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不但在文艺方面,就在立身处世的任何方面,
贪懒取巧都不会有大成就,要有大成就,
必定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慢慢走,欣赏啊!
你是否知道生活,
就看你对于许多事物能否欣赏。
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是讨论艺术的创造与欣赏。在收尾这一节中,我提议约略说明艺术和人生的关系。
我在开章明义时就着重美感态度和实用态度的分别,以及艺术和实际人生之中所应有的距离,如果话说到这里为止,你也许误解我把艺术和人生看成漠不相关的两件事。我的意思并不如此。
人生是多方面而却相互和谐的整体,把它分析开来看,我们说某部分是实用的活动,某部分是科学的活动,某部分是美感的活动,为正名析理起见,原应有此分别;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完满的人生见于这三种活动的平均发展。它们虽是可分别的而却不是互相冲突的。“实际人生”比整个人生的意义较为窄狭。一般人的错误在把它们认为相等,以为艺术对于“实际人生”既是隔着一层,它在整个人生中也就没有什么价值。有些人为维护艺术的地位,又想把它硬纳到“实际人生”的小范围里去。这般人不但是误解艺术,而且也没有认识人生。我们把实际生活看作整个人生之中的一片段,所以在肯定艺术与实际人生的距离时,并非肯定艺术与整个人生的隔阂。严格地说,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无创造、无欣赏的人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
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这种作品可以是艺术的,也可以不是艺术的,正犹如同是一种顽石,这个人能把它雕成一座伟大的雕像,而另一个人却不能使它“成器”,分别全在性分与修养。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艺术家,他的生活就是艺术作品。
过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完美的生活都有上品文章所应有的美点。
第一,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其中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不能稍有移动或增减。一字一句之中都可以见出全篇精神的贯注。比如陶渊明的《饮酒》诗本来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后人把“见”字误印为“望”字,原文的自然与物相遇相得的神情便完全丧失。这种艺术的完整性在生活中叫作“人格”。凡是完美的生活都是人格的表现。大而进退取与,小而声音笑貌,都没有一件和全人格相冲突。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是陶渊明的生命史中所应有的一段文章,如果他错过这一个小节,便失其为陶渊明。下狱不肯脱逃,临刑时还叮咛嘱咐还邻人一只鸡的债,是苏格拉底的生命史中所应有的一段文章,否则他便失其为苏格拉底。这种生命史才可以使人把它当作一幅图画去惊赞,它就是一种艺术的杰作。
其次,“修辞立其诚”是文章的要诀,一首诗或是一篇美文一定是至性深情的流露,存于中然后形于外,不容有丝毫假借。情趣本来是物我交感共鸣的结果。景物变动不居,情趣亦自生生不息。我有我的个性,物也有物的个性,这种个性又随时地变迁而生长发展。每人在某一时会所见到的景物,和每种景物在某一时会所引起的情趣,都有它的特殊性,断不容与另一人在另一时会所见到的景物,和另一景物在另一时会所引起的情趣完全相同。毫厘之差,微妙所在。在这种生生不息的情趣中我们可以见出生命的造化。把这种生命流露于语言文字,就是好文章;把它流露于言行风采,就是美满的生命史。
文章忌俗滥,生活也忌俗滥。俗滥就是自己没有本色而蹈袭别人的成规旧矩。西施患心病,常捧心颦眉,这是自然地流露,所以愈增其美。东施没有心病,强学捧心颦眉的姿态,只能引人嫌恶。在西施是创作,在东施便是滥调。滥调起于生命的干枯,也就是虚伪的表现。“虚伪的表现”就是“丑”,克罗齐已经说过。“风行水上,自然成纹”,文章的妙处如此,生活的妙处也是如此。在什么地位,是怎样的人,感到怎样情趣,便现出怎样的言行风采,叫人一见就觉其谐和完整,这才是艺术的生活。
俗语说得好:“唯大英雄能本色。”所谓艺术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世间有两种人的生活最不艺术,一种是俗人,一种是伪君子。“俗人”根本就缺乏本色,“伪君子”则竭力遮盖本色。朱晦庵有一首诗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艺术的生活就是有“源头活水”的生活。俗人迷于名利,与世浮沉,心里没有“天光云影”,就因为没有源头活水。他们的大病是生命的干枯。“伪君子”则于这种“俗人”的资格之上,又加上“沐猴而冠”的伎俩。他们的特点不仅见于道德上的虚伪,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叫人起不美之感。谁知道风流名士的架子之中掩藏了几多行尸走肉?无论是“俗人”或是“伪君子”,他们都是生活中的“苟且者”,都缺乏艺术家在创造时所应有的良心。像柏格森所说的,他们都是“生命的机械化”,只能作喜剧中的角色。生活落到喜剧里去的人大半都是不艺术的。
艺术的创造之中都必寓有欣赏,生活也是如此。一般人对于一种言行常欢喜说它“好看”“不好看”,这已有几分是拿艺术欣赏的标准去估量它。但是一般人大半不能彻底,不能拿一言一笑、一举一动纳在全部生命史里去看,他们的“人格”观念太淡泊,所谓“好看”“不好看”往往只是“敷衍面子”。善于生活者则彻底认真,不让一尘一芥妨碍整个生命的和谐。一般人常以为艺术家是一班最随便的人,其实在艺术范围之内,艺术家是最严肃不过的。在锻炼作品时常呕心呕肝,一笔一画也不肯苟且。王荆公作“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诗时,原来“绿”字是“到”字,后来由“到”字改为“过”字,由“过”字改为“入”字,由“入”字改为“满”字,改了十几次之后才定为“绿”字。即此一端可以想见艺术家的严肃了。善于生活者对于生活也是这样认真。曾子临死时记得床上的席子是季路的,一定叫门人把它换过才瞑目。吴季札心里已经暗许赠剑给徐君,没有实行徐君就已死去,他很郑重地把剑挂在徐君墓旁树上,以见“中心契合死生不渝”的风谊。像这一类的言行看来虽似小节,而善于生活者却不肯轻易放过,正犹如诗人不肯轻易放过一字一句一样。小节如此,大节更不消说。董狐宁愿断头不肯掩盖史实,夷齐饿死不愿降周,这种风度是道德的也是艺术的。我们主张人生的艺术化,就足主张对于人生的严肃主义。
艺术家估定事物的价值,全以它能否纳入和谐的整体为标准,往往出于一般人意料之外。他能看重一般人所看轻的,也能看轻一般人所看重的。在看重一件事物时,他知道执着;在看轻一件事物时,他也知道摆脱。艺术的能事不仅见于知所取,尤其见于知所舍。苏东坡论文,谓如水行山谷中,行于其所不得不行,止于其所不得不止。这就是取舍恰到好处,艺术化的人生也是如此。善于生活者对于世间一切,也拿艺术的口味去评判它,合于艺术口味者毫毛可以变成泰山,不合于艺术口味者泰山也可以变成毫毛。他不但能认真,而且能摆脱。在认真时见出他的严肃,在摆脱时见出他的豁达。孟敏堕甑,不顾而去,郭林宗见到以为奇怪。他说:“甑已碎,顾之何益?”哲学家斯宾诺莎宁愿靠磨镜过活,不愿当大学教授,怕妨碍他的自由。王徽之居山阴,有一天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忽然想起他的朋友戴逵,便乘小舟到剡溪去访他,刚到门口便把船划回去。他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这几件事彼此相差很远,却都可以见出艺术家的豁达。伟大的人生和伟大的艺术都要同时并有严肃与豁达之胜。晋代清流大半只知道豁达而不知道严肃,宋朝理学又大半只知道严肃而不知道豁达。陶渊明和杜子美庶几算得恰到好处。
一篇生命史就是一种作品,从伦理的观点看,它有善恶的分别,从艺术的观点看,它有美丑的分别。善恶与美丑的关系究竟如何呢?
就狭义说,伦理的价值是实用的,美感的价值是超实用的;伦理的活动都是有所为而为,美感的活动则是无所为而为。比如仁义忠信等等都是善,问它们何以为善,我们不能不着眼到人群的幸福。美之所以为美,则全在美的形象本身,不在它对于人群的效用(这并不是说它对于人群没有效用)。假如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他就不能有道德的活动,因为有父子才有慈孝可言,有朋友才有信义可言。但是这个想象的孤零零的人还可以有艺术的活动,他还可以欣赏他所居的世界,他还可以创造作品。善有所赖而美无所赖,善的价值是“外在的”,美的价值是“内在的”。
不过这种分别究竟是狭义的。就广义说,善就是一种美,恶就是一种丑。因为伦理的活动也可以引起美感上的欣赏与嫌恶。古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讨论伦理问题时都以为善有等级,一般的善虽只有外在的价值,而“至高的善”则有内在的价值。这所谓“至高的善”究竟是什么呢?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本来是一走理想主义的极端,一走经验主义的极端,但是对于这个问题,意见却一致。他们都以为“至高的善”在“无所为而为的玩索”(disinterested contemplation)。这种见解在西方哲学思潮上影响极大,斯宾诺莎、黑格尔、叔本华的学说都可以参证。从此可知西方哲人心目中的“至高的善”还是一种美,最高的伦理的活动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了。
“无所为而为的玩索”何以看成“至高的善”呢?这个问题涉及西方哲人对于神的观念。从耶稣教盛行之后,神才是一个大慈大悲的道德家。在古希腊哲人以及近代莱布尼兹、尼采、叔本华诸人的心目中,神却是一个大艺术家,他创造这个宇宙出来,全是为着自己要创造,要欣赏。其实这种见解也并不减低神的身份。耶稣教的神只是一班穷叫花子中的一个肯施舍的财主老,而一般哲人心中的神,则是以宇宙为乐曲而要在这种乐曲之中见出和谐的音乐家。这两种观念究竟是哪一个伟大呢?在西方哲人想,神只是一片精灵,他的活动绝对自由而不受限制,至于人则为肉体的需要所限制而不能绝对自由。人愈能脱肉体需求的限制而作自由活动,则离神亦愈近。
“无所为而为的玩索”是唯一的自由活动,所以成为最上的理想。
这番话似乎有些玄渺,在这里本来不应说及。不过无论你相信不相信,有许多思想却值得当作一个意象悬在心眼前来玩味玩味。我自己在闲暇时也欢喜看看哲学书籍。老实说,我对于许多哲学家的话都很怀疑,但是我觉得他们有趣。我以为穷到究竟,一切哲学系统也都只能当作艺术作品去看。哲学和科学穷到极境,都是要满足求知的欲望。每个哲学家和科学家对于他自己所见到的一点真理(无论它究竟是不是真理)都觉得有趣味,都用一股热忱去欣赏它。真理在离开实用而成为情趣中心时就已经是美感的对象了。“地球绕日运行”,“勾方加股方等于弦方”一类的科学事实,和《密罗斯爱神》或《第九交响曲》一样可以摄魂震魄。科学家去寻求这一类的事实,穷到究竟,也正因为它们可以摄魂震魄。所以科学的活动也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不但善与美是一体,真与美也并没有隔阂。
艺术是情趣的活动,艺术的生活也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情趣丰富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有趣味,而且到处寻求享受这种趣味;一种是情趣干枯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没有趣味,也不去寻求趣味,只终日拼命和蝇蛆在一块争温饱。后者是俗人,前者就是艺术家。情趣愈丰富,生活也愈美满,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
“觉得有趣味”就是欣赏。你是否知道生活,就看你对于许多事物能否欣赏。欣赏也就是“无所为而为的玩索”。在欣赏时人和神仙一样自由,一样有福。
阿尔卑斯山谷中有一条大汽车路,两旁景物极美,路上插着一个标语牌劝告游人说:“慢慢走,欣赏啊!”许多人在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世界过活,恰如在阿尔卑斯山谷中乘汽车兜风,匆匆忙忙地急驰而过,无暇一回首流连风景,于是这丰富华丽的世界便成为一个了无生趣的囚牢。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啊!
朋友,在告别之前,我采用阿尔卑斯山路上的标语,在中国人告别习用语之下加上三个字奉赠:
“慢慢走,欣赏啊!”
光潜
1932年夏,莱茵河畔
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长沮桀溺看天下无道,就退隐躬耕,
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
孔子看天下无道,
就牺牲一切要拼命去改革它,
是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他说得很干脆,“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我提出这个题目来谈,是根据一点亲身的经验。有一个时候,我学过作诗填词。往往一时兴到,我信笔直书,心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成了自己读读看,觉得很高兴,自以为还写得不坏,后来我把这些处女作拿给一位精于诗词的朋友看,请他批评,他仔细看了一遍后,很坦白地告诉我说:“你的诗词未尝不能做,只是你现在所做的还要不得。”我就问他:“毛病在哪里呢?”他说:“你的诗词都来得太容易,你没有下过力,你欢喜取巧,显小聪明。”听了这话,我捏了一把冷汗,起初还有些不服,后来对于前人作品多费过一点心思,才恍然大悟那位朋友批评我的话真是一语破的。
我的毛病确是在没有下过力。我过于相信自然流露,没有知道第一次浮上心头的意思往往不是最好的意思,第一次浮上心头的词句也往往不是最好的词句。意境要经过洗练,表现意境的词句也要经过推敲,才能脱去渣滓,达到精妙境界。洗练推敲要吃苦费力,要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福楼拜自述写作的辛苦说:“写作要超人的意志,而我却只是一个人!”我也有同样感觉,我缺乏超人的意志,不能拼死力往里钻,只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
这一点切身的经验使我受到很深的感触。它是一种失败,然而从这种失败中我得到一个很好的教训。我觉得不但在文艺方面,就在立身处世的任何方面,贪懒取巧都不会有大成就,要有大成就,必定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抵抗力”是物理学上的一个术语。凡物在静止时都本其固有“惰性”而继续静止,要使它动,必须在它身上加“动力”,动力愈大,动愈速愈远。动的路径上不能无抵抗力,凡物的动都朝抵抗力最低的方向。如果抵抗力大于动力,动就会停止,抵抗力纵是低,聚集起来也可以使动力逐渐减少以至于消灭,所以物不能永动,静止后要它续动,必须加以新动力。这是物理学上一个很简单的原理,也可以应用到人生上面。
人像一般物质一样,也有惰性,要想他动,也必须有动力。人的动力就是他自己的意志力。意志力愈强,动愈易成功;意志力愈弱,动愈易失败。不过人和一般物质有一个重要的分别:一般物质的动都是被动,使它动的动力是外来的;人的动有时可以是主动,使他动的意志力是自生自发自给自足的。在物的方面,动不能自动地随抵抗力之增加而增加;在人的方面,意志力可以自动地随抵抗力之增加而增加,所以物质永远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而人可以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物的动必终为抵抗力所阻止,而人的动可以不为抵抗力所阻止。
照这样看,人之所以为人,就在能不为最大的抵抗力所屈服。我们如果要测量一个人有多少人性,最好的标准就是他对于抵抗力所拿出的抵抗力,换句话说,就是他对于环境困难所表现的意志力。我在上文说过,人可以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人的动可以不为抵抗力所阻。我说“可以”不说“必定”,因为世间大多数人仍是惰性大于意志力,欢喜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抵抗力稍大,他就要缴械投降。这种人在事实上失去最高生命的特征,堕落到无生命的物质的水平线上,和死尸一样东推东倒,西推西倒。他们在道德学问事功各方面都决不会有成就,万一以庸庸得厚福,也是叨天之幸。
人生来是精神所附丽的物质,免不掉物质所常有的惰性。抵抗力最低的路径常是一种引诱,我们还可以说,凡是引诱所以能成为引诱,都因为它是抵抗力最低的路径,最能迎合人的惰性。惰性是我们的仇敌,要克服惰性,我们必须动员坚强的意志力,不怕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走通了,抵抗力就算被征服,要做的事也就算成功。举一个极简单的例子。在冬天早晨,你睡在热被窝里很舒适,心里虽知道这应该是起床的时候而你总舍不得起来。你不起来,是顺着惰性,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被窝的暖和舒适,外面的空气寒冷,多躺一会儿的种种借口,对于起床的动作都是很大的抵抗力,使你觉得起床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但是你如果下一个决心,说非起来不可,一耸身你也就起来了。这一起来事情虽小,却表示你对于最大抵抗力的征服,你的企图的成功。
这是一个琐屑的事例,其实世间一切事情都可作如此看法。历史上许多伟大人物所以能有伟大成就者,大半都靠有极坚强的意志力,肯向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例如孔子,他是当时一个大学者,门徒很多,如果他贪图个人的舒适,大可以坐在曲阜过他安静的学者的生活。但是他毕生东奔西走,席不暇暖,在陈绝过粮,在匡遇过生命的危险,他那副奔波劳碌栖栖遑遑的样子颇受当时隐者的嗤笑。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就因为他有改革世界的抱负,非达到理想,他不肯甘休。
《论语》长沮桀溺章最足见出他的心事。长沮桀溺二人隐在乡下耕田,孔子叫子路去向他们问路,他们听说是孔子,就告诉子路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意思是说,于今世道到处都是一般糟,谁去理会它,改革它呢?孔子听到这话叹气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意思是说,我们既是人就应做人所应该做的事;如果世道不糟,我自然就用不着费气力去改革它。孔子平生所说的话,我觉得这几句最沉痛,最伟大。长沮桀溺看天下无道,就退隐躬耕,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孔子看天下无道,就牺牲一切要拼命去改革它,是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他说得很干脆,“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再如耶稣,从《新约》中四部《福音》看,他的一生都是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他抛弃父母兄弟,反抗当时旧犹太宗教,攻击当时的社会组织,要在慈爱上建筑一个理想的天国,受尽种种困难艰苦,到最后牺牲了性命,都不肯放弃了他的理想。在他的生命史中有一段是一发千钧的危机。他下决心要宣传天国福音后,跑到沙漠里苦修了四十昼夜。据他的门徒的记载,这四十昼夜中他不断地受恶魔引诱。恶魔引诱他去争尘世的威权,去背叛上帝,崇拜恶魔自己。耶稣经过四十昼夜的挣扎,终于拒绝恶魔的引诱,坚定了对于天国的信念。
从我们非教徒的观点看,这段恶魔引诱的故事是一个寓言,表示耶稣自己内心的冲突。横在他面前的有两路:一是上帝的路,一是恶魔的路。走上帝的路要牺牲自己,走恶魔的路他可以握住政权,享受尘世的安富尊荣。经过了四十昼夜的挣扎,他决定了走抵抗力最大的路──上帝的路。
我特别在耶稣生命中提出恶魔引诱的一段故事,因为它很可以说明宋明理学家所说的天理与人欲的冲突。我们一般人尽善尽恶的不多见,性格中往往是天理与人欲杂糅,有上帝也有恶魔,我们的生命史常是一部理与欲,上帝与恶魔的斗争史。我们常在歧途徘徊,理性告诉我们向东,欲念却引诱我们向西。在这种时候,上帝的势力与恶魔的势力好像摆在天平的两端,见不出谁轻谁重。这是“一发千钧”的时候,“一失足即成千古恨”,一挣扎立即可成圣贤豪杰。如果要上帝的那一端天平沉重一点,我们必须在上面加一点重量,这重量就是拒绝引诱,克服抵抗力的意志力。
有些人在这紧要关头拿不出一点意志力,听惰性摆布,轻轻易易地堕落下去,或是所拿的意志力不够坚决,经过一番冲突之后,仍然向恶魔缴械投降。例如洪承畴本是明末一个名臣,原来也很想效忠明朝,恢复河山,清兵入关后,大家都预料他以死殉国,清兵百计劝诱他投降,他原也很想不投降,但是到最后终于抵不住生命的执着与禄位的诱惑,做了明朝的汉奸。
再举一个眼前的例子,汪精卫前半生对于民族革命很努力,当这次抗战开始时,他广播演说也很慷慨激昂。谁料到他的利禄熏心,一经敌人引诱,就起了卖国叛党的坏心事。依陶希圣的记载,他在上海时似仍感到良心上的痛苦,如果他拿一点意志力,即早回头,或以一死谢国人,也还不失为知过能改的好汉。但是他拿不出一点意志力,就认错就错,甘心认贼作父。世间许多人失节败行,都像汪精卫洪承畴之流,在紧要关头,不肯争一口气,就马马虎虎地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
这是比较显著的例子,其实我们涉身处世,随时随地目前都横着两条路径,一是抵抗力最低的,一是抵抗力最大的。比如当学生,不死心塌地去做学问,只敷衍功课,混分数文凭;毕业后不拿出本领去替社会服务,只奔走巴结,夤缘幸进,以不才而在高位;做事时又不把事当事做,只一味因循苟且,敷衍公事,甚至于贪污淫佚,遇钱即抓,不管它来路正当不正当──这都是放弃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而走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这种心理如充类至尽,就可以逐渐使一个人堕落。
我当穷究目前中国社会腐败的根源,以为一切都由于懒。懒,所以苟且因循敷衍,做事不认真;懒,所以贪小便宜,以不正当的方法解决个人的生计;懒,所以随俗浮沉,一味圆滑,不敢为正义公道奋斗;懒,所以遇引诱即堕落,个人生活无纪律,社会生活无秩序。知识阶级懒,所以文化学术无进展;官吏懒,所以政治不上轨道;一般人都懒,所以整个社会都“吊儿郎当”暮气沉沉。懒是百恶之源,也就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如果要改造中国社会,第一件心理的破坏工作是除懒,第一件心理的建设工作是提倡奋斗精神。
生命就是一种奋斗,不能奋斗,就失去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能奋斗,则世间很少不能征服的困难。古话说得好,“有志者事竟成”。希腊最大的演说家是德摩斯梯尼,他生来口吃,一句话也说不清楚,但他抱定决心要成为一个大演说家,他天天一个人走到海边,向着大海练习演说,到后来居然达到了他的志愿。这个实例阿德勒派心理学家常喜援引。依他们说,人自觉有缺陷,就起“卑劣意识”,自耻不如人,于是心中就起一种“男性的抗议”,自己说我也是人,我不该不如人,我必用我的意志力来弥补天然的缺陷。
阿德勒派学者用这种原则解释许多伟大人物的非常成就,例如聋人成为大音乐家,盲人成为大诗人之类。我觉得一个人的紧要关头在起“卑劣意识”的时候。起“卑劣意识”是知耻,孔子说得好,“知耻近乎勇”。但知耻虽近乎勇而却不就是勇。能勇必定有阿德勒派所说的“男性的抗议”。“男性的抗议”就是认清了一条路径上抵抗力最大而仍然勇往直前,百折不挠。许多人虽天天在“卑劣意识”中过活,却永不能发“男性的抗议”,只知怨天尤人,甚至于自己不长进,希望旁人也跟着他不长进,看旁人长进,只怀满肚子醋意。这种人是由知耻回到无耻,注定要堕落到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能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是人的特点。人在能尽量发挥这特点时,就足见出他有富裕的生活力。一个人在少年时常是朝气勃勃,有志气,肯干,觉得世间无不可为之事,天大的困难也不放在眼里。到了年事渐长,受过了一些磨折,他就逐渐变成暮气沉沉,意懒心灰,遇事都苟且因循,得过且过,不肯出一点力去奋斗。一个人到了这时候,生活力就已经枯竭,虽是活着,也等于行尸走肉,不能有所作为了。所以一个人如果想奋发有为,最好是趁少年血气方刚的时候,少年时如果能努力,养成一种勇往直前百折不挠的精神,老而益壮,也还是可能的。
一个人的生活力之强弱,以能否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为准,一个国家或是一个民族也是如此。这个原则有整个的世界史证明。姑举几个显著的例,西方古代最强悍的民族莫如罗马人,我们现在说到能吃苦肯干,重纪律,好冒险,仍说是“罗马精神”。因其有这种精神,所以罗马人东征西讨,终于统一了欧洲,建立一个庞大的殖民帝国。后来他们从殖民地获得丰富的资源,一般罗马公民都可以坐在家里不动而享受富裕生活,于是变成骄奢淫逸,无恶不为,一到新兴的“野蛮”民族从欧洲东北角向南侵略,罗马人就毫无抵抗而分崩瓦解。
再如清朝,他们在入关以前过的是骑猎生活,民性最强悍,很富于吃苦冒险的精神,所以到明末张李之乱社会腐败紊乱时,他们以区区数十万人之力就能入主中夏。可是他们做了皇帝之后,一切皇亲国戚都坐着不动吃皇粮,享大位,过舒服生活,不到三百年,一个新兴民族就变成腐败不堪,辛亥革命起,我们就轻轻易易地把他们推翻了。我们如果要明白一个民族能够堕落到什么地步,最好去看看北平的旗人。
我们中华民族在历史上经过许多波折,从周秦到现在,没有哪一个时代我们不遇到很严重的内忧,也没有哪一个时代我们没有和邻近的民族挣扎,我们爬起来蹶倒,蹶倒了又爬起,如此者已不知若干次。从这简单的史实看,我们民族的生命力确是很强旺,它经过不断地奋斗才维持住它的生存权。这一点祖传的力量是值得我们尊重的。
于今我们又临到严重的关头了。横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汪精卫和一班汉奸所走的,抵抗力最低的,屈服;一是抵抗力最大的,抗战。我相信我们民族的雄厚的生活力能使我们克服一切困难。不过我们也要明白,我们的前途困难还很多,抗战胜利只解决困难的一部分,还有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各方面的建设工作还需要更大的努力。一直到现在,我们所拿出来的奋斗精神还是不够。因循、苟且、敷衍,种种病象在社会上还是很流行。我们还是有些老朽,我们应该趁早还童。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于今我们的时代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时代了,孟子所说的种种折磨,我们正在亲领身受。我希望每个中国人,尤其是青年们,要明白我们的责任,本着大无畏的精神,不顾一切困难,向前迈进。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一般人迫于实际生活的需要,
都把利害认得太真,
不能站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看人生世相,
于是这丰富华严的世界,
除了可效用于饮食男女的营求之外,
便无其他意义。
有几件事实我觉得很有趣味,不知道你有同感没有?
我的寓所后面有一条小河通莱茵河。我在晚间常到那里散步一次,走成了习惯,总是沿东岸去,过桥沿西岸回来。走东岸时我觉得西岸的景物比东岸的美;走西岸时适得其反,东岸的景物又比西岸的美。对岸的草木房屋固然比这边的美,但是它们又不如河里的倒影。同是一棵树,看它的正身本极平凡,看它的倒影却带有几分另一世界的色彩。我平时又欢喜看烟雾朦胧的远树,大雪笼盖的世界和深更夜静的月景。本来是习见不以为奇的东西,让雾、雪、月盖上一层白纱,便见得很美丽。
北方人初看到西湖,平原人初看到峨眉,虽然审美力薄弱的村夫,也惊讶于它们是奇景;但对生长在西湖或峨眉的人除了以居近名胜自豪以外,心里往往觉得西湖和峨眉实在也不过如此。新奇的地方都比熟习的地方美,东方人初到西方,或是西方人初到东方,都往往觉得面前景物件件值得玩味。本地人自以为不合时尚的服装和举动,在外方人看,却往往有一种美的意味。
古董癖也是很奇怪的。一个周朝的铜鼎或是一个汉朝的瓦瓶在当时也不过是盛酒盛肉的日常用具,在现在却变成很稀有的艺术品。固然有些好古董的人是贪它值钱,但是觉得古董实在可玩味的人却不少。我到外国人家去时,主人常欢喜拿一点中国东西给我看。这总不外瓷罗汉、蟒袍、渔樵耕读图之类的装饰品,我看到每每觉得羞涩,而主人却诚心诚意地夸奖它们好看。
种田人常羡慕读书人,读书人也常羡慕种田人。竹篱瓜架旁的黄粱浊酒和朱门大厦中的山珍海鲜,在旁观者所看出来的滋味都比当局者亲口尝出来的好。读陶渊明的诗,我们常觉到农人的生活真是理想的生活,可是农人自己在烈日寒风之中耕作时所尝到的况味,绝不似陶渊明所描写的那样闲逸。
人常是不满意自己的境遇而羡慕他人的境遇,所以俗话说:“家花不比野花香。”人对于现在和过去的态度也有同样的分别。本来是很酸辛的遭遇到后来往往变成很甜美的回忆。我小时在乡下住,早晨看到的是那几座茅屋、几畦田、几排青山,晚上看到的也还是那几座茅屋、几畦田、几排青山,觉得它们真是单调无味,现在回忆起来,却不免有些留恋。
这些经验你一定也注意到的。它们是什么缘故呢?
这全是观点和态度的差别。看倒影,看过去,看旁人的境遇,看稀奇的景物,都好比站在陆地上远看海雾,不受实际的切身的利害牵绊,能安闲自在地玩味目前美妙的景致。看正身,看现在,看自己的境遇,看习见的景物,都好比乘海船遇着海雾,只知它妨碍呼吸,只嫌它耽误程期,预兆危险,没有心思去玩味它的美妙。持实用的态度看事物,它们都只是实际生活的工具或障碍物,都只能引起欲念或嫌恶。要见出事物本身的美,我们一定要从实用世界跳开,以“无所为而为”的精神欣赏它们本身的形象。总而言之,美和实际人生有一个距离,要见出事物本身的美,须把它摆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看。
再就上面的事例说,树的倒影何以比正身美呢?它的正身是实用世界中的一片段,它和人发生过许多实用的关系。人一看见它,不免想到它在实用上的意义,发生许多实际生活的联想。它足避风息凉的或是架屋烧火的东西。在散步时我们没有这些需要,所以就觉得它没有趣味。倒影是隔着一个世界的,是幻境的,是与实际人生无直接关联的。我们一看到它,就立刻注意到它的轮廓线纹和颜色,好比看一幅图画一样。这是形象的直觉,所以是美感的经验。总而言之,正身和实际人生没有距离,倒影和实际人生有距离,美的差别即起于此。
同理,游历新境时最容易见出事物的美。习见的环境都已变成实用的工具。比如我久住在一个城市里面,出门看见一条街就想到朝某方向走是某家酒店,朝某方向走是某家银行;看见了一座房子就想到它是某个朋友的住宅,或是某个总长的衙门。这样的“由盘而之钟”,我的注意力就迁到旁的事物上去,不能专心致志地看这条街或是这座房子究竟像个什么样子。在崭新的环境中,我还没有认识事物的实用的意义,事物还没有变成实用的工具,一条街还只是一条街而不是到某银行或某酒店的指路标,一座房子还只是某颜色某线形的组合而不是私家住宅或是总长衙门,所以我能见出它们本身的美。
一件本来惹人嫌恶的事情,如果你把它推远一点看,往往可以成为很美的意象。卓文君不守寡,私奔司马相如,陪他当垆卖酒。我们现在把这段情史传为佳话。我们读李长吉的“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几句诗,觉得它是多么幽美的一幅画!但是在当时人看,卓文君失节却是一件秽行丑迹。袁子才常刻一方“钱塘苏小是乡亲”的印,看他的口吻是多么自豪!但是钱塘苏小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伟人?她原来不过是南朝的一个妓女。和这个妓女同时的人谁肯攀她做“乡亲”呢?当时的人受实际问题的牵绊,不能把这些人物的行为从极繁复的社会信仰和利害观念的圈套中划出来,当作美丽的意象来观赏。我们在时过境迁之后,不受当时的实际问题的牵绊,所以能把它们当作有趣的故事来谈。它们在当时和实际人生的距离太近,到现在则和实际人生距离较远了,好比经过一些年代的老酒,已失去它的原来的辣性,只留下纯淡的滋味。
一般人迫于实际生活的需要,都把利害认得太真,不能站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看人生世相,于是这丰富华严的世界,除了可效用于饮食男女的营求之外,便无其他意义。他们一看到瓜就想它足可以摘来吃的,一看到漂亮的女子就起性欲的冲动。他们完全是占有欲的奴隶。花长在园里何尝不可以供欣赏?他们却欢喜把它摘下来挂在自己的襟上或是插在自己的瓶里。一个海边的农夫逢人称赞他的门前海景时,便很羞涩地回过头来指着屋后一园菜说:“门前虽没有什么可看的,屋后这一园菜却还不差。”许多人如果不知道周鼎汉瓶是很值钱的古董,我相信他们宁愿要一个不易打烂的铁锅或瓷罐,不愿要那些不能煮饭藏菜的破铜破铁。这些人都是不能在艺术品或自然美和实际人生之中维持一种适当的距离。
艺术家和审美者的本领就在能不让屋后的一园菜压倒门前的海景,不拿盛酒盛菜的标准去估定周鼎汉瓶的价值,不把一条街当作到某酒店和某银行去的指路标。他们能跳开利害的圈套,只聚精会神地观赏事物本身的形象。他们知道在美的事物和实际人生之中维持一种适当的距离。
我说“距离”时总不忘冠上“适当的”三个字,这是要注意的。“距离”可以太过,可以不及。艺术一方面要能使人从实际生活牵绊中解放出来,一方面也要使人能了解,能欣赏,“距离”不及,容易使人回到实用世界,距离太远,又容易使人无法了解欣赏。这个道理可以拿一个浅例来说明。
王渔洋的《秋柳诗》中有两句说:“相逢南雁皆愁侣,好语西乌莫夜飞。”在不知这诗的历史的人看来,这两句诗是漫无意义的,这就是说,它的距离太远,读者不能了解它,所以无法欣赏它。《秋柳诗》原来是悼明亡的,“南雁”是指国亡无所依附的故旧大臣,“西乌”是指有意屈节降清的人物。假使读这两句诗的人自己也是一个“遗老”,他对于这两句诗的情感一定比旁人较能了解。但是他不一定能取欣赏的态度,因为他容易看这两句诗而自伤身世,想到种种实际人生问题上面去,不能把注意力专注在诗的意象上面,这就是说,《秋柳诗》对于他的实际生活距离太近了,容易把他由美感的世界引回到实用的世界。
许多人欢喜从道德的观点来谈文艺,从韩昌黎的“文以载道”说起,一直到现代“革命文学”以文学为宣传的工具止,都是把艺术硬拉回到实用的世界里去。一个乡下人看戏,看见演曹操的角色扮老奸巨猾的样子惟妙惟肖,不觉义愤填胸,提刀跳上舞台,把他杀了。从道德的观点评艺术的人们都有些类似这位杀曹操的乡下佬,义气虽然是义气,无奈是不得其时,不得其地。他们不知道道德是实际人生的规范,而艺术是与实际人生有距离的。
艺术须与实际人生有距离,所以艺术与极端的写实主义不相容。写实主义的理想在妙肖人生和自然,但是艺术如果真正做到妙肖人生和自然的境界,总不免把观者引回到实际人生,使他的注意力旁迁于种种无关美感的问题,不能专心致志地欣赏形象本身的美,比如裸体女子的照片常不免容易刺激性欲,而裸体雕像如《密罗斯爱神》,裸体画像如法国安格尔的《汲泉女》,都只能令人肃然起敬。这是什么缘故呢?这就是因为照片太逼肖自然,容易像实物一样引起人的实用的态度;雕刻和图画都带有若干形式化和理想化,都有几分不自然,所以不易被人误认为实际人生中的一片段。
艺术上有许多地方,乍看起来,似乎不近情理。古希腊和中国旧戏的角色往往戴面具,穿高底鞋,表演时用歌唱的声调,不像平常说话。埃及雕刻对于人体加以抽象化,往往千篇一律。波斯图案画把人物的肢体加以不自然的扭曲,中世纪“哥特式”诸大教寺的雕像把人物的肢体加以不自然的延长。中国和西方古代的画都不用远近阴影。这种艺术上的形式化往往遭浅人唾骂,它固然时有流弊,其实也含有至理。这些风格的创始者都未尝不知道它不自然,但是他们的目的正在使艺术和自然之中有一种距离。说话不押韵,不论平仄,作诗却要押韵,要论平仄,道理也是如此。艺术本来是弥补人生和自然缺陷的。如果艺术的最高目的仅在妙肖人生和自然,我们既已有人生和自然了,又何取乎艺术呢?
艺术都是主观的,都是作者情感的流露,但是它一定要经过几分客观化。艺术都要有情感,但是只有情感不一定就是艺术。许多人本来是笨伯而自信是可能的诗人或艺术家。他们常埋怨道:“可惜我不是一个文学家,否则我的生平可以写成一部很好的小说。”富于艺术材料的生活何以不能产生艺术呢?艺术所用的情感并不是生糙的而是经过反省的。蔡琰在丢开亲生子回国时绝写不出《悲愤诗》,杜甫在“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时绝写不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两首诗都是“痛定思痛”的结果。艺术家在写切身的情感时,都不能同时在这种情感中过活,必定把它加以客观化,必定由站在主位的尝受者退为站在客位的观赏者。一般人不能把切身的经验放在一种距离以外去看,所以情感尽管深刻,经验尽管丰富,终不能创造艺术。
谈摆脱
在看重一件事物时,他知道执着;
在看轻一件事物时,他也知道摆脱。
朋友:
近来研究黑格尔(hegel)讨论悲剧的文章,有时拿他的学说来印证实际生活,颇觉欣然有会意。许久没有写信给你,现在就拿这点道理作谈料。
黑格尔对于古今悲剧,最推尊希腊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安提戈涅》(antigone)。安提戈涅的哥哥因为争王位,借重敌国的兵攻击他自己的祖国忒拜,他在战场中被打死了。忒拜新王克瑞翁(creon)悬令,如有人敢收葬他,便处死罪,因为他是一个国贼。安提戈涅很像中国的聂嫈,毅然不避死刑,把她哥哥的尸骨收葬了。安提戈涅又是和克瑞翁的儿子海蒙(haemon)订过婚的,她被绞以后,海蒙痛恨她,也自杀了。
黑格尔以为凡悲剧都生于两理想的冲突,而安提戈涅是最好的实例。就克瑞翁说,做国王的职责和做父亲的职责相冲突。就安提戈涅说,做国民的职责和做妹妹的职责相冲突。就海蒙说,做儿子的职责和做情人的职责相冲突。因此冲突,故三方面结果都是悲剧。
黑格尔只是论文学,其实推广一点说,人生又何尝不是一种理想的冲突场?不过实在界和舞台有一点不同,舞台上的悲剧生于冲突之得解决,而人生的悲剧则多生于冲突之不得解决。生命途程上的歧路尽管千差万别,而实际上只有一条路可走,有所取必有所舍,这是自然的道理。世间有许多人站在歧路上只徘徊顾虑,既不肯有所舍,便不能有所取。世间也有许多人既走上这一条路,又念念不忘那一条路。结果也不免差误时光。“鱼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可也。”有这样果决,悲剧绝不会发生。悲剧之发生就在既不肯舍鱼,又不肯舍熊掌,只在那儿垂涎打算盘。这个道理我可以举几个实例来说明。
“禾”是一个大学生,很好文学,而他那一班的功课有簿记,有法律,都是他所厌恶的。他每见到我便愁眉蹙额地说:“真是无聊!天天只是预备考试!天天只是读这些没有意味的课本!”我告诉他:“你既不欢喜那些东西,便把它们丢开就是了。”他说:“既然花了家里的钱进学堂,总得要勉强敷衍考试才是。”我说:“你要敷衍考试,就敷衍考试是了。”然而他天天嫌恶考试,天天又在那儿预备考试。
我有一个幼时的同学恋爱了一个女子。他的家庭极力阻止他。他每次来信都向我诉苦。我去信告诉他说:“你既然爱她,便毅然不顾一切去爱她就是了。”他又说:“家庭骨肉的恩爱就能够这样恝然置之吗?”我回复他说:“事既不能两全,你便应该趁早疏绝她。”
但是他到现在还是犹豫不知所可,还是照旧叫苦。
“禹”也是一个旧相识。他在衙门里充当一个小差事。他很能做文章,家里虽不丰裕,也还不至于没有饭吃。衙门里案牍和他的脾胃不很合,而且妨碍他著述。他时常觉得他的生活没有意味,和我谈心时,不是说:“嗳,如果我不要就这个事,这本稿子久已写成了。”就是说:“这事简直不是人干的,我回家陪妻子吃糙米饭去了!”像这样的话我也不知道听他说过多少回数,但是他还是依旧风雨无阻地去应卯。
这些朋友的毛病都不在“见不到”而在“摆脱不开”。“摆脱不开”便是人生悲剧的起源。畏首畏尾,徘徊歧路,心境既多苦痛,而事业也不能成就。许多人的生命都是这样模模糊糊地过去的。要免除这种人生悲剧,第一须要“摆脱得开”。消极说是“摆脱得开”,积极说便是“提得起”,便是“抓得住”。认定一个目标,便专心致志地向那里走,其余一切都置之度外,这是成功的秘诀,也是免除烦恼的秘诀。现在姑且举几个实例来说明我所谓“摆脱得开”。
释迦牟尼当太子时,乘车出游,看到生老病死的苦状,便恍然解悟人生虚幻,把慈父娇妻爱子和王位一齐抛开,深夜遁入深山,静坐菩提树下,冥心默想解脱人类罪苦的方法。这是古今第一个知道摆脱的人。其次如苏格拉底,如耶稣,如屈原,如文天祥,为保持人格而从容就死,能摆脱开一般人所摆脱不开的生活欲,也很可以廉顽立懦。再其次如古希腊第欧根尼提倡克欲哲学,除一个饮水的杯子和一个盘坐的桶子以外,身旁别无长物,一日见童子用手捧水喝,他便把饮水的杯子也掷碎。犹太斯宾诺莎学说与犹太教义不合,犹太教徒行贿不遂,把他驱逐出籍,他以后便专靠磨镜过活。他在当时是欧洲第一个大哲学家,海得尔堡大学请他去当哲学教授,他说:“我还是磨我的镜子比较自由。”所以谢绝教授的位置。这是能为真理为学问摆脱一切的。卓文君逃开富家的安适,去陪司马相如当垆卖酒,是能为恋爱摆脱一切的。张翰在齐做大司马东曹掾,一天看见秋风乍起,想起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立刻就弃官归里。陶渊明做彭泽令,不愿束带见督邮,向县吏说:“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立即解绶辞官。这是能摆脱禄位以行吾心所安的。英国小说家司各特早年颇致力于诗,后读拜伦著作,知道自己在诗的方面不能有大成就,便丢开音律专去做他的小说。这是能为某一种学问而摆脱开其他学问之引诱的。孟敏堕甑,不顾而去。郭林宗问他的缘故,他回答说:
“甑已碎,顾之何益?”这是能摆脱过去失败的。
斯蒂文森论文,说文章之术在知遗漏(the art of omitting),其实不独文章如是,生活也要知所遗漏。我幼时,有一位最敬爱的国文教师看出我不知摆脱的毛病,常在我的课卷后面加这样的批语:“长枪短戟,用各不同,但精其一,已足制胜。汝才有偏向,姑发展其所长,不必广心博骛也。”十年以来,说了许多废话,看了许多废书,做了许多不中用的事,走了许多没有目标的路,多尝试,少成功,回忆师训,殊觉赧然,冷眼观察,世间像我这样暗中摸索的人正亦不少。大节固不用说,请问街头那纷纷群众忙的为什么?为什么天天做明知其无聊的工作,说明知其无聊的话,和明知其无聊的朋友假意周旋?在我看来,这都由于“摆脱不开”。因为人人都“摆脱不开”,所以生命便成了一幕最大的悲剧。
朋友,我写到这里,已超过寻常篇幅,把上面所写的翻看一过,觉得还没有把“摆脱”的道理说得透。我只谈到粗浅处,细微处让你自己暇时细心体会。
你的朋友 孟实
消除烦闷与超脱现实
人生快乐倘若想完备,
一定要保存一点孩子气。
孩儿气的好处就在有时使人偶尔把现实的重载卸在旁边,
让心灵偷点空儿休息,
好预备再出力。
王君光祈在本志《学生生活号》发表的《中国人之生活颠倒》那篇文章,把青年烦闷之最大原因,可算说得透辟极了。不过王君的娓娓动听的文笔很遮盖一些美中不足。人生各时期有各时期的嗜好,要有机会自由发展,免得斫丧生机。这话固然含有至理。但是假使吾人都能及时行乐,不致有“过时之感”,世间便可以没有烦闷苦恼吗?在王君的意见,欧洲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及时行乐,所以他们的生活最愉快。但是我们研究欧洲近代文学,似乎觉得欧洲人心窝里也还有许多忧愁愤懑。罗素到中国看见农夫走贩,和寺庙里罗汉菩萨一样,都满面带着笑容,以为中国人是最能快乐的一个民族,非欧洲人梦想所能及。从这点看起来,各人自己的苦乐,只有各人自己心里晓得。我们不能假定欧洲人没有过时之感,所以就没有烦闷;而推论到烦闷的原因完全由于过时之感,只要及时行乐,便不会有烦闷。
理想上可然的事情,没有限制,事实上竟然的事情,就要受环境的因果律支配。欲望跟着理想走,是一件随时伸缩不可餍足的东西,背着太阳走路,影子比身子总要前一步。欲望和行乐的关系,也很像影子和身子。你今天及时行乐吗?你的欲望已跑前一步了。假使明天有机会餍足今天的欲望,后天又有机会餍足明天的欲望,如此辗转下去,有求必应;那么,烦闷自无从发生,王君的原理,自然可以成天经地义。但是世事不尽由人算。实际上我们许多的梦想,到底都石沉云散归于乌有。欲望不餍足,就是失望的代名词,失望又可以说是烦闷的代名词。那么,因为乐到这步田地,望到那步田地,失望便烦闷,我们可以说,今天行乐便种下明天烦闷的种子。这样凭空说话,人家或者要骂我玄之又玄。现在说一个具体的例子。吃早饭没中饭的穷措大,看见别人食前方丈,便以为到了这步田地,就尽了人生之乐事了。但是他既然狂饮大嚼,看见坐高车驱驷马的人,又想那个人何等阔绰!他自己还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咧!不多会儿,他有马车坐了,又想没有一个很亲爱的很美貌的妻子,人生究竟还没有真正的乐趣。好了,他现在有了妻子了。伉俪问遐情逸致,南面王也不能易其乐呀!可是过了几年,姣且好者变成老而丑了。他又想:嗳!这究竟还不是我的理想的至乐。以前希望一件就有一件,尚不免有些儿无聊赖。倘若希望这件,得不了这件,希望那件,得不了那件,生活不更加干燥无味,不更加惹人烦闷吗?实际上失望比得意似乎较普通一点。照我们的理想,世界应该不仅是如此如此。然而现实偏偏不由人算,走他自己的路。感情冷淡的人对于这般情景,还不觉得什么无可奈何,至多不过叹口气说,“天实为之,于人何尤”!于是就是这样了事。可是在富于感情的人看他们亲爱的梦想都不能实现,便有些儿不服气。现实比冰还冷,比铁还硬,哪管你服气不服气哟?现实越发不如人期望,人生就越发干燥无味。于是失望、丧气、悲观厌世……都蜂拥而来了。总而言之,烦闷生于不能调和理想和现实的冲突。
少年气盛的人总说“什么烦闷呀,什么调和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呀,都是懦夫口里说的话。因为社会黑暗,环境困难,我们才不虚生。不然,我们生在世间就专为过太平日子吗?别的人尽管烦闷,我呢,决不屑失望和悲观。我以为人生任务只有奋斗,奋斗到征服环境为止”。我也是极端主张和环境奋斗的一个小卒,可是我同时也相信环境是极不容易征服的。
你看这一阵和环境奋斗过的人!他们面目上毫没有温热气和闪烁的光彩了。或者他们的头脑中也不复有什么高尚的意志和坚强的决心了罢!殷仲堪有一天在园里看见一棵枯树,便深深叹一口气说:“此树婆娑,生意尽矣!物犹如此,人何以堪?”看见没生气的冷冰的行尸走肉,什么不叫人做同样的感想!但是,我们如何能瞧他们不起。十年前他们也和你和我一样,也很兴会淋漓地用热心毅力去干事,也很有百折不挠的气概咧,不过现在环境把他们征服了罢了。
你再看这一阵和环境奋斗过的人!他们看见世事一天坏似一天,心里虽然不服气,可是心力俱瘁无可如何。个个人都在那边愁着眉毛叹气。这个人说:“神州莽莽,阴霾四布。流离浩劫,人间何世!”那个人说:“皇皇大陆,吾人将于何处觅一片干净土耶!”这个人想,像这样活着,倒不如死,还是把万事丢开,投海去吧。那个人想,世事已不堪问,我姑且寄情于醇酒妇人,借以消愁解闷罢!嗳!谁晓得这种悲观哲学消磨了几多有用之材哟?但是,我们且慢些去怜惜。他们十年前也像你和我一样,也很抱乐观,也常时说,长夜漫漫,终有时旦,只要精诚贯彻,金石都自然会破裂咧。不过现在环境把他们征服了罢了。
我们说话论事,一方面要顾及当然,一方面也要顾及可然。就当然说,环境要降服,理想才可以实现。但是环境如何可以征服,我们也不可不注意。许多人起初都发愿要征服环境,何以后来大半反为环境征服?我们自然会说,因为他们的精神不能坚持到底。但是,他们的精神何以不能坚持到底?我们可以说,因为他们的精神不能超脱现实。一个人如果只能在现实界活动,现实如果顺遂,他自然可以快乐;但是现实如果使他的活动不成功,而他又没有别条路可以去求慰安,他自然要失望悲观。但是,倘若他的精神能够超脱现实,现实的困难当然不能叫他屈服,因为他还可以在精神界求慰安。现实既然不能屈服他的精神,那么,他自然可以坚持到底和环境奋斗了。
超脱现实的方法也很多。最普通的要算宗教信仰。现世一切苦恼不用说罢!灵魂不灭,来世的天堂快乐还不晓得有多么可爱。现在不过是时间的太仓一粟。我们撑持肉体活着,是一件极偶然的现象。在这个撑持肉体活着一顷间,就有一些儿苦痛,那值得愁眉蹙额?不错,现世一切奋斗,眼前似乎没有大的效果。但是,我们不必因此失望灰心,我们现在不过是播种子,将来一定有岁物丰成的日子。这些话是极浅近的极普通的宗教信仰。我自己既不是一个教徒,也不敢和打维护科学招牌的人搬唇舌。不过我很忠实地相信纯粹的宗教对于人类,利害相权,还是利多害少。倘若现世的苦乐不能叫普通人趋善避恶而宗教能够做这件事,为什么宁愿普通人做过恶不去信仰宗教?假使大家都觉得现世烦恼,假使宗教可以安慰他们的精神,为什么把烦恼的人逼到山穷水尽,不知去向?我也十分相信宗教原来是一种自欺。可是这究竟根于人性,不可免的。心理学家对我们说过,就是通常所谓理智(reasonization),也大半是自欺的结果,你说宗教靠不住,理智又靠得住吗?人类行为大部分都受感情支配。事前并不很揣摩为什么要这样做。事后追维,才找出一些理由来解释庇护自己的以往举动。这种理由和以往举动或毫无关系,不过姑且拉来自宽怀抱罢了。在理论上,吾人生活当全然受理性支配,但是在实际上,吾人生活是不受理性支配的。因为无意识和感情在那儿默化潜移,意识的防范实在鞭长不及马腹。所以想养成道德的习惯,与其锻炼理智,不如陶冶感情。宗教也是一种陶冶感情的工具。宗教何以能陶冶感情呢?感情是一件极活泼的东西,如果不得寄托的处所,来自由活动,便会游离不定。感情游离不定,结果就是精神失常,小而烦闷,大而疯癫。宗教的长处,就在能把游离不定的感情引到一个安顿的地方。这种陶淑作用(sublimation),弗洛伊德(freud)和荣格(jung)一派的心理学家说得非常透辟,我在这里也无须多话。不过添一句话代宗教辩护:托尔斯泰、甘地一流的人物,如果没有宗教做他们的精神元素,他们的生活决不像那样可爱,那样能感发兴起;希伯来和穆斯林两个民族,如果没有宗教做团结的线索,他们已经早当让极艰苦的环境征服了。
这番话谈给科学成见很深的人听,或者不能叫他们相信。那么,他们如果想解除烦闷,就要在美术中寻慰情剂,因为美术也很能使人超脱现实的。美术何以使人能超脱现实呢?一、就创作美术的人说,美术虽借现实做资料,但是对于资料的应用支配,美术家能够本自己的创造理想,伸缩自由。在现实范围里说话,空中决计不能起楼阁。美术便没有这种限制。所以现实界不能实现的理想,在美术中可以有机会实现。二、就欣赏美术的人说,美术能引起快感,而同时又不会激动进一步的欲望;一方面给心灵以自由活动的机会,一方面又不为实用目的所扰。譬如在实际上看见一个美人,占有欲就蠢蠢欲动。但是看雷阿那多·达·芬奇画的《蒙娜丽莎》,如果曾经受过美术的陶冶,那时心神只像烟笼寒水迷离恍惚,把世界上一切悲欢苦乐遗忘净尽了,还有什么欲望?我有一次劝一个学数理的朋友偷暇学一点文学,或者他的心绪不像那样干枯烦暴。他说:“写实派文学把黑暗世界越发写得黑暗,读这种文学不叫人更悲观吗?”我虽然觉得我生平所经过的极乐心境,是在深夜读含有悲剧元素的文字;但是我那时不能对这位朋友解释这种心理作用,所以我的朋友把我的忠告置之一笑就算了。后来读艾宾浩斯(ebbinghaus)的心理学美术章,才恍然大悟。吾人生机时时刻刻求活动。生机发泄,感觉愉快;生机抑郁,感情烦闷。所以遇着悲痛,哭一场就消了劲。生机不一定要在现实界才能发泄,美术也是一个极好的发泄生机的巷闾。在美术中发泄生机,所感的快乐比在现实界还更加纯粹深厚,因为没有实用的目的来滋扰。譬如在现实界看见父子三人都被恶蛇捆绞在一起,心里只有恐惧哀矜种种的不快之感。可是欣赏希腊著名雕刻《拉奥孔》(laocoon),这种哀矜恐惧虽还有若干存在,但是他们都变成愉快的感觉了。这就是因为心里没有实用目的来烦扰。哀矜恐惧两种感情发泄了,然而心目中没有生死存亡的念头,没有逃脱抵抗的打算,所以虽哀矜恐惧而还能十分愉快。普通人在饮食男女名誉权利场合中生机受了挫折,便不知道向他方面求发泄,所以抑郁,所以烦闷。谁肯宣传美术的福音来救济这些无数在苦海中挣扎的失望者呢?
美术不但可以使人超脱现实,还可以使人在现实界领悟天然之美,消受自在之乐。自然界有多少美致,人生有多少妙趣,在粗心浮气的人看,都忽略过去。经美术家一指点,美就确乎是美,妙就确乎是妙。谁没有看过流水?不过在普通人看,流水只是流水罢了,孔子一看到,便叹气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样一指点,滚滚东流的水便含有无限生机,无限悲感。谁没有看见鸟鹊在树林里度日子?陶渊明看见,便推出一种极乐的人生观哲学。“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两句诗把宇宙写得多么可爱?美术家不但在花明风惠的境界,可以领略鱼跃鸢飞的乐趣,就是在极细微处——甚且在极悲惨处——也能寻出赏心乐事。托尔斯泰是一个最好例子。在他的《战争与和平》里面,那位彼得在牢狱中饥寒交迫,人生之苦,无不备尝。但是他一天看见天上月明如水,牢狱四围的园林山谷都空漾澄澈,一望无际,他就恍然觉悟人生的至乐,不是环境可以磨灭的。在他的《神在爱所在》那篇小说里,一个极穷苦的鞋匠梦见上帝要到他家里来,从天早候到天晚,只有一个扫雷的苦工来分他房子里的暖气,和一个抱着呱呱哭的孩子的丐妇来分他的几粒豆饭。他就因而觉悟神在爱所在的道理,心里便二十四分的畅快。这不过是偶尔想出来几个例子。其实我所见到的何及恒河一粒沙哟!我相信人肯受美术陶冶,世界和人生决不至干燥无味。烦闷无形消灭,自然不消说了。
除宗教家和美术家以外,最能超脱现实的要算是婴儿。他们高起兴来,就结队搬砖弄瓦呀,捉迷藏呀……玩得不公平,便打一个痛快架。打痛了,便索性的哭一场。哭过了,就揩干眼泪,开笑脸再去做别的玩意儿。他们天真烂漫,完全趁着一时的兴会做事,绝对不瞻前顾后,所以他们生活最愉快。人生快乐倘若想完备,一定要保存一点孩子气,这种孩子气应用非常之广。孔子有一天问门弟子的志愿,许多人都说一些什么兴邦治国。曾点一个人却说:“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听过,便不迟疑的宣布“吾与点也”。曾点的长处就在能保一种天真烂漫的孩子气。孔子称许他,或则也因为“大人者无失其赤子之心”罢。王徽之的故事也是一个好例子。有一晚雪后初晴,月亮照得非常光澈。他忽然想到他的朋友处谈谈心。立刻间他就撑只小船去了。不多会儿到他朋友的门口了,他忽然地又抽身转去。人问他的缘故,他说,我“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足为奇?像这一流人物才晓得人生在世,怎样才能怡情养性,无沾无碍咧!有些人或者骂这种习惯带着臭名士气。他们自然也许有他们的高见。不过我想这种天真烂漫无沾无碍的气象倘若不用到过分,实在对于精神的卫生有许多裨益。人的精力无论属于精神方面或者身体方面,都有一个限度。譬如弓弦,拉到满引的时候,倘若不放松一点,怎么可以再加力?纵使再加力,怎么能不崩折?普通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一样地认真到底,不能稍稍放肆一点。所以容易倦怠,容易灰心。孩儿气的好处就在有时使人偶尔把现实的重载卸在旁边,让心灵偷点空儿休息,好预备再出力。
这三个方法,我个人认为可以超脱现实,解除烦闷。别人——科学家和哲学家——也许在别的地方寻出超脱现实解除烦闷的方法,不过我没有经验,不能说话。我和王君光祈的出发点都是给生机以自由活动的机会。不过王君着重的是人生各时期有各时期的嗜好,要随时餍足。所以王君似乎主张生机只可以在现实界活动;如果现实界活动不成功,便使人生烦闷。我的主张是一种补充的办法。我以为生机不仅可以在现实界活动,如果在现实界受了挫折,不一定使人生烦闷,因为他还可以超脱现实在精神界求慰安。就积极方面说,超脱现实,就是养精蓄锐,为征服环境的预备。就消极方面说,超脱现实,就是消愁遣闷,把乐观、热心、毅力都保持住,不让环境征服。在我国现在状况之下,谁晓得有多少失望者与悲观者?我很惭愧这篇文章不能把超脱现实的道理说得透彻,使他们感发兴起;但是我很希望享受过精神上的至乐的人多用工夫来宣传超脱现实的福音,来救济众生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