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起,老人开始对女孩子担起心来,这种思想从不静止也从不离开他。人类本来有一些奇怪而变化莫测的心弦,只在一种无意的拨动下发音;平时它们对于最热情和最诚恳的呼吁也是沉默而无感觉的,但是后来却因为一个极轻微的偶然接触而起了反应。在感觉最不敏锐或者最幼稚的心灵上,也有一连串的回忆,它们的发现,不是靠什么艺术的引导,也不是靠什么技术的协助,常是和最大的真理一样,自己显示出来,很偶然,谁也不是有意去寻求它。从那时起,老人便无时无刻忘掉女孩子的衰弱和忠诚;从那个小小意外发生时起,他才了解她一向经过千辛万苦和他一起苦干,知道她是他所遭受的一切灾殃的难友,一方面自己伤心,一方面又替她难过,便感到他多么对不起她,又给她招致了多少痛苦。从那时起一直到最后的结局,他不曾,一次也不曾,只注意他自己,只想到他自己的舒服,或者有什么自私的考虑或念头,分散了对他所爱的人儿的关切。
他跟着她跑上跑下,直等到她疲劳地倚在他手臂中休息;他经常在炉角下和她对面坐着,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凝望着,直到她抬起头来和往常一样向他微笑了为止;他经常偷偷处理那些使她过分劳累的家务;他经常在又冷又黑的夜间爬起,倾听她睡眠中的呼吸,有时蹲在她的床边几个钟头,只是摸摸她的手就满意了。唯有了解全人类的上帝,才能了解在那一个混乱的头脑中装的是些什么希望、恐惧和诚挚的爱,只有上帝才能了解在那个老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
有时——又是好几个星期过去了——女孩子没有力气了,虽然还不感觉疲乏,她便在火炉旁边的睡椅上度过整个的黄昏。在这些时候,教师会带几本书来,为她高声朗诵;也很少有一天那位光棍学士不来,和教师轮流着读。老人坐在那里倾听着,但是不了解念的是什么,眼睛只是死盯着女孩子;如果故事使她脸上露出笑容或者泛起了光辉,他便说那是一个好故事,对那本书也发生了一种好感。在他们黄昏夜话中当光棍学士讲出一些使她高兴的故事的时候(而他的故事是常常有这种效果的),老人一定要辛辛苦苦地试着把它记在心里;不仅如此,甚至当光棍学士要离开他们的时候,他常常溜了出去追上他,低声下气地请求他把那一段再向他重说一遍,使他也能赢得耐儿的笑容。
幸而这情形并不多见,因为女孩子还是愿意常在户外,在她那肃静的花园里行走。一些团体也常来教堂参观;来过的人又对别人谈起女孩子,又招来更多的人;因此便是在那样一个季节里,来客还是几乎天天都有。老人常常跟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后面,穿堂越室,听他所最爱的声音说话;当客人离开并且和耐儿告别时,他便混在他们中间,记住他们所谈的一言半语,或者是不戴帽子露着斑白的头顶,立在门口望着他们出去,还想听到一些什么。他们老在称赞女孩,称赞她的聪明和美丽,他听到这话觉得骄傲极了!但是在他得意之余,什么绞着他的心,使得他独自一个人在僻静的旮旯里呜咽哭泣呢?哎呀!即便是这般漠不经心的陌生人——他们对她并没有什么同情,只是为了一时的兴趣——他们还是要离开,过了一个星期便会忘记还有这样一个人儿活在世上——即便他们看到过她——即便他们可怜她——即便他们同她告别时充满了怜悯,一路走一路低声谈论着。看到这种情形,他怎能无动于衷呢?
村庄里面的人也几乎没有一个不喜欢耐儿,甚至在他们中间也有同样的感情——体贴她,怜悯地关切她,与日俱增着。便是那些学生,他们本是无思无虑也毫无牵挂的,对她也很照顾。便是其中最鲁莽的几个,如果在上学的路上没有在老地方看到她,也会感到惆怅,他们一定要离开小路,到格子窗下问问她怎么啦。如果她正在教堂里面坐着,他们大概还要在门口悄悄地向里面探望一下;但是他们从不和她谈话,除非她站起来走了过去向他们开腔。这一类的感情流行着,把女孩子抬得超出凡尘了。
于是到了星期日。教堂里面全是穷苦的乡民,因为世家大族所住过的宫殿已经成了废墟,七里内外都是这般贫苦的人了。在教堂里,和其他地方一样,他们也对耐儿发生了兴趣。在做礼拜之前和做完礼拜之后,他们总是在走廊里包围了她;儿童们聚在她的裙下,上了年纪的男女也中止了谈话,向她和蔼地致候。不论老幼,其中没有一位肯从她身边走过而不亲切地说句话的。许多从三四里以外来的人都带给她一些小小的礼物;最寒微的和最粗鲁的人们也向她祝福。
她已经找到最初那些在公墓上游戏的儿童。其中之一——就是谈到他哥哥的那个——成了她最喜欢的小朋友了,在教堂里他常常坐在她的身边,或者陪她爬到塔顶。他的最大快乐就是帮助她,或者他心里以为是在帮助她,他俩不久便成为亲密的伴侣。
有一天,她独自一个人在老地方读书,这个男孩子眼泪汪汪地跑了来,把她拉过去恳切地望了她一会儿,然后热情地用他一双小手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
“怎么了?”耐儿安慰他说,“怎么回事?”
“她还没有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呢!”男孩子叫道,把她抱得更紧了,“不,不。还没有呢。”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把盖在他脸上的头发向后拨了拨,吻吻他,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可不能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呀,亲爱的耐儿,”男孩子叫道,“我们看不到他们。他们不能到这里同我们一道玩,也不能同我们谈话。你要留在这里。最好你留在这里。”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女孩子说,“告诉我你是什么意思。”
“怎么,他们说,”男孩子答道,仰着头望着她的脸,“他们说在春天小鸟歌唱以前你将成为一个天使了。但是你不会,会吗?不要离开我们,耐儿,尽管天上是光明的。不要离开我们!”
女孩子低下头,用手捂住脸。
“她也不愿意这样!”男孩子叫道,高兴得流出泪来,“你不会去的。你知道你去了我们会多么难过呀。亲爱的耐儿,告诉我你要留在我们中间。唔!请你告诉我你要留下来。”
那个小人儿合上他的手,跪在她的脚下。
“你只要看看我,耐儿,”男孩子说,“告诉我你要留下,那么我就知道是他们错了,也就不会再哭。你肯不肯答应,耐儿?”
女孩子仍然低着头捂着脸,非常沉默,只听见她呜咽。
“过一些时,”男孩子接着说着,想要拉开她的手,“仁慈的天使们即便知道你不去他们那里,而仍然在这里同我们一起,也会高兴的。威里[1]到他们那里去了,但是我相信,如果他知道我在晚上睡到我们的床上是多么想他,他也就不会离开我了。”
然而女孩子竟不能回答他,呜咽得好像心要爆出来了似的。
“你为什么要走呢,亲爱的耐儿?我知道你听到我们哭你,你也不会幸福的。他们说威里现在住在天堂里,那里一年四季都是夏天;但是我相信,当我睡在他的花园床上时,他不能翻过身来吻我一下,他一定很苦恼的。不过你一定要去的话,耐儿,”男孩子说着,抚慰她,把脸贴到她的脸上,“为了我,你要喜欢他。对他说我还是多么爱他,又是多么爱你;当我想到你俩要在一起,很幸福时,我也就想法忍受下去了,并且绝对不会做错事使你痛苦——真的,我绝不会的!”
女孩子让他拉着她的手,放在他的头颈上。两个人含着眼泪沉默着;但是一会儿工夫她便微笑着注视他,用一种又温柔又平静的声音答应他,她要留下来,做他的朋友,上帝允许她留多久就多久。他快乐得拍手,对她谢了又谢;她又嘱咐他不要把适才讲的事情告诉别人,他也诚恳地答应了。
他的确,如女孩子所知道的,没有对人讲过,在她散步和冥想时,他成了一个沉默的同伴,从没有再提到过那个问题,他认为再提会使她痛苦,虽然他不了解是什么原因。但是一种疑云仍然缭绕着他;因为他还是常常前来,甚至在黑暗的夜晚,在门外用一种怯懦的声音叫着,想知道她是否平安,等她答话了,请他进来,他便搬一个矮凳放在她的脚下,耐心地坐在那里,直到最后家里的人寻到他把他带走。早晨一到,他一定会逗留在房子附近,问她是否很好;并且不论是早晨,中午,或者晚上,随便她去哪里,他也要抛开他的游伴和游戏,陪她一道走。
“他真是一个很好的小朋友呢,”一次年老的教堂管事对她说了,“当他的大哥死了以后——‘大’字用起来很刺耳,因为他才七岁——我记得这小家伙伤心得要死。”
女孩子想起教师对她说的话来,感到甚至在这个幼童身上那种真理也会隐约地显示出来。
“那件事使他变得沉静了,我想,”老头儿说,“尽管有时他还是够快活的。我敢打赌你和他在老井旁边听过吧。”
“真的,我们没有听过呢。”女孩子答道,“我害怕走到井旁边;因为我不常去教堂的那一部分,我不熟悉地下面的情形。”
“跟我来,”老头儿说,“我从小就熟悉它。来呀!”
他们沿着通往地下室的狭窄台阶往下走,在朦胧的圆拱底下一块又黑又暗的地方停步。
“这就是那个地方,”老头儿说,“先让我拉住你的手,你再把盖子揭开,我怕你滑倒了会跌下去的。我太老了——我是说害了风湿病——弯不下腰了。”
“一个又黑又可怕的地方!”女孩子喊道。
“向里面望望。”老头儿说着,伸出手指头指着下面。
女孩子答应着向下望那井坑。
“它本身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坟墓。”老头儿说。
“它很像。”女孩子答道。
“我常常有一种想法,”教堂管事说,“当初挖掘它的时候,可能是要使这个地方更显得幽暗,老和尚们更显得虔诚。它要封盖起来了。”
女孩子仍然站在那里心思重重地向墓道里望着。
“我们会看到,”教堂管事说,“什么样的快活的人又会埋在地下,那时这里也就看不到光明了。上帝知道!明年春天他们就会把它封盖起来的。”
“春天小鸟就又歌唱了。”女孩子想道,她倚在她的窗口,注视着西落的太阳,“春天!一个又美丽又幸福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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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威里,是那个男孩子死去的哥哥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