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慢慢地走了短短的一程之后,耐儿大着胆子悄悄地仔细地把车子观察了一下。车的一半——就是愉快的女主人占据的一部分——铺着地毯,顶头隔出一个睡觉的地方,构造就像船上的舱位,也像小窗户一样,挂起了洁白的帘幕,看起来相当舒服,不过车上那个女子要用一种什么体操的技巧翻到上面,倒是一个深不可测的神秘。车的另外一半划作厨房之用,装着一个火炉,小烟囱直通顶外。里面有一个伙食间,几只箱子,一只大水瓶,几件烹调用具和几种瓷器家伙。后面这些必需品是挂在墙上的,而那专为车上那个女子使用部分的墙上,倒是挂了一些舒心悦目的装饰品,像一个三角震动器和一对手弹小鼓之类。
车上那个女子坐的窗口,四周都是一些值得骄傲和充满诗意的乐器,小耐儿和她的外祖父坐在对面,旁边堆着一堆锅碗,车子颠簸着慢慢地向逐渐黑暗的天色里前进。最初祖孙二人谈话很少,即便谈也是小声地谈谈;但是他们渐渐对这里熟悉了,也就敢放开胆子来谈,讲论沿途所经过的地方,以及他们所见过的各种事物,直到后来车上那个女子看到老人睡着了,便把耐儿叫到她身边坐下。
“喂,女孩子,”她说,“你喜欢不喜欢这样的旅行?”
耐儿回答说,她感到这种旅行的确够愉快的,那女子也承认这点,但认为这话是对有精神的人说的。至于她本人,她说,她在这方面就振作不起来,需要经常服用一种兴奋剂;不过,这种兴奋剂是不是来自前面提到的那一个不知道什么内容的瓶子,还是另有其他来源,她却没有言明。
“这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幸福,”她接下去说道,“你们不懂得什么是感情的低潮。你们永远有胃口,那是多么大的一种安慰呀!”
耐儿心想,有时她自己倒能够很便当地调整她的胃口;同时她又想,不论从这位女子的外表上看,或者从她吃茶的情形上看,很难使人相信她对吃喝不感兴趣。不过,为了表示恭敬,她不得不沉默地点头承认那女子说的很对,等她继续谈下去。
但是她没有说话,却坐在那里沉默地把女孩子望了很久,然后站立起来,从旮旯里取出一大卷约有一码宽的帆布,把它放在地上,用脚把它摊开,它几乎从车子这头通到那头。
“哪,女孩子,”她说,“念念它。”
耐儿走到帆布上面,高声念着上面的黑色大字:“乍莱的蜡像出品。”
“再念一遍。”那女子温和地说。
“乍莱的蜡像出品。”耐儿重复道。
“那就是我,”那女子说道,“我就是乍莱太太。”
车上那个女子给了女孩子一个鼓励的眼色,意思是要她放心,并且使她知道,虽然她面对着乍莱本人,却不必感到惊惶和被她吓倒;然后她又打开另外一个卷轴,上面写着:“一百种人像,全同活人一样大小”,再打开第三个卷轴,上面写着:“全世界唯一的伟大的蜡像展览”,此外还有几个较小的卷轴,上面写的是:“现在正在里面展览”——“真正的和唯一的乍莱”——“乍莱盖世无双的展品”——“乍莱是贵族和士绅阶级的宠儿”——“皇族是乍莱的赞助人”。她把这些鲸鱼般的宣传品向着吃惊的女孩子展览了一番之后,又拿出了一些小鱼小虾型的传单,有的写着民谣式的打油诗,如,“相信我,看看乍莱的蜡像出品是不是如此珍奇”——“我看到您的展览品的全部精华”——“跨海去看乍莱”;并且为了顾到各方面的趣味,另外一些传单便有更轻松更滑稽的倾向,有一首依照题名为《如果我有一头毛驴》调子写成的打油诗,开始的几句是——
如果我有一头顽固的毛驴,
不肯去看乍莱太太的蜡像展览,
你以为我肯放过它吗?
唔,不能,不能!
那么就跑到乍莱那里好了——
此外还有几篇散文作品,有的是以中国皇帝与一个蛤蛎的对话为题,有的是以坎特伯里大主教和一位非国教徒谈教会税收为题,但是全有同一个主旨——那就是,读者必须赶快前往乍莱那里,儿童和童仆半价入场。当她把这些推荐书拿出来,让她那幼小的同伴知道她的社会上的重要地位之后,乍莱太太便又把它们卷起,很谨慎地放在一旁,重新坐下,满面春风地望着女孩子。
“看了这个,”乍莱太太说道,“可就不要再去和一个龌龊的潘池戏班子胡混了。”
“我从来没有看过什么蜡人,夫人,”耐儿说道,“的确比潘池更滑稽吗?”
“更滑稽!”乍莱太太说,声音很尖,“一点也不滑稽。”
“唔!”耐儿说着,尽可能地表示谦逊。
“一点也不滑稽,”乍莱太太重复道,“那是平静而又——该用什么字眼呢——批准[1]?——说错了——标准,对了——那是平静而又标准。没有那种下流的敲敲打打,没有玩笑和怪叫,不像你们那种矫揉造作的潘池表演,而是始终如一,永远保持着一种冷静和斯文的气氛;同时又很像活人,如果蜡人也能说话或走动,你真看不出它和活人的区别来。我不该扯得太远,但是我看到过栩栩如生的蜡人,同时我也的确看到过和蜡人一样的活人。”
“它就在这里吗,夫人?”耐儿问道,她的好奇心被这种描写唤醒了。
“什么在这里,女孩子?”
“蜡人呀,夫人。”
“怎么,哎呀呀,女孩子,你怎么想来?那么多的东西怎能放在这里?这里除了这一张小食橱和几只箱子你没有打开看过,难道还能装得下吗?它们已经由别的大车运到会场去了,后天就要开始展览。你们也是到那一个城市,我相信你可以看得到的。当然希望你去看看,我不怀疑你要去的。我想你们既然已经费了很大气力到这里来了,总不能不停一下吧?”
“我想不进城呢,夫人。”女孩子说道。
“不进城!”乍莱太太叫道,“那么你们到哪里去呢?”
“我——我——不大知道。我不敢定。”
“你是不是说,你们只是四下乱跑,并不知道一定要去什么地方?”车上那个女子说了,“你们是多么奇怪的人呀!你们是干什么的?那天你在马场上的样子,女孩子,好像并不是去看赛马,只不过偶然走到那里罢了。”
“我们的确是很偶然地走到那里,”耐儿答道,她被这样一个突然的询问弄得惶惑起来,“我们是穷人,夫人,只是到处流浪。我们没有事情做——我倒愿意有事情做呢。”
“你越来越叫我惊讶,”乍莱太太说,像她自己的蜡像那样沉默了一会儿,“怎么,你管你们叫什么呢?不是乞丐吧?”
“真的,夫人,我不知道除了乞丐还会是什么了。”女孩子答道。
“哎呀,”车中女子说,“我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事!谁想得到是这么回事呢?”
说完这话她沉默了好久,耐儿唯恐乍莱太太感觉对这样一个穷人赐予保护和谈话,会把她的尊严伤害到没法可以弥补的地步。最后乍莱太太打破沉寂了,听到她说话的口气,越发证实她的想法不错——
“但是你识字呢。我想,也该会写吧?”
“是的,夫人。”女孩子说,生怕这种坦白再冒犯了她。
“好,那倒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乍莱太太答道,“我就不会。”
耐儿说了一声“真的”,口气里包含着两种意思:一种是她有理由惊愕,像这样一位真正的和唯一的乍莱,贵族和士绅阶级的宠儿,又是皇族的爱物,竟会缺乏这样一种平常的技术;另一方面是,她认为这样一位伟大的女子也许不需要这等平凡的才艺。不论乍莱太太如何接受这一个反应吧,反正它没有刺激她向下追问,或者诱引她多说什么;因为她又回到若有所思的沉默里,在这种情形下停了很久,耐儿便乘机退到另外那个窗口,走到她的外祖父身边,他现在已经睡醒了。
最后车上那个女子抛弃了她那一阵的沉思,伸出头去把车夫叫到她坐的那个窗口,低声地跟他做了一次很长的谈话,仿佛她要听听他对于一个重要问题的意见,互相讨论这一件大事情的是否可行。会议最后结束了,她把头缩了回来,招手叫耐儿走向前去。
“那位老先生也来,”乍莱太太说,“因为我要同他讲几句话。你要不要你的外孙女得到一个很好的职位,老板?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愿意替她找一个。你以为怎样?”
“我不能离开她,”老人答道,“我们是不能分开的。如果没有她我可怎么办呢!”
“我倒以为像你这样大的年纪也很能照料你自己了,你的年纪也不算小了。”乍莱太太高声地答辩着。
“但是他永远不会成熟到能够照料他自己呢,”女孩子诚恳地低声说道,“我怕他一辈子不会了。请你对他讲话不要那么严厉吧。我们是很感激你的,”她高声接了下去,“但是便把全世界的财富对半分给我们,也不能把我们分开的。”
乍莱太太对于这样接受她的建议的方式,感到不大舒服,眼睛注视着老人。他正小心翼翼地握住耐儿的手,好像她很可以把他丢弃,甚至他的生命也操纵在她手里似的。车上那个女子很尴尬地停了一下之后,便重新把头探出窗口,又同车夫开另一个会议,这次他们对于某一点就不像对先前的问题那样容易得到协议了;但是最后他们也得到结论,她又向老人说话了。
“如果你本人也真的愿意做点事,”乍莱太太说,“倒不是没有事做,像拂拭蜡人啦,经收支票啦,等等。我希望你的外孙女做的是向观众说明的事。这些人物一学就会记住,而她生就的又不会使人们看来不起快感,虽然她还要跟我学学;因为我本人经常要陪着参观的人走动,现在这工作我还得继续做下去,只是我的精神也有休息一下的必要。这不是一件平凡的建议,你们要记在心上。”那女子说着,扬起声音仰起头来,一如她对着观众宣传时的情形:“这是乍莱的蜡人出品,记住。职务又轻松又体面,观众都是上等人;展览是在会场、市政厅、旅馆的大房间或者是在拍卖行的陈列室里举行的。在乍莱的展览室里,没有一般露天卖艺的港湖派头[2],想一想,在乍莱的展览室里也用不着盖雨布,铺锯屑[3],记住。传单上所列举的绝对兑现,整个东西会造成一种效果,使人感到在王国内实为空前的壮举。记住,入场券只有六便士,这种机会今后可永难再来了!”
乍莱太太说到这里,便又从崇高的境界中回到日常生活的细节上来,她说关于薪水一层,她不敢保证一个特别数目,必须充分证明了耐儿的才能,再仔细看看她工作得怎样之后才能规定。但是她和她外祖父的膳宿,将由她完全负责供应,并且进一步声明,伙食永远保证质好量丰。
耐儿和她外祖父共同会商,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乍莱太太倒背着手,在车子里走来走去,就像她吃过茶在沉闷的地面上散步时的情形,极端尊严而又非常自命不凡。这倒不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节,要知道车子一直是不稳定地行动,一个没有天然的庄严气魄和天赋的斯文风度的人,是绝对禁不起这种颠簸的。
“现在,女孩子,”乍莱太太叫道,在耐儿向着她转过身子时便停了脚步。
“我们非常感谢你,夫人,”耐儿说,“同时我们也满心感激地接受你的提议。”
“你们也不会懊悔的,”乍莱太太答道,“这一点我敢担保。那么就算完全决定了,我们吃点晚饭吧。”
在同时,车子还是一跌一蹉地前进,好像它也喝了强烈的啤酒,搞得醉醺醺的,最后才来到一个城市的铺石大街上,街上没有行人,很静寂,因为这时将近午夜,居民都已入了睡乡。时间太迟了,赶不到展览会场,他们便开往靠近古老城门里面的一块荒场上,预备在那里过夜。附近还有一辆篷车,尽管它的嵌板上面印有乍莱的伟大名字,而它又是把号称国家之光的蜡像从一个地方运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的,却被一个不开眼的印花税局列为“普通驿运车”,还排上号码——七千几百号——好像它那贵重的载货只不过是面粉和煤屑似的。
这一辆受了不公平待遇的工具空着(因为它已经把载货卸到展览场所,停在这里等候重新差遣),分配给老人做他夜间睡眠的地方;耐儿就在它的木壁中间用现有的材料将就地为他搭起了床铺。她本人要睡在乍莱太太自己的旅行车上,这表示那女子对她又优礼又信任。
她告别了外祖父,回到另外那辆车子上,愉快清凉的夜晚诱惑着她要到外面去逗留一刻。月光照耀着古老的城门,使低矮的拱道显得又黑又暗;她含着一种又好奇又恐惧的心情,慢慢地走近城门口,静静地立在那里抬头望着,看到它是那么阴沉、那么可怕、那么衰老、那么凄冷,心中好生纳闷。
那里有一个空着的壁龛,其中的石像早在几百年前坠落下来或者被人偷走了,她心里在想,在石像立在里面的时候,不知道它看见过什么样子的陌生人物,在那样一个静寂的地方,说不定发生过多少次剧烈的斗争,也可能有很多人被暗杀,正在这样想着,圆拱的暗陬忽然走出一个人来。他一露面,她便认出是谁了。在一闪之下,谁会看不出他就是丑陋的、畸形的奎尔普呢?
那面的街道很窄,一边的房屋影子又很暗,因此他好像是从地下钻了出来似的。但是的确是他。女孩子退避到一个黑旮旯里,眼看着他走到她面前。他拿着一根手杖,当他走出城门的阴影时,便拄起手杖回头望着——好像是一直向着她立的地方望着——并且还在招手。
向她招手吗?唔,不是,谢上帝,不是向她招手;这时她恐怖极了,如果他再走近一些可怎么办,应该狂喊救命,还是应该从她躲藏的地方赶快逃走呢?正在迟疑的时候,圆拱里又走出了另外一个人影子——是一个男孩子的影子——他的背上还扛着一只箱子。
“快一点,小鬼!”奎尔普说,抬头望着那古老的城门,在月光之下,他好像是一个妖怪从壁龛里跳出,回头望着它的故居似的,“快一点!”
“东西真够沉的,先生,”那小厮答辩道,“照现在的情形来看,我已经走得够快了。”
“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你走得够快了!”奎尔普反唇相讥,“你简直是爬行,你这个狗东西,你简直是慢慢地挪,你像蛆一样地蠕动。现在钟响了,十二点半了。”
他驻足倾听,然后突然地、凶暴地转到小厮身边,使他大吃一惊,问他伦敦驿车什么时候从路角经过。小厮答道:“一点钟。”
“那么,快走,”奎尔普说,“不然就太迟了。再快一点——你听见了吗?再快一点。”
小厮使尽吃奶的力气走着,奎尔普在前面带路,不断回头威吓他,催他赶快赶快。耐儿连动也不敢动,直等到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这才慌慌张张地回到她外祖父睡的车子,心里觉得好像矮子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走过,也会使他受到惊骇似的。但是他睡得很酣,她便悄悄地退走了。
在她走往自己床位的时候,她决定不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也不想追问矮子到这里来究竟是什么目的(她害怕一定是来寻找他们的),但是既然他问起伦敦驿车,显然他是向着回家的路上走;并且因为他是经过那个地方,如果说他们在这里比在旁处更不容易被他调查得出,这想法也十分合理。但是这样考虑并不能消除她的恐怖;因为她受惊过甚,很难一下子就平静下来,她觉得好像被一群奎尔普所包围,便是空气里面也充满了这些人。
那位贵族和士绅阶级的宠儿和受皇族赞助的人,借着仅为她本人所知的缩身法,已经蜷伏到行军床上,发出平静的鼾声;那顶大帽子已经细心地放在鼓上,在车顶上摇摆着的一盏昏黄灯光底下,显得更美观了。女孩子的床铺早在地板上搭好,她一进门就听到撤去梯子的声音,并且知道,这样一来车子外面的人和铜环之间的交通可就完全断绝了,这对她可真是一个很大的安慰。一种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不时透过车底板传送上来,同时还夹杂着干草的沙沙响动,明白地告诉她御夫就睡在下面的地上,更给了她一种额外的安全感。
尽管有这些保障,她还是通夜没有睡好,一直担心着奎尔普,惊醒了很多次,在这些使她不得安宁的噩梦中,奎尔普好像同蜡人是分不开的,或者他自己就是蜡人,或者又成了乍莱太太和蜡人,或者又是他本人、乍莱太太、蜡人和一个手风琴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但又辨不清谁是谁来。最后,快到天亮的时候,由于疲劳和过分警惕,她不觉沉沉入睡,这不是一种意识,而是难以抗拒和抵制不住的享受呀。
* * *
[1] “批准”(critical),直译为“批评”,是“标准”(classical)的谐音,乍莱太太想不起“标准”这个字来,说成“批准”了。
[2] “港湖派头”(wagrancy),系“江湖派头”(vagrancy)的讹音。
[3] 盖雨布,铺锯屑,指一般露天棚帐的杂技场,一遇阴天,便需要雨布遮盖,锯屑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