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用晚餐好像有点太早了,”查尔斯说,他声若洪钟,在休自室里嗡嗡作响,“你想不想先看一看,熟悉一下周围环境或什么的,我听你的。”
埃勒里看到眼前的景象,眼睛为之一亮。这绝对是扭约最好的房子,它不属于任何特定风格,或者说它综合了许多种风格,主要是摩尔式的,但也借用了一些哥特式的风味。整体而言就是个大字,大得不得了,屋里的所有家具摆设也只是沉重二字,沉重得不得了。墙上画满了户外的景致,还挂着阴沉沉、不怎么漂亮的门帘和窗帘。拜占庭骑士僵硬地站在门口守卫,防止那些威胁。一个镀金的楼梯从休息室往上盘旋到这个沉甸甸的梦幻天堂。
“请让我先参观一下四周环境。”埃勒里说。他不期望有阿富汗猎犬从隐秘的笼子出来,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人,还有身穿栗色麻衣、顶着光脑门的卡西莫多上来招呼颤抖不己的他。但是他所看到唯一的仆人,是一个穿着领班制服,一板一眼的人,看起来古板到家,“事实上,查尔斯,如果在晚餐之前你能够让我在这个波兹王国里见见波兹家的人,我将十分感激。”
“我没想到还会有人在不是非见不可的情况下想见他们的,不过我想这就是你和其他人不同之处。这儿走,教授,我们去试试,看波兹家的人谁会先被我们吓着。”
楼梯尽头,有一个看起来华而不实、肃静的长长穿廊带着他们走出楼梯。查尔斯从一个角落转了过去,然后打着呵欠指着一个入口,看起来像窄窄的堡垒一样。
“就是那里,”查尔斯点点头,“走,我们上去!”
他们爬了一段陡峭盘绕的楼梯。
“我在外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有这个钟楼。怎么会这样呢,查尔斯?”
“这是这个建筑物的一个特色。这个钟塔面对一个内部的庭院,然而你从外面的街道上却看不见它。”
“通到哪里呢?”
“到劳拉的牢房……就是这里。”
查尔斯敲敲一个背后安装着厚玻璃的铁栅门。一个女人透过玻璃瞪着眼睛猜疑地看着帕克斯顿先生,然后向后退。门闩转动,门打开时发出的尖锐声让埃勒里感到背脊一阵刺骨的寒意。
劳拉·波兹不单单是瘦削——在这个房间之外,他还没看过这么干瘦的身材。而且她根本不梳洗。她那有灰斑而且粗糙的棕色头发都打结了,披散在骨瘦如柴的脖子上,额前的头发几乎遮盖住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像她母亲,深深吸引着他。但这闪亮的双眼却充满着痛苦,眉头也因那长久以来的疑惑而紧皱着。劳拉·波兹穿着一件有如寿衣的实验室工作服,脚踏一双不成款式的花帮拖鞋。埃勒里注意到她没穿长袜。他还注意到她那曲张的静脉,然后他把目光移开。
这间实验室是圆形的——杂乱的桌子、蒸馏器、烧瓶、酒精灯、凌乱满是瓶子的架子、螺栓、板凳、电气设备。埃勒里对这一切没什么概念,但如果从电影戏剧的角度来看,这是相当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
“奎因?”她尖锐的声音就像她自己的身材一样,又高又尖,“奎因。”她紧皱的眉头皱得更紧,好像被一条旧刀刻伤一样,“你跟穆尔奎因综合实验室没什么关系吧?”
“没有关系,波兹小姐。”埃勒里很紧张地说。
“你看,他们的发明比我落后。当然,他们只不过是贼。我必须要小心——我非常希望你将来会了解。对不起,我有一个很重要的实验得在晚饭之前完成。”
“她让你想起‘红色线索’里的那个疯狂科学家,对不对?”当他们走下楼梯时,查尔斯毛骨悚然地说。
“她在发明什么?”
“一种用于鞋类生产的新塑胶,”查尔斯·帕克斯顿百无聊赖地回答,“根据劳拉的说法,这种她梦想中的材料有永恒的耐久力,人们只要买一双鞋就可以用一辈子。”
“但那可会毁了波兹鞋业公司!”
“当然。可是你想还有什么可以让一个波兹家的人花她大把的时间去发明?来吧——我介绍贺拉提奥和你认识。”
他们又来到休息室。查尔斯带路朝后墙一面法式的镶嵌门走去。
“房子盖成u字形,”他解释,“在这u形屋里,有一个天井和内院,有更多的庭园,还有贺拉提奥的梦幻之屋等等。有几位建筑师已经在这里,他们的笑声可是没白没夜地吵死人……喔,他们就是斯蒂芬和那个梅杰。”
“席拉的父亲和他年轻时那个波利尼西亚伙伴?”
他们俩是脸颊红润的老人家,外表看来神智相当清楚。
他们坐在休息室正后面的一间小图书室里,他们俩中间摆着棋盘。图书室的后墙是法式门的延长部分,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一个石板建的、有屋顶的阳台,这个阳台从外面看来是环绕着整栋房子的。
他们两个年轻人停步于休息室门口,正在下棋的其中一位——一个眼神轻柔,胡须灰白稀疏的人——抬眼看见他们。
“查尔斯,我的孩子,”他笑笑说,“很高兴看……看到你。进来,进来。梅杰,不论如何,你是被我打……打败了,所以你别……别再硬撑了。”
他的伙伴,一个庞然大物,长着一双鲸鱼眼,鼻孔喷气做声,把那张麻脸转向门口。
“走开,”他暴躁地说,“谁再这样唠唠叨叨打扰我下棋,看我不好好修理他。”
“是的,”斯蒂芬急忙打圆场,马上他又表情惊恐地说,“当然我们会把它下……下完的,梅杰。”
帕克斯顿介绍了埃勒里,他们四人闲谈了一会,然后他和埃勒里离开了那两个老人,让他们继续下棋。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查尔斯笑了,“友好的死敌。梅杰·高斯是很古怪的人——作威作福,每个地方都被他骂遍了,而且还是一个大酒桶。坦白地说——这代价可大了!斯蒂芬让梅杰·高斯把他踩在脚底,连其他人也不免遭池鱼之殃。”
他们从休息室的法式门离开,穿越了那个宽阔的阳台,来到一片舒适的草坪上,这是一个几何造型的园子,有一条婉蜒的小径通到一栋小型建筑,它坐落在四周花园墙里,就像是一个糖果盒。
“贺拉提奥的小别墅。”查尔斯宜布。
“小别墅?”埃勒里咽了咽口水,“你是说——真的有人住在那里?这不是海市蜃楼吧?”
“绝对不是海市蜃楼。”
“那我知道是谁设计的。”埃勒里愈走愈快,“瓦特·迪斯尼!”
那是一栋童话屋。它有歪斜的角塔,有一个像黄金风琴的前门,还有一点都不对称的窗户。屋子大部分漆成粉红色,搭配着薄荷色线条的百叶窗。有一个炮塔看起来像一棵倒过来的甜菜——一溜绿蓝色的甜菜,从小烟囱冒出来的缕缕的烟也是绿色的。埃勒里毫不觉得丢脸地揉着双眼。但是当他揉完眼睛再看,烟依然是绿色的。
“你没看错,”查尔斯喘口气,“贺拉提奥放了一些化学物质在火上,给烟染色。”
“这是为什么呢?”
“他说绿色的烟好玩。”
“空气清新之地,”埃勒里声调轻快地说,“我们进去吧,为了某种可怜的理由,我一定要见见那个人!”
查尔斯拨弄着竖琴,琴声引出一个高大肥胖的男人,他长了一头茂密的红发,根根直竖,仿佛很兴奋;窄金边眼镜后面则是一双巨大的眼睛。他使埃勒里想起某个人,埃勒里拼命地想到底是谁。后来他想起来了,就是圣诞老人,贺拉提奥看起来好像是没有胡须的圣诞老爷爷。
“查尔斯!”贺拉提奥大声叫道。他用力扭住律师的手,年轻的律师差一点摔倒,“这位先生是谁啊?”
“埃勒里·奎因——贺拉提奥·波兹。”
埃勒里的手差点在他猛烈的欢迎里断裂了。这个人很有力气,而且用起力来毫不保留,天真得很。
“请进,请进!”
屋内也同样华而不实。埃勒里打量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但他又看不出问题出在哪里。这是一间专为小孩准备的游乐室,一个十岁的男孩。游乐室小小的,挤满了许多大玩具——各种游戏器材,好几盒糖果,拼装积木组合,还没做好的风筝,一大堆小狗小猫,还有一只小小的笨兔子正在啃着桌脚,桌上堆满了儿童书籍,撒满了一桌子的涂鸦稿纸,草稿纸上布满了许许多多墨汁淋漓的字迹。一支鹅毛笔就搁在旁边。埃勒里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好、这么富有想象力的儿童游乐室。
查尔斯在埃勒里耳边悄悄地说:“叫他跟你解释他的人生哲学。”
埃勒里真的这样做了。
“乐意之至,”贺拉提奥声若洪钟,“现在你是一个男人,奎因先生。你有烦恼,责任,你过着一种沉重的、成人式的生活。对吧?”
“对……没错。”埃勒里结结巴巴地说。
“然而生活是那么简单!”贺拉提奥笑了笑,“来,坐在这里——那些弹珠就扔在地板上。一个男人最快乐的时光就是他的少年时代,不管他是在格里波里斯,俄亥俄,或是纽约的贺斯特街。”——埃勒里动了动眉毛——“好了,现在就拿我来说吧。如果我必须在工厂里制作鞋子,或者叫别人去做,或是做广告,或者挖沟渠,或是做任何其他令人厌倦的事情,做那些男人必须去做才能像个男子汉的事情——何必呢,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会变得像你奎因先生一样,或者像在这里的查尔斯·帕克斯顿,你永远面带愁容。”——查尔斯无力地笑笑——“但是我不这样。所以我放风筝,我玩小火车,我拼装十二英尺高的桥和飞机模型,我看《超人》、《九死一生的哈利》、侦探小说、童话故事、儿童诗歌……甚至自己也写。”——贺拉提奥从书桌上抓了几本颜色鲜艳的书本——“《山茱英街的小狗》,作者贺拉提奥·波兹。《紫色的恶兆》,作者贺拉提奥·波兹。这里还有超过一打的小男孩故事,全都是我写的。”
“贺拉提奥,”查尔斯肃然起敬地说,“还自费印刷出版呢。”
“奎因先生,现在我正在撰写我最重要的作品,”贺拉提奥兴奋地说,“一部最新现代版本的《鹅妈妈》。这将会是我的里程碑,记住我的话。”
“他甚至用餐都在那里,”在他们信步踱回巨宅的途中,查尔斯说,“好了,埃勒里,你觉得贺拉提奥·波兹这个人怎么样?”
“他也许是他们当中最不正常的,”奎因先生大声说,“要不然他就是地球上唯一正常的人!”
晚餐的供应摆设就像好莱坞电影里特别准备的道具——对埃勒里来说,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所用过最难以忘怀的一餐了。饭厅天花板是林立的屋椽,你必须伸长脖子才能数它们。每样东西好像都按照大人国的规模——毫无疑问,这是大波兹主义下很自然的结果。每样东西都参照科尔尼利娅这张硕大无朋的红木桌子来定规格。那些亚麻布和银具,埃勒里根本搬不动,那个陶器更是壮观,还有那些高脚器皿是那么的错综复杂。棍柜里摆满了东西,若说老女人是养着一窝不正常小鸡的老母鸡,那起码她没让他们饿着。这里简直就是酒池肉林。
两个双胞胎,罗伯特和麦克林,并没出席晚餐。他们打过电话给母亲,说是“办公室”有事走不开。
科尔尼利娅·波兹并不是一个不亲切的女主人。老女人想要彻底认识“奎因先生”,埃勒里发觉自己原本是来倾听的,这下子反而变成来讲话的。若说他此来是为了判断瑟罗·波兹的脾气和神智状态,那他可不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于是,他故意露出苦恼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情。七十多岁的老女人帝王般的眼神惊奇地盯着他,最后,她把目光娜开,转移到她儿女身上去了。埃勒里松了口气,咧了咧嘴。
席拉很开心地吃着,太开心了。她明亮的眼睛含着屈辱。埃勒里知道那眼神是冲着他来的,因为他是她耻辱的见证人。因为科尔尼利娅不理睬她。好像席拉和她之间只有怨恨和不满,没有血缘关系。科尔尼利娅的心思几乎完全投注在劳拉身上,劳拉则以安静、不惹事的方式来回应母亲无边的宠爱。这个瘦削的老处女看起来闷闷不乐,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声不吭。
如果不是斯蒂芬·波兹和他的朋友梅杰·高斯,这顿晚餐可就非常难熬了。可是这两个难兄难弟一直喋喋不休,显然,他们很高兴有新来的人可以倾听他们的往事,而埃勒里也对从巴布亚乐园、爪哇丛林以及南海的“那段逝去的好时光”恋恋不舍。
瑟罗带着两本书到餐桌旁来。他把书放在餐盘旁边,并且不时兴奋地看看。查尔斯·帕克斯顿从他坐的地方可以看见印在书脊上的书名;埃勒里则看不到。
“查尔斯,那些是什么书啊?”他喃喃地问。
查尔斯斜眼看了一下。“《决斗史》——”
“《决斗史》!”
“另外一本叫做《枪炮手册》。”
奎因被西瓜噎了一下。
在上汤的时候——来了一道绝佳的鸡肉蔬菜汤——埃勒里向四周张望了又张望,最后很小声地对查尔斯说:“我注意到桌上没有面包,怎么会这样呢?”
“老女人,”查尔斯轻声地回答,“正在努力节食——所以她不在家里供应面包。你为什么看得这么趣味盎然?”
瑟罗正很热烈地解释决斗规则给他母亲听,梅杰·高斯也老是插嘴要别人听他的神秘东方故事;因此埃勒里逮到机会向他的朋友靠过去,轻声地吟唱:
从前有个老女人,住在一只鞋里,她有很多孩子;却不知如何是好,她只给他们清汤却不给面包……
查尔斯目瞪口呆:“你在说些什么啊?”
“我对这一家子印象深刻,”埃勒里喃喃说道,“贺拉提奥就不用说了。”然后他若有所思地喝完他的清汤。
突然间劳拉蟋蟀般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谈话声:“妈妈!”
“什么事,劳拉?”当大女儿喊她的时候,老女人的脸上马上浮现出亲切的表情,令人看了也会替她感到不好意思。
“我需要一些钱做我的塑胶实验。”
“你的零用钱又花光了?”老女人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然后就没再说什么。
劳拉闷闷不乐起来:“我没办法,事情一直进行得不太顺利,但这次我一定会成功。我还需要几千元,妈。”
“不行,劳拉。上回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这个四十四岁的老处女竟然应声哭了起来,毫无节制地哭着,泪水直接滴进她的汤碗里,埃勒里看到了这般情景被吓着了。
“你真卑鄙!我恨你,总有一天我会变成几百万的富翁——为什么你现在不给我一些属于我的钱?我就知道——你想让我等到你死,让我现在没办法完成我最伟大的发明!”
“劳拉!”
“算了!我不想再来求你,再不求你了……”
“亲爱的劳拉,”席拉紧张地说,“有客人在这里……”
“席拉,别说了。”老女人轻声说。埃勒里看见席拉的手紧捏着汤匙。
“你到底给不给我钱?”劳拉对着她母亲尖叫。
“劳拉,你走开。”
“我不走!”
“劳拉,马上离开,回你房间睡觉去!”
“妈,可是我还没吃饱。”劳拉发着牢骚。
“你像小孩子一般地无理取闹,所以不准你吃晚餐。马上离开,劳拉。”
“你真是一个可怕的老女人!”劳拉又是尖叫又是顿足,然后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她在饭厅里大吵大闹,又开始哭起来了。
埃勒里不知道是否应该站起来安慰这位母亲,或者继续坐着安慰这个大孩子,最后他决定采取半立半坐的姿势。
处在这种尴尬的,他自言自语:用鞭子狠揍他们,赶他们上床……
后来,他发现自己一直站在那里,于是他就坐下来。
“我不知道,”他问自己,“一个正常人到底能够忍受多久。”
就好像在回答他一样,席拉从饭厅跑出去,硬咽嚷泣着;一会儿查尔斯·帕克斯顿表情严肃地说了声对不起,离开座位也跟着她出去了。斯蒂芬·波兹站起来,嘴巴咕咕哝哝的。
“斯蒂芬,吃完你的晚餐。”他太太平静地说。
席拉的爸爸又坐回去。
查尔斯又跑回来连声说抱歉。老女人投给他一个犀利幽暗的眼神。他在埃勒里的身边坐下来,压低声调说:“席拉要我跟你道歉。埃勒里,我得把她从这个疯人院里弄走!”
“在说什么悄悄话啊,查尔斯?”科尔尼利娅·波兹瞪了他一眼,这个年轻人的脸喇地红了,“席拉在哪里?”
“她头痛。”查尔斯喃喃地说。
“我知道了。”
一切又回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