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引退了。青烟般的浓雾,又徐徐降落下来,填满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空隙。街道,房屋,树木,一切的一切,全都失去了清晰的面貌。百步之外那片县府的建筑,被这罕有的大雾一罩,也沉沉不见了。来赶集的人们一边在雾中游动着,一边在谈论一件新奇的事儿:
“法庭要开庭了!”
“二叔,走,瞧瞧去!”
“四舅,咱也去扒扒眼儿吧?不去?为啥?噢!你说的那是老黄历了——脚下不是北洋军阀啦,换成国民党的政府啦……就是嘛!看看国民党的官儿审案子倒是怎么一锅!”
他们一边走,还一边议论不休:
“打安上国民党的县政府,这还是头一回开庭吧?”
“嗯,对啦——新鲜事儿嘛!”
“北洋军阀当值的时候叫‘民国’,国民党来了不还是叫‘民国’吗?有啥新鲜的?”
“听说国民党和北洋军阀不是一个派头儿。”
“唉,叫我看呀,‘北洋军阀’也罢,‘南洋军阀’也罢,甭管它换啥字号儿,自古来都是富向富,贫向贫,当官的向那有钱人!”
人们七嘴八舌,边说边走进了法庭。
法庭的旁听席上,坐着些光背露肘破衣拉花的人。从这点看,仿佛是穷人们对这件事也有兴趣。你看,那不梁永生也来了。
往日里,就算有名生名旦的对台大戏,永生也舍不得搭点工夫去看上一出。那他今天为啥这么好事?莫非在他看来“开庭审判”比唱戏还热闹?倒不是那个。人家梁永生不是为看热闹儿来的。因为自从安上国民党的县政府以后,民间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就连消息闭塞的穷乡僻壤宁安寨,也论调五花八门,心情人各不一。有的说:“国民党是‘民国’的正牌子,它跟北洋军阀不一样!”也有的说:“‘民国’的正牌子是孙中山。如今孙中山死了,国民党掌权的是蒋介石,那个老小子是‘南洋军阀’,听说比他妈的‘北洋军阀’还坏哩!”永生听了这种种说法,闹得迷迷糊糊,因则心里没根。今天他一进县城,就听说国民党的法官要“开庭审判”,又见雾气很大,赶集的人也不多,便将锢漏挑儿寄放在一个熟人家里,早班早儿地来到法庭上。他的主意是:“我倒要亲眼看看国民党的法官怎么判案子,也好确定我那笔血债怎么个要法……”其实,今天揣着这类想法来到旁听席上的,恐怕不止永生一个。你瞧,那些破衣拉花的听众,谁家没有一本血泪账?哪个人没有一肚子苦水?
开庭了。由于窗外雾气正浓,这屋里稍离得远一点的人,面目就看不清楚。只见正面的审判桌边,坐下了一大溜穿洋服留洋头的阔人物。他们显然就是国民党的官儿了。
原告席上,坐下一位破衣拉花的穷人。
被告席上,坐下一个“先生”派头的“棺材瓤子”。据宣布,他是律师,是被人雇来代替被告出庭的。
他们双方的陈述告诉人们:这场官司,还是多年来农村中司空见惯的老纠葛——贫富间的土地之争。
案情大体是这样的:原告唐春山是十里铺人,他有半亩祖产地,像个鸡舌头,又窄又长,两边都靠着白眼狼的地。当初,白眼狼的大哥爹要“买”他的,他高低不卖。从那,白眼狼家就贴着他那一溜子鸡舌地一边栽上一行树。十年后,树长大了,春山那鸡舌地不用说长庄稼,就算长棵草也是黄的。到这时,唐春山还是宁死不卖这块地。事隔不久,白眼狼就让马铁德私造了一张假地契,硬是将春山这仅有的半亩地给霸去了。为这件事,早在清朝时候春山就告过状,到了北洋军阀当值的时候他又告过状,官司都没打赢。这不,如今安上了国民党的县政府,那场老官司又打上了。
梁永生十指交叉抱住膝盖,静静地倾听着原告的控诉。当春山提到白眼狼时,他的心里好像猛地叫狼刀了一爪,额角上的青筋也暴起来了,突突地跳着;埋藏在他心里的仇恨,好似已经平了槽的河水,像要一下子泄出来。他想:看来非得早点拔掉白眼狼这条祸根不可,你瞧,他一天要坑害多少穷人!
永生正然想着,思路被法官的话音打断了。说话的法官,穿着大氅,戴着墨镜,一脸抽抽捽捽的松肉皮,看来当年是个胖子。他听完原告的控告,又看了看状子,而后指着被告席上的出庭律师说:“你来回话。”那个三根干筋挑着脑瓢的律师,趾高气扬地说:“原告所诉,不值一驳——像贾永贵那几顷地的大财主,能霸占他那几分薄地?世理不明自白——显然是原告春山穷没脸了,硬要诬赖……”这时,旁听席上,人们悄声议论:
“越是财主,越爱霸人土地!”
“不会这一手儿,他能成财主?”
“穷人的土地霸不净,财主哪去雇长工?”
“贪得无厌是财主的本性嘛!”
“咱看看国民党的官儿怎么断这个案子吧——”
“……”
法官说话了。他问原告:“是啊!他霸占你的土地,何人作证?他假造地契,又证人何在?”话音未落,旁听席上站起一个人,高声应道:
“我作证!”
这时,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那证人身上。永生一看,大吃一惊——原来他是房先生。房先生咋知这个案情?永生正想着,又听房兆祥说:
“他霸占人家的土地,阖庄人等,有目共睹;要找证明,大有人在……”
接着房先生的话尾,又有几个人应声而起:
“我见证!”
“我证明!”
这一来,旁听席上,人皆愤懑,哄了起来,一致要求法官为民做主,严惩强霸财产欺压穷人的狗财主白眼狼。那官儿望着怒火难遏的人群,想起了“众怒难犯”的古语,搔了一阵头皮,又骨骨碌碌翻了一顿眼珠子,然后便开腔宣布道:“被告霸人土地,又假造地契,真是目无我‘民国法律’……本院将马上把他扣押起来,待查清之后,定当严惩不贷!”那官儿扫了一眼旁听席,又说:“你们这些证人,没有事先经过本院同意,按说不合手续。不过,我们是‘民国’嘛!就要为民办事,尊重民意……”
这出哗众取宠的“公审”闹剧,就这么潦潦草草收场了。
旁听席上的听众们,拥拥挤挤走出法庭,沉没在茫茫一片的雾海里。他们一边走,还一边议论着:
“听法官说的那些话,是以理公断的。看来我那场官司也许还能翻过来……”
“吃包子别光看褶儿,还不知里头包的啥馅儿哩!”
“是嘛!这只过了一堂,谁知以后怎么样?”
“等着瞧吧,怕不准有穷人的好香烧!”
审判一散场,梁永生就忙着找房先生。他东打听,西撒打,终于找上了。他们一见面儿,永生就问:
“你咋半路杀出当上证人啦?”
“这个案情我知根儿嘛!”
“你咋知根儿的?”
“我在十里铺教过书……”
“你这个证人当得好!”
两人笑一阵。房先生说:
“哎,永生,你那仇也该报啦!”
“你看能行?”
“我看行!”
“那你就给我写一张状子吧?”
“你自个儿也满能写得了!”
“反正学生不跟老师!”
“可不能那么说!冰出于水而寒于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哩。”房先生说,“这样吧——你回到家琢磨琢磨,先拟个草稿儿,我再给你改改,尽量捣鼓好点儿,咱来个就着榔头砸坷垃,把白眼狼一状撞死他……”
“好!就这么办!”
两人又说笑了一阵,便分手了。
永生自从那天从县城回到家,就成天价琢磨着写状子。门大爷比永生阅历多,他劝永生说:
“永生啊,还是等等看看再说吧。”
“为啥?”
“我总觉着二乎。”
“甭二乎,是我亲眼看见的嘛!”
门大爷拿过一个纸包儿,放在永生的面前,问:
“这是啥你看见了吧?”
“不是纸包儿吗?”
“里头呐?”
“隔着一层纸怎么能看得见呢?”
“是啊!我们的两只眼,不论看啥东西,先看到的是个表面儿。”门大爷说到此,抽起烟来。永生扑闪着两只眼,在琢磨门大爷的话。他想了一阵,好像明白了:“对呀!我在柴胡店所以落入人贩子的魔掌,不就是因为光看他表面装得善净才吃亏的吗?”可他又不明白:“那穷人用理驳倒了财主,官家已经当场宣布把白眼狼押起来,这是我亲眼看见的呀!还有啥二乎的呢?”梁永生正左思右想,门大爷又把那纸包儿戳了个窟窿,向永生说:
“你看,里边包的是啥?”
“锯子。”
“还有啥?”
“不就是锯子吗?”
门大爷又把另一边捅了个孔:
“你再看——”
“钉子!”
“永生啊,世界上的事,包罗万象,比这个小纸包儿复杂得多!”门大爷抽了口烟说,“无论啥事儿,可不能看到一点儿就下结论哪。”
永生向来听大爷的话。可是,如今他被“开庭审判”那场哗众取宠的“闹剧”一时迷住了心窍,再加报仇心切,所以又向大爷说:
“大爷,这样吧——咱先写好一张状子,不去告;等看出个眉目以后,再决定这状是告还是不告……”
门大爷同意了永生的主意。
永生费了好几天的劲,终于把一张状子的草稿儿弄完了。
这天,又是一个雾晨,永生挑着锢漏挑儿来到边临镇,本想去找房先生让他帮助修改修改那张状子,可他来到门口一看,门上上着锁。他想:“今天来得不凑巧,准是房先生一家人全去走亲了——到过晌会回来的。”于是,他就挑上锢漏挑儿,在边临镇的大街小巷盘起乡来。梁永生因为经常来找房先生,所以渐渐地把这儿盘成了熟乡。他的铛子的响声儿,人们都能听出来。不大一会儿,各种各样的活儿就全堆上手来了。梁永生在药王庙前摆开摊子,两手不闲地忙起来。因为永生脾气儿好,人们都挺喜欢他,所以他一铺开摊子,就围上了一伙人。他们一边帮着永生打下手儿,一边和他唠闲嗑儿。他们谈着谈着,永生忽然想起那天在城里看到的“开庭审判”的事来,就想:“这里离十里铺不远,我何不就便扫听一下那场官司的结局呢?”他于是问道:
“哎,你们听说春山跟白眼狼打官司的事了吗?”
“你问的是白眼狼霸占土地的那桩事?”
“是啊。前些天,不是在城里开庭审判来吗?”
“唉!快别提那一锅啦!”
“为啥?”
“一提活气煞!”
“咋的?”
“简直是琢磨穷人!”
“没把白眼狼押起来?”
“押是押起来了。可是,押了三天,让白眼狼坐了三天席,又放啦!”
“这是咋回事?”
“白眼狼花上钱了呗!”
“押,那是耍个鬼把戏!”另一个人说,“国民党的狗官儿耍这个花招儿,为了两手儿:一是,要敲财主个竹杠,捞点油水儿;二是,哗众取宠,哄弄老百姓——这么一来,衙门口儿里,就生意兴隆,财源旺盛了……”
永生听了这个消息,告状伸冤的想法立刻消失了。一股子怒气,又笼罩住心头。这时,有些不了解情况的人,也都七言八语地插开了嘴:
“就这么完了?”
“这么完了就好啦!”
“又怎么着?”
“又过了个第二堂!”
“怎么样?”
“这回没有‘开庭公审’,是在法院后院秘密审讯的。”
“结果呐?”
“结果春山被判成‘诬赖罪’,扣起来了!”
“苦主没再上告?”
“春山家里,只有一个老娘,一个女人,一个刚落草的儿子,谁去上告?”
梁永生越听越气,就说:
“叫我说——不能跟他完!”
“你不完?白眼狼还不完呢!”
“他要咋的?”
“他一面要迫害春山的家属,一面花钱行贿收买法官要逮捕房兆祥。”
“凭啥又陷害房先生?”
“兆祥不是带头儿作证来吗?说他是什么‘分子’,‘借机煽动群众闹事’……”
“房先生呢?”
“他听到这个信儿,连夜逃跑了,连家属也全躲到亲戚家去了。”
人们愤愤不平地说着,接着,又是一阵骂声:
“‘民国’,狗尿台!”
“我算看透啦——前清家、北洋军阀、国民党一个样,都是捉弄穷人,换汤不换药!”
“披上羊皮的狼,更难提防!”
“少说闲话吧,免得找心不净!”
“反正是没盼头了,早晚也脱不了鬼门关走一遭,我豁上这百十斤儿了!”
“唉!啥话甭说啦!人家官府和财主一条裤里伸腿,咱这胳膊扭得过大腿?”
“……”
梁永生做完了活儿,憋着一肚子气离开边临镇时,大雾已彻底消退了,天地间立刻变得清朗起来。
他挑着锢漏挑儿,走在回家的路上,回想着这些天来自己感情的变化。在以前,对梁永生来说,报仇不能靠官府这件事,应该说是明白的。可是,后来他的思想被“开庭审判”那场“大雾”一蒙,不知不觉地又产生了靠官府报仇的念头。回到家听了门大爷那一席话,这种念头又动摇了。方才,在边临镇了解到那场“开庭审判”的结局后,头上就像猛地浇了一盆凉水,他才蓦地清醒过来。他心里说:“甭管它是啥字号的官府,都是财主的‘护身符’,都是穷人的死对头!”如今,在梁永生的头脑中,报仇不靠官府的信念,比以前更坚定了。
梁永生边走边想,来到运河岸边。时已暮色苍茫,路静人稀。他把锢漏挑儿放在龙潭桥头上,手扶着桥栏杆,凝视着河水久久地出神。也不知他想了些什么,只见他从衣袋里掏出那张写好了的状子,撕成碎片儿扔下河去。数不清的白纸片儿,浮在土黄色的河水上,顺着滔滔河水永不复返地远去了。接着,他又从工具箱里抽出那口大刀,擎在眼前,注视了片刻,然后深有感触地说:
“大刀哇大刀!穷人的血仇,还得靠你给报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