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的下半天以及第二天一整天,可把那布尔斯一家人忙坏了,与吉特的整装和出发有关的每一件事情都很了不起,好像他要深入非洲内地,或者是来一个环游世界的旅行似的。装他的衣服和日用必需品的一只箱子,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上,很难想到还有哪只箱子在二十四小时以内会开合过那么多的次数。对于小雅各说来,真叫他开了个可惊的眼界,他那一双小眼睛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一个变为衣服宝库的大箱子,里面装着三件衬衫,还有相当数量的袜子和手绢。最后箱子送交脚夫,等吉特明天到芬士里街他的地方提取。箱子运走了,倒发生了两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其一,脚夫会不会把箱子丢在路上,或者故意骗人说是丢在路上了;其二,在儿子离家之后,吉特妈能否充分了解如何照料她自己呢。
“我想真正丢箱子的机会很少;不过无可怀疑地,脚夫们也常常因为受了诱惑就假说把东西丢了。”那布尔斯太太担心地说,就第一个问题发表意见。
“这点是无可怀疑的,”吉特答道,神气很严肃,“相信我,妈,我以为随便把箱子交出去是不大对的。我想当初还是应该有人跟去才是。”
“现在没有什么办法好想了,”他妈说,“但是这件事是愚蠢的,也办错了。人们是不应该受诱惑的。”
吉特内心决定,他可不再诱惑一个脚夫了,除非那是空箱子一个;做了这样基督教徒的决定之后,他便把思想转到第二个问题上面。
“你知道你应该打起精神来,妈,不要因为我不在家就感到寂寞。在我进城的时候,我一定要设法到家里看看,我敢说,并且我还要时常给你写信;到这一个季度做满,当然我还有一个假期;那时瞧一瞧我们能不能带小雅各看戏,还要让他见识一下蛤蛎的味道。”
“我希望看戏不犯罪,吉特,但是我怕是犯罪呢。”那布尔斯太太说了。
“我知道是谁使你这样想的,”她儿子失望地说,“又是那小贝萨尔[1]作怪。现在我讲给你听,妈,请你不要经常到那里去了;因为如果我看到你那高兴的面容(那会使家庭愉快的)变成一个苦脸,小弟弟也一定愁容满面,自称为一个小罪犯(祝福他的心)和魔鬼之子(这简直是对他死去的父亲的侮辱)——如果我看到这种情形,看到小雅各也同样愁眉苦脸,我心里一定很悲伤,觉得还是趁早入伍当兵去好,故意用头去迎接向我飞来的第一颗炮弹了。”
“唔,吉特,可不要说这种话呀。”
“我要去,真的,妈;如果你不让我感到伤心难过,你就应该把上星期那个一心要扯下来的蝴蝶结留在帽子上。只要我们的环境允许,难道你以为穿戴得体面一点会有什么害处吗?我找不出什么理由我一定要成为一个装模作样、板起面孔、小声说话的小伙子,偷偷摸摸地好像很不得已似的,用一种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哼哼唧唧的鼻音表示思想!相反地,你以为我没有看到为什么我不要这样做的每种理由吗?且听我试一下!哈,哈,哈!那不是和走路一样自然,不是一样对健康有益吗?哈,哈,哈!那不是和羊鸣、猪叫、马嘶、小鸟唱歌一样自然吗?哈,哈,哈!不是吗,妈?”
吉特的笑好像有传染性似的;因为他母亲先前本是板着面孔,这会儿也泛起了笑容,然后又和吉特一同哈哈大笑,又正好听到他说,笑是出乎自然,于是笑得更凶了。吉特和他的母亲,一起笑得相当响,惊醒了小娃娃,他发现像有什么有趣和适意的事情在进行,因此一钻到母亲的怀里,便开始拼命地又踢又笑起来。这正是对他一篇大道理的新例证,更使吉特特别得意了,他好像支持不住的样子倒在椅子上,指着小弟弟,笑得身子乱晃,椅子也摇动起来。中间倒停过两三次,但是一下子又笑了起来,最后他才擦擦眼泪连呼上帝祷告。晚餐尽管不够丰盛,吃得却高兴极了。
吻,拥抱,眼泪,比一般年轻人离开他们富有的家庭出门旅行,来得还要热烈(如果像这样一件小事也值得记下的话),而吉特就在第二天很早离开了家,步行前往芬士里街,一面在想,假使他也曾经是小贝萨尔做过礼拜的倒霉的会众之一的话,那么从他这个值得骄傲的外表看来,从今以后保证他要被开除出去了。
如果有人怀着好奇心,想知道吉特如何打扮,这里可以简单地交代一下:他穿的不是一般侍役的制服,而是一件椒盐色上装,浅黄色背心,铁灰色裤子。除了这些华丽的壮观而外,他还很体面地穿着一双新皮鞋,戴着一顶又硬又亮的礼帽,用指节在帽上任何一部分弹弹,都能发出像鼓一般的声音。他打扮成这种样子,竟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觉得很奇怪,心里不免抱怨这般早起的人未免太麻痹,一面揣度着,一面向阿伯尔村进发。
在路上没有遇到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事,只看到一个戴着无边帽子的后生,正是他过去一顶帽子的副本,便把他带在身上的六便士分了一半给他,然后及时地赶到脚夫的家里,发现他的箱子安然无恙,人的廉耻之心总算是经得起考验的。他又从这位清白人物的老婆那里得到去加兰德先生府上的方向,把箱子扛在肩上,立即前往。
的确,那是一座精美的小别墅,茅草的屋顶,三角墙上竖立着小尖塔,有的窗子还嵌着染色玻璃,几乎只有笔记簿那么大小。房子的侧面有一个小马厩,正好容得下小马,厩上搭起的一间小屋,正好容得下吉特。白色的窗帘迎风飘展,小鸟住在亮得像是黄金做的笼子里,正在窗户上唱歌;小径两旁都种植着花木,团团簇簇地环绕着门口;园子里杂花似锦,香气喷溢,显出一种又迷人又优雅的样子。宅子内外都很整洁而有秩序。花园里找不到一根莠草,从放在甬道上的几件小巧的园艺用具、一只筐子和一副手套看来,就知道老加兰德先生一定还在那天早上工作来着。
吉特四下里望望,心里暗暗称赞,然后再望望,一连望了好多次,最后才扭过脸去拉铃。但是拉了铃以后,还尽有充分的时间重新张望一下,因为并没有人前来;于是他又拉了两三次,然后坐在他的箱子上等候着。
他一直拉了好多次,但是还是没有人来。最后,当他坐在箱子上面,想着故事书中关于出身寒微的年轻人第一次访问陌生家庭的遭遇,什么巨人的宫殿啦,什么把公主的头发吊在木橛子上啦,又是什么龙从后门里突然窜出来啦,以及其他同样性质的意外事情。他正这样想着,大门轻轻地开了,一位十分整齐、谦和、沉默,同时却又十分俊俏的女仆出来了。
“我想你是克利斯托佛吧,先生。”女仆说道。
吉特从箱子上站立起来,说,对的,他就是。
“我想也许你拉铃拉了好多次了,”她接下去说道,“但是我们都没有听见,因为我们在捉小马呢。”
吉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又不便停下来问长问短,只好又把箱子重新扛在肩上,随着女仆走进了大厅,在那里,他瞥见加兰德先生从一个后门扬扬得意地牵着威斯克走到花园里来,事后他才晓得,那个任性的小马,在房子后部一个小空场上,和全家人兜了一小时又三刻钟的圈子。
老绅士和蔼地接待他,老夫人也是一样,由于他在门口的棕垫上把鞋底擦了又擦,几乎把后跟擦出火来,更加强了他们对他的好感。他被领到客堂间,让大家看看他的新装;当他们把他打量了好几次之后,他的外表使他们感到无限满意了,就又把他领到马厩里(在那里小马也用不平常的恭顺迎接他);他从马厩被领到已经看过的那间寝室,那里布置得真是又清洁又舒适;然后又被领进花园里,老绅士便告诉他会有人来教他如何在那里工作的,他又告诉他,如果他发现他工作不错,他还要他做些了不起的事情,使他又舒服又幸福。对于这一片善意,吉特用尽了各种表示感恩的意思来承情,不住伸手按他的新帽子,按到后来,帽檐真有些吃不消了。老绅士把他想说的诺言和劝告都说光了,吉特也把应该说的保证和感谢说完了,他们又把他交给老夫人,她把那个女仆(她名叫巴巴拉)唤来,叫她把他带到楼下,因为他走累了,该给他预备一些吃的和喝的东西。
于是吉特走下楼来;在楼梯底下有一间厨房,这种厨房,便是在玩具商店的橱窗里也是很难看得到或者听人谈起过的,里面陈设得光洁耀目,同时又整齐得和巴巴拉本人一样。就在这间厨房里,吉特坐在一张铺着白桌布的桌子旁边,吃冷肉,饮淡啤酒,因为有一位不认识的巴巴拉站在面前看着他,他使用起刀叉来也就越发不得当了。
不过在这位陌生的巴巴拉身上却看不出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来,她一向过着很安静的生活,动不动就脸红,也正和吉特一样,常常感到很窘,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该做什么。他坐在那里,只注意着认真的挂钟嘀嗒地走动,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大胆地、好奇地望了食橱一眼,里面除了许多盘子、碟子之外,还有巴巴拉的工作箱,滑动的盖儿下面装盛着线团,巴巴拉的祈祷书,巴巴拉的赞美歌集以及巴巴拉的《圣经》。巴巴拉的小镜子挂在靠窗口的明亮地方,巴巴拉的帽子挂在门后的钉子上。从这些显示她就在旁边的沉默事物,他很自然地把眼光转到巴巴拉本人身上,她和那些事物一样沉默,不声不响地坐着,把蚕豆剥到盘子里;正当吉特望到她的睫毛,想知道——他的心地倒是十分天真呢——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时,不幸恰好巴巴拉也微微抬起头来想看他一眼,两对眼睛便匆匆忙忙地闪开了,吉特把头低在他的盆子上,巴巴拉把头低在她的蚕豆壳上,每个人都因为被对方发现了秘密而感到局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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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贝萨尔(little bethel),非英国国教徒的礼拜堂。“贝萨尔”系希伯来文,意为“上帝之宫”(见《圣经·创世记》)。贝萨尔前面通常加一“小”字,含有讥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