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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夫斯契古納·沙伐庚是久在幽靜的謙虛和小心的羡慕裏,生活下來的,但忽然之間,竟意外的出了名了。那顚末,是這樣的。

有一天,他在闊綽的宴會之後,用完了自己的最後的六格林那[註 1]。次早醒來,還覺着不舒服的夙醉。乏透了的他,便去做習慣了的自己的工作去了,那就是用詩給「匿名殯儀館」擬廣告。

對着書桌,淋淋漓漓的流着汗,懷着自信,他做好了——

您,頸子和前額都被毆打着,

到底是躺在暗黑的棺中……

您,是好人,是壞人,

總之是拉到墳地去……

您,講眞話,或講假話,

也都一樣,您是要死的!

這樣的寫了一阿耳申[註 2]半。

他將作品拿到「殯儀館」去了,但那邊却不收。

「對不起,這簡直不能付印。許多故人,會在棺材裏抱憾到發抖也說不定的。而且也不必用死來訓誡活人們,因爲時候一到,他們自然就死掉了……」

沙伐庚迷惑了。

「呸!什麽話!給死人們擔心,豎石碑,辦超度,但活着的我——倒說是餓死也不要緊嗎……」

抱着消沈的心情,他在街上走,突然看到的,是一塊招牌。白地上寫着黑字——

「送終。」

「還有殯儀館在這里,我竟一點也不知道!」

埃夫斯契古納高興得很。

然而這不是殯儀館,却是給青年自修用的無黨派雜誌的編輯所。

編輯兼發行人是有名的油坊和肥皂廠主戈復盧辛的兒子,名叫摩開,雖說消化不良,却是一個很活動的青年,他對沙伐庚,給了殷勤的款待。

摩開一看他的詩,立刻稱讚道——

「您的『煙士披離純』,就正是誰也沒有發表過的新詩法的言語。我也決計來搜索這樣的詩句罷,像亞爾戈艦遠征隊的赫羅斯忒拉特似的!」

他說了謊,自然是受着喜歡旅行的評論家拉賽克·希復羅忒加的影響的。他希復羅忒加這人,也就時常撒謊,因此得了偉大的名氣。

摩開用搜尋的眼光,看定着埃夫斯契古納,於是反覆地說道——

「詩材,是和我們剛剛適合的。不過要請您明白,白印詩歌,我們可辦不到。」

「所以,我想要一點稿費。」他實招了。

「給,給你麽?詩的稿費麽?你在開玩笑罷!」摩開笑道。「先生,我們是三天以前才掛招牌的,可是寄來的詩,截到現在已經有七十九薩仁[註 3]了!而且全部都是署名的!」

但埃夫斯契古納不肯退讓,終於議定了每行五個戈貝克。

「然而,這是因爲您的詩做得好呀!」摩開說明道。「您還是挑一個雅號罷,要不然,沙伐庚可不大有意思。譬如罷,澌滅而絕息根[註 4]之類,怎樣呢?不很幽默嗎!」

「都可以的。我只要有稿費,就好,因爲正要喫東西……」埃夫斯契古納回答說。

他是一個質樸的青年。

不多久,詩在雜誌創刊號的第一頁上登出來了。

「永劫的眞理之聲」是這詩的題目。

從這一天起,他的名聲就大起來,人們讀了他的詩,高興着——

「這好孩子講着眞話。不錯,我們活着。而且不知怎的,總是這麽那麽的在使勁,但竟沒有覺到我們的生活,是什麽意義也沒有的。眞了不得,澌滅而絕息根!」於是有夜會,婚禮,葬禮。還有做法事的時候,人們就來遨請他了。他的詩,也在一切新的雜誌上登出來,貴到每行五十戈貝克,在文學上的夜會裏,凸着胸脯的太太們,也恍惚的微笑着,吟起「澌滅而絕息根」的詩來了。

日日夜夜,生活呵叱着我們,

各到各處,死亡威嚇着我們。

無論用怎樣的看法,

我們總不過是腐敗的犧牲!

「好極了!」「難得難得!」人家嚷着說。

「這樣看來,也許我眞是詩人罷?」埃夫斯契古納想道。於是就慢慢的自負起來,用了黑的斑紋的短襪和領結,褲子也要有白橫紋的黑地的了。還將那眼睛向各處瞟,用着矜持的調子來說話——

「唉唉,這又是,多麽平常的,生活法呢!」就是這樣的調子。

看了一遍鎭靈禮拜式用的經典,談吐之間,便用些憂鬱的字眼,如「復次」,「洎夫彼時」,「枉然」之類了。

他的周圍,聚集着各方面的批評家,化用着埃夫斯契古納賺來的稿費,在向他鼓動——

「埃夫斯契古納,前進呀,我們來幫忙!」

的確,當《埃夫斯契古納·澌滅而絕息根的詩,幻影和希望的舊賬》這一本小本子出版的時候,批評家們眞的特別懇切地將作者心裏的深邃的寂滅心情稱讚了一番。埃夫斯契古納歡欣鼓舞,決計要結婚了。他便去訪一個舊識的摩登女郎銀荷特拉·沙伐略錫基娜,說道——

「阿阿,多麽難看,多麽惹厭喲。而且是多麽不成樣子的人呵!」

她早就暗暗的等候着這句話,於是挨近他的胸膛,溶化在幸福裏,温柔的低語道——

「我,就是和你攜着手,死了也情願喲!」

「命該滅亡的你喲!」埃夫斯契古納感歎了。

爲情熱受了傷,幾乎要死的銀荷特拉,便回答道——

「總歸烏有的人呵!」

但立刻又完全復了原,約定道——

「我們倆是一定要過新式的生活的呀!」

澌滅而絕息根早已經歷過許多事,而且是熟悉了的。

「我,」他說,「是不消說,無論什麽因襲,全然超越了的。但是,如果你希望,那麽,在墳地的教堂裏去結婚也可以的!」

「問我可希望?是的,贊成!並且婚禮一完,就教儐相們馬上自殺罷!」

「要大家這樣,一定是辦不到的,但古庚却可以,他已經想自殺了七回了。」

「還有,牧師還是老的好,對不對,像是就要死了一樣的人……」

他們倆就這樣地躭着他們一派的瀟洒和空想。一直坐到月亮從埋葬着失了光輝的數千億太陽,冰結的流星們跳着死的跳舞的天界的冰冷的墳洞中——在死絕了的世界的無邊的這空曠的墳地上,凄凉地照着吞盡一切要活而且能活的東西的地面,露出昏暗的臉來。嗚呼,惟有好像朽木之光的這傷心的死了的月色,是使敏感的人的心,常常想到存在的意義,就是敗壞的。

澌滅而絕息根活潑了,已經到得做詩也並不怎麽特別的爲難的地步,而且用了陰鬱的聲音,在未來的骸骨的那愛人的耳邊低唱起來。

聽喲,死用公平的手,

打鼓似的敲着棺蓋。

從儘敲的無聊的工作日的尋常的混雜中,

我明明聽到死的呼聲。

生命以虛僞的宣言,和死爭鬭,

招人們到牠的詭計裏。

但是我和你喲——

不來增添生命的奴隸和俘囚的數目!

我們是不給甘言所買收的。

我們兩個知道——

所謂生命,只是病的短促的一刹那,

那意義,是在棺蓋的下面。

「唉唉,像是死了似的心情呀!」銀荷特拉出神了。「眞像墳墓一樣呀。」她是很清楚的懂得一切這樣的玩笑的。

有了這事之後四十天,他們便在多活契加的尼古拉這地方——被滿是自足的墳墓塡實的墳地所圍繞的舊的教堂裏,行了結婚式。體裁上,請了兩個掘墳洞的工人來做證婚人,出名的願意自殺的人們是儐相。從新娘的朋友裏面,還挑了三個歇斯迭里病的女人。其中的一個,已曾吞過醋精,別的兩個是決心要學的人物。而且有一個還立誓在婚禮後第九天,就要和這世間告別了。

當大家走到後門的階沿的時候,一個遍身生瘡的青年,也是曾用自己的身子研究過六〇六的效驗的儐相,拉開馬車門,凄凉地說道——

「請,這是柩車!」

身穿綴着許多黑飄帶的白衣,罩上黑的長面紗的新娘,快活得好像要死了。但澌滅而絕息根却用他濕漉漉的眼睛,遍看羣衆,一面問那儐相道——

「新聞記者到了罷!」

「還有照相隊——」

「嘶,靜靜的,銀荷契加……」

新聞記者們因爲要對詩人致敬,穿着擎火把人的服裝,照相隊是扮作劊子手模樣。至於一般的人們——在這樣的人們,只要看得有趣,什麽都是一樣的——他們大聲稱讚道——

「好呀,好呀!」

連永遠餓着肚子的鄉下人,也附和着他們,叫道——

「入神得很!」

「是的,」新郎澌滅而絕息根在墳地對面的飯店裏,坐在晚餐的桌邊,一面說。「我們是把我們的青春和美麗葬送了!只有這,是對於生命的勝利!」

「這都是我的理想,是你抄了去的罷?」銀荷特拉温和地問。

「說是你的?眞的嗎?」

「自然是的。」

「哼……誰的都一樣——」

我和你,是一心同體的!

兩人從此永久合一了。

這,是死的賢明的命令,

彼此都是死的奴隸,

死的跟丁。

「但是,總之,我的個性,是決不給你壓倒的!」她用妖媚的語調,制着機先,說。「還有那跟丁,我以爲『跟』字和『丁』字,吟起來是應該拉得長長的!但這跟丁,對於我,總似乎還不很切貼!」

澌滅而絕息根還想征服她,再詠了她一首。

命裏該死的我的妻喲!

我們的「自我」,是什麽呢?

有也好,無也好——

不是全都一樣嗎?

動的也好,靜的也好——

你的必死是不變的!

「不,這樣的詩,還是寫給別人去罷。」她穩重的說。

許多時光,叠連着這樣的衝突之後,澌滅而絕息根的家裏,不料生了孩子——女孩子了,但銀荷特拉立刻吩咐道——

「去定做一個棺材樣的搖籃來罷!」

「這不是太過了嗎?銀荷契加。」

「不,不的,定去!如果你不願意受批評家和大家的什麽騎牆呀,靠不住呀的攻擊,主義是一定得嚴守的!」

她是一個極其家庭式的主婦。親手腌王瓜,還細心搜集起對於男人的詩的一切批評來。將攻擊的批評撕掉,只將稱讚的弄成一本,用了作者讚美家的款子,出版了。

因爲東西喫得好,她成了肥胖的女人了,那眼睛,總是做夢似的蒙朧着,惹起男人們命中註定的情熱的欲望來。她招了那雄壯的,紅頭髮的熟客的批評家,和自己並肩坐下,於是將蒙朧的瞳神直射着他的胸膛。故意用鼻聲讀她丈夫的詩,然後好像要他佩服似的,問道——

「深刻罷?強烈罷?」

那人在開初還不過發吼似的點頭,到後來,對於那以莫名其妙的深刻,突入了我們可憐人所謂「死」的那暗黑的「祕密」的深淵中的澌滅而絕息根,竟每月做起火燄一般的評論來了,他並且以玲瓏如玉的純眞之愛,愛上了死。他那琥珀似的靈魂,則並未爲「存在之無目的」這一種恐怖的認識所消沈,却將那恐怖化了愉快的號召和平靜的歡喜,那就是來撲滅我們盲目的靈魂所稱爲「人生」的不絕的凡庸。

得了紅頭毛人物——他在思想上,是神祕主義者,是審美家;在職業上,是理髮匠。那姓,是卜羅哈爾調克。——的懇切的幫助,銀荷特拉還給埃夫斯契古納開了公開的詩歌朗誦會。他在高臺上出現,左右支開了兩隻脚,用羊一般的白眼,看定了人們,微微的搖動着生着許多棕皮色雜物的有棱角的頭,冷冷的讀起來——

爲人的我們,就如在向着死後的

暗黑世界去旅行的車站……

你們的行李愈是少,那麽,

爲了你們,是輕鬆,便當的!

不要思想,平凡地生活罷!

如果謙虛,那就純樸了。

從搖籃到墳地的路徑,是短的!

爲着人生,死在盡開車人的職務!

「好哇好哇,」完全滿足了的民衆叫了起來。「多謝!」

而且大家彼此說——

「做得眞好,這傢伙,雖然是那麽一個瘟生!」

知道澌滅而絕息根曾經給「匿名葬儀館」做過詩的人們也有在那里,當然,至今也還以爲他那些詩是全爲了「該館」的廣告而作的,但因爲對於一切的事情,全都隨隨便便,所以只將「人要喫」這一件事緊藏在心頭,不再開口了。

「但是,也許我實在是天才罷,」澌滅而絕息根聽到民衆的稱讚後的叫聲,這樣想。「所謂『天才』,到底是什麽,不是誰也不明白麽,有些人們,却以爲天才是欠缺智力的人……但是,如果是這樣……」

他會見相識的人,並不問他健康,却問「什麽時候死掉」了。這一件事,也從大家得了更大的賞識。

太太又將客廳布置成墳墓模樣。安樂椅是擺着做出墳地的丘陵樣的淡綠色的,周圍的牆壁上,掛起臨寫輝耶的畫的框子來,都是輝耶的畫,另外還有,也掛威爾支的!

她自負着,說——

「我們這里,就是走進孩子房去,也會感到死的氣息的,孩子們睡在棺材裏,保姆是尼姑的樣子——對啦,穿着白線繡出骷髏呀,骨頭呀的黑色長背心,眞是妙的很呵!埃夫斯契古納,請女客們去看看孩子房呀!男客們呢,就請到臥室去……」

她温和的笑着,給大家去看臥室的鋪陳。石棺式的臥牀上,掛着綴有許多銀白流蘇的黑色的棺材罩。還用槲樹彫出的骷髏,將牠勒住。裝飾呢——是微細的許多白骨,像墳地上的蛆蟲一樣,在鬧着玩。

「埃夫斯契古納是,」她說明道,「給自己的理想吸了進去,還蓋着屍衾睡覺的哩!」

有人給嚇壞了——

「蓋屍衾睡覺?」

她憂愁地微笑了一下。

但是,埃夫斯契古納的心裏,還是質直的青年,有時也不知不覺的這樣想——

「如果我實在是天才,那麽,這是怎麽一回事呢。批評呢,說着什麽澌滅而絕息根的影響呀,詩風呀,但是,這我……我可不相信這些!」

有一回,卜羅哈爾調克運動着筋肉,跑來了,凝視了他之後,低聲問道——

「做了麽?你多做一些罷,外面的事情,自有尊夫人和我會料理的……你這里的太太眞是好女人,我佩服……」

就是澌滅而絕息根自己,也早已覺到這事的了,只因爲沒有工夫和喜歡平靜的心,所以對於這事,什麽法也不想。

但卜羅哈爾調克,有一次,舒服地一屁股坐在安樂椅子上,懇懇的說道——

「兄弟,我起了多少繭,怎樣的繭,你該知道罷,就是拿破崙身上,也沒有過這樣的繭呀……」

「眞可憐……」銀荷特拉漏出歎息來,但澌滅而絕息根却在喝着咖啡,一面想。

「女子與小人,到底無大器,這句話說得眞不錯!」

自然,他也如世間一般的男人一樣,對於自己的女人,是缺少正當的判斷的。她極熱心地鼓舞着他的元氣——

「斯契古納息珂[註 5],」她親愛地說。「你昨天一定也是什麽都沒有寫罷?你是總是看不起才能的!去做詩去,那麽我就送咖啡給你……」

他走出去,坐在桌前了。而不料做成了嶄新的詩——

我寫了多少

平常事和昏話呵,銀荷特拉喲。

爲了衣裳,爲了外套,

爲了帽子,鑲條,衫脚邊!

這使他喫了一嚇,心裏想到的,是「孩子們」。

孩子有三個。他們必得穿黑的天鵝絨。每天上午十點鐘,就有華麗的柩車在大門的階沿下等候。

他們坐着,到墳地上去散步,這些事情,全都是要錢的。

澌滅而絕息根消沈着,一行一行的寫下去了——

死將油膩的屍臭,

漂滿了全世界。

生却遭了老鷹的毒喙,

像在那骨立的脚下掙扎的「母羊一樣」。

「但是,斯契古納息珂,」銀荷特拉親愛地說。「那是,也不一定的!怎麽說呢?瑪沙[註 6],怎麽說才好呢?」

「埃夫斯契古納,這些事,你是不知道的,」卜羅哈爾調克低聲開導着,說。「你不是『死亡讚美歌』的作家嗎?所以,還是做那讚美歌罷……」

「然而,在我的殘生中,這是新階段哩!」澌滅而絕息根反駁道。

「阿呀,究竟是怎樣的殘生呢?」那太太勸諭道。「還得到耶爾達那些地方去,你倒開起玩笑來了!」

一方面,卜羅哈爾調克又用了沈痛的調子,告誡道——

「你約定過什麽的呀?對嗎,留心點罷,『母羊一樣』這句,令人不覺想起穆陽一這一個大臣的名字[註 7]來。這是說不定會被看作關於政治的警句的!因爲人民是愚蠢,政治是平庸的呀!」

「唔,懂了,不做了。」埃夫斯契古納說。「不做了!橫豎都是胡說八道!」

「你應該時時留心的,是你的詩近來不但只使你太太一個人懷疑了哩!」卜羅哈爾調克給了他警告。

有一天,澌滅而絕息根一面望着他那五歲的女兒麗莎在院子裏玩耍,一面寫道——

幼小的女兒在院子裏走,

雪白的手胡亂的拗花……

小女兒喲,不要拗花了罷,

看哪,花就像你一樣,眞好!

幼小的女兒,不說話的可憐的孩子喲!

死悄悄的跟在你後面,

你一彎腰,揚起大鐮刀的死

就露了牙齒笑嘻嘻的在等候……

小女兒喲!死和你可以說是姊妹——

恰如亂拗那清淨的花一樣,

死用了銳利的,永遠銳利的大鐮刀,

將你似的孩子們砍掉……

「但是,埃夫斯契古納,這是感情的呀。」銀荷特拉生氣了,大聲說。

「算了罷!你究竟將什麽地方當作目的,在往前走呢?你拿你自己的天才在做什麽了呀?」

「我已經不願意了。」澌滅而絕息根陰鬱地說。

「不願意什麽?」

「就是那個,死,死呀——夠了!那些話,我就討厭!」

「莫怪我說,你是胡塗蟲!」

「什麽都好,天才是什麽,誰也沒有明白。我是做不來了,……什麽寂滅呀,什麽呀,統統收場了。我是人……」

「阿呀,原來,是嗎?」銀荷特拉大聲譏刺道。

「你不過是一個平常的人嗎?」

「對啦,所以喜歡一切活着的東西……」

「但是,現代的批評界却已經看破,凡是詩人,是一定應該清算了生命和一般凡俗的呵!」

「批評界?」澌滅而絕息根大喝道。「閉你的嘴,這不要臉的東西!那所謂現代的批評這傢伙,和你在衣厨後面親嘴,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是,却因爲給你的詩感動了的緣故呀!」

「還有,家裏的孩子們都是紅頭毛,這也是給詩感動了的緣故嗎?」

「無聊的人!那是,也許,純精神底影響的結果也說不定的。」

於是忽然倒在安樂椅子裏,說道——

「阿阿,我,已經不能和你在一處了!」

埃夫斯契古納高興了,但同時也喫驚。

「不能了嗎?」他懷着希望和恐怖,問着。

「那麽,孩子們呢?」

「對分開來呀!」

「對分三個嗎?」

然而,她總抱定着自己的主張。到後來,卜羅哈爾調克跑來了。猜出了怎樣的事情,他傷心了。還對埃夫斯契古納說道——

「我一向以爲你是大人物的。但是,你竟不過是一個渺小的漢子!」

於是他就去準備銀荷特拉的帽子。他陰鬱地正在準備的時候,她却向男人說起眞話來——

「你已經出了氣了,眞可憐,你這里,什麽才能之類,已經一點也沒有了,懂得沒有,一點也沒有了哩!」

她被眞的憤懣和唾液,塞住了喉嚨,於是結束道——

「你這里,是簡直什麽也沒有的。如果沒有我和卜羅哈爾調克,你就只好做一世廣告詩的。瘟生!廢料!搶了我的青春和美麗的強盜!」

她在興奮的一霎時中,是總歸能夠雄辯的。她就這樣的離了家。並且立刻得到卜羅哈爾調克的指導和實際的參與,掛起「巴黎細珊小姐美容院專門——皮繭的澈底的醫治」的招牌來,開店了。

卜羅哈爾調克呢,不消說,印了一篇叫作「朦朧的蜃樓」的激烈的文章,詳詳細細的指摘着埃夫斯契古納不但並無才智,而且連究竟有沒有這樣的詩人存在,也就可疑得很。他又指摘出,假使有這樣的詩人存在,而世間又加以容許,那是應該歸罪於輕率而胡鬧的批評界的。

埃夫斯契古納這一面,也在苦惱着。於是——俄羅斯人是立刻能夠自己安慰自己的!——想到了——

「小孩子應該撫養!」

對讚美過去和死亡的一切詩法告了別,又做起先前的熟識的工作來了。是替「新葬儀館」去開導人們,寫了活潑的廣告——

永久地,快活地,而且光明地,

我們願意在地上活着,

然而運命之神一到,

生命的索子就斷了!

要從各方面將這事情

來深深的想一下,

奉勸諸位客官們

要用最上等的葬儀材料!

敝社的貨色,全都燦爛輝煌,

並非磨壞了的舊貨,

敢請頻頻賜顧,

光臨我們的「新葬儀館」!

墳地街十六號門牌。

就這樣子,一切的人,都各自回到自己的路上去了。

譯者註

1 (註一)一格林那現在約值中國錢二角。——譯者。

2 (註二)一阿耳申約中國二尺強。——譯者。

3 (註三)一薩仁約中國七尺。——譯者。

4 (註四)smelti就是「死」的意思。——譯者。

5 (註五)就是埃夫斯契古納的親愛的稱呼。——譯者。

6 (註六)就是卜羅哈爾調克的小名。——譯者。

7 (註七)「母羊一樣」的原語是「凱克·渥夫札」,所以那人名原是「凱可夫札夫」。——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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