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夕阳返照的黄昏。
梁永生一家,回到了一别八年的宁安寨。
永生一踏进村口,就像孩子投入母亲的怀抱,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舒帖。他跨着大步走在街上,两只眼不够使唤的,东张张,西望望,左顾右盼,觉着处处都是既熟悉又新鲜。
突然,一片宅基的废墟,映入永生的眼睑。倒塌的房框土,好像一座小土山,上面长满了野草。那些让寒霜打死的枯草,又被冬日的风雪捋去了叶子,如今只剩下一根根纤细的草根儿,像一支支钢针似的朝天竖着。小土山的周遭儿,围着一圈儿土塄子,那是倒坍的垣墙演变而成的。只有那座梁永生在新婚之日砌上砖硷的门楼子,还在歪歪扭扭地、顽强地挺立着。看上去,好像一位驼背的老人,孤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这里,便是永生一家下关东以前的故居。
梁永生望着这种凄凉景象,内心一阵伤感,迈步走了过去。只见,那门楼子的过木上,长了一层绿苔;绿苔经过冬天,变成黑色。过木底下,麻雀垒上了窝巢;两只口衔横草正要归巢的麻雀,在这陌生人的头顶上圈圈飞旋,喳喳直叫。梁永生亲手栽下的白杨树,现已长大成材;它那孕育着绿色的枝丫,在一丈多高的漫空中,和魏大叔那棵枝条依依的老柳隔着墙头搭连起来。
梁永生倒背着手儿,在这故居的废墟上徘徊着。过了一会儿,他摸着嘴巴子上的胡髭儿,自言自语地说:
“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呀!才八年的光景,如今变成这个样子了!”
“好小子呀,你还回来呀?”这话音没落,一只大拳头冲着永生的胸脯儿来了一杵子。永生抬头一望,尤大哥笑哈哈地站在他的对面。永生就劲儿紧紧地抓住了尤大哥的手。他俩对望着,相互在彼此的脸上寻找着别后的变化,老大晌光笑不说话。过了一阵,永生望着尤大哥那隐约可见的霜鬓,摇摇头说:“见老了!”
一位须发半白的老汉,肩上背着粪筐,胳肢窝里夹着粪杈子,正站在那边手打亮棚看他们。夕阳的余晖,映在老汉身上。他身上的土沙细末儿,闪着光亮。艰难的岁月,在他的两眉间刻下了深深的皱纹。辛辣的风霜,又在他的眼角上描画出鲜明的线条。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失去了原有的光泽,里面又像塞进一些苦涩的东西。梁永生皱起眉峰,两条炯炯的视线在老汉的脸上打了个转儿,然后悄声问尤大哥:“哎,那可是魏大叔?”
“那可是永生?”魏大叔先开了腔。
“魏大叔!”梁永生一面喊着,一面迎上去。魏大叔放下粪筐,将粪杈子靠在筐系上,一面朝这边走,一面笑眯眯地说:
“从大水把你灌跑以后,一去八年,音信全无,我以为你……”
“大叔以为我死了吧?”
魏大叔来到近前,瞅开了梁永生的面目。他看到梁永生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一丝儿颓丧的气色。他的体魄,还是像从前那样,蕴藏着旺盛的精神,充沛的火力。魏大叔看了多时,感叹地说:
“永生啊,脚下这个年月儿,虎狼遍地;凭你那股子不吃味儿的脾气,携家带眷各处去闯荡;说真的,你大叔是担心你将这把硬骨头撂到外头哇!”
“大叔,你看,我将这堆穷骨头又囫囫囵囵带回来了!”
“好!好哇!没事没非儿地回来就好!”
“大叔,你看——这野草不是又要钻芽儿了?”永生指着“小土山”的向阳处,意味深长地说,“风霜除不净没腿的野草,虎狼能吞光咱这带腿的穷人?”
魏大叔赞许地点着头。他心里话:“听这话把儿,永生没白在外头山南海北地闯荡这些年,肚子里倒是有些穿花儿了,人也老成了。”大叔这样想着,又问道:
“就你自个儿来的?”
“不!一家巴子全来了。”
“他们都家去了吧?”
“没价。”
“在哪?”
“你看——”永生挥臂一指,“那不是!”
大叔急了:“你不把大人孩子领到家去,怎么自个儿在这里‘观光’起来了?”梁永生笑笑说:“大叔别急,我就是投奔你老人家来的。走到这儿,腿不听话,拐了弯儿……”
魏大叔笑了。笑得嘴角上那两撇胡子撅起来,好像正在他头顶上飞旋着的燕子的翅膀。他把永生一家领进角门儿。三间土房以更加衰老的面貌迎接着这帮远来的客人。房顶上融化了的雪水,正顺着溜口滴落着,就像见了久别的亲人流开了喜泪一样。魏大叔一面在院中走着,一面高声大嗓地朝屋里喊道:“掌柜的!接客喽!”魏大婶一听老头子的音韵饱含着笑意,就知是来了称心的稀客,急急忙忙迎出屋来。她一边朝外走,还一边嬉笑着嘟嘟囔囔地数落老头子:“三根头发两根白了,还是成天价没要拉紧……”魏大叔见老伴儿推开了风门子,又说:“你看——谁来啦?”
“魏大婶!”
梁永生喊了一声,大步走过去。魏大婶边走边瞅,瞅着瞅着笑出声来了:“哎呀!永生啊!这是哪阵风儿把你这一家子给刮来啦?八年啦!可把你大婶子想坏喽!你要再晚来八年呀,也许就见不着你大婶子的面儿了……”
永生一家进了屋,魏大婶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她的脸上被这意想不到的喜事刷上一层红色,笑纹也一直不退。她瞅着瞅着,把目光停在志刚的脸上,笑盈盈地问永生:
“这是那个志刚吧?”
“是啊。”
“可好,可好!长得五大三粗的,个子快赶上你爹高了!”
魏大婶说着,凑到近前,扯起褪了色的蓝衣襟擦了擦眼,抓住志刚的胳臂,仔细地端详起来。魏奶奶横瞅竖瞅瞅了一阵,说:“好哇,好!你看,四四方方的一张大脸,豁豁亮亮的两只眼睛,怎么瞅怎么精神……”
翠花向志刚说:“叫你奶奶这一夸,你快成一朵花儿了!”
志刚的脸上刷地布满红云,手摸着脖梗子憨笑笑,低下头去。
“你别看我是个绝户命,还就是稀罕这大小子!这宝,那宝,啥是宝哇?人才是宝哩!”魏大婶拍打着志刚身上的尘土说,“八年前,闹大水的时候,要不是俺志刚把我救上树,我这个醪糟儿呀,早漂到东海里去了!”她又指着志坚问翠花,“哎,这一个,是志坚吧?”
“是啊。”
“好!长得眼官儿挺秀气,细条条的身段儿,文文静静的,像个书生。”魏大婶又转向翠花,“你们走的时候,那对胖小子才八九岁,他俩我还分不出谁是谁来呢!这不,一眨眼,也长成大人了。俗话说的没错:‘不受累的孩子长得快呀!’都说咱不老哇,不老哪里跑?看看这一条又一条的大汉子,咱还不该老吗?哎……”她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猛拍一下巴掌,笑着说:
“你看,我可真是老糊涂了;整天价拾仨忘俩的——还有一件大喜事忘了告诉你们呐——”
她一笑,满脸的纹路更深了。
“喜事?”翠花问,“啥喜事?”
“志勇回来啦!”
“志勇回来啦?”
这句话,几乎是从翠花母子几个的嘴里同时说出来的。他们齐打忽地把个魏大婶围起来,七嘴八舌问开了。闹得魏大婶说不上该听谁的、该答谁的,只是眯眯地笑。翠花把孩子们的话止住,又问:
“大婶,志勇在哪里?”
“出去啦——我也说不清到哪里去了!”魏大婶说,“你们放心吧,他会回来的。他从关外回来以后,总是短不了到这里来看看。哪回来到,进门总是先问:‘魏奶奶,我爹娘回来了吗?’问得我心里怪不好受的。为啥?他一问,我就想起你们来了呗!”
“他多咱回来?”
“哎呀,要问准多咱,我也说不清——”魏大婶一根一根地扳着指头,“初五、十五、二十五,哟!一转眼又走了二十多天了,我估摸着这几天里该回来扒扒头儿了……”
这一阵,永生坐在旁边,只是抽烟,没动声色。他见翠花喜得厉害,就说:
“看,把你喜的这个样子!你那宝贝儿子可真是个稀罕!”
“哼!甭说人家——”翠花用笑眼抠着丈夫,“别看你装得挺像,心里也早就美大乎儿的了!你寻思俺看不出来?”
“唉!你两口子谁也甭说谁!”
魏大婶拍一下巴掌,咯咯地笑起来。
接着,永生一家,又围着魏大婶说笑开了。翠花掏出了给魏大婶捎来的治腰疼的偏方儿。魏大婶找出老头子的一双鞋给志刚换上。
他们正亲亲热热喜气洋洋地说着笑着,跑到前村小铺儿里去打烧酒的魏大叔,提着个瓶子笑呵呵地回来了。梁永生激动不安地望着魏大叔,说:
“大叔,你过得不松快,咱爷儿俩又不是外人,还用得着买这个?”
“见到你们心里痛快,喝两盅开开心呗!”
魏大叔和梁永生都上了炕。
院子里传来往水缸里倒水的响声。在炕头上盘腿而坐的魏大叔,扒着窗台一瞅,原来是志刚悄悄地挑起水来了。大叔回过头向永生说:“志刚这孩子,跟你那咱一样——一看就是个过家之道的勤快手儿。”永生说:“脚下他们大了,挑水搭担的力气活儿,我算卸肩儿了。”过了一会儿,魏大叔盯着永生脚上那双龇牙咧嘴的大鞋又问:
“你们咋来的?”
“走呗!”
“走了多少天?”
“喔!走了快对头一年哩!”
“用得了这么长时间?”魏大叔说,“我没下过关东。听下过关东的人说,在咱家里剃了头动身,多咱头发又该剃了,关东也就到了。”
“我们不能光走,得想头儿混饭吃呀!”
“在路上咋混饭呢?”
永生抓过大叔的烟袋,装好,点着,一边抽烟一边说:“我们爷儿几个,卖过苦力,干过零工,还撂过场儿卖过艺哩……”
他们爷儿俩从关外扯到关里,继而又谈起村里的新闻。
在他们拉叨儿的同时,魏大婶和杨翠花娘儿俩正在忙着准备酒菜。不大工夫,老腌鸡子、酱黄瓜、摊鸡蛋、炒白菜四样庄乡酒菜准备好了。
梁永生和魏大叔,一边喝着酒,一边畅叙别情。魏大叔呷了一口酒,关切地问道:
“永生啊,这一趟关东混得怎么样?”
“这不是嘛!走时扛走一张嘴,回来又扛回嘴一张!”
“永生啊,既然无事无非地回来了,往后儿,就安安生生地在家里扑下身子混吧,别各处去乱撞笼子了!如今,你总算拉出孩子窝子来了,你呢,还不老,又没有扯腿拉脚吃闲饭的,正经八百地干上几年,兴许能混出个好光景来哩……”
魏大叔慢慢沉沉地说着,梁永生些微向前倾着身子,文文静静地听着。他虽然觉着魏大叔的说法跟自己的想法不对辙,可是他不点头也不摇头,不截言也不插语,只是拨弄着烟袋在手指中间转来转去,眼在眯眯地笑。直到魏大叔把话说结,抄起筷子去搛菜了,他这才呷下一口酒笑嘻嘻地开了腔:“大叔,这几年你过得太平不?”
“唉!”魏大叔没开口先长长地叹了口气,“脚下这个鬼世道儿,咱这穷人,就是打到后娘手里的孩子,还会有太平日子过?”魏大叔又喝了口酒,把盅子往桌上一蹾,便跟永生谈起他几年来受的财主和官府的那些窝囊气。魏大叔的苦难,一桩桩、一件件,就像一块块的石头扔下水去,在梁永生的心里激起了层层褶褶的怒浪。他喝了一口酒,把怒气压下去,然后劝慰魏大叔说:
“大叔,往后快有盼头了——”
“有啥盼头?”
“红军一过来,咱这穷人不就好混了?”
“红军?是个啥军头?”
魏大叔的反问,像在梁永生的心里打了个闷雷。他一打愣,又接着说:
“红军是共产党的队伍嘛,你没听说过?”
魏大叔摇摇头,把搛在筷子上的一箸菜放进嘴里。魏大叔这阵摇头,把梁永生心里那团希望给摇散了。永生一家下山后,所以没在关东站下,除了因为关东遍地都是日本鬼子以外,主要还是想赶回老家来找共产党。他原先曾想:“我们赶到老家时,也许共产党早就领着红军来到了……”可他进庄以后,瞅瞅各处,没有看出什么大的变化,不像来了共产党和红军的样子,心里那股兴头子就开始落潮。可他当时又想:“宁安寨一向是个偏僻闭塞的小村子,也许共产党和红军已经来到了附近,只是还没来到宁安寨罢了!”现在他一提到红军,见魏大叔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心想,看来不光是宁安寨没红军,就连周围一带也必定是没有红军了。要是有的话,魏大叔能听不见说吗?永生正然琢磨着这事,又听魏大叔说:
“永生啊,你来到家,往后说话得留点神哪!要不,你在这宁安寨是存站不住的……”
“大叔,你这是啥意思?”
“别张口就是共产党、共产党的——”魏大叔端起酒盅子一饮而尽,然后把盅子往桌上一蹾,带气地说:“眼时下,地面儿上不大安稳。国民党的官府,还有那些大财主,成天价拿着‘共产党’这顶大帽子,到处乱扣。他们看着谁不顺眼,听说谁要乍翅儿,就给谁扣上一顶‘共产党’的大帽子。这顶大帽子只要戴到头上,就是一场塌天大祸……永生啊,你那个秉性我知道,所以才嘱咐嘱咐你——往后说话,办事,都得加点小心!”
永生听了这些话,心里倒又有些高兴起来。他给大叔满上一盅酒,笑眯眯地问:
“这么说,咱这一带是有共产党了?”
“谁知道呀!咱没见着过,也没听说谁真是共产党。”魏大叔装上一袋烟,一边转动着少角没棱的火石打着火,一边说,“就连共产党是个啥派头咱也闹不清……”
梁永生接着说:“我在外头听人说,还真有个共产党哩。”
魏大叔把火绒子摁在烟锅里,狠抽了一口接着说:“我也是这么个看法——无风树不响嘛!既然有这么个海嚷,看来八成是有这么一伙子人儿……”
永生就了就身子,一边给魏大叔斟着酒一边说:“我听人说,共产党是一伙子好人,说话、办事都向着穷人。”接着,永生把何大哥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直说得魏大叔喜笑颜开听入了神,擎在手里的烟袋也忘了抽。直到永生说完,他才想起抽烟,可是烟火已经灭了。他又重新打着火,吸下一口烟点点头说:“你说得对呀,我琢磨着也是这么回事儿。要按国民党和大财主说的,共产党可坏啦……坏人越是说坏,可能越是好!你看,凡是咱穷人说好的人,他们就说是坏人;凡是咱穷人说好的事儿,他们就说是坏事儿——他们跟咱们,正是反掉着盆儿!再说,咱穷人受穷受气多少年啦?能不出个能人?我从这些地处推猜着,你方才说的那些事儿,八成就是真的。”
人,往往是通过自己的直觉和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来印证真理,来认识世事的。梁永生听完魏大叔讲的这些话,又想了一下,点点头说:
“大叔说得对!其实,共产党到底怎么样,我也没见过。可是,方才听到你说,国民党和大财主把共产党说得一无是处,并且,他们还到处逮共产党,把共产党看成他们的眼中钉,这是为什么?他们为啥这么恨共产党?又为啥这么怕共产党?叫我看,这说明共产党和他们是对头!既然跟财主是对头,那就必定是向穷人呗!所以,现在我再想想何大哥说的那些事儿,更相信它是真的了……”
梁永生正说到这里,魏大婶端上饭来。黄米稀粥,高粱窝头,还有两张新摊的米面煎饼。大婶子带着遗憾的表情,不安地说:
“永生啊,跟着你穷婶子穷叔的受点屈吧,想给你做点好吃的也拿不出来。”
“大婶子,粗布衣裳家常饭,吃不俗穿不烂,这个满好哇!”
“唉,好个啥呀?任么没有!这两张煎饼,是现借来的鏊子新摊的——就是这么一丁点儿面子,全可上了……”
“看你数黄瓜道茄子的,俗气!说这些车轱辘话干啥?永生他是外人?”魏大叔数落了老伴儿两句,又拿起筷子朝桌上一点,向永生说:“来,吃呀!”
“哎。”永生说,“大婶,你别忙啦,一块儿吃吧。”
“俺们这一伙子在外间里吃。”魏大婶拾起酒壶、酒盅,一边朝外走一边说,“你们爷儿俩好好唠唠吧,俺不搅混你们了……”
大婶走后,魏大叔接上方才的话弦,又和永生拉上了。他说:
“永生啊,像你刚才说的,那些井冈山上的队伍要来到咱这里,咱这些穷人可就有了出头的日子了!”
正在这时,窗外有人高声大嗓地说:
“是梁大叔回来了吗?”
话音未落,只见门口一黑,走进一位进门低头汉子。这个黑大个儿,名叫二愣,是黄大海的儿子。他姥姥家在这宁安寨。因为他的舅舅出门在外,家里只有他姥爷孤身一人,又上了年纪,他来侍候他的姥爷,已经好几年了。他走进屋来,见炕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魏姥爷,另一个不认识,显然就是爹常说的那位梁永生大叔了。二愣的话向来是出门三声炮。这时他站在永生的对面,先哈哈地笑了两声,然后愣头愣脑地说:
“梁大叔,认认我——”
梁永生一打愣儿。
“你梁大叔怎么能认出你呢?”魏大叔一指黑大个儿,转脸对永生说,“他是你们龙潭街的。”
“谁?”
“黄大海的小子。”
“噢,这么大了!快坐下。”梁永生把小伙子拉到炕上。这时,永生的脑海里忽地闪出黄大海来。他用记忆中的黄大海和站在面前叫大叔的这个小伙子一对牌儿,个头、面目和岁数几乎一模一样。在梁永生逃出龙潭的时候,黄大海也是二十五六岁,他的儿子刚落生。梁永生心中很高兴。他是多么怀念龙潭街上的穷爷们儿,又是多么想知道龙潭街上近来的情况呀!于是,永生一边吃着饭,一边和二愣有问有答地谈起龙潭街上的事来了……
他们一顿饭吃到半扯腰里,跑来看望永生一家的穷街坊就陆陆续续满了屋子。那些眼目前的见面话,把永生和二愣的话弦也给打断了。来的这些人中,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老的也有少的。他们那一双双的眼睛都在灯光中闪射着兴奋的光芒。尤大哥家两口子全来了。尤大嫂跟一帮妇女堆在外间里,围着杨翠花问长问短,又说又笑。也不知因为个什么事儿,大家笑了个大弯腰,把志刚笑了个大红脸。尤大哥挤进里间,在人空儿里加了个楔子,坐在炕沿上。穷哥们儿的情绪,就像一个个的热火盆,炙得永生的心窝里暖烘烘的。穷人在一起,说话不截口。他们互相插嘴截舌地争着问这问那,从关里扯到关外,从“民国”扯到满清,从闹大水扯到抓劳工,从宁安寨又扯到龙潭街……直到报更的公鸡叫起来了,尤大哥这才打断人们的话头说:“啊唷!半宿了,咱们该散啦!往后日子长着呐,有话改日再说;永生他们跑蹅一天了,让他们快歇下吧!”直到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在炕旮旯儿里的志坚,依偎着魏爷爷早已齁齁地睡熟了。
人们都走了。
他们睡下了。
屋里静下来。
这时,梁永生躺在炕上,又想起共产党和红军的事来。当他想到爬山涉水跑了几千里,忍饥忍寒走了快一年,结果,不光没有找到共产党,就连红军北上的信儿也没听到的时候,便产生了一股像在外头叫人家欺负了的孩子跑回家又找不着娘一样的心情。
永生的心在沉沉地下坠着,翻来覆去合不上眼。忽然,传来一阵砰砰的敲门声。
这是谁哩?细心的翠花一下子就听出是志勇来叫门了。她一骨碌爬起来,只是惊喜地说出“志勇”两个字,就一边披衣伸袖一边向外走去。
人们常常是这样——尽管明知某种事情必将发生,但它一旦真的发生了,仍免不了会产生激动的心情。翠花开了门,和志勇一见面儿,就一头扑上去,紧紧地抓住志勇的两条胳臂,好像怕他还会马上消逝掉似的,久久地不肯松开。这当儿,志勇轻轻地叫了声“娘”,将头埋进娘的怀里。杨翠花摸着志勇那毛茸茸的头顶,泪水越来越多,笑纹越来越密,心里有千言万语,嘴里吐不出一个字来。她太激动了。顷刻,她望望星空,瞅瞅四周的夜色,不自觉地喃喃自语道:
“我不是又在做梦吧?”
“看来你是常做这种梦吧?这会儿可不是做梦了!”
翠花扭头一望,魏大叔也披着衣裳出来了。后边还跟着魏大婶。魏大婶说:
“这是啥地方?快屋里去!”
屋外发生的这一切,永生在炕上全听清了。可是,他没走出来。叫不了解他的人看上去,就像他对志勇的半夜归来无动于衷似的。其实,这时永生的心里,同样是既高兴又激动,其程度,不次于任何人,包括当娘的杨翠花在内。不过,他不愿意当着儿子的面,把这种心情毫无保留地、毫无控制地一下子倾泻出来。说真的,要是换个别人,在这种情况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那种惊喜的强大冲力,是想控制也控制不住的。可是,生活的磨炼已使永生有一种克制炽烈感情的力量。
志勇走进屋来。他庄重地站在爹的面前,像个得胜而归的“将军”似的,说道:
“爹,我回来了!”
永生笑望着挺然而立的儿子,点点头说:
“才一年,变得像个大人样儿了!”
志勇那双视线赶紧从爹的脸上移开,可又觉得不知往哪里看好,只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两手卷起衣角来。他这突然变化了的表情,和他方才那股威威势势的劲头显得很不协调。
接着,志勇和爹娘说起了离别一年的经过来。当他正神气活现地讲到打虎遇险的情景时,志刚被娘的笑声惊醒了。他一睁眼望见了志勇,带着一副睡态跳下炕来,两手卡住志勇的腰杆举上屋顶。志勇在志刚的头顶上,朝下俯视着志刚那喜泪横流的笑面,腼腆地叫了声“哥哥”。志刚刚放下志勇,志坚也醒盹了。他那睡得涨红的脸上,烙了几道斜印子,额头上排了一层米粒般的汗珠儿。他一手揉着惺忪的眼睛,一手轻打了志勇一撇子,乐呵呵儿地说:
“你怎么回来啦?”
“我早就回来啦!”
“你知道我们回来?”
“当然知道!”
“咋知道的?”
“估计的呗!”
“净吹!”
“吹啥?这不是明摆着的——”志勇说,“我找不着爹娘以后,心里就琢磨:‘我到哪里去呢?’琢磨来琢磨去,琢磨出一个主意来:回老家。当时我是这么想的:爹报仇的决心那么大,早早晚晚总有一天要回老家的,我就先回去等着他。我回来以后,又琢磨:爹娘要是回来,投奔哪里呢?我想,一是宁安寨,二是雒家庄,三是龙潭街……反正不外乎这些地方。于是,我从回来后,就总是在这一带转来转去……你看,这不真等上你们啦!”
永生听了志勇这些话,心里说:“志勇自个儿闯荡这一阵,比原先长出息不少,心里的故事儿多了……”翠花亲昵地点一下志勇的前额说:“都说你心粗,粗不粗的还有点小道道儿呢!”志刚关切地问:“志勇,你回来后,这些日子咋混的?”
“哎哟!俺志勇这孩子可勤啦,一天也不闲着!”魏大婶插嘴说,“光我知道的——打过短儿,挑过脚儿,撑过摆渡,拉过纤……”
“我那不光是为了混饭吃,”志勇说,“也是为了出去各处跑跑,好打听爹娘回来的消息。因打听不到爹娘回来的消息,我还偷着哭过好几回哩!”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爹的烟袋,便从衣袋里掏出来,向爹递过去说:“爹,你丢在山洞里的烟袋,我给你带回来了。”
永生接过这个没有嘴子的烟袋,蓦然地想起了门大爷,又从门大爷想到了穷爷们的苦难,想到财主们如今仍在横行霸道……他想着想着,那股因找不着党而产生的急切心情,又涌上来了。说真的,这时永生的心景,和志勇打听不到爹娘的消息时的心景很相似。因此说,志勇的到来,固然是一件喜事,也确实在梁永生的心里激起一些兴奋的浪花。可是,这件喜事,又怎么能把永生因找不着党而产生的焦急心情压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