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执行统治权的平静和沉寂不再栖止在女孩子的住居里面了。第二天早晨老人发着高烧,神志不清;这次的疾病使他的身体大受影响,在好多星期中,生命随时可能发生危险。现在守护的人是足够的,但都是靠守护赚钱的陌生人,他们有空的时候便恶形恶状地聚集在一起,吃、喝、笑笑闹闹;因为病与死乃是他们的财神。
不过,在这样一个忙乱拥挤的期间里,女孩子比已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孤单了——精神上更为孤单了;独自一个人专心地伺候着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独自一个人一味地发愁,也只有她一个人有不能用金钱买到的同情。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她总是守在不省人事的病人枕旁,总是准备着他每一种的需要,总是听着他重复呼唤她的名字,听着他说对她焦虑和关切的话,在他的梦呓中这些话越来越出现得多了。
房子已经不归他们所有了。便是这间病房好像还是仰赖奎尔普先生不大可靠的恩典才得以暂时保留下来。老人病了还没有多久,他便借着很少人能够了解、也没人敢于质问的所谓法律力量,取得了房子和其中一切的所有权。他找来了一位法律界人士协助他占稳了这一个重要步骤之后,矮子便同他的参谋在这座房子里住了下来,表明产业有主,他人无权染指;然后依照他自己的趣味,把住处布置得舒舒服服。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奎尔普先生首先把店门关闭,停止营业,他自己驻扎在后厅里面。他从一堆古老家具中找到两把椅子,把最漂亮最合用的一把留为自用,把特别难看特别不舒服的一把派给他的朋友,让人把它们搬到这间屋子里,威风凛凛地高踞其上。这一间屋子距离老人的病室很远;但是奎尔普先生认为这样很妥当,因为既可以预防传染,又可以痛快地熏烟消毒,不只他自己不停地吸,还竭力劝他那位法律朋友同吸。而且他更派专人到码头给那个翻斤斗的小厮送信,那小子也很快地到来,奉命坐在紧靠门口的另外一把椅子上,继续吸着矮子为他准备的长烟斗,不许他有任何借口把烟杆拿到唇外,哪怕一次只是一分钟。这种布置完成之后,奎尔普先生很高兴地四下望望,说他管这个叫作舒服。
那位法绅,他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布拉斯[1],也可以管这个叫作舒服,如果不是因为两种缺点:一种是,他的椅子坐起来很吃力,坐垫很硬、角度大、倾斜而容易滑下;另外一种是,吸烟常常引起他内心的不安和烦躁。但因为他是奎尔普先生的食客,有一千种的理由逢迎他,因此只好露出笑容,很恭顺地点头勉强表示同意。
这位布拉斯是一个没有多大名气的辩护士,住在伦敦城里的贝威斯村[2],他是瘦高个子,鼻子像瘤,上额突出,眼睛深凹,头发暗红色。他穿着一件搭到脚背的外套,短的黑色裤子,高统鞋,灰蓝色棉布袜。他有卑屈谄媚的神情,但是声音却十分粗沙;他那最温和的笑容也极端可厌,因此任何人在可以忍受的情形下同他在一起,倒觉得不如他发发脾气,露出满面怒容来比较好些。
奎尔普注视着他的法律顾问,看到他不断因为受着烟斗的折磨而眨着眼睛,看到他偶然吸了一大口辣得发抖,又看到他不断在扇去缭绕在他面前的烟气,便感觉高兴得不得了,开心地搓着两只手。
“拼命吸呀,你这个狗东西,”奎尔普转过身对着小厮说,“再装上一袋,吸快点,吸到最后一口,不然的话我会把火漆头烧红了烫你的舌头。”
幸而那小厮脸皮很厚,只要有人不断供应,他可以吸成一座小石灰窑。因此他只嘟囔了几句反抗主人的话,便按照命令狂吸起来。
“它好吗,布拉斯,它美吗,它香吗?你有土耳其皇帝的感觉吗?”奎尔普说。
布拉斯先生心想即使他有,这种土耳其皇帝的感觉也没有什么可羡慕的;不过他还是说烟是名牌,他不怀疑他有一种大皇帝的感觉。
“这是避免热病传染的办法,”奎尔普说,“这是防止任何生命中灾难的办法!我们住在这里的期间是不能离开烟的——拼命吸呀,你这个狗东西,不然就叫你把烟斗吞下去!”
“我们要在这里住很久吗,奎尔普先生?”在矮子对他的小厮发了上面那个温和的教训之后,他的法律朋友问了。
“我想,我们要住到楼上的老绅士死了。”奎尔普答道。
“嘻,嘻,嘻!”布拉斯先生笑了,“唔,很好!”
“拼命吸呀!”奎尔普叫道,“不许停!你可以一面说话一面吸。不要浪费时间。”
“嘻,嘻,嘻!”布拉斯叫道,声音很微弱,因为他又把讨厌的烟斗衔在嘴里了,“但是如果他病好了呢,奎尔普先生?”
“那么我们就住到他好了,不多住。”矮子答道。
“你多么慷慨呀,阁下,还能等到那个时候!”布拉斯说道。“有些人,阁下——唔,哎呀,就在法律发生效力的那一刻,早就把东西卖掉或者搬走了。有些人,阁下,真是铁石心肠。有些人,阁下,真想——”
“有些人真不想听你这样一个鹦鹉嚼烂了舌头!”矮子插嘴道。
“嘻,嘻,嘻!”布拉斯叫道,“你有这种了不起的精神!”
这时门口吸烟的哨兵打了个岔,嘴里衔着烟斗,狺狺地叫道——
“有个闺妮[3]下来了。”
“有个什么,你这个狗东西?”奎尔普说。
“闺妮,”小厮答道,“你聋了吗?”
“唔!”奎尔普说,好像喝汤似的很有味道地吸了一口,“我同你要把旧账清理一下——我的亲爱的年轻的朋友,有一顿好打等着你呢!——啊哈!耐丽!他现在好些了吗,我的金刚石鸭子?”
“他病得很重。”流着泪的女孩子答道。
“多么标致的小耐儿啊!”奎尔普叫道。
“唔,美丽,阁下,真美丽,”布拉斯说,“非常迷人!”
“她是要在奎尔普的膝上坐坐呢?”矮子用一种他自以为是安慰的语调说,“还是想到里面小房间里睡觉去呢?可怜的耐丽要做哪一件呀?”
“他对待孩子们真有一套了不起的办法!”布拉斯嘟嘟囔囔着,好像是对着天花板说话似的,“我敢说听他讲话真是一种享受。”
“我不是要在这里停留的,”耐儿结结巴巴地说,“我要到那间屋子里找点东西,以后我—我—可再也不下来了。”
“那是一个很妙的小房间呢!”矮子说,女孩子走进去,他的眼光也跟到里面,“很了不起的一个绣房!你相信你不用它了吗?你相信你不回来了吗,耐丽?”
“是的,”女孩子答道,慌慌张张地走开,带着她取出来的几件衣服,“永远不来了——永远不来了!”
“她很敏感,”奎尔普说,眼睛送着她走去,“很敏感;那倒很可惜。那张床倒很合我的尺寸。我想把它作为我的小房间。”
布拉斯先生鼓励这个意见(任何出自同一来源的意见都会受到他的支持的),矮子便走进去试试。他衔着烟斗仰在床上,翘起两只脚来狂吸。布拉斯先生竭力称赞这一幅图画,又因为床是又柔软又舒服,奎尔普先生便决定使用它,晚上当床,白天当睡椅;并且为了立即实现后一个目的,他躺在那里不动,把烟斗吸光。法绅这时有些眩晕和茫茫然不能自主(这是烟草在他神经里发生的一种作用),乘机溜到露天底下,在那里待了一阵子,完全恢复了,于是带着一个相当平静的面容重新回来。但是不久那个含恶意的矮子又劝他吸烟舒神,结果他便跌在一张睡椅上,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
这便是奎尔普先生占有新财产后的初步程序。有几天他的确没有耍什么特别把戏,因为在这个期间里,他一直忙得不可开交,一方面是由布拉斯先生帮忙详细登记货品,一方面是他还要出门料理其他事务,一去就是好几个钟头。不过,他的贪心和警惕现在更高了,因此从来不肯有一夜不回这里。同时他对于老人的病也很着急,不论是好是坏,总希望有个结论,他的焦虑随着时间的过去日有增加,不久他便开始公开抱怨起来,表示不能忍耐下去了。
耐儿怯懦地闪避着矮子,不让他有找她谈话的机会,一听到他的声音便逃;律师的笑容也像奎尔普的怪相一样使她恐怖。她害怕一走出外公的卧室,便会在楼梯上或者过道中碰到其中的一位,因此她就寸步不离她外祖父的房间,直等到夜深人静,才大起胆子,走了出来,在没人居住的房间里呼吸较清新的空气。
一天晚上,她又溜到她常去的窗口,心思沉重地坐在那里——因为那天老人的情形更恶劣了——突然她好像听到街上有人在喊着她的名字。向下一看,她认出是吉特,他正在设法引起她的注意,一下就把她从悲哀的回忆中唤醒了。
“耐儿小姐。”男孩子说,声音很低。
“是呀,”女孩子答道,怀疑她是否应该和这位嫌疑犯交谈,但是对她所喜欢的老友还是不能忘情,“你要什么呀?”
“很久以来我就想同你谈几句话,”男孩子答道,“但是楼下住着的人们把我赶走了,不让我见你。你不要相信——我希望你不要认真相信——我的被逐是罪有应得;你相信吗,小姐?”
“我应该相信,”女孩子答道,“不然的话为什么外公那样对你生气呢?”
“我不知道,”吉特答道,“我敢担保我从来没有什么对不起他——不,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你。无论如何我可以诚心诚意地这么说。我来问老主人的病怎样了,竟被赶到门外!……”
“他们从来没有对我讲过,”女孩子说,“我不知道这件事,真的。无论怎样我也不会让他们这样做的。”
“谢谢您,小姐,”吉特答道,“听到你说这话真是很大的安慰。我早就说我不相信那是你的主意呢。”
“那就对了!”女孩子恳切地说。
“耐儿小姐,”男孩子叫道,走到窗口下面,把声音放得更低了,“楼下来了新主人了。这对你是一个变化呢。”
“的确是的。”女孩子答道。
“以后等他病好些了,对他也是一样呢。”男孩子说,用手指着病房。
“——如果他有一天好些。”女孩子接着说,不能制止住她的眼泪。
“唔,他一定会好的,他一定会好的,”吉特说,“我相信他会的。你不要失望,耐儿小姐。现在可不要这样,我请求你!”
这些鼓励和安慰的话虽然不多,说得也很粗率,但是它们使女孩子大受感动,并且使她当时哭得更厉害了。
“只要你不灰心,不把自己弄病了,”男孩子焦急地说,“他一定会好的,如果你病了,正当他恢复期间,会使他变得更坏,并且还要回到原来的情形。在他好了的时候,说句好话——替我说句客气话,耐儿小姐!”
“他们告诉我,在很长的时间里,连提也不要对他提起你的名字来,”女孩子答道,“我不敢;即便我能,一句客气话对你有什么好处呢,吉特?我们要变成穷人了。我们快没面包吃了。”
“我要求你帮忙的,”男孩子说,“并不是希望再回来工作。我并不是为了吃饭和工钱才这样长久地等待着,我是想跟你见一面呀。不要以为我在这个困难时期前来,是为了要求那等事情的。”
女孩子感激地和蔼地注视着他,但是等待着,好让他继续说下去。
“不,不是为了那个,”吉特踌躇地说道,“是为了一些截然不同的事情。我没有多少智慧,我知道;但是如果他能够相信我是他的一个忠实的用人,一向努力工作,从来没有想到害人,那么也许他不以——”
说到这里,吉特结结巴巴了好久,女孩子恳求他赶快把话说出来,因为时间很晚了,该关窗子了。
“也许他以为我这样说不算过分冒昧——那么,也许他以为不太冒昧,”吉特叫道,勇气突然来了,“这个家已经不是你们的了。妈同我还有一个穷家,但是总比这些人住在这里的一个地方好些;为什么不搬到那边,等他慢慢再找一所更好的房子?”
女孩子没有说话。吉特做了这个建议感到松了一口气,舌头就松了,辩才也就来了。
“你会觉得,”男孩子说,“那里很小并且很不方便。的确是的,但是倒很干净。也许你会觉得嘈杂,但是全城没有一个像我们那样清静的院子。不要担心孩子们;那娃娃难得哭一声,另外一个也是很好的;而且我可以管着他们。我担保他们不会过分扰乱你。试一试,耐儿小姐,一定试一试。前楼一小间是很舒服的。穿过烟囱你可以看到教堂的钟,知道时间。妈说那正是你所需要的,实在也是这样;你们可以让她伺候你们两位,让我去跑零腿。我们不是为了钱,保佑你;你不要往那上面想!你试试他的意思好吗,耐儿小姐?只要答应我试试他的意思。试着说服老主人到我家来,首先问问他我究竟做了什么。你答应我那个吗,耐儿小姐?”
在女孩子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这个恳切的请求以前,街门打开了,布拉斯先生探出了戴着睡帽的头,用一种暴躁的声音叫道:“是谁在那里?”吉特立即溜走,耐儿也轻轻地关上窗子,回到房间里去了。
布拉斯先生还没有问几遍,奎尔普先生也戴着一顶睡帽,在同一个门口出现了;他仔细地往复看了看大街,又站到对面去抬头望了望房子的窗口。因为没有发现人影,他便立刻同他的法律朋友回到房子里,女孩子在楼梯上听到他说,一定有人密谋不利于他的事;他很有被一批叛徒洗劫的危险,这些人一年到头在房子周围潜伏着;因此他不能再延迟下去了,一定要立即采取处理产业的步骤,以便早日回到他自己那座和平的屋檐底下。这样咆哮了一阵,又说了许多别的同样性质的威胁的话以后,他便重新回到女孩子的小床上蜷伏起来,耐儿也悄悄地爬上楼去。
很自然地,她同吉特那段简短而没有结束的谈话,一定在她心上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使她当晚做起梦来,并且使她很久还忘不掉。在无情的债主和专为金钱而来的看护包围之下,甚至在她周围的那些女人,对她的焦虑和苦恼也丝毫没有怜惜和同情的表示,这就难怪女孩子富于感情的心要为一个又慈祥又慷慨的灵魂感动得那么厉害,尽管这个灵魂居住在一个粗陋的庙堂里面。感谢上天,这种灵魂栖止的庙堂不是用人工制造,即便悬挂的是褴褛的破布,也比紫红色的上等麻葛更有意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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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布拉斯(brass),照字义是黄铜,因此说“好听”。
[2] 贝威斯村(bevis marks),伦敦市区地名,在奎尔普住家塔山之北,两地相距甚近。
[3] 闺妮(gal),姑娘(girl)的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