔,水莽藤好不好吃?”
“还想吃吗?”另外一个小学生也前进一步。
“你要还想吃,我替你去扯。”小辉又说。
“那边山上有的是。”第三个孩子也凑热闹。
“抽你们的肉!”谢庆元扬起鞭子,孩子们一哄都跑了。他们晓得这是一个蛮家伙,说打真打,不像亭面胡,手里鞭子只做样子的。但跑了一段,估计对方追不上,孩子们又都站住脚,李小辉拍手编道:
“一个人,出时新,吃了水莽藤,大叫肚子痛。”
“这里有蓬水莽藤,你还要不要?”另一个孩子笑着叫道。
李槐卿戴顶风帽,戳根拐棍,正在山边边上扯野菊花,看见这局面,他点头微笑,叹口气道: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逮也。’你懂了吧?”
谢庆元不懂老倌子的话,没有答理,把牛狠狠抽了一鞭子,黄牯扭转颈根来,瞪他一眼,好像是说:“你受了人家小孩的话,为么子拿我出气?”看见这人又扬起鞭子,晓得他不是好惹的家伙,不像亭面胡,还讲点交情,就干脆地掉转脑壳,起着小跑。
走了一段路,碰到盛清明。他跟几个民兵后生子,正从几处秧田的区域,放夜哨回来。
“好啊,”盛清明大声笑道,“活得不耐烦,想到阴司地府去参观访问了?开了给阎老五的介绍信吗?不过,你要是嫌副社长不过瘾,到了那边,也得不到好处。”
民兵后生子和几个过身的人都哈哈大笑,谢庆元说:
“你不要取笑。”
说不出别的话来,不好意思地牵着牛走了。等他离远了,盛清明放低声音,跟民兵们说:
“威信本来就不高,这样一来,更不行了。”
走过亭面胡耖田的地方,盛清明叫道:
“佑亭伯,今天夜里收了工,我来找你,有点事跟你商量。”
“么子事呀?”亭面胡问。
“夜里你就晓得了。”盛清明回复。
亭面胡没有去想。他赶起水牯,耖得风快。
* * *
[1] 荤货衣被:绸缎衣被。
[2] 布滚:一种牛拉的滚动的圆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