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初冬,已经很冷了。刮了一夜西北风,大地见了凌碴儿。梁永生一家人,越过一洼又一洼,穿过一村又一村,忍饥忍寒,苦熬硬挺,取道天津奔向关东。
梁志勇又冷又饿,而且越饿越冷,越冷越饿。他对娘说:“你听,我的肚子叫唤呢!”娘说:“哎,勒勒腰,呛呛劲,快走吧!”
“哎。”
“志勇,你看前边那烟囱。”
“那是哪里?”
“天津卫。”
“天津卫好吗?”
“好。”
“大吗?”
“大。”
“那里有杂面汤吗?”
“有。”
“多不多?”
“多。”
天真幼稚的志勇,心里想着天津卫的杂面汤,脸上泛起饱含希望的笑意,他把眉毛一扬又问:“娘,天津的杂面汤让咱吃不?”杨翠花怎么回答孩子呢?说“让吃”?不!不能欺骗孩子;说“不让吃”?孩子准像个撒了气的皮球,奔不上劲了。因此,只好不答腔。志勇仰脸一望,一颗亮晶晶的泪珠儿,正巧落在他那张大了的嘴里。志勇向娘说:
“娘,我不饿了!”
“好孩子!”
翠花说着闪出一丝微笑,可脸上的泪水更多了。
天津,终于来到了。
一家工厂的门口,就像散了戏的剧场一样,涌出一股人流。这些下班的工人,带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全部资财——饭盒子和烟斗,离开工厂,掺杂在马路两边的人流中。他们那破破烂烂、油污斑斑的衣着,标志着他们那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贫苦的生活环境。可是,他们那魁梧健壮的体魄,蕴藏着旺盛的火力;他们那一张张闪着红光的脸上,却洋溢着坚毅、豪迈的气势,乐观、自信的情绪,而没有一点悲观和颓丧。他们一边昂首挺胸地走着,一边向从另一家工厂走出来的工友热情地打着招呼。正在这时,一辆插着膏药旗的日本军用卡车,从金刚桥边横冲直撞地飞驰而来。一位工人赶紧拉住志勇往道旁一闪,那卡车嗖的一声擦身而过。有个老头儿躲闪不及,被碾进车轮……一个独耳朵的日本鬼儿,从司机棚里探出头来,满不在乎地朝后看了一眼。卡车没有停,继续向前飞驰。
灰尘飞扬的马路上,一片怒骂声。有些工人忽忽啦啦追上去,他们一面追还一面向前边路口上的警察挥臂呼喊:
“截住!”
“截住!”
梁永生望望那辆罩着黄帆布的日本军用卡车,又望望那个站在路口呆若木鸡的警察,愤怒的眼里要喷出火来。他将一口唾沫“呸”的一声吐在河里,狠狠地骂道:
“天津卫是中国人的地面儿,为啥准许日本鬼子这么横行霸道?”
兜卷着灰尘的秋风,很快就把车轮的血印吹掉了。可是,这条仇恨的血印,将永远印在梁永生的心里,印在中国人民的心里。
梁永生正然愤愤不平地嘟嘟囔囔,突然觉着背后有人捅他一把。他回头一看,原是个拉洋车的。永生正想问“捅我干啥”,车夫抢先开了腔:
“老乡,从乡下来吧?”
“是啊。”
“是不是山东、河北边上的?”
“你咋知道?”
“听口音有点儿像!咱们是老乡啊——我也是那一带的人。”
“你的口音变了!”
“不变不行啊——说话不随地道,人家说咱是‘佬赶’,处处掐亏儿给咱吃……”
车夫把车子往路旁一靠,又问:
“你们想来天津干啥?”
“我们不在天津站下。”
“噢!来投亲的?”
“不!这么大的天津卫,我白天认得太阳,晚上认得月亮,除了它俩,再也没熟人了!”永生说,“打算闯关东去!”
“噢!你准是听说关东养穷人——是不是?”车夫说,“唉,才不是那么回事哩!我年轻的时候,听说张作霖的老师在江北开了个大煤窑,又管吃,又管穿,月月都是双工钱……像我这穷跑腿子的,站起来一个人儿,躺下一个铺盖卷儿,走到哪里不是家?所以我就投奔煤窑去了。走哇,走哇,一直走了好些天,总算阿弥陀佛——奔到了煤窑上。你猜怎么着?登上了号头儿,住了狗(工)棚子,见天有狗(工)头儿拿着鞭子催你下洞子,一气儿十二个钟头不叫歇着。到了月头儿算账时,大经理、二掌柜,人人都要上你的税;那个狗(工)头儿心更狠,胡他妈地说:‘老子天天侍候你,还要工钱?活着给我干活儿,死了上“万人坑”跟阎老五要钱去!’我受不了那号罪,也咽不下那种窝囊气,一跺脚,不干了!又跑到黑河去淘金。唉,那金子甭管澄多少,咱连个金星儿也得不着,全入了掌柜的保险柜了。”车夫缓了口气,又说,“还干过啥?还在兴安岭打过猎,长白山挖过参,也开过荒,伐过木头……干了这些行当,都是从屎窝儿挪到尿窝儿,哪里也不是咱穷人的‘安乐窝儿’。这不,又跑到天津来拉上了这辆‘臭胶皮’。”
翠花听了这一套,心里怵了头,就向丈夫说:
“咱甭下关东啦。”
永生只顾抽烟不吱声。车夫拽拽永生的衣角又说:
“你撅着这个小棉袄儿就下关东?”
“咋的?”
“不行呗!你们走一步冷一步,走一天冷一天。脚下关外早下大雪了。你们这身衣禄,一出山海关还不冻成肉干儿?”
梁永生觉得这位好心的车夫说得满对。可不去怎么行啊,这天津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哇!因此,只好说:
“我们是‘逼上梁山’——没法子呀!”
“你们是不是在卫里偎个冬?要去明春再走。”车夫说,“那样,走一天暖和一天,路上还好混点儿。”
“大哥,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的心我也承情。”永生说,“可是,俺一家五口子,都是两只肩膀扛着个嘴,指啥在卫里偎冬?”
“你会手艺不?”
“会锔锅。”
“不好办!那一行,要不在行会,在天津走不开。”车夫慢慢地试探着说,“哎,干我这一行——行不行?”
“拉洋车?可是没干过!”
“拉洋车是个苦差事,有力气就行——这营生儿没有三天的力巴。”车夫说,“要干我给你找个车保……”
“那敢是好!这件事就让大哥你费心吧!”
车夫从腰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永生说:“我有个穷哥们儿,也是卖大力的。前几天,锁上门回老家了,他那间房子我代管着,你们先到那里住下吧。以后他回来的时候,咱再另想法子。”车夫说罢,又告诉永生地址——南门外,海光寺,沿河五号。让永生领着家眷先自己去,他又拉着洋车去揽座儿了。临分手时,他还抱歉地说:“按理说,我该送你们去。可是,咱是蚂蚱打食紧供嘴,住了辘轳便干畦;一天挣不着钱,肚子就歇工。拉洋车不同别的,全仗着个穷力气;肚子一歇工,明天也就没法子干了!”他说完要走,永生问他:
“大哥,你叫啥名字?”
“看,你不问,我倒忘了!”车夫笑着说,“我叫周义林。”
梁永生一家,杂在马路两边的人流中走着。浑浊的空气里,充满了汽油味儿、煤油味儿。他们扯大拉小,东打听,西打听,转了老半天,才找到“沿河五号”。永生掏出钥匙,捅开门锁,摘下门铞儿,进屋一瞅,锅、碗、盆、勺样样有,高兴极了。不大工夫,周义林大哥来了。他拿来一些吃的烧的,满怀热情而又深含歉意地说:“都饿急了吧?快做饭!”
“坐下。”
“迭不的。”
“忙啥?”
“我给你找车保去。”
周大哥用这一句结束了他们的谈话,一转身又出门去了。
永生感动得心潮翻滚。翠花感动得热泪盈眶。志刚惊奇地问道:“咦?这个人待咱咋这么好呀?”
正做饭的翠花说:“因为是老乡呗!”
永生劈着柈子说:“照你这么说——老乡要比亲戚强了?”
永生一点,翠花想起杨柳青投亲的伤心事,又改嘴说:
“因为咱是穷人,他也是个穷人。”
晚饭后。周大哥又来了。他除了告诉永生车保已经找妥而外,又说:“我还顺便给孩子们找了个学徒的铺子——”
“啥铺子?”
“鞋铺。”
“太好啦!”
“我搂算着,你一家五口,光靠你拉车怕是不够嚼用的。”
“我也正愁这码事。”永生向孩子们说,“你周大爷给你们找着饭碗啦——谁去呀?”没等孩子们答话,翠花开了腔:“叫志勇去吧?”永生理解翠花的意思:叫志刚去,不忍心;志坚体质不大结实,舍不得。谁知志勇不愿去。这时,他正把肘子支在膝盖上,两手托着下巴颏子,扑闪着一双大眼听大人说话儿。见娘要让他去学做鞋,就说:“成天价跟针头线脑打交道有啥意思?”志坚却说:“我去!”志刚也说:“弟弟们小,我去吧!”
叫谁去呢?永生知道钻针攮线不适合志勇的禀性,他不想让孩子窝心。至于志刚,永生和翠花的心情一样,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他。于是,永生就点将说:
“志坚,你去吧!”
尔后,周大哥又教给永生怎么揽座儿,怎么熟悉街道,怎么跑步子……他们谈着谈着,又各自谈起自个儿的身世。他俩越谈越投机,越谈越亲热。梁永生忽然又问:
“哎,大哥,天津卫好混不好混?”
“我说这个你准不信,天津卫不养穷人!”周义林把仅有的烟叶儿撙成两袋;一半儿倒给永生,一半儿装进自己的烟锅里,点着抽了一口,又说:“我来到卫里以后,在三条石打过铁,估衣街卖过破烂儿,西南城角夜市里摆过地摊儿,‘三不管’里要过饭儿,官银号里当过行李卷儿,真是他妈的啥洋罪都受到啦!打头年里,又混上了这‘洋差事’。”
“洋差事?”
“拉洋车嘛!”
两人都笑起来。永生又问:
“拉洋车这个事由儿好干不好干?”
“说好干也好干,说难干还真难干——”周义林先扔出一句笼统话,又说,“别看咱两只肩膀扛着个嘴,可车把儿一架走遍天津卫。管他妈的什么日租界、比租界,老子随便逛!说良心话,你别看我吹的这么大,受的洋罪、吃的窝囊气一提活气煞!扬风搅雪,雨天雾晨,也得出车!不出车吃谁去?不管你出车不出车,赁费、车税照样收你的。赶着倒霉碰上个有钱有势的‘巧利鬼’,车钱甭想要,还不说好听的,你要还嘴,伸手就动武的!雾天出车,更是把脑袋挟到胳肢窝里!凡是干这一行的,尸首有多少囫囵的?”周义林说着说着,忽然站起来,“瞧!我这个屁股沉的!净瞎唠叨了,天有小半夜啦,你们快睡吧,我该走啦。”
周义林鼓一阵锣一阵地说了这么一套,直说得个梁永生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了。周大哥说的这些事儿,对梁永生这个从未到过大城市的人来说,觉着就是新鲜的,都是奇怪的。他心里说:“穷人在大地界儿混碗饭吃也真不易呀!”可是,许多事情他又不明白:譬如说,在中国的地面儿上,怎么还有外国租界呢?中国的政府为啥不把他们赶走呢?梁永生一直想到天快亮,才勉勉强强打了个蒙眬。
第二天。梁永生跟着车保来到赁车厂。
老板的屋门口,挂着个鸟儿笼子。笼子里,有一只像小黑老鸹似的八哥儿。那八哥儿见梁永生和车保走过来,它一面在横梁儿上跳上蹦下,一面学着人语:
“又来了两个土蛋!”
永生一听,很生气,骂道:
“他妈的!鸟儿也……”
车保嗔永生气儿粗,用肘子捣他一下。他俩踏着格吱吱儿响的地板走进屋,见衣冠楚楚、身材矮小的大老板正坐在转椅上闭目养神。旁边的茶几上摆着一壶窨香的酽茶。靠茶几的五屉桌上,一架留声机正唱《空城计》。瘪鼻子老板悠闲自在地晃着亮脑门儿,长长的指甲在椅子扶手上敲着板眼儿,用他那瓮声瓮气的嗓音轻哼着:“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他用眼角儿扫了下朝他走过去的车保和梁永生,不光身子一动未动,就连眼皮也没撩一撩。直到车保喊了声“崔掌柜”,他这才勉勉强强、慢慢悠悠地站起来,先扎煞开胳膊睡意惺忪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然后又把手一背,鸡胸脯儿一挺,装猫像狗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车保说明来意,交上“铺保字据”,又把梁永生介绍给他,他这才翻了翻白眼珠子,睇视着梁永生,撇着那本来就朝下耷拉的嘴角,有前劲没后劲地说:
“穿了一身铺扯毛儿,长得倒满飒俐。么名字?”
梁永生一见瘪鼻子这股傲慢的酸邦劲儿,心里早就怄了。现在一听他说话儿这么牙碜,更觉得憋气。他强力抑制住自己,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梁永生。”
“哼!穷不穷的倒起了个好名字。拉过洋车吗?”
“没干过。”
瘪鼻子听了,眨眨眼,还故意把眉头皱起来,无可奈何地轻点一下头儿,然后转向车保说:
“唉!么法子?看在你的面子上,就赁给他一辆!”
“谢谢。”
“咱们是先小人后君子,把事说明白——”瘪鼻子打了个喷嚏,又转向梁永生,“丢了车,要按价赔偿;坏了零件儿,要折价包损失;出车闯了祸,如果官家向车主追责,我就拿你抵罪;你跑了,找车保……”这时,永生越听越刺耳。他想:赁辆车也真不易呀!永生真想不吃他这一注儿!可又有啥法子呢?所以当那瘪鼻子腆着个黑脸问他怎么样时,他稍一愣掯,只好硬着头皮吐出一个字:
“嘞!”
“么?”
“中!”
瘪鼻子把车保打发走,又领着永生来到停车棚。车棚里,一拉溜停放着许多洋车。瘪鼻子指着最西边的一辆,向永生说:“喏!就把那一辆赁给你吧!”梁永生上眼一瞅,在车棚里的所有存车中,顶数那辆破了,而且破得简直看不上眼儿。因此,永生指着另外那些好车向瘪鼻子说:
“你赁给俺一辆好车不行吗?”
“你想赁好车?那好车不是赁给你这一号儿的!”
“我咋的?既不少鼻子又不少眼……”
“论长相你倒满英俊。不过,赁好车弱车不论长相——论铺保!”
“我不是有铺保吗?”
“你那个铺保不能保你赁好车!”
“这是啥话?”
“就是说,要赁好车,得有头有脸、家大业大的铺保才行。”瘪鼻子一撇他那薄嘴唇儿,“你那铺保是个开茶炉的,他砸巴砸巴骨头也不值我一辆好车钱!你要万一拉着我的洋车挠了丫子,我上哪里去找你这个山东侉子?他赔得起我?”永生一听瘪鼻子的话说得这么损,直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尤其是那铺保也跟着受侮辱,这更使梁永生火冒三丈,怒气难消。可是,他一想起正饿着肚子等他挣几个钱回去的大人孩子,又想起好心好意不辞辛苦为他找饭碗的周大哥,就极力忍住气,露着压抑住的愤恨表情说道:“这样的破车还能拉人?”瘪鼻子见永生话中有气,就把黑脸蛋子一耷拉,连讽带刺地挖苦道:
“破车你趁多少?甭褒贬!要赁就是它;不赁两散伙!不是看面子,这破车你也挨不上个儿!”
梁永生以蔑视的目光望了望瘪鼻子,心中自己劝自己道:“得啦!就凭他这号德行,我值不当的跟他争情辩理!我就算把理说一当院儿,也等于对牛弹琴!迨将来攒下几个钱,另想饭门不再给他赶蛋也就是了!”永生想到这里,再次把攻到喉头的火气压下去,按照“老规矩”,先把周大哥替他转借的“车份儿”钱交上,然后架起车把忍气吞声地出门去了。当他走出大门口时,瘪鼻子的嗓音又追上来:“记住!车捐钱还差两块一毛六。”
梁永生再没理他,一扭车把拐了弯儿。随着周围环境的变换,永生那乱纷纷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今天和瘪鼻子这场交道,使永生又懂得了许多事情。原先,他只知道乡间的大地主和穷人是冤家。后来,在德州要了几天饭,才知道那些开铺子的对穷人也很刻薄。现在,他更进一步明白了:城市上的大老板,跟穷人也是冤家!
梁永生初进天津卫,人生地不熟,两眼黑大乎。他架着车把顺着大马路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东张张,西望望,只见家家商店、洋行的橱窗上,都摆列着一些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舶来品”,不由得心中又想:“中国的商号为啥偏把些外国的洋货摆在外头当出头?”
梁永生握住车把,拖着沉重的步子,揣着不平的心情,蒙头转向地走着,觉着就像正在做梦一样!他过了劝业场,到了小菜市儿,抬头一望,前边是停着许多外国轮船的海河,心中一愣,忽听那边有人高声大喊:
“胶皮——!”
梁永生扭头一望,只见马路对过儿站着一个穿洋服的阔人物,正在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