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八,是黄家镇赶庙会的日子。
这个庙会,可不同于一般的庙会,它的名声格外远,规模特别大。正式会期,出进三天。而且,在正式赶会的前两天,街上就人如穿梭、车马辚辚了;还搭满了一个挨一个的席棚子,大勺碰小勺丁当直响。那些馃子铺,烧饼铺,窝头铺,煎饼铺,包子铺,馒头铺,也全开市了。不仅大栈小店家家客满,就连村里的碾棚、磨棚、车棚、草棚,以及村外的场屋、地屋、井屋、瓜屋,也都住满了人。这些提前来到的人,近者来自百里之外,远者是千里迢迢赶来的。他们当中,有滨州、蒲台的,有南宫、冀州的,有定州、望都的,有文安、霸州的,还有西安、兰州的,云南、贵州的,吉林、肇州的……总之,他们来自山南海北,关东口西,四面八方,全国各地。
黄家镇的庙会所以这么兴盛,是因为这一带是杂技之乡,是耍把戏的发源地。据传说,杂技的鼻祖,就是这一带的人。这黄家镇庙会,是个进行杂技交易的场所,也是杂技用具的产地。在这个庙会上,有卖猴的,卖马的,卖熊的,卖狗的,卖蛇的,卖虎的,也有卖杂技、魔术、洋片、马戏、木偶戏用的道具的,还有卖技术的——你要花上钱,认个“过门师”,他就当场教给你几手儿。就连杂技行当请师傅,招徒弟,雇脚色,找事由儿,也都可以在这里成交订合同。因为黄家镇庙会具有这么个特点,所以才引得许许多多的人从五湖四海云集而来。他们这些人,穿着各种各样的服装,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在街里街外挤挤蹭蹭,串来串去。
由于赶会的人多,那些卖吃食跑勤行的人们也全上来了。卖凉粉的,卖切糕的,支着大汆沏茶糖的,都在庙台下头撑起了圆鼓鼓的大伞棚;卖大碗茶的,一头挑着碗筐,一头挑着大沙壶,吱嘎着竹板子扁担漫街叫卖;卖烧鸡的,身后背着个箱子,油手敲着梆子,操着景州口音在吆呼“德州扒鸡”;卖红薯的,一脚蹬着车子把,一手提着盘子秤,声嘶力竭地高声叫卖:“红薯热的!红薯热的!”
老君庙前的广场上,用席、箔、板、棍搭了个戏台。戏台上,紧锣密鼓,梆子腔唱得正欢。戏台下,你挤我,我拥你,人声鼓噪,杂音喧天。戏台两侧,拉洋片的,卖野药的,说大鼓的,讲评词的,变魔术的,跑马戏的,相面的,劝善的,东一帮,西一伙,大一圈儿,小一堆儿,都吸引得观众、听众里三层、外三层。
街筒子里要比街外规整多了。大小铺眼儿,都漆刷一新。除了固定的门市而外,又摆列上一些高几矮凳,长台短案。街口上,净些不成买卖的“买卖”,什么缝破鞋的啦,卖鞋楦的啦,张箩底的啦,攒水筲的啦,绑笤帚的啦,粘破缸的啦,还有剃头的,修脚的,锔碗的,杂七杂八,密密麻麻一大片。街里街外这种热闹景象,猛孤丁地看上去,倒也像个“太平盛世”。
街口上,在那平地凸起的高台上,有个年轻的小炉匠。他的脸前头,破盆子烂罐子摆了一大堆。一个土里土气的老汉,提溜着一把铁壶来在他的面前:“掌柜的,这壶上有了沙眼儿,拾掇拾掇得多少钱?”锢漏匠看了看壶,又看了看老汉:“放下吧。拾掇完了你看着拿就是了。”过了片刻,一个穿袍戴帽的阔少儿又来到摊儿上,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洋锁扔给锢漏匠:“喂,给我撬开它!”锢漏匠瞟了阔少儿一眼,拿起洋锁看了看,然后在砧子上砸了个铁片儿,又锉了几下,只一捅,锁开了。随后他向阔少儿说:“一吊二!”阔少儿嫌贵,嘴里还不三不四。锢漏匠喀叭一声把锁又锁上了,向那阔少儿扔过去。阔少儿被窝了一下,着起急来:“这爷们有的是钱,再给我捅开!”锢漏匠一撇嘴说:“有钱旁处花去,这爷们不侍候你!”阔少儿见锢漏匠膀阔腰圆一身疙瘩肉,又是满脸怒气话语噎人,自量着惹不了,只好吃个哑巴亏儿滚蛋了。接着,又一位要饭的老太太端着个破碗凑过来:“少师傅!锔上这个碗多少钱?”锢漏匠放下手里的活儿,接过破碗忙起来。锔好后,朝那讨饭人递过去说:“大娘,拿去吧!”老太太拿在手里反反正正瞅了瞅,只见碴口儿对得严严实实,锔子摆得又密又匀,就说:“这活儿又好又实在——我拿多少钱?”锢漏匠说:“不要钱!”老太太觉着心里下不去,说了些感谢话,又把这个英俊的小炉匠仔细看了几眼,便走开了。
这位小炉匠,就是梁永生。
如今,梁永生这个少爹无娘的穷孩子,已经十七岁了。
今天,永生趁大爷去给邻居助工的机会,头一次接过大爷肩上这副担子。雒大娘为了打发永生来赶庙会,起早馇了一锅玉米稠粥。永生就着芥菜喝了两碗黏粥,大葱蘸酱又吃了一个窝头。他怕在外头打尖还得花钱,又揣上两个陈干粮、一块咸萝茓,拾起锢漏挑子上路了。雒大娘知道,门大爷那种“能吃糠能吃菜不能吃气,吃让人喝让人理不让人”的倔脾气,如今已经招上了永生,所以在永生临要出门上路的时候,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千嘱咐万叮咛:“永生啊,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虽说我不是你亲娘,可是,那个‘穷’字就像一把钩子,把你这个穷孩子挂在我穷老婆子的心坎上。孩子啊,脚下这个世道儿,没有咱穷人说话的地方,你出去赶会,可别惹祸招灾、多事生非呀!”直到永生走出门口了,雒大娘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又追出来:“永生啊!要绕道走,躲气生,话到舌尖留半句,事到临头想三想……”正走在旁边的尤大哥逗哏说:“雒大婶,看你像那《三上轿》,干啥这么不放心?”雒大娘笑着说:“自个儿孩子的脾气我心里有数儿,一时嘱咐不到就许闯出祸来。”她说罢,眺望着永生那渐渐远去的背影高兴得又自语道:“才几年的孩子呀,中用了。”
梁永生迈着轻盈的步子,脚下发出似有非有的沙沙声,顺着曲曲弯弯的阡陌小路,穿过枝叶菁菁的杨树林,越过野花间杂的草甸子,登上了气势雄伟的运河大堤,一直奔向黄家镇去了。一路上,他观赏着印着白云蓝天的河水,眺望着运河两岸的春景,脸上渐渐露出自负的笑容,仿佛他要用这种神色向这辽阔壮丽的冀鲁平原庄严宣布:我梁永生已经正式投入生活了!
永生来到会上,所有的地基都已占严。他向一位缝鞋的说:“掌柜的,迁就一下吧。”又向左边张箩底的说:“买卖不错吧?我一夹楔子,打扰你了。”缝鞋的和张箩底的向两边靠了靠,撙出一块地方,让永生摆开了摊子。穷人相聚,话不截口。永生一边忙着活儿,一边和左右的“邻居”拉叨儿。当永生一个碗正锔得半半路路的时候,突然街上又挤又嚷乱了营。永生居高临下俯首一望,只见那边顺街来了个骑马的。还有几个嘴眼歪斜的腚后跟,架着一个大闺女,连拖带拉跟在马后头。那闺女,边挣边哭,边骂边喊。在闺女后头,约摸两三丈远的地方,还有一位又哭又跑的老太太。永生仔细一打量,她就是刚才来锔碗的那位要饭的老大娘。如今,那大娘蓬头散发,正在后边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紧追急赶,并一面追赶一面哭着,骂着,喊着:
“你这些孬种们!凭啥抢人呀?”
这时,人群都激愤地站住脚,议论纷纷。
梁永生听到那姑娘的凄惨喊叫,如乱箭穿心,感同身受。老大娘的求援呼救,又使他火冒三丈,热血沸腾。他焦躁地自语道:“可惜那口大刀没带来!”正在这间,他一转睛望见了竹扁担,心里说:“好,就使它!”接着,他把袖子一挽,随手拿起竹扁担,向那缝鞋的说:
“老大爷,费点心,照管下我这套破烂儿。”
“你干啥去?”
“我去问问,是谁在抢人家的闺女!”
“唉,你问明白了又怎么样?”
“我要打这个抱不平!”
张箩底的听了插嘴道:
“小伙子,你长了几个脑袋?”
“一个就行!”
“真是初生的犊子不怕虎呀!”缝鞋匠感叹地自语着,又掉过头来问永生:“你可知道那抢人的是谁吗?”
“我不管他是谁!”永生说,“抢霸民女就不行!”
“小伙子,消消气儿吧。咱个穷手艺巴子,可惹不起他呀!”缝鞋匠说,“那个骑马的杂种,既是个财主,又是个霸道!前清时他中过‘武举’,‘民国’了也不知又弄了个什么‘委员’,反正人家还是撑劲!按说,他横行霸道确实是坏,可你个穷孩子怎么能惹得了他?”
“鞋匠师傅说得是啊!”张箩底的也说,“算了吧——别去惹祸招灾啦!”
“惹祸招灾”这个词儿,使梁永生想起了临来时雒大娘那些语重心长的嘱咐,心里为难起来。就在这时,人贩子抢他时的惨景,蓦地出现在他的眼前。门大爷的一句口头语儿,也在耳边响起来:“糠可吃菜可吃气不可吃,吃让人喝让人理不能让人!”接着,又是雒大爷的声音:“穷见穷心里疼,穷不帮穷谁帮穷?”这些往事,在梁永生的头脑中聚会起来,使他那嫉恶如仇、见义勇为的脾性轰地爆炸开了,他从爹的嘴里接过来的那句口头语儿便冲唇而出:
“漫说他有钱有势,就算他有三头六臂,我也要跟他见个高低!”
永生不顾别人的劝阻,拨拨拉拉挤进人流,向那“委员”径直奔去。永生已是十七岁的人了,显然早就会意识到干预此事会招来大祸。可是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的看法是:怕狼怕虎别在山上住,怕死就别活着;见死不救,活着干啥?只要能救出穷姐妹,我梁永生死也值得!永生且想且走跟那“委员”碰了头。他扁担一横,指着“委员”的鼻子尖儿,怒冲冲、气愤愤地质问道:
“你凭啥抢人家的闺女?”
那老奸巨猾、恬不知耻的“委员”,上眼一瞅拦马的是个穷孩子,当然没放在眼里,并想就这个场合抖抖威风,卖卖谝。因此,狗腿子们要去抓挠永生时,他使个眼色止住了,然后他扬扬不睬地向永生说:
“霍!你要管管这个事儿?”
“我要管管!”
“好!我彭保轩明人不做暗事,你既然愿意知道,我就告诉你,叫你瞧个稀罕——”那家伙洋洋得意地向永生也是向众人说,“我抢闺女,啥也不为,就是因为她的长相儿好……”
四外的群众,竦目而望,骂不绝口:
“霸道!”
“畜类!”
梁永生眼都气红了。他把手中的扁担一晃,厉声吼道:
“你再耍流氓,揳你个杂种!”
永生这一声怒吼,好像一声炸雷,吓得那“委员”打了个冷战:
“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小子!你大概忘了自己姓啥了吧?”
梁永生一拍胸脯儿,不瞒不掖地说:“我就是你穷爷爷——梁永生!”
“好一个穷小子梁永生!”狗“委员”露出狰狞面貌,向狗腿子们一挥手,“给我把这个活腻了的穷小子绑起来拴在马尾巴上!”
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喽啰们都咋咋唬唬扑上来。可他们还没来到近前,永生早已抡起扁担打在狗“委员”的脚踝骨上。只听得嗷嚎一声惨叫,那堂堂“委员”一个倒栽葱栽下马来。
一场殴斗开始了。
周围的人,全为梁永生捏了把冷汗。其实,永生的武功已经不错了。他抡起扁担一阵横扫,把狗腿子们全扫草鸡了。他们是王八吃西瓜——滚的滚来爬的爬。有的挨了一扁担,哇哇地怪叫着,抱头鼠窜了;有的跑飞了帽子,跑掉了鞋,光头赤脚还是跑;有的绑腿带子开了扣儿,他既顾不得再缠上,也顾不得扯下来,就让它在两脚之间拖拉着;有的绊了一跤,胳膊摔错了环儿,脚脖子扭了筋儿,身上也不知在哪里蹭了一片油,他啥也不敢顾,只顾连滚带爬又瘸又拐地逃活命。到这时,他们平日那股狗仗人势的嚣张劲儿全没有了,怕死鬼的洋相丑态都现了原形。这些菜虎子们在街上一跑,蹚得倾筐倒箧,尘沙飞扬;讥笑声,嘲骂声,此起彼应:
“这个狗食欠该这么收拾!”
“这回那堂堂‘委员’可现眼了!”
人们一面奚落狗“委员”,还一面称赞梁永生:
“那小炉匠真不善!”
“人家这才叫汉子呢!”
正当那讨饭的母女刚来到永生近前,从四面八方呼啦啦围上一些人来,把永生圈在了当中。
一位大爷把翘起的拇指举在永生脸前:“好样儿的!有咱穷人的气派!”
一位携着金针菜的人泼命地往里挤着。金针菜都挤撒了,他也不管不顾,还是边挤边嚷:“闪闪,闪闪!让我看看这位顶呱呱的汉子!”
正在这时,栽了跟头的“委员”又纠合起一些打手来反扑了。人群疏散开来。可是,那方才被挤在旁边贴不上前的讨饭母女却凑上来了。
这母女二人,你猜是谁?不是别人,她们,就是那位帮助永生逃出虎口的杨翠花和她的母亲。翠花不是让人贩子带走了吗,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等以后再作交代。且说这时杨翠花已认出了这位魁伟英俊的梁永生,可梁永生并没认出杨翠花。这是因为:一来女大十八变,再加他们已经五年多没见面了;二来梁永生一直把全部精力集中在那些坏蛋身上,根本没去留心那闺女是个啥模样儿。方才,人们围着永生赞扬他时,闹得他昏头涨脑很不自在,只是想及早摆脱这个场合儿,也没去想那讨饭母女的事情。现在,他正盯着那些张牙舞爪扑过来的狗腿子们,又见那讨饭母女凑过来,心里着急地想:“唉唉!她俩怎么还没逃走?”
“我……”
“你个啥?快跑!”
杨翠花一张口,就被梁永生噎了一下。可她还不死心,又说:
“我是……”
“别啰嗦!快,快跑!”
“你这位……”
翠花娘刚插进来说了个半截话儿,又被永生打断了:
“你们别管我!杀人不过头点地,穷汉子敢拿命换理——”他见那讨饭母女还愣着不走,挥臂一指扑来的群丑,向她母女发起火来,“你们怎么还不逃命!快走!”
杨氏母女望望那越来越近的高粱茬子般的刀枪再瞅瞅梁永生这个横握扁担亭亭而立的年轻汉子,敬佩的心情充满腹胸,潸潸的泪水挂满双颊。她们犹豫了一下,只好把心一横,逃跑了。她们一走,永生如释重担,心中高兴地说:
“我纵然一死,也要拦住这些狗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