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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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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独身绅士和他的使命的谣言,从一张嘴传到另一张嘴,传来传去,越传越奇妙了——因为谣言不像箴言的圆石,滚来滚去不变,当它周游的时候,总是粘上满身的苍苔——因此他一在客栈门口下车,就被当作是一个有刺激性和引人入胜的场面,免不了一致称羡,并且招来了一群游手好闲之徒;因为蜡像展览已经结束,结婚典礼也告完成,他们好像失了业,便蜂拥地聚到这里,认为他的光临正是一个特别的天意,都表示出强烈的欢欣。

独身绅士对于群众的情绪毫无感觉,一副忧郁和疲乏的面容,好像要沉静地独自一个人去品味他的失望似的,他先下车,又搀扶着吉特妈下车,那种失意的神情给了旁观者很深刻的印象。然后他护送她进入客栈,几个慌手慌脚的堂倌争先恐后地跑上前来,打冲锋似的替他们打开一条路,把他们引到准备接待他们的房间。

“什么房间都可以,”独身绅士说,“只要近便一些就行了。”

“靠近这里,你老,请向这边走。”

“那位绅士可喜欢这个房间吗?”一个声音叫了出来,这时天井里面的楼梯脚下的一个小边门砉然打开,一个头探了出来,“欢迎他到这里来。他受欢迎正像五月的花,或者圣诞节的煤炭。你喜欢这间屋子吗,阁下?请你赏光走进来。一定给我这个面子。”

“哎呀!”吉特妈叫道,极端惊愕地后退,“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惊异是有一些理由的,因为那位提出客气的邀请的不是别人,正是丹尼尔·奎尔普那个家伙。他探出头来的小门靠近客栈的厨房;他站在那里,用一种怪里怪气的礼貌点头弯腰,随便得就好像那是他自己的家门——由于厨房和他为邻,使得羊腿烤鸭都变了味道,他的样子好像从酒窖地底下钻出来的魔鬼,准备要恶作剧一番。

“你肯赏光不肯?”奎尔普说。

“我喜欢一个人独居。”独身绅士答道。

“唔!”奎尔普说。说完他便急速地重新跳到里面,砰然把门关上,好像荷兰造的时钟上面那个小人,钟响开门,响完了就进去。

“怎么,就在昨天晚上,先生!”吉特妈低声说道,“我在小贝萨尔看到他来着。”

“真的吗!”她的旅伴说。——“那个人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堂倌?”

“今天早晨坐着夜间驿车到的,你老。”

“哼!他什么时候走?”

“不敢定,你老,实在的。刚才打扫房间的女侍问他要不要床铺,你老,他先向她扮鬼脸,然后又要和她亲嘴。”

“请他到这里来,”独身绅士说道,“我要同他说句话,告诉他。请他立刻就来,你听见了吗?”

那个人接到训令之后,瞪着眼睛出神,因为独身绅士看到矮子之后,也和吉特妈同样表示吃惊,但是他可不怕他,也不去竭力掩饰他的厌恶和嫌憎。堂倌传达使命去了,并且立即引导着那个被传的东西回来了。

“你的仆人,阁下,”矮子说,“我在半路上就碰到你的使节。我料到你会允许我向你致敬的。我祝你平安。我祝你十分平安。”

短短地停了一下,这会儿矮子半眯着眼睛,紧皱着脸,站在那里等待回答。因为没有得到回答,他便转过身子对着他那位较熟悉的朋友说话了。

“克立斯托佛他妈!”他叫道,“这样一位可亲的女人,这样一位可敬的婆娘,有那样一位忠厚的儿子真是太幸福了!克立斯托佛他妈可好?换换空气和环境对她有好处吧?她的小家庭,还有克立斯托佛可好?他们发财吧?他们兴旺吧?他们都成了高尚的市民了吧,咦?”

奎尔普先生的声音随着每一个接下来的问题把音阶提高,最后简直变成了尖锐的叫喊,并且又呈露出他经常表现的那种狗喘的原形,不管它是伪装或是自然,至少同样有把他面孔上一切表情驱逐净尽的效果,可以作为他脾气或意思的指标的表情消失了,现在完全成为一张白纸。

“奎尔普先生。”独身绅士说。

矮子用手张起他那大边的耳朵,装出密切注意的样子。

“我们两个人从前见过——”

“当然啦,”奎尔普叫道,点点头,“唔,当然啦,先生。这样一种光荣和快乐——两者兼而有之,克立斯托佛他妈,两者兼而有之——这是不会容易忘记的。绝对不会!”

“你大概记得我到伦敦的那天,发现我去的那个房子空着没人住,几位邻居把我带去见你,没有休息也没有吃点东西便去拜访你吗?”

“那是多么仓促,又是多么诚恳多么起劲呀!”奎尔普说,像是对他自己谈话,模仿他朋友桑普森·布拉斯先生说话的样子。

“我发现,”独身绅士说,“你完全没有理由地霸占了不久以前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每一种东西,而另外那一个人,直到你侵占了他的财产的时候,还被认为是殷实的,但是一下子突然变得赤贫,被逼出门去了。”

“我们做的事情全是有凭证的,我的好阁下。”奎尔普答辩道,“我们是有凭证的。不要说是逼出去的。他走是出于自愿——在夜里失踪了,阁下。”

“不管怎样,”独身绅士愤然地说道,“反正他是走了。”

“是,他是走了,”奎尔普说,还是带着一副做作出来的平静,“无可怀疑他是走了。唯一的问题是,走到哪里去了?到现在这仍然是一个问题。”

“现在,我倒觉得你这家伙,”独身绅士说着,冷冷地望着他,“在当时显然不肯给我一点消息——不,甚至公开想阻止我,使用各种阴险、狡诈和闪避的伎俩来隐蔽你自己——而现在你却在尾随着我的行踪,对不对?”

“我尾随!”奎尔普叫道。

“怎么,难道你不是吗?”问话的人答道,陷入极端愤怒的情绪中,“在几个钟头以前,你不是远在六十里路以外的小祷告堂里,而这位善良的女人不是也在那里祈祷吗?”

“我想她大概也在那里?”奎尔普说,仍然是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如果我说句冒犯的话,我怎么可以知道你不是尾随我的行踪呢?那又该怎么样?我在书本上看到,朝山进香的人,在他们出门之前总是要到祷告堂里走走,祈祷他们平安回来。聪明的人们呀!出门是很危险的——特别是坐在车子外面。车子脱轮,马受惊而逸,车夫赶得太快,车子翻身。因此我在出门之前总是先去一次祷告堂。实际那是我远行时最后要办的一件事。”

这一段话奎尔普真是诚心诚意撒谎,用不着过分深究就可以发现出来,尽管从他的面部、声音或者神情上看,他也很像是一位殉道者的样子,坚贞地抱着真理不放。

“用可以驱使一个人发狂的一切事物的名义发誓,汉子,”不幸的独身绅士说,“你不是为了你自己的一些理由,想利用我的使命达到你的目的吗?你不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吗?如果你知道,你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吗?”

“你以为我是一个魔术家吧,阁下?”奎尔普答道,耸起了肩膀,“如果我是的话,我倒可以替自己算算命——必定发财了。”

“啊!我觉得我们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另外那一位接着说道,不耐烦地倒在一只沙发上,“请你离开我们,对不起。”

“我愿意,”奎尔普答道——“很愿意。克立斯托佛他妈,我的好人,一路平安。一个愉快的旅程——往回头路上走吧,阁下。啊嗨!”

矮子说这些临别赠言的时候,面孔上还带着一种完全难以用笔墨形容的苦笑,怪模怪样,又像猴子又像人。说完他慢慢退了出去,顺手把门带上。

“哎哟哟!”他说,这时他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椅子上,叉着腰,“哎哟哟!你来了吗,我的朋友?真——真的吗?”

奎尔普先生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像十分得意的样子,又因为刚才装模作样地皱起面孔做尽了各种丑态,紧张过度,这会儿也应该轻松一下了,便坐在椅子上摇来摇去,同时还抱着左膝,陷入沉思中,在这里有必要把他所想的内容叙述一下。

首先,他把他赶到那个地方的前前后后检查了一下,大概的情形是这样的:——在头一天晚上他偶然走到桑普森·布拉斯先生的事务所,那位绅士和他那有学问的妹妹都不在家,正碰上斯威夫勒先生在法律的垃圾里斟上了一杯兑水的金酒,就如俗语说的,准备浇润他的坷垃[1]。但是抽象地说来,坷垃浇水多了,就变成一块稀软和不固定的物体,随便什么地方都可能碎裂,印象渐渐消失,力量和坚定的特性也不能维持,因此斯威夫勒先生的坷垃吸收了大量水分之后,便显出又松又滑的样子,印在上面的各种概念,全迷失了它们特殊的性格,并且互相混淆起来。很自然地,在这种情形之下,这块人性的坷垃首先是对于它的智慧和聪明自以为了不起;于是这位素以这种才能自负的斯威夫勒先生,便乘机炫示他已经对住在楼上的那位独身绅士有了许多新奇的发现,并且他决定把这些发现存在心里,任何酷刑拷问或甘言诱劝都不会套出他的话来。奎尔普先生对于这种决定极端表示赞成,就顺着他的口风刺激斯威夫勒先生供出更多的暗示,一下子就知道有人看到过独身绅士曾经和吉特有来往,而这也就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泄露的那个秘密。

奎尔普先生掌握了这项情报之后,立即断定住在楼上的独身绅士一定是曾经拜访过他的那个人,又经过一番进一步的查问,证明这种猜想不错,也就没有困难地得出一个结论,他同吉特来往的意图和目的是想找到老人和女孩子。好奇心燃烧着他,很想知道究竟他们在搞些什么,于是他决定找寻吉特妈,认为她是很难提防他的技巧的人,因此很容易落入他的圈套把他所探求的事情泄露出来;这样他便突然离开斯威夫勒先生,慌慌张张地赶到她的家里。那位善良的妇人没有在家,他便向一位邻居探问,正如过了一会儿吉特所做的那样,人家指给他祷告堂,他赶到那里,准备在仪式结束之后要伏击她一下。

他在祷告堂里还没坐到一刻钟,眼睛虔诚地盯着天花板,心里好笑他也会来到这个地方,简直是滑稽透了,这时吉特忽然来了。矮子的眼睛防守得像一只大野猫,一瞥之下就知道他是有事而来的。他装出一面孔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如我们所看到的,并且好像在那里出神,却暗自注意着吉特的每一种举动,在吉特同他一家人撤退之后,他也紧跟着出来。一句话,他随着他们跟踪到公证人之家;从一位骑手那里他查明了马车的目的地;得悉一辆快速夜行车立刻要从附近一条街上开出,于是他便不费多大气力地走到驿车公司,买到一个车顶座位。夜行车在路上不断追过那辆四马邮车,并且在一夜之间也被邮车追过好多次,停车的时间有长有短,行车的速度也有快有慢,但是两部车子几乎同时到达了那个城市。奎尔普紧跟着那辆车子,混在群众中间,了解到独身绅士的使命和它的失败;掌握了这些重要情况之后,便赶快溜走,比他还先到客栈一步,接着就是方才详细叙述过的会晤的情形,然后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匆匆地检查这番经过。

“你来了,不是吗,我的朋友?”他重复地说,贪婪地咬他的手指甲,“我被怀疑了,被抛到一旁去了,他把吉特当作心腹,他配吗?我怕我要对付他一下才行。如果我们今天早上真的追上他们,”他考虑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倒要他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我一定能够有些收获。如果不是这班说假话的假冒为善的伪君子,就是那个后生和他的母亲,我早就把这位脾气暴躁的绅士当作我们的老朋友——我们双方的朋友,哈,哈!——舒舒服服地放在我的网里了,还有那圆肥赛玫瑰的耐儿。无论坏到哪里,这也是一个不能放弃的绝好机会。先让我们把他们找到,我总有办法把你那大量的金钱挤出一些来的,阁下,好在有的是狱栅、铁闩、大锁,把你那位朋友或者亲戚平安地关在里面。我痛恨你们这种仁义道德的一班人!”矮子说着把一杯白兰地一饮而尽,唼唼他的嘴唇,“啊,我恨他们,每一个都恨!”

这倒不是一个空洞的吹牛,而是他真实感情的供状;因为奎尔普先生是不爱任何人的,现在又逐渐地憎恨到每一位与他那破了产的当事人多少有些关系的人——老人本人,因为他能够欺骗他并且逃避了他的监视;女孩子,因为她是奎尔普太太怜悯和经常懊悔的对象;独身绅士,因为他毫不掩饰地对他表示出厌恶;还有吉特和他的母亲,他更把他们恨入骨髓,理由已经表明了。除了这种和他们对立的普通感情(这种感情是和他想利用这些改变了的环境而自肥的贪婪愿望分不开的),丹尼尔·奎尔普还在恨着他们每一个人。

在这种可爱的情绪之下,奎尔普先生又喝了更多的白兰地来刺激他自己和他的仇恨,然后又转移阵地,撤退到一座偏僻的酒馆,借着这个隐秘的地方,他进行了有助于找到老人和他外孙女的一切可能的探询。但是毫无结果。便是极小的证迹或线索也没法得到。他们在夜里出城,没有人看到他们走;也没有人在路上碰到他们;各种车辆的车夫也不曾见到像他们所说的那样的旅客;也没有人遇到过他们,或者听到过他们的消息。最后他明白了,在目前,这种尝试是没有希望的,于是他委派了两三个侦探,如果他们能供给任何消息,他答应送他们一笔大数目的报酬,安排好了,他便搭乘第二天的驿车转回伦敦。

当奎尔普先生占了一个车顶座位之后,他发现吉特妈独自坐在车厢里面,他可满意了,他认为这情形可以增加他旅途上的精神愉快,由于她孤身一人,给了他使用许多特殊方法恐吓她的机会。他时时冒着生命危险吊到车子一边,睁着牛眼向里面张望,他的面孔倒转着,从一个窗口躲闪到另外一个窗口,每次遇到打尖换马,他总是敏捷地溜下车来,把脑袋探到窗子里,斜着眼睛沉郁地望着,她看了这种情形觉得更可怕了。这些别出心裁的苦刑给了那布尔斯太太很大的影响,在当时她简直不能不相信,奎尔普先生本人就是疯狂地进攻小贝萨尔祷告堂那个恶势力的代表和化身,由于她既有过阿斯特莱剧院看戏又有过酒馆吃牡蛎这些叛教行为,现在就该引得恶魔飞扬跋扈起来了。

吉特曾经接到信,知道他母亲几时回来,就到驿车公司接她;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妖怪似的魔鬼正在从车夫的肩头上斜瞰过来,好像除了他谁也看不见,原来是奎尔普那张著名的面孔,这时吉特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你好,克立斯托佛!”矮子从车顶上哑着声音说,“对了,克立斯托佛。妈妈在里面。”

“怎么,他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妈?”吉特低声说道。

“我不知道他怎么来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和我一道来,亲爱的,”那布尔斯太太答道,由他儿子扶她下车,“但是在这一个倒霉的一天中他一直恐吓我,把我吓得七神出窍了。”

“他吓过你?”吉特叫道。

“你不会相信的,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他母亲回答道,“但是不要对他讲什么,因为我真的不敢相信他是个人。嘘!不要回头看他,好像我在讲他什么似的;但是现在他正斜着眼像明亮的车灯一样瞪着我,真是可怕极了!”

不顾母亲的训令,吉特还是伶俐地转过头去一望。奎尔普先生正在从容地注视着繁星,好像全神对着天空沉思似的。

“唔,他真是一个最狡猾的家伙!”那布尔斯太太叫道,“但是赶快走。千万不要跟他讲话呀。”

“不,我要讲,妈。多糊涂!我说,先生——”

奎尔普假装吃惊的样子,微笑着四下望望。

“你不能再同我妈过不去,好吧?”吉特说,“你怎敢给像她这样一位又可怜又孤独的女人吃苦头,使得她又悲伤又难过,难道没有你她受的苦还不够吗!你不害羞吗,你这个小妖怪?”

“妖怪,”奎尔普心下说,微笑着,“不过是在什么地方花一个便士就可以看到的丑矮子罢了——妖怪——啊!”

“如果你再向她嬉皮赖脸,”吉特接着说,掮起了手提箱,“我可以对你说,奎尔普先生,我便不同你客气了。你没有权利这样做;我相信我们从来没有妨碍过你。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如果今后你再来吓她,你会惹起我的火来,揍你一顿(虽然我满心不想这样做,因为你的身材实在矮小得不堪一击了)。”

奎尔普没有回答一个字,只是贴近吉特的身子走,眼睛距离他的面孔不到两三寸,死盯着他看,又退到几步之外,还是死盯着,然后又走上前来,又退回去,这样往复了五六次,就像是幻影戏里面的人头。吉特立在那里戒备着,唯恐遭遇到一种突如其来的袭击,但是他发现并没有这种举动的迹象,便弹着指头走去了;他母亲也拼命拖着他走,纵然她急于想知道小雅各和小弟弟的消息,却还是焦虑地频频回头,看看奎尔普是否还在跟着。

* * *

[1] “浇润他的坷垃”,原文作to be moistenin his clay,意思就是喝酒。华北方言称土块为“坷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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