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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糅合南北之赋家荀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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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卿名况,赵人。为北方大儒。《毛诗》、《鲁诗》、《韩诗》、《左传》、《春秋》、《穀梁春秋》皆其所传,而犹长于《礼》。年十五,(《史记·荀卿传》作五十,应劭《风俗通》作十五。)始游学于齐。时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按荀子得年极高,其适楚时,约在东周灭亡之际,时年约六十。而《盐铁论·毁学》篇且谓李斯相秦,荀子为之不食,是荀子且及见秦始皇统一六国矣。其生卒不甚可考,大抵死于始皇三十年前后,上距屈原之死,几及百年。

《汉志》儒家有《孙卿子》三十三篇。孙卿即荀卿,音相近耳。今所传荀子书止三十二篇,自《劝学》迄《尧问》是也。其中《劝学》、《礼论》、《乐论》诸篇与《大戴礼记》之《劝学》、《礼三本》,及《小戴礼记》之《乐记》大同小异,未审孰为先后,意者今三十二篇中多后人杂缀之文欤?荀子之学,源出孔氏;其书大旨在劝学隆礼,尽人事而不信天命,道尧舜而又法后王;其“性恶”之说,更与孟子相反。然其宗法圣人,诵说王道,则固与孟子无殊。其《非十二子》(王应麟引《韩诗外传》四止云十子,无子思、孟轲,谓非十二子者,其徒韩非、李斯所加。然思、孟在当时亦与诸子等耳,不足怪也。)《天论》、《解蔽》诸篇,于诸子多所评驳,亦颇得其当,要不失为儒学正传,故韩愈谓其大醇而小疵也。其文略好铺张,有赋家习气,然娓娓陈说,词达理举,而锋芒敛抑,略无廉隅可迹,与孟轲、庄周不同。

《艺文志》“诗赋略”又有孙卿赋十篇,盖在三十二篇之外者。惟今《荀子》有《成相》一篇,《赋篇》一篇,分咏“礼”、“知”、“云”、“蚕”、“针”五事,篇末复以《佹诗》二首,体甚奇特。是否原在十篇之内,为后人移入本书者,不可知矣。兹录其一篇于后:

有物于此:生于山阜,处于室堂。无知无巧,善治衣裳;不盗不窃,穿窬而行;日夜合离,以成文章;以能合从,又能连横;下覆百姓,上饰帝王。功业甚博,不见贤良。时用则存。不用则亡,臣愚不识,敢请之王?王曰:“此夫始生巨,其成功小者耶?长其尾而锐其剽者耶?头铦达而尾赵缭者耶?一往一来,结尾以为事。无羽无翼,反覆甚极。尾生而事起,尾邅而事已。簪以为父,管以为母;既以缝表,又以连理。——夫是之谓‘箴理’。”——《针》。

今观其词,以四言为主,《诗经》之变体也。而班固论之云:“大儒孙卿,及楚贤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是荀子之赋之与屈子同者,不在其文辞而在其主旨也。主旨维何?讽刺是已。考“三百篇”固多讽刺之诗,而尤著者莫过于战国时滑稽家之隐语,荀子诸赋亦其类也。按《史记·滑稽传索隐》云:“滑,谓乱也;稽,同也。以言辨捷之人,言非若是,说是若非,能乱同异也。《楚辞》云:‘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又引姚察云:“滑稽,犹俳谐也。以言谐语滑利,其智计疾出,故云‘滑稽’也。”今按滑稽家唯一之能事,全在出口成章,吐词不竭,以诙谐之情,寓讽谏之意,当时号之曰“隐”。《汉志》杂赋家有《隐书》十八篇,是也。颜师古引刘向《别录》云:“《隐书》者,疑其言以相问,对者以虑思之,可以无不论。”《文心雕龙·谐讔》篇云:“讔者,隐也;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是以齐威王喜“隐”,而淳于先生即以大鸟说之,使罢长夜之饮。(见《史记·滑稽传》。)靖郭君城薛,客以大鱼说之,使辍已成之事。(见《战国策·齐策》。)而无盐女之讽谏宣王,亦用隐语,而大类滑稽。(见《新序·杂事二》。)即晏子之谲谏齐景公亦往往有此。(杂见《晏子春秋》。)至于楚国,则伍举进“隐”以谏庄王;(见《史记·楚世家》及《新序·杂事二》,《吕览·重言》篇作成公贾诤庄王。)优孟谏葬马及为孙叔敖衣冠;(见《滑稽传》。)庄辛之论幸臣,以蜻蜓黄雀为喻。(见《楚策》)是则春秋战国之时,齐楚之人无不乐以隐戏为讽谏。(参阅下章)虽曰一时之风尚,实即推广“三百篇”以诗为刺之义。屈原楚人,生逢其时,又当其地,故其赋好以美人、香草、善鸟、恶禽等等为讽喻。荀卿在屈原后,既游学于齐,三为祭酒,又宦游于楚,久客春申,其文自不免有稷下郢中之风;观其所为隐语诸赋,固明明《隐书》与屈赋二者之糅合物也。其与滑稽家异者,不过庄谐之分而已。(参阅鄙著《屈赋考源余论》)

又按荀卿诸赋,虽貌似《诗经》,而朔风变楚,文亦间用骚体;盖其居楚甚久,沉浸濡染,不能不受屈宋文体之影响也。故《儒效》篇云:“井井兮其有理也,严严兮其能敬己也,分分兮其有终始也,猒猒兮其能长久也,乐乐兮其执道不殆也,炤炤兮其用知之明也,修修兮其用统类之行也,绥绥兮有文章也,熙熙兮其乐人之臧也,隐隐兮其恐人之不当也。”观其以骚体韵文赞大儒之德,自是有意为之。又《佹诗》第二章“璇玉瑶珠”以下四句“也”字,《楚策》皆作“兮”字。(按《楚策》及《韩诗外传》并载荀子《遗春申君书》,有此诗,而皆冠以“因为赋曰”四字,其文小异。)至《襣诗》第一章之“反辞”,说者以为犹《楚辞》之“乱曰”,其“小歌”,则屈赋中之“少歌”“倡曰”“重曰”之类耳。其曰“螭龙为蝘蜓,鸱枭为凤皇。比干见剖,孔子拘匡”,大抵皆取《九章》、《九辩》中之词意也。(按《惜誓》云:“黄鹄失时而寄处兮,鸱枭群而制之;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裁。”贾谊《吊屈原赋》云:“鸾凤伏窜兮,鸱鸮翱翔。”并展转仿效之。)然则荀子虽北方之学者,而亦乐效南人之辞赋,故其文之形质遂能兼备南北之长;班氏举之以配屈原,有以也夫。

荀卿赋又有《成相》一篇,其体于古罕见,如云:

请成相:世之殃;愚暗——暗愚堕贤良。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伥? 请布基,慎圣人;愚而自专事不治。主忌苟胜,群臣莫谏必逢灾。 论臣祸,反其施;尊主安国尚贤义。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 曷谓罢?国多私;比周还主党与施。远贤近谗,忠臣蔽塞主执移。 曷谓贤?明君臣;上能尊主爱下民。主诚听之,天下为一海内宾。……

愿陈辞,□□□,世乱恶善不此治。隐讳疾贤,良(当作“长”)由奸诈鲜无灾。 患难哉,阪为先!圣知不用愚者谋。前车已覆,后未知更何觉时? 不觉悟,不知苦,迷惑失指易上下。中不上达,蒙掩耳目塞门户。 门户塞,大迷惑,悖乱昏莫不终极。是非反易,比周欺上恶正直。 正直恶,心无度,邪枉辟回失道途。已无邮人;我独自美岂独(“独”字衍)无故?

“成相”之义,说者不一。《汉志》有《成相杂辞》十一篇,列杂赋家;杨倞以为亦赋之流,是也。(王应麟《考证》云:“淮南王亦有《成相》篇,见《艺文类聚》。”)惟杨注又引或说,以为成功在相;而《东坡志林》则谓“孙卿子书有韵语者,其言鄙近。《成相》者,盖古讴谣之名也。疑所谓‘邻有丧,舂不相’,及《乐记》云‘治乱以相’训也。亦恐由此得名。”朱子亦云:“相者,助也,举重劝力之歌。《史》所谓‘五羖大夫死,而舂者不相杵’是也。”(见《楚辞后语》)卢文弨本之云:“《礼记》,治乱以相,相乃乐器,所谓舂牍。又古者瞽必有相。审此篇音节,即后世弹词之祖。篇首即称‘如瞽无相何伥伥’,义已明矣。首句‘请成相’,言请奏此曲也。《汉志》《成相杂辞》惜不传,大约托于瞽矇诵讽之辞,亦古诗之流也。《逸周书·周祝解》亦此体。”而王引之又谓相者,治也;“成相”者,成此治也。“请成相”者,请言成治之方也。“成功在相”,稍为近之。卢以“相”为乐器,则“成相”二字义不可通。且乐器多矣,何独举舂牍言之乎?若篇首称如瞽无相,乃指相瞽之人,非乐器,亦非乐曲也。(见《读书杂志》八之八)俞樾又引伸卢说,谓其说则是,惟引证皆失之。盖既以为乐器,又以为瞽必有相,义又两歧矣。此“相”字即《曲礼》“舂不相”之“相”,郑注曰:“相,谓送杵声。”盖古人于劳役之事,必为讴歌以相劝勉,亦举大木者呼“邪许”之比,其乐曲即谓之“相”。“请成相”者,请成此曲也。(见《诸子评议》十五)今按卢、俞二家所云,俱本《志林》,而荫甫之说稍融。王伯申成治之训非也。果如王说,“请成相”即请言成治之方,则本篇末章即首言“请成相,言治方”,岂非词意重复之甚者乎?且此篇虽杂论君臣治乱之事,而其文则为通俗之体,东坡所谓鄙近讴谣,卢氏所谓弹词之祖,是也。故其第二章末言托于成相以喻也。明“成相”为古者鄙俗歌曲,借此以通讽谕耳。若“成相”即成此治道之意,则是本与篇中之旨相应,何托以喻意之云乎?是以知其不然也。至其文例以四句为一章,句皆有韵;首二句三言,第三句七言,第四句十一字,多以上四下七为句。然亦有上八下三者,如“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伥”及“愚以重愚,暗以重暗,成为桀”是也。有上六下五者,如“下以教诲子弟,上以事祖考”及“郭公长父之难,厉王流于彘”是也。此其变例耳。(按篇中间有不合此例者,盖有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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