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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文学之范围及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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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之界说,昔人言之详矣。自魏晋六朝以迄今兹,众说纷呶,莫衷一是。治文学史者既苦于界说之不立,往往徬徨歧路,盲目操觚,泄沓支离,不可究诘。益以年世悠邈,作者实繁,派别枝分,千头万绪。其间源流变迁,盛衰倚伏之故,多无有系统之说明。此所以治丝而棼,说愈歧而愈远也。今综约诸家之说,不外广狭二义。

余杭章君曰:“凡云文者,包络一切著于竹帛者而为言。故有成句读文,有不成句读文,兼此二者,通谓之文。局就有句读者谓之文辞,诸不成句读者,表谱之类,旁行邪上,条件相分;会计则有簿录,算术则有演草,地图则有名字,不足以启人思,亦又无以增感。此不得言文辞,非不得言文也。诸成句读者,有韵无韵分焉。”(《国故论衡·文学总略》)此广义之文学论也。阮元《书〈文选序〉后》云:“昭明所选,名之曰文。盖必文而后选也,非文则不选也。经也,子也,史也,皆不可专名之为文也。故昭明《文选序》后三段特明其不选之故。必沉思翰藻,始名之为文,始以入选也。”又曰:“凡以言语著之简策,不必以文为本者,皆经也,子也,史也。言必有文,专名之曰文者,自孔子《易·文言》始。此篇奇偶相生,音韵相和,如青白之成文,如《咸》、《韶》之合节,非清言质说者比也,非振笔纵书者比也,非佶屈涩语者比也。是故昭明以为经也,史也,子也,非可专名之为文也;专名之为文,必沉思翰藻而后可也。”又曰:“凡说经讲学,皆经派也;传志记事,皆史派也;立意为宗,皆子派也;惟沉思翰藻,乃可名之为文也。”(参阅《揅经室集·文言说》、《文韵说》、《学海堂·文笔策问》及《与友人论古文书》等篇。)此狭义之文学论也。

今按由前之说,则一切表谱簿录之类皆得为文,由后之说,则虽经传子史亦不得为文。(按阮氏谓三者不可专名之为文,虽若语有斟酌,实则排斥之于文外。)斯二说者,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皆不能无偏。请伸其义。章君论文,盖以文字为准,不以筀彰为准。以为文字者本以代言,各当其用。凡无句读之文,皆文字所专属者也。故又曰:“以是为主。论文学者,不得以兴会神旨为上。知文辞始于表谱簿录,则文气文德皆为末务。”夫沿波讨源,其论诚为有见;然枝派既分,自不可一概而论。盖今之所谓文辞文章者,正以其有文有章也。夫曰文,则辞采斐然尚矣;曰章,则节奏低昂尚矣。如此,则表谱簿录之无句读者,例不得与。故今日论文,而欲尽撤辞华声音之藩,艺文学术,一切并包,则茫无畔岸,将使学者望洋兴叹,无所适从矣。此蔽于实之过也。若夫阮氏之论,专主乎文艺声色之事,则又误信昭明率尔之言。(昭明选例多有可议,前人已有辩正。)不知《典论·论文》,已以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并举,挚虞《流别》,李充《翰林》,今可见者,其范围亦至不隘,陆士衡晋初作者,而《文赋》所标,亦有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之目。几见其必皆沉思翰藻,非清言质说者耶?且迹诸家所列,奏议碑诔,史派也;论说之篇,子派也,又安见子史之文皆不得为文,如阮氏之所云也?刘彦和与昭明同世,其《文心》一书,自《明诗》以至《书记》,凡二十篇,所包者尤广。此又何说?且即《文选》论之,三十七类中除其可以合并者,为类犹繁。其间子史之文亦多矣:贾生《过秦》,本出《新书》;(按《史记》录其文凡三见。)魏文《典论》,宁非子派?以矛攻盾,彼已无以自解。阮氏乃从而发之曰,立意为宗之文非文也,故不选也。“史论”“上书”,直录史传;碑志行状,亦其支流。是与所谓“旁出子史,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者”,又牴牾矣。阮氏又从而发之曰,传志记事之文非文也,故不选也。且如其说,入选之文,宜无有清言质说,佶屈为病者,按之实际何如乎?又所云如文言之奇偶相生,音韵相和者,(按阮氏之论文韵,不限于句末。见《文韵说》)入选之文果皆然乎?夫阮氏欲自尊其说,是以标举《文言》,不知此适其所谓说经之文也。必拘有韵为文之说,则凡禅门偈喝,方技歌诀,与夫蒙童讽诵之言(古者《凡将》、《急就》一类小学之书准此),教坊优倡之语,何莫非文?况东汉以前之文,又泰半不可以有韵无韵分者乎?是知昭明之说,特六朝人一时习尚之偏见,(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文心雕龙·声律》、《丽辞》等篇,或张宫商之论,或畅偶俪之说。而梁元帝《金楼子·立言》篇更合之云:“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性灵摇荡。”凡此并与沉思翰藻之义相通。)本未可据为定论也。不然,则以后世学术日分,辞章日富,派别既多,决择匪易。萧氏既裒录总集,又不能不以之入选;而心或违之,遂复存其论文之见解于序中,而不觉其自相违逆者,亦势不可也。阮氏不察,遽欲执此以为衡准,不亦惑乎?此又蔽于名之过也。

虽然,六朝文家之所以倡文艺论者,固亦有以。《周礼·考工记》:“画绘之事,青与赤,为之文;赤与白,谓之章。”《说文》:“文,错画也;象交文。章,乐竟为一章。从音,从十,十,数之终也。”《释名·释言语》云:“文者,会集众采以成锦绣,会集众字以成辞义,如文绣然也。”夫文章以绘事乐章为本训,则其为艺事复何待言?(《易·系辞传》下亦言:“物相杂,故曰文。”)故《广雅·释诂》训文为饰;《文选·七启》“御文轩”,注亦训文为画饰;而《礼记·月令》“文绣有恒”,郑更直训为画。(《说文》别有“彣”、“彰”字,从彡。彡,毛饰画文也。义亦相类。段玉裁以为“文”、“章”其省文。)《诗大序》云“声成文,谓之音。”《乐记》亦云:“文采节奏,声之饰也。”又云“省其文采”,注云:“文采,谓节奏合也。”证知文章之道,通乎艺事,实兼声色二者之所有。六朝文家之好言声律与偶俪者,殆亦有见及此耳。窃尝论之:齐梁诸人之以艺事衡文,盖亦恶夫冲淡之辞,醉心华饰之语耳,本未可以厚非也。独因此而遂悍然摈诸文字之稍质朴者于文学之外,则昧于古今学术源流之过也。章学诚曰:“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文集者,辞章不专家,而萃聚文墨以为蛇龙之沮也。后贤承而不废者,江河导而其势不容复遏也。经学不专家,而文集有经义;史学不专家,而文集有传记;立言不专家(即诸子书也),而文集有论辨。后世之文集,舍经义与传记,论辨三体,其余莫非辞章之属也。而辞章实备于战国,承其流而代变其体制焉。”(《文史通义·诗教》上篇)观于此,则今世之所谓文学者,莫非古者专门著述之支流遗裔,本以附庸,蔚为大国;若强为区画,使云仍与高曾分庭相抗,甚且数典而忘祖,奚可哉?

然则文学之范围宜如何?曰:学术之不能不分而为辞章者,势也;辞章之不能与经传子史完全绝缘者,亦理也。知后世经义之文之出于经学,则不能排“六艺”;知传记之出于史学,则不能排《左》、《国》;知论辩之出诸子,则不能排《庄》、《列》。先秦之文学,即在专门著述之中,固未可以决然舍去也。抑余有说焉:西汉以降,文章渐富,著作始衰;迄于萧梁,文集著录,已成定例。故由今日论之,文学者,以孽子而亢宗;著作者,虽不祧而自替者也。由斯而谈,先秦之文若“六艺”,其中如《诗》固无论矣。其《易》、《礼》、《春秋》,未可以文论也。《书》以道事,虽不以文为本,要为记言之文所自出,自当在叙述之范围。《左传》、《国语》、《国策》,虽属史家之言,而实兼文词之美,尤不可以勿道。(《公羊》、《穀梁》二传专主释经,且汉世始著竹帛,亦不能以先秦之文论。)其诸子,若墨翟之书,文辞朴拙;名家之言,专在辩析;(其伪书自不必论。)杂家之文若《吕览》,虽间有可取,俱可从略。(兵家、方技准此。)惟道家则庄周绝胜,(其伪书今亦不论。)儒家则孟、荀杰出,法家则韩非为尤,与夫小说家之《山海经》、《穆天子传》等,(并从《四库》著录。)皆宜泯其畛域,列入文疆。盖于较大范围之中,仍寓以文辞为主之意。(《山海经》及《穆天子传》等书虽不能以文辞论,实为后世小说之祖。)非苟为调和之论也。总之,先秦之文,类属专门之书,兼采则势所不能,悉蠲又于理有碍。大抵择其情思富有,词旨抑扬,乃与后世之文有密切关系者述之,则斤斤微尚之所存也。

文学史于类为专史,古无是书;其性质稍相近者,有若唐裴孝源之《贞观公私画史》,宋米芾之《书画史》,朱长文之《琴史》,明陶宗仪之《书史会要》,朱谋垔之《画史会要》,清初姜绍书之《无声诗史》,或统纪列朝,或断取一代,皆专述一艺,明一事,而有史名者也。近世善化皮氏作《经学历史》,体裁章目与今日流行之文学史极相似,此又学述史中之专史也。若夫论文之书,如《诗品》、《主客图》、《诗派图》等,或评述历代,或单举一派,虽无史之名,实则文学批评史或流别史之类也。(《文章流别》、《文章缘起》等书但主文体,不依时代。蔡传《历代吟谱》又止列作者名字,并与文学史不合。)

文学史之号为专史者。盖对普通历史而言,与哲学,宗教,政治学,经济学等史同科。顾其中又可分为三类:一曰文学通史,如中国文学史,日本或西洋文学史等是也。二曰断代文学史,如先秦文学史,汉魏六朝文学史,中古或近代文学史等是也。三曰分类文学史,如辞赋史,小说史,骈体文学史,词曲或戏曲史等是也。又有断代而兼分类者,如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唐诗史,明清制艺文学史之类是也。夫我国历史至长也,作家与篇章至夥也,其间文学与学术政治社会种种关系尤至复杂,卒不可理。是故治文学史者,贵得其要。其要维何?如说明文学之变迁及其盛衰之状况也;推求文学变迁与盛衰之因果也;考证篇章之真伪及其时代之先后也;评断文学之价值也。凡此四端,皆文学史家之所有事也。苟能明其体要,观其会通,取材当而别择精,然后运其识力,提纲挈领而叙论之;虽万派奔流,而穷原竟委,读者可一览而尽也。如此,庶可以无大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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