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罗杰·泽拉兹尼
最初受邀为本书撰写引言时,我谢绝了。原因不在于菲利普·迪克的作品本身,而是因为,我觉得关于这个话题,我想说的一切都已经说过了。后来有人指出,我曾在很多不同场合谈过这个话题,即使没有更多的内容可以补充,借此机会重新整理汇总一下,也能令不少读者受益,毕竟他们以前很可能从未看过或听过我的意见。
于是我认真考虑了一下,也重读了以前写过的一些东西。这次哪些内容值得再次重复,哪些应该新加进去?我与菲利普只见过几面,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和法国;我们也曾就一本书进行过合作,这几乎完全出于偶然。在合作过程中,我们通常是信件往来或电话交流。我喜欢这个人,他的作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的电话交流更是充分体现出了他的幽默感。我记得有一次,他提到自己刚收到一些版权声明。他说:“我在法国拿到几百份诸如此类的东西,德国几百份诸如此类的东西,西班牙几百份诸如此类的东西……哎呀!听起来就像《唐璜》中的咏叹调!”在他的小说中,机锋与嘲讽无处不在,口头对话中表现的却是一种更加直接的幽默与俏皮。
我以前也谈过他的幽默感,提到他怎样拿大众眼中的现实来开玩笑。我还曾对他笔下的角色做了点儿概括总结。这么多年以后,我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引用自己的文字,既然如此,我就不作改动,直接引用了。
“迪克书中的角色往往是受害者、囚犯,以及被操纵的男人和女人。这些角色常常会让人觉得,这个世上有了他们,真不知道是好是坏。但这一点你永远无法确定。他们会努力尝试。他们往往直到棒球比赛最后一局的后半场才上场击球,这时双方的比分咬得很紧,双方都在努力争取上垒。两人已经出局,两击不中,第三击的球还飞在空中,而比赛随时会因为下雨而中止。具体到每一本书中以后,雨指的是什么?棒球场又是什么?
“菲利普·迪克笔下的角色所生活的世界,要么被毁灭,要么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发生剧变。现实的可靠程度大致相当于政治家的承诺。引发环境剧变、让身处其中的人物手足无措的,可以是药物致幻、时间扭曲、机器控制,也可以是外星人降临,但其结果都一样:那个了不起的、大写的现实成了一个变量,跟我们各自手里的马丁尼一样,酒精含量可以随意改变。但主角们仍然要继续奋斗,不断抗争。不过,抗争什么呢?基本上,那些掌权者、执政者、君主、统帅,往往就存在于受害者、囚犯和被操纵者的内部。
“这一切听上去感觉非常悲惨。不对。删掉‘非常’,加上一个逗号,以及下面这半句:但菲利普·迪克有个本事,就是处理作品的基调。他有一种幽默感,但我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扭曲、怪诞、滑稽、挖苦、讽刺……都不太能概括,但稍读文本就能发现。他的人物会在至关紧要的时刻丢人现眼,最滑稽的场景中忽而插入富于讽刺意味的、可悲可叹的情节。能够实现这样的融合、造就这样的景观,这是罕见的、难能可贵的天赋才华。”
以上摘自《菲利普·迪克:电子羊的牧人》1,我现在仍持同样的观点。
很高兴看到菲利普现在终于得到了他应得的关注,这些关注既来自评论界,也来自普通读者。我最遗憾的莫过于关注来得太晚。我认识他时,他经常捉襟见肘,明明已经过了年轻作家清贫度日的年龄,仍要努力维持生计。令我感到欣慰的是,他在人生的最后一年中,终于有了经济的保障,甚至多少可以算是富裕。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看起来很高兴,心情轻松。那时候《银翼杀手》正在拍摄电影。我们共进晚餐,整整一个晚上聊天、开玩笑、回忆往事。
对他后期作品所表现出的神秘主义,大家众说纷纭。这方面我没有什么第一手资料,不确定他究竟相信什么。部分原因在于他的信仰似乎在不断变化;部分原因在于,你很难判断他什么时候是开玩笑,什么时候是认真的。我对他的信仰的主要印象来自一系列谈话。我觉得,他对待宗教的态度,跟其他人对待象棋游戏的态度有些相似。只要涉及宗教和哲学观点,他都喜欢问出那个科幻作家的经典问题——“如果……会怎样?”很明显,这构成了他的作品的一个方面。我经常想,不知再过十年,他的这些想法又会有什么变化。唉,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现在永远猜不到了。
我记得,他就像詹姆斯·布利什2一样,对于邪恶这个问题十分着迷。生活中偶尔出现的甜蜜一刻常常与邪恶并行不悖,对此他也同样着迷。下面的内容摘自我收到的他的最后一封来信(1981年4月10日)。我敢肯定,他是不会介意这种引用的。
“十五分钟内,有两样东西交到我手上让我看:一个是《柳林风声》3,我以前从未读过……刚翻看没一会儿,有人给我看最新的《时代》杂志上一张跨页照片,刺杀总统未遂的事件。上面是受伤的人、拿着乌兹冲锋枪的特工、扑向刺客的人。我的大脑努力想把《柳林风声》和那些照片联系起来。但我做不到。永远不可能。我把格雷厄姆的小说带回家读,与此同时,他们拼命想让‘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飞起来,你也知道,最后却没能成功4。今天早晨当我醒来时,我完全无法思考;甚至连怪异的想法都没有,比如起床后找人干一架——完全没有,只有一片空白。就好像我自己大脑中的那些计算机拒绝彼此沟通交流。很难相信,暗杀未遂的场景和《柳林风声》都属于同一个宇宙。其中肯定有一个不是真实的。蟾蜍先生划着小船顺流而下,拿着乌兹冲锋枪的人类……想让这样的宇宙变得合乎情理,完全是徒劳无益。但我想,我们只能凑合着走下去。”
收到这封信当时我就觉得,这种压力,这种道德方面的困惑,就像他很多作品中所体现出的感受的浓缩版。对他来说,这种事无法真正解决,像他这样看透人生的人,难以相信任何一种陈词滥调的答案。这么多年来,他在很多地方说过很多事情,但我记忆最清晰的、最符合这个人的,是我在格雷戈·里克曼第一本采访集《菲利普·迪克:他自己的话》前言中引用的一段文字,出自1970年菲利普写给《科幻评论》的一封信:
“关于我的小说,我只知道一点。在故事中,反复出现一个个小人物,匆匆忙忙、汗流浃背地持续努力。他在地球城市的废墟中忙着建立一个小工厂,生产雪茄或者会播放‘欢迎来到迈阿密,世界娱乐中心’的仿制工艺品。在《a.林肯模仿品》5中,他经营一门小生意,生产老掉牙的电子器官,继而生产人形机器人。这些机器人最后成了一种让人恼火的玩意——不是对人类的威胁,没大到那个程度。这里面的一切都是小模小样的。崩溃是巨大的,和这种宇宙级别的断垣残壁相比,田芥、伦奇特、莫利纳里6这样的小人物渺小得犹如蝼蚁,能做的也非常有限……但从另外某个角度看,他们又是那么伟大。要说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只是衷心信赖这个小人物,爱他。他终将获胜,没有别的可能,至少别的都不重要。我们应该关注的就是这个人。因为只要有他在那儿,有这么一个小小的、父亲般的形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有些评论者觉得我的作品‘充满怨愤’。这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因为我所表达的情绪是信念,是对某种东西始终抱有信心。也许让他们不满的是,让我怀有信念的这些东西实在太渺小了。他们想要某种更加伟大的东西。对这种人,我有个消息想报告他们:这种所谓更加伟大的东西并不存在。用更准确的说法,再也不存在了。话又说回来,伟大到什么程度,我们才能满足呢?田芥先生的信念够伟大了吗?我觉得够了,足够让我满意了。”
我想,现在我再次回忆起这些,是因为我喜欢思索菲利普著作中那些关于信任和理想主义的小元素。但也许我这样做是在强行建立起一种形象。他是个复杂的人,我有种感觉,他给不同的人留下了不同的印象。鉴于此,对于这个我认识、我喜欢的人(大部分时候是千里神交),我的介绍明显只能算是一幅粗略的草图,但我已经尽力了。既然这篇文章大部分内容都是我以前写过的,我也不用不好意思,不妨直接选择自己以前的这段话作为结尾:
“我的主观评价是……读完菲利普·迪克的著作后,回头想想,对于故事情节的记忆似乎并不太深,而留下的印象更像是一首富含隐喻的小诗。
“之所以这样评价,一部分是因为他的作品让评论者很难做到面面俱到,但主要则是因为,即使当细节已被遗忘,菲利普·迪克的故事仍然会留下一种东西,它会在我意想不到的某一刻来到我的心中,让我有所感,有所思。所以,他的作品是这样的事物——读过之后,让我成为一个比之前更为丰富的人。”
令人欣慰的是,现在他在很多地方受到赞誉、被人怀念。我相信这种情况还将持续下去。这样的情形如果来得更早些,那该多好啊。
1986年10月
1迪克于1975年出版的短篇集,由布鲁斯·吉莱斯皮(brucegillespie)主编。
2詹姆斯·布利什(jamesblish1921-1975),美国科幻作家,同时也用笔名撰写科幻小说评论。
3英国作家肯尼斯·格雷厄姆所创作的著名长篇童话,发表于1908年。
4两天之后,哥伦比亚航天飞机首次成功发射。
5原书名为a.lincoln,simulacrum,后改名为《我们可以造出你》(wecanbuildyou)出版。
6田芥(tagomi)、伦奇特(runciter)、莫利纳里(molinari)分别为《高堡奇人》《尤比克》《如今等待最后一年》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