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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雪后初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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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漫天空里一直是云山云海。就像有谁扯开了一块大灰布,把偌大的天空囫囵个儿地全给遮起来了。无穷无尽的雪花,时而零零落落,时而又飘飘洒洒,一直持续到今天五更头儿里,这才算渐渐地住了溜儿。

满天的白云块块,悠悠东去,宛如那解冻的河水,载着片片浮冰,正向大海漂流。

雪后初晴。

云层褪净。

初晴的天空,显得高远而开朗。蓝天雪原一映衬,这清冷的早晨显得更加清冷,这宁静的乡村显得更加宁静,这多娇的江山啊,显得更加多娇了!

雄鸡报晓。雒家庄上的农民们,伴随着此起彼落的鸡啼声全起来了。村子里,担水的,倒灰的,抱柴的,找鸡的,你进我出,东奔西走。可是,所有这些人,无论男女老少,在他走出院门之前,都是先将耳朵贴在门缝儿上,听听院外街巷里的动静。尔后,这才从那半开的院门里探出身来,放出一双警惕的目光,朝四外撒打着,仿佛话在心里说:

“今儿夜里没发生什么意外吧?”

他们听一阵,看一阵,直到断定村里没有意外情况以后,这才把屏在胸口上的那口气呼出来,自我宽慰地自语道:

“这一宿总算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继而,人们便都迈开急匆匆的步子,跨出各自的家门,去办他们那些要办的事情了。

不用说在战前,就是在这战争时期环境比较好的那些日子里,街坊邻居们见天早起碰面时,也总是习惯地相互打个招呼,彼此寒暄几句。甚至有的还要开上几句玩笑,逗个闷子。

可是,在而今的雒家庄上,那套相沿多年的风习全都改了;眼下,人们谁也不肯多言,谁也无心搭话,都在悄悄地干着各自那非干不可的活儿。

这种气氛,是战乱年月环境恶劣的象征。它向人们预示着:伴随着环境的变化,人们的紧张心理又开始了!

不过,事物总有差别,情景从不相同。

你看!在街头路口的广场上,那不有一伙背着大人从家中跑出来的娃子们聚集起来了?这帮不知冷热的娃娃,大都八九十来岁,正在同心协力地滚雪球。他们先用积雪攥成像馒头大小的圆蛋蛋,然后就用手拨动着它在雪地上滚起来。他们滚呀滚,滚呀滚,滚得那雪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随着雪球的增大,滚雪球的人也在增加。这些孩子们,谁也不惜力,全弄得浑身上下一色白,简直都成了雪人了!

正在这时,又从那边跑来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是沈万泉的孙子。

他的乳名叫牛子。

牛子往近前一凑合,那帮娃子们立刻起哄了:

“小汉奸儿!汉奸崽儿!”

“汉奸崽儿!小汉奸儿!”

还有个孩子赶过来,愣头磕脑地推了牛子一个趔趄:

“滚蛋!我们滚地雷炸鬼子,不招小汉奸儿!”

牛子羞得面颊血红,蔫蔫地走开了。可是,他又舍不得离开这些从前很要好的伙伴们,就孤零零地站在一个墙角处,用一双泪汪汪的眼睛远远地朝那边张望着,久久地呆呆地张望着。

在牛子身边不远处,有一只早起觅食的大芦花公鸡,正在清扫过积雪的院门口上咕咕地叫着蹬刨雪土。就在这时,从这个破烂角门儿里走出一位中年汉子。这人肩上背着个粪箕子,头上戴着一顶耳帽头子,身上穿着一件大棉袍子;棉袍子的大襟斜拉起来,掖进扎在棉袍外边的粗腰带上。他见牛子呆愣愣地正站在巷口上,就冷冷地问道:

“牛子!你站在这里干啥?”

牛子低头不语。

背筐人又问:

“你爷爷回来啦?”

牛子只是摇了摇头,仍未答话。

那背筐人没再说啥,顺着大街出庄去了。

这个背筐人是雒家庄的民兵队长杨大虎。

杨大虎要出村去找梁永生。

真是无巧不成书——杨大虎一出村,便跟正要进村的梁永生和小锁柱相遇了。他们一见面儿,杨大虎就一下子扑上去抓住了梁永生,梁永生也就劲儿抓住了杨大虎。此刻,这对患难相交的亲人,久别重逢的战友,宛如两股激流猛然聚会在一起,在双方的感情上都腾起一阵势如海潮涨落般的波涛。这种极为兴奋的心情,使得他们二人心率加速,语言哽咽,只是眼对眼地相互对望着,长久地相互对望着。可是,在这眼光相遇的当儿,他俩那种迸发着火花的感情,却已胶着般地交流在一起了。

这时候,在梁永生的感觉中,杨大虎的手劲竟是那么大,直握得他这练过武功的手都感到有点发麻。与此同时,梁永生还明显地注意到,目下杨大虎的面色,正在急剧地变化着,变化着,最后终于焕发出一种红亮照人的光辉,鼻孔里还喷出两道白茫茫雾腾腾的热气,带着惊喜交加的语气说道:

“哎呀,永生!你怎么上这来啦?”

“怎么?我就不兴上这里来吗?”

这时的梁永生,表情是坦坦然然的,语气是乐乐呵呵的。这一切,与杨大虎那带着几分紧张的神色,形成了明显的对照。

在永生的强烈感染下,大虎的心弦松弛下来:

“永生啊,夜来后晌,我听到一个荒信儿,说你又调回大刀队来了。对这个消息,我又信又不信,闹得一宿没睡着。这不,现在我正想出村去打听打听你的下落哩……”

“那你为啥还对我来你村这么吃惊呢?”

“我是觉着你来这村太危险呀!”

大虎说罢,拉着永生就往前走。来到一家小铺儿门旁的墙下,他朝墙面上一指,又说:

“你看,敌人贴出布告来了——”

永生一边朝布告凑着,一边顺口问道:

“布告?啥布告?”

杨大虎说:

“捉拿你的布告呗!”

梁永生从容不迫地迈着步子,来到布告近前,习惯地将两手背在身后,又稍息一站,仰着脸逐字逐句地看起来。他只见,那张布告上边印的是——

梁永生,共产党员,八路军大刀队队长。长期以来,他带领一股游击队,出没运河两岸,扰乱治安,为害甚大,特悬赏缉拿,赏金如下:

有活捉此人者,赏洋五万元;

有击毙此人者,赏洋三万元。

此布!

大日本皇军运河区特务队队长 石黑

梁永生在看布告的当儿,脸上始终呈现着轻蔑的笑意。

他看完以后,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摸着后脑勺风趣地说:

“喔哈!我这个脑袋还怪值钱哩!一年多以前才一万元,如今一下子涨到五万元了!”

永生正说着,锁柱走过来,戳他一把,笑笑说:

“哎,队长,你瞧——”

“啥?”

锁柱朝旁边的墙上一指,又说:

“那边还有个小布告哩!”

梁永生跟着锁柱朝前走了几步,抬头一望,只见大布告不远处的墙面上,确实贴着一张“小布告”。

永生揣着好奇的心情凑近一些,一瞅,只见在半人高的墙面上,贴着一个二指多宽的小纸条儿,纸条上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

石黑,是个鬼子的头子。白眼狼,是个大汉奸。他们全是杀人放火的大坏蛋。谁捉住石黑,赏他一杆红英枪。谁崩死白眼狼,赏他一个好弓见。

此布!

八路军儿童团

在永生看“小布告”的当儿,锁柱从衣袋里掏出钢笔,把“红英枪”的“英”字改成了“缨”字,把“好弓见”的“见”字改成了“箭”字。

永生挂着喜色看罢,笑道:

“不错,不错不错!”

接着,他又问大虎:

“你们村的儿童团挺活跃哇!这是哪个儿童团员搞的呀?”

“俺们村的儿童团才成立不久,还没这套本事。这八成是坊子镇高小勇干的这手活儿!”

“高小勇?”

杨大虎望着梁永生那喷发着热情的眼睛,又补充说:

“前几天,他来这村住姥姥家的时候,成了这村儿童团员们的‘小领袖’,领着他们还写过不少‘小墙标’哩!”

锁柱点头接言道:

“大概是那个小家伙儿!”

“你咋知道?”

“看这手笔像他。”锁柱说,“他也真够聪明的——前些日子,我曾教给他这么一句话:‘英雄要有英雄气,定与敌人见高低’。你看,他把那个‘英’字和‘见’字,都用到这里来了!……”

锁柱正津津乐道地说着,杨大虎从旁插嘴道:

“老梁,这儿不是久站之地,走,到我家去!”

杨大虎不是龙潭街上的人吗?这雒家庄上怎么又有了他的家呢?

这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呀!杨大虎自从那年协助梁永生和黄二愣从白眼狼家救出小锁柱后,就带着家眷离开龙潭,在这雒家庄的一家穷亲戚门上落了户。这家穷亲戚,是沈万泉。抗战以来,杨大虎对抗日工作很积极,并让他的儿子杨长岭参加了八路军。沈万泉是个地下共产党员,还发展杨大虎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现在,杨大虎除了担任村里的民兵队长之外,还是这村党小组的临时负责人。

梁永生跟随杨大虎朝他家走着。

小锁柱像个警卫员似的机警地走在他俩的身后。

他们走了不远,正巧路过沈万泉家的门前。

永生留住步子,向大虎说:

“你先头前走吧!”

“你干啥去?”

永生指指沈万泉的家门说:

“我到这里串个门子!”

大虎拽住永生,带点命令的口气说:

“可去不得!”

梁永生望着杨大虎那固执的神态,鲜明地感觉出大虎哥那种又耿直又倔强的性体儿,在这极端艰苦的环境里仍然丝毫没有变。

可是,大虎哥为啥不让我到沈万泉家去?永生想了一阵,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于是,只好问道:

“大虎哥,老沈家为啥去不得?”

杨大虎凑过身来,将嘴贴在永生的耳朵上,带着一股怒气说:

“那个老小子‘汉’了!”

“汉了”,就是当上汉奸了!这怎能不使梁永生大吃一惊:

“‘汉’了?”

“嗯!”

“不会吧?”

“他已经上了黄家镇据点了!还不会?!”

“他在据点上干什么?”

“当伙伕!”

沉默。

杨大虎望望梁永生那疑惑的神色,又道:

“当伙伕就不算当汉奸?叫我说,只要混伪差事,就得算当汉奸!”

永生仍未吭声。

这时,一种困惑的思绪,正抓住梁永生的心。

在梁永生的记忆中,沈万泉这个穷汉子,从年轻就是个耿直人。他活不背理,死不坠志。他常说:“宁做穷人脚下的尘土,不当坏人戒指上的宝石!”

当年少的梁永生在龙王庙顶撞疤瘌四闯下大祸的时候,就是这位雒大爷的穷朋友——沈万泉,不顾任何风险,将永生领出了庙门;

当雒大爷被疤瘌四活活气死以后,又是为人耿直的沈万泉这位穷汉子,领头撺掇起一些穷爷们儿,经常帮凑梁永生和雒大娘……

因此,早在梁永生的少年时代,沈万泉就给他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

另外,梁永生还听人说过,沈万泉年轻时学过厨子。他出师后,又在县城的一个名叫“一品聚”的饭馆子里,当过“掌勺的”。

那时节,在干勤行的人们当中,沈万泉的手艺是数得着的。不光是煎炒烹炸都能干得了,还能设酌摆宴,拉桌成席;他做的抻条儿挂面、烫面饺儿,在这一带更是有点名气。

可是,早在“七七事变”前,他就离开了“一品聚”。

这是为什么?沈万泉既然有这么好的手艺,他需要靠这个手艺混个饭碗,“一品聚”的掌柜的也需要他这把好手多赚些钱,他为啥要离开那里呢?当然是事出有因的:在那时,县城里有个国民党的县党部。那些国民党县党部的老爷们,要请沈万泉去给他们当大师傅。可是,沈万泉觉着他们不正路,没应那个差。从那,他们就老是找沈万泉的邪茬儿。

沈万泉一看没法跟他们生气,就卷起铺盖卷儿回了老家,连“一品聚”的那碗饭也不吃了!

抗日战争爆发后,梁永生根据党的指示,拉起了大刀队,经常在这一带打游击,每当来到雒家庄时,总是把沈万泉家当作堡垒户之一。

当时,沈万泉对抗日救国很热心,为八路军做了许多工作。后来,梁永生又介绍他入了党。他入党后,工作更积极了。

几年来,梁永生一直认为沈万泉是个很坚强的好同志。由于自己是沈万泉的入党介绍人,永生还总是感到自己对他负有一种特殊责任。在一年多以前,永生奉命带队去升主力的时候,他还曾特地拐了个小弯儿,来到这雒家庄上,和沈万泉见了个面儿,并对他嘱咐了一番。

那时,沈万泉曾向自己的入党介绍人郑重表示:

“永生同志,你只管放心,今后的时局,不管它变成什么样子,我沈万泉的心,是永远不会变的!”

梁永生和他分手时,沈万泉还恋恋不舍地把永生送出村庄,送过公路,并紧紧地握住永生的手,久久地不肯松开。

直到永生从怀里掏出一本油印的《论持久战》送给他,他这才两手捧着那本书,就像捧着自己的心一样,高高兴兴地回村去了……

今天,永生回想着这些往事,又听杨大虎说沈万泉“汉”了,怎能不大吃一惊?

这时,他的心情也沉重起来:“真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可他又想:“不对吧?沈万泉家,受穷受气好几辈子,他娘是活活饿死的,他爹是被地主折磨死的,后来,他的儿子,又被鬼子抓了‘劳工’……像他这样一个苦大仇深的穷人,咋能说变就变了呢?再说,沈万泉是那样的耿直,能干出这宗事来?”

梁永生沉思着,杨大虎催促道:

“老梁呀,别愣着啦,快到我家去吧!”

永生同意了。

他来到大虎家的炕头上,又问:

“沈万泉上了据点以后,出过什么事吗?”

“倒没出事。”大虎说,“叫我把他唬住了!”

“唬住了?”

“嗯喃!”

接着,杨大虎讲述了这样一段过程——

那天,沈万泉从黄家镇据点回家来了。杨大虎拿上他那支老套筒子,找上他的门去。当时,大虎想:“要是谈崩了,我就结束他!”

可是,他们坐下来一谈,倒没谈崩。

先是,杨大虎劝他迷途知返,改邪归正,沈万泉为难地说:

“大虎啊,你不知道,我有我的难处啊!我去干这营生子,是出于万般无奈,迫不得已。你们,只管抗你们的日,我混我的饭吃,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不用害怕我,我沈万泉的为人,你是知道的。再说,咱们还是亲戚,我能干出缺德的事来?”

杨大虎当即警告他说:

“姓沈的呀!今后,你要干些什么,你就自个儿看着办吧!不过,有句俗话你别忘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寺!”

“这我明白!”

“明白就好!”大虎说,“告诉你:如果你要不听劝,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杨大虎向永生讲完上述情况,最后说:

“那个老小子挺鬼,净拣好听的说,所以我才没崩他!以后,我反正处处提防他……”

永生听到这里,笑了,插嘴道:

“你这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也学会这一套了?”

大虎笑道:

“这是逼出来的!”

永生抽了口烟,又问:

“你没找个负责同志问问?”

“问啥?”

“问问沈万泉到底是怎么回事?应当怎么对待他?”

“这我倒问过——”

“问过谁?”

“在大刀队的指导员徐志武同志牺牲前,我去问过他。”杨大虎说,“我把沈万泉的情况向他原原本本汇报以后,他说,这是件大事!还说:‘你们民兵不要参与这件事了,由我们直接处理。’从那,我虽然还是注意沈万泉的活动,可没再参与这件事……”

永生听到这里,掉过脸去问锁柱:

“哎,锁柱,你知道这件事吗?”

锁柱摇头道:

“搞不清楚!”

永生抽了几口闷烟,又问大虎:

“最近,你听到过大刀队的消息吗?”

“好些天以前,我带领民兵配合志勇领的那伙大刀队打过一次伏击,战斗胜利结束后,大刀队就马上拉走了。”

大虎叹息一声又说:

“从那以后,再没听到他们的消息!这不,我正想出村去打听打听哩!”

他们又说了一阵子话儿,梁永生站起身说:“大虎哥,我们得赶紧找队伍去,咱们改日再见吧!”

大虎理解永生的心情,没强留他:

“好吧!我送你们出村。”

街道上冷冷清清。

一群麻雀儿,正趁这寂静的时刻,在扫去积雪的地方跳跳跶跶地觅食。它们见有人走过来,全机警地飞起来,不一会儿,又落在了离人不远的另一个地方。

梁永生走着走着,一座瓦插花子砖门楼儿,映入他的眼帘。安在门楼上的两扇黑大门,油漆得闪闪发光。一对斗大的“福”字儿,贴在门板上。

这是疤瘌四的哥哥刘其海的住宅。

吱扭儿一声响,两扇大门张开一道能钻出狗来的缝儿。一个头上戴着缎帽垫儿的干巴老头子,从门缝里探出半边脑袋,撅撅着一小撮儿焦黄的胡子,瞪着两只猴儿眼,正朝街上窥视。

这个老家伙,就是刘其海。

刘其海一见梁永生、小锁柱和杨大虎三个人,正顺着大街走过来,他就像那被人戳了一棍子的乌龟一样,把头一抽,嗖地缩回去了。

梁永生见此情景,心中暗想:“看样子,这个老小子已经发现我了!我,也得让他知道我也看见他了,以防他产生歹心!”他一念及此,便喊了一声:

“刘其海!”

刘其海赶紧转身走出门来,嘴笑眼不笑、点头又哈腰地说:

“哦,哦!是梁队长啊!到院里坐一坐呀?……”

“不啦!”永生说,“你起得挺早哇!”

“可不,可不。”刘其海说,“人老了,觉儿少……”他支支吾吾地说着,又转向杨大虎和小锁柱,“你们二位,也没空到我家坐一会儿呀?”

梁永生他们走过去了。

刘其海又缩进去,掩上大门。

永生走到一个僻静处,悄声问大虎:

“哎,刘其海近来怎么样?”

杨大虎一边走着一边说:

“这个老小子,本来就不老实;自从他弟弟疤瘌四当上伪军小队长以后,更胀腰子了!”

梁永生和杨大虎并肩走着,问:

“怎么个胀腰子法儿?”

杨大虎瞟扫着四周,又说:

“他短不了跟据点上勾勾搭搭的!”

“抓到事实没有?”

“要说事实,倒没抓到他的真凭实据,只是有一些怀疑点——”

“光怀疑点不行!”永生吩咐说,“要通过怀疑点,顺蔓儿摸瓜,抓他的事实……”

“哎!”

沉默了一会儿,杨大虎又说:

“刘其海那个狗养的,还经常散布一些破坏抗战的言论哩!”

“他说过啥?”

“他常说:‘现在闹兵灾,这是劫数,在劫的难逃,《推背图》上早已注定了!’他又说:‘既然几十万国军都战不过日本,缺枪少炮的土八路还能顶用?’他还跟民兵说:‘散伙吧!抵抗有啥用?岂不是白白丢了身家性命?’……”

梁永生想了一阵说:

“当前,斗争形势复杂,要特别注意像刘其海这样的人物儿!”

永生说到这里,那边走来一个人。因此,杨大虎没再说啥,只是深深地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脚下加快了步伐。

梁永生小时候,曾在雒家庄上住过一年多。抗战后,他又带领大刀队在这一带打游击。因为这个,这村的人们梁永生都认个差不多。往日里,永生和人们见了面,都是主动打招呼。可是今天,由于环境恶劣,斗争复杂,敌人气焰嚣张,人心难免浮动,再加上梁永生是新来乍到,还没和队伍接上头,全面情况也没掌握起来,所以他的心情是,先尽量不和不需要见面的人见面。一切要做的工作,他打算都放到找上队伍以后去做。

身为民兵队长的杨大虎,又有了几年来从事抗日工作的经验,当然是能够理解梁永生的心情的。所以,他一看来了人,没等永生吩咐,就自动地领着永生、锁柱拐了弯儿。

一路上,他们总是拐弯抹角地回避着人们的视线,朝村头龙王庙的方向走着。

不多时,龙王庙来到了。

这座龙王庙,已和三十年前大不相同。

它的身上,除了三十年来的风风雨雨留下的痕迹而外,也和这冀鲁平原上的其他建筑物一样,还留下了许许多多战争的创伤。庙顶子上,被敌人的炮弹炸了个大窟窿,已经露着天了。椽子和瓦片,有的翘翘棱棱,有的张张忽忽,说不定哪一个随时会掉下来。那些又密又粗的窗棂子,已被枪弹穿透了许多孔洞,有的竟被连发的机枪打得半边拉块,七零八落,快像个破栅栏子一样了。

两扇咧嘴龇牙的门板,倒是还歪歪扭扭地安在那里。庙院的墙壁,倒的倒了,塌的塌了,坍的坍了,没倒没塌也没坍的,也都张开了一道道的大缝子,在那里歪歪斜斜地竖立着。

端坐在大殿中的“龙王爷”,脸上身上被枪子打了许多窟窿,两条胳膊已断去了半截!它那一双眼睛,如今成了两个黑窟窿,眼珠子也不知道叫谁家的孩子抠走,拿它当琉璃蛋儿弹球玩去了。

这座龙王庙,记载下历史上的多少事情啊!

在永生少年时,他曾来这里看过祈雨的,并由此而闯出了一场大祸!来了鬼子以后,永生领导的大刀队,和大虎领导的民兵一起,在这里打过伏击,将疯狂的敌人狠狠地教训了一下!……

今天,梁永生再次来到这座破庙中,该能引起多少感慨万分的回忆呀?

可是,他目下是顾不上去细想那些往事的!

他只想利用这个破庙蔽住身子,再嘱咐大虎几句,然后,就从这庙后的交通沟里出村,继续去寻访他的战友们。

谁知,他仨刚蹲在庙台上才谈了几句,就听得庙外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这声音是从村外那个道沟口的方向传来的。

梁永生听到这种意外的动静,眉毛一动,立刻从腰里抽出匣枪,紧紧地握在手中。

随后,他快步来到一堵已经倒坍了半截的垣墙近前,悄悄地探出头去,静静地观察着村外的情景。只见,有二三十个伪军,都骑着东洋造的自行车,像个吊丧队似的摆成了一拉溜,顺着村外的小道,正由东而西匆匆赶去。

这些家伙们的枪支,大都由左肩到右腰斜背着,一边洋洋得意地走着,还一边唧唧哝哝地胡乱谈论。有个瘦猴子,走在队列当腰。他一手扶着车子把,一手胡乱挥动着,哑声破锣地朝前嚷道:

“赵瞎子!你跑这么快干啥?想着那五万元了吧?”

“瘦猴子你甭叫唤!叫我看呀,你正是怕那五万元弄不到手着急哩!小子说良心话——是呀不是?”

赵瞎子的眼色本来就不济,现在又光顾侧歪着膀子朝后嚷了,忘了看路,车子前轱辘撞到路边一个被锯去身子的树墩上,摔了个车翻人滚狗吃蜜。

他腚后头那个家伙,来不及刹车,一下子撞上去,和赵瞎子压了摞儿。这时节,一大溜伪军全都哄笑起来,笑得像一群夜猫子齐声乱叫那么难听!

有个戴肩章的老家伙,一脸横肉高洼不平,看不清是疤是麻还是皱纹,也许是三者兼而有之吧!这个老小子,笑得声音最大最响最难听。可是,他自己笑够了以后,又骂骂咧咧地朝他那些喽啰们嚷起来:

“笑!笑!笑个屁?”

伪军们的笑声止住了。

那个老家伙又大声小气地说:

“这是军事行动,不许乱唧哝!你们谁要再他妈的胡乱讲,暴露了军事秘密,放跑了梁永生,老子我要你们的脑袋!”

这老小子一提到永生的名字,永生心里一震:

“咦?怪呀?我才回来这么几天,敌人就知道了?你看!他们又是出示布告,又是出动人马,口口声声要捉拿我梁永生,闹腾得还怪火爆哩!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将自己这个疑点,悄悄地告诉给大虎。

杨大虎说:“谁知道哩!我也闹不清是咋的回事!反正是早在你回来之前,他们就见天咋咋唬唬地要捉拿梁永生。起初,我还曾认为你真的回来了呢,后来才知道,那时你并没真回来……”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有一只老鹰回绕在头顶上,它的翅子一动不动,就像有根看不见的长线将它吊在天上一样。一只兔子,从墒沟里蹿起来,一蹦十八垅地逃窜着。梁永生将视线从兔子身上收回来,又盯住了那伙伪军。他看了一阵,问大虎道:

“这伙伪军是哪一部分?”

大虎指着那个戴肩章的家伙说:

“那个老小子,叫阙八贵,是白眼狼部下的一个小队长,驻在柴胡店据点上……”

杨大虎这么一说,梁永生又仔细一瞅,他认出来了,这个汉奸头儿,果然就是阙八贵。正当梁永生的怒气已经攻到头皮的时候,又听杨大虎怒气冲冲地说:

“阙八贵这个老小子,仗凭他哥阙七荣是石黑的翻译官,胆大包天,无恶不为,把这一带的老百姓可糟蹋苦了!咱得想个法儿拾掇这个王八羔子……”

小锁柱也上了气。他凑到永生近前建议说:

“队长!是不是干掉这个小子?”

梁永生沉思了片刻。说:

“不!”

“为啥?”

“我们当前的主要任务,是先找到队伍。”

敌人越走越远了。

他们在关庄附近,变成了一溜像驴粪蛋子似的小黑点儿。

关庄,在这雒家庄的西南方。过去,梁永生曾在那村住过,了解那村周围的地形。在关庄的东南角上,有一片洼地。现在,他眼望着敌人绕了一个小弯儿,潜入那片洼地后,便不见了。

此景此情,富有战斗经验的梁永生当然一看便知,这伙敌人虽然人数不多,但这是一次知根摸底的有计划的行动。

时过不久。

关庄村里响起枪来。

这枪声,越响越密,越响越乱,不大工夫就像炒料豆似的响成一团了。

梁永生注视着枪响的方向,细听着枪响的声音,又朝枪响处一指,问锁柱:

“你听!这枪声像不像敌人在放虚枪?”

锁柱听了一阵,摇摇头道:

“不像!”

“像啥?”

“好像打起来了!”

“你说谁跟谁打起来了呢?”

“兴许是敌人和敌人!”

“敌人和敌人?”

“发生误会嘛!”

锁柱这种说法,是基于这样一点:他和梁永生是刚从关庄转过来的——在那里并没打听到大刀队的消息,也没发现有其他兄弟部队,不会是自己人跟敌人打起来。现在,梁永生猜出了锁柱的这种想法。可是,他对锁柱的回答,只是笑了笑。这笑意,好像在说:“在当前的情况下,什么可能性都是有的,惟独敌人自己发生误会是不可能的。”

在永生看来,敌人出于虚惊而发生误会,自己跟自己打起来,大都是发生在夜晚,或者是大雾的早上,一般还要在两股敌人同时出发的情况下,而目下,这些因素都不具备,那敌人怎么会自己跟自己打起来呢?

“也许是民兵和老百姓跟敌人干上了!”

这是杨大虎的说法。

开初,梁永生认为这种说法倒是有可能的。因为,民兵袭击敌人是常有的事。特别是在当前的情况下,我们的大刀队受了挫折,敌人疯狂得厉害,被折腾得活不下去的老百姓,起来跟敌人硬拼,也不是不可能的。过去,就在许多村庄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可是,他想到这些,不由得转念又想:“不对呀?这枪声中,除了大枪而外,匣枪也响得很密呀!要是老百姓和民兵跟敌人干了起来,哪会有这么多的匣枪声哩?……”梁永生一边自己在仔细地分析着各种可能性,一边又问锁柱和大虎:

“你俩想想——还有什么可能?”

锁柱又提醒永生说:

“哎,会不会是邻近的兄弟部队拉过来了?”

永生听了这话,脑子里忽地一闪:“可也是哩!邻区的兄弟部队,听说大刀队受了损失,敌人气焰嚣张起来,他们为了鼓舞这边群众的抗日情绪,拉过来打击敌人,这也是完全可能的。或者说,友邻地区的兄弟部队,为了甩开敌人,暂时撤过了边界,又可巧在关庄和阙八贵这伙敌人遭遇了,这也是有可能的……”

梁永生正暗自思忖,又听杨大虎说:

“八成是城关区的区队!”

“咋见得?”

“前些天,他们来这边活动过几天。”杨大虎说,“他们在柴胡店附近伏击过敌人,还在俺雒家庄住了一夜,给俺们民兵开了一次会呢!”

梁永生问:

“他们在你村住下后,放岗没有?”

杨大虎说:

“放岗倒不少,可全是便衣。”

梁永生根据自己的经验认为:游击队出区活动时,由于群众关系不多,缺乏知根知底的堡垒户,再加地理环境不大熟悉,所以都特别重视设岗布哨。因此他想:“那么,如果是城关区的兄弟部队来到了关庄,方才我和锁柱从那里转过来时,怎么没有发现他们派出的岗哨哩?”

永生默默沉思着。关庄的枪声更激烈了。

步枪声,匣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相互交叠起来。

锁柱提议道:

“队长!咱快走吧!”

“干啥去?”

“转移呗!”

“咱们出来是干啥的?”

“不是找队伍的吗?”

“光躲能找到队伍?”

永生这一问,把锁柱的脸问红了。

锁柱所以提议“转移”,主要是怕队长受损失。因为他现在已经自动地把自己当成队长的警卫员了。

可是,梁永生眼时下的想法是:在关庄跟敌人交火儿的,必定是自己人;既是自己人,不管他们是哪一部分,我们都有责任去接应他们。要不然,他们从大清早就跟敌人粘在一起,非到天黑是不易甩开敌人的。要跟敌人纠缠一整天,那可腻歪了。而且,他们和敌人纠缠的时间越长,敌人会越聚越多,那对我们是非常不利的,甚至是要吃亏的!

永生想到这里,便暗自决定:去把那伙已投入战斗的同志接应出来。

怎么个接应法呢?

他又习惯地向身边的同志作调查了:

“照你们的看法,那伙在关庄和敌人接火的同志,可能朝哪个方向撤退呀?”

锁柱抢先发言:

“叫我看,很可能朝西北撤!”

“根据什么?”

“因为敌人是从东南进村的!”

他为了增强自己这个论点的说服力,指着关庄的方向又补充说:

“你听!这枪声,刚才在关庄东南角上响,现在,这不已经转移到西北角上去了?”

梁永生一向喜欢一面倾听别人的议论,一面自己悄悄地拿主意。这时,他觉着锁柱的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因而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可他又想:“枪声的转移,会不会是声东击西呢?”

要按“声东击西”的逻辑推断,梁永生认为,他们向村子的东北角撤退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梁永生一面悄悄地分析着,判断着,一面放出他那两条炯炯的目光,仔细地观察着那关庄北面从东北到西北的地形。

关庄正北,是片一马平川的开阔地。这里,显然不是撤退的路线。村子的西北面,有一条大道沟,弯弯曲曲地朝西北天角伸延而去。村子的东北面,也有一条道沟。这条道沟,虽然有的地段已被敌人垫平了,可是,作为一条撤退的路线,还是可以利用的地形。

在这两条道沟之间,有一座因常年失修而多处倒坍的破窑。这座窑,离左右两边的道沟各有百米左右。在村西北的那条道沟西面,二百来米的地方,有一片散散乱乱的坟地。村东北的这条道沟东面,有一条沙河故道,离道沟有将近三百米。

梁永生看罢地形,又沉思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发布了命令:

“杨大虎!”

“有!”

“你去召集民兵!”

“是!”

随后,他指点着关庄村北的地形,进行了一番部署,然后又说:

“我们的任务,是接应我们的战友安全撤走。你知道,咱们干的是没有本钱的买卖,经得住赚,经不住赔,你们要注意节约子弹,不要乱打一气。等我和锁柱打响以后,你们再开枪侧击,喊杀助威,制造疑阵,迷惑敌人……”

“是!”

大虎应声而去。

当他要出庙门时,梁永生又喊住他,嘱咐道:

“还要派两个民兵,监视刘其海的行动!”

他稍一停息,又加重语气说:

“行动要迅速,越快越好!”

“是!”

“是”没落地,人没影了。

杨大虎走后,梁永生又向锁柱挥手道:

“走!”

“是!”

他俩一前一后,快步出了庙门,贴着墙皮绕到庙后,进入一条东西道沟。尔后,一溜飞跑飞颠,直奔关庄村北那座破窑而去。

关庄的枪声,一阵更比一阵紧。

他俩的脚步,一步更比一步快。

不多时,破窑来到了。

这座破窑,像座小土山似的,孤孤零零地兀立在大平原上。

平原上,有一只可爱的野兔儿,正在飞也似的奔驰。它勇敢地跃过横在它的前进路上的一切障碍物,消失在那天地相连的远方。

一轮初升的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来,放射出五光十彩的万道金线,烧红了半边天。阳光映在地面,地面金红一片,仿佛马上就要燃起遍地火焰!

梁永生和小锁柱,隐蔽在窑顶上,居高临下,四眼瞪直,一齐盯着关庄的方向。

关庄仍在激战中。

时而有颗飞子儿呼啸而来,钻进窑边的泥土里。

每到这时,就必然引出锁柱的悄悄怒骂声。可是梁永生,他从未去留意飞子儿,而是不时地扭着脖子朝西边的坟地看一眼,又很快地把视线收回来,投向那枪声四起、战火纷飞的关庄。

关庄,有十来个便衣战士,正在奋勇突围。

他们,一手抡着匣枪,一手舞着大刀,正从各个不同的路线向外冲杀!

你看!那些龙腾虎跃的战士们——

有的突然出现在高高的房顶上,甩开匣枪打了一阵,随后一纵身子跳了下来;

有的先从墙头上朝外打了几枪,然后来了个鹞子翻身,来到了垣墙以外;

有的先从后窗户里扔出一颗手榴弹,接着,身子像箭头一样蹿出了窗口;

有的宛如猛虎下山驱赶群羊一般,追逐着一伙伪军冲出了胡同。

他们来到后街,又立即汇合起来,形成一股洪流,一直朝着村西北角的这条道沟冲过来。你看他们那股顽强的气势,不管有什么样的力量在拦截堵击,也是挡不住他们的前进道路的。

勇士们冲出村来了。

伪军们像一群苍蝇一样,跟在他们的后头,嗡嗡地叫着,恶疯疯地追了上来。也不知是敌人根本没把几个便衣战士看在眼里呢,还是他们为了自己给自己壮胆呢?只见他们在一边追赶一边打枪的同时,一片狼嗥鬼叫的喊叫声又在枪声的缝隙之间冲过来:

“抓活的了!”

“活捉梁永生喽!”

“你们跑不了啦!”

“快缴枪吧!”

狂犬叫不倒高山。尽管敌人扬风扎毛地嚷成了一片蛤蟆湾,可是这伙身着便衣的战士们,别看人数不多,他们并没把尾追的敌人当个玩意儿。你瞧!不论敌人在屁股后头怎么嚷,他们依然是从容不迫,精神抖擞,沉着应战,依仗着道沟的掩护且战且走,没有一个人有心慌胆怯的表示,个顶个的都是好家伙!

敌人逼近了。

他们趴在道沟的崖坡上,还击一阵。

敌人卧下了。

他们又站起身来,继续后撤。

便衣战士们渐渐地向破窑靠近着。伏在破窑上的永生和锁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战斗的情景。突然,小锁柱望着望着惊喜地嚷了一声:

“嘿!志勇!”

锁柱嚷罢,瞅瞅永生。

永生没反应。

锁柱压不住兴奋的心情,用肘子悄悄地捣着永生:

“队长!看见了不?那是志勇他们……”

梁永生依然没有反应。

只见,他那两只久经战阵的眼睛,宛如两条火龙一般,直目瞪瞪地盯着那两兵相交的战场。这时节,小锁柱的目光在队长的脸上打了个转儿,队长那严肃的神色使他意识到,眼下正在打伏击,自己这么不冷静是不对头的。他意识到这点以后,脸色腾地红起来,悄悄地吐一下舌头,低下头去伏在窑顶上,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方,再也不吱声了。

其实,战场上的情况,永生比锁柱看得还细致。

在那十来个便衣战士的尽后头,有一位扎膀细腰的小伙子。他,二十挂零年纪,身穿一套灰棉衣。一条宽宽的皮带,扎在棉袄外头,使得他那灵活健壮的身段儿,更加突出了英武飒爽的特点。起初,梁永生虽然还没看清这位战士的面目,可他就凭着这种光景,便已经认出来了——那就是他的儿子梁志勇。

你想啊,梁永生透过硝烟战火,突然望见了志勇的身影,他的心里,该是多么激动,多么兴奋啊!

可是,他这种心情,并没表露出来。

梁志勇,自从从主力部队转到大刀队以后,一直担任分队长的职务。在爹奉命去升主力的时候,他曾几次向爹请求,要和爹一起回到主力部队去。

为此,还挨过爹一顿好剋!

梁永生自从离开大刀队以后,一年多来,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志勇是不是还在闹情绪?”现在,他在这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疆场上,突然见到了他那怀念已久的小志勇,而且,只见志勇还和从前一样,赛只欢老虎似的,他这当领导、做父亲的,怎能不从内心里感到高兴呢?

战场向前推移着。

它离破窑越来越近了。

这时候,只见身为指挥员的小志勇,在孤军无援的情况下,一面指挥着他的战士迅速后撤,一面抡开他那两支匣枪沉着地阻击尾追的敌人。他用这支匣枪瞄着敌人扫射着,同时将另一支匣枪挟在小腿腋下,熟练地压上了子弹。过一阵,他又用另一支匣枪扫射着,在腿腋之下又将这支匣枪压上了子弹。

就这样,他用两支匣枪轮番扫射,持续不断,活像一挺小机枪,堵住了扑上来的敌人!这当儿,斜背在志勇脊梁后头的那口大刀片儿,闪闪放亮,锃锃闪光,愈加烘托出了这位小伙子那股英武气概!

梁永生默默地注视着。

又听锁柱悄声赞道:

“嗬!志勇真棒!”

是啊!亲眼看到了自己的战友,在寡众相交、孤军奋战、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以一当十,顽强抵抗,充分表现出了人民战士的英雄本色,小锁柱怎能不兴奋?怎能不自豪?又怎能不激动呢?

当然,这时梁永生的心情,论其激动程度,是不会次于小锁柱的,他只是能够抑制自己罢了。因此,就在小锁柱赞不绝口的同时,永生依然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脸上平平静静,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战斗越来越紧张。

敌人离志勇他们只有一百多米了。

这时的梁志勇,两张厚墩墩的嘴唇,紧紧地闭着。在他那红喷喷的长方形的脸上,构成了两道刚强的弧线,显示出他那无穷的勇气和力量。他那不时扇动着的鼻子,还在一股股地冒着白气,倾泻着他胸腔中的怒火。

这时的阙八贵,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歇斯底里地嚎叫着:

“一班向西,二班向东——包围!”

乱乱纷纷的伪军,在坷垃地里蠕动着。

阙八贵在混乱中挥动着手臂,再次狂叫道:

“弟兄们!上啊!谁逮住姓梁的,那五万元的赏钱,我分给他一半!”

一会儿。

敌人改变了队形。

他们散成一个扇子面儿,向梁志勇冲过来。这时候,伏在道沟崖下的梁志勇,一抡胳膊扔出一颗手榴弹,高声喊道:

“同志们!冲锋啊!”

其实,他的同志们,都根据他的命令,早已顺着道沟撤远了。就连他自己,喊罢,也猫着腰,提着枪,迅速地向后撤去。

可是,志勇这暴雷般的喊声,再加上手榴弹一爆炸,却把伪军们吓了一大跳。他们由于一时闹不清这是虚张声势,所以全都乱起来。

过了一阵。

敌人见没人冲锋,知是中了计,又忽忽啦啦地猛追上来。

可是,这时梁志勇他们,已经撤远了。

敌人当然不肯放走他们,便加快了步伐拼命追赶。

这伙送死鬼扑到破窑附近了。

梁永生的匣枪突然吼叫起来。

两个跑在前头的伪军,应声倒下去。

与此同时,小锁柱的匣枪,也哇哇地叫开了。

这突如其来的枪声,直打得敌人蒙头转向乱了营。有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打转,不知如何是好。有的,像窝倾巢的黄蜂,一轰而散,掉头就跑。看来,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除了命,啥也不要了。第一个伪军跌倒了,第二个伪军绊倒了,第三个伪军踩着他俩的身子连滚带爬地朝前跑下去,第四个伪军踩断了另一个伪军带在身上的手榴弹把,手榴弹冒着烟,要爆炸了,那个正要爬起的伪军发出一声惨叫,又在烟尘翻飞中倒下去了。还有的伪军,见跑在他前头的那个吓酥了,跑不快,就一膀子将那个撞倒在地,夺路而逃!正夹杂在伪军士兵当中向后猛跑的阙八贵,听见后边的枪声不多,扭着脖子回头望了望,便向他的喽啰们狂喊大叫起来:

“别跑!”

他跑两步又喊:

“顶住!”

他见这命令不顶屁用,就又一边跑着一边气吁吁地嚷道:

“谁再跑!老子我枪、枪、枪……”

看来,这个老小子本来是想说“枪毙”。可是,他由于一来吓没了真魂儿,二来窜得上气不接下气儿,所以只是“枪、枪、枪”地“枪”了一阵,也没说上个“枪毙”来。

到这时,已经失去了控制而正在狂跑的伪军们,谁还肯听阙八贵的指挥呢?他们还是一步不停地跑着!其实,不光是伪军们争相逃命,就连那个伪军头子阙八贵,他一面在喊别人不要跑,一面自己在拼命地跑,而且是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这时候,他正在恼恨他的爹娘把他这两条罗圈腿生得太短了!

不过,汉奸头目儿大概都是这样——他们是光兴自己跑而不兴旁人跑的!你看这个阙八贵,一看他的命令制止不住溃逃的伪军,便真的朝他的喽啰们开了枪!

但是,他这枪声,并没堵住倒退的人流。

正在这时,西边的坟地里,响起嘎勾嘎勾的枪声。

东边的沙河里,又传来一片喊杀声。这喊杀声,和窑顶上、坟地里的吼喊声搅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

“同志们!冲啊!”

“杀呀!”

“伪军们!缴枪吧!”

“缴枪不杀!”

“八路军优待俘虏!”

“活捉阙八贵!”

敌人最怕八路军打埋伏,因为他们已经吃过多次苦头了。这时,伪军们一见腹背受敌,两面夹击,更慌神了!四面楚歌中的阙八贵,也以为中了计,进了八路军的口袋,便一面用上吃奶的劲豁命地跑着,又一面转声转韵地向他的喽啰们叫道:

“糟了!中计了!快向南……”

他嚷着嚷着,被土坷垃绊了一跤,闹了个狗啃蜜,失声地喊了一声“妈”。随后,来了个驴打滚儿,挣着命地爬起来,继续一边跑一边嚎叫:

“我受伤了!快来保护我!……”

其实,这个老小子并没受伤。没受伤为啥说受伤了?那谁知道呀!要不是吓傻了,他就是故意这么说。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些伪军们,都恨不能一步飞出这个险境,只顾各自逃命,逃命,逃命,谁还顾得去管那阙八贵呢?

就这样,他们滚的滚着,爬的爬着,舍下了六七具尸体,都屁滚尿流地跑远了!

阙八贵呢?他三步一个跤,五步一个滚儿,跟在伪军们的屁股后头,两手捂着后脑勺子,也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向南跑下去!

被伪军们踢蹬起的尘土飞扬起来,伴随着鸦群般的溃敌向南流逝着。

梁志勇和他的战友们,正顺着道沟向后撤退,忽听背后枪声四起,喊声连天,一阵大乱,便登上高坡朝后张望起来。

志勇望着阙八贵那被尘头缠裹的狼狈相,心中觉着好笑!可是,他想:“这是谁在打伏击来接应我们呢?”他为了弄清这个问题,便领着队伍朝回走来。

梁永生他们,这次打伏击的目的,只是为了把志勇他们接应出来,所以,在放了一阵追腚枪把伪军们赶跑以后,并没去撵那些杂种们。

民兵队长杨大虎,见敌人全夹着尾巴逃跑了,就提着大枪从那条东西道沟里跑过来。他来到梁永生的近前,把那络腮胡子一扎煞,宛如一员得胜而归的战将一样,神气十足一本正经地说:

“报告队长!雒家庄的民兵,前来请求指示!”

梁永生把那支枪口还冒着烟的匣枪往腰里一插,乐呵呵儿地朝前跨进两步,来到杨大虎的对面,先朝大虎那起伏着的胸脯子来了一拳,然后扑哧一声笑出来:

“大虎哥,你多咱学的这一套哩?”

杨大虎的脸似红非红,但依然是郑重其事的,说:

“民兵嘛,就得有点纪律性!”

“好!”

梁永生抓住杨大虎的手,高兴地说:

“大虎同志,你们的任务,完成得很好!现在,我代表大刀队的党组织和同志们,奖励奖励你们这些参战有功的民兵同志们……”

“奖励?”

“大虎同志,你来看——”梁永生一手扶着杨大虎的肩膀,一手挥臂一指,亲热地说,“在那战场上,敌人不是留下六七具尸体吗?那敌人的每个尸体附近,都有一支大枪……”

“归我们?”

“对!”

杨大虎那毛茸茸的脸上,泛起一层兴奋的红晕:

“我代表雒家庄上的全体民兵,谢谢八路军……”

梁永生笑笑说:

“别谢了!你们参战有功嘛!”

杨大虎高兴得像孩子一样,望着梁永生嘿嘿地笑。梁永生拍他一下肩膀,又说:

“别愣着了,快去把枪敛起来吧!”

“是!”

大虎应声要走,永生喊住他又说:

“敛完枪支、弹药,立刻把你的民兵撤走!”

“是!”

永生又一挥臂,大虎飞步而去。

这时节,杨大虎那虎彪彪的背影,在梁永生的头脑中,勾起了一连串的回忆——

那是抗战刚刚开始的时候。

大刀队帮助雒家庄上的人们,建立起了民兵组织。在民兵组织宣告正式成立的当天晚上,有的人从多年的土堆里扒出了大砍刀,在石头上沙沙地磨着。有的人从柴草垛里把盖火枪翻腾出来,用布条仔细地擦着上边的铁锈。第二天,他们在梁永生的具体帮助下,又支起炉,生着火,叮叮当当地打起砍刀来。在当时,被选为民兵队长的杨大虎说:

“多咱弄到几支快枪就来劲了!”

后来,他们从国民党军那败阵南逃的散兵手里,买到几支步枪。人多枪少,让谁来背呢?他们经过讨论,一致决定,这几支枪先让队长杨大虎和几个班长背起来。那时候,大虎又说:

“以后,咱再向鬼子手里去夺,争取每个民兵都闹上一支……”

现在,梁永生回忆起这些往事,心中不由得暗自想道:“当大虎把这些枪支去分发给他的民兵的时候,那些民兵同志们该是多么高兴啊!……”永生正然想着,忽见大虎转过身来朝他喊道:

“老梁!”

“干啥?”

“你们回俺村去不?”

“不去啦!”

“上哪去?”

“上那去!”

梁永生的手臂朝西北指着。是啊!梁志勇和他的战士们,都向西北方向撤去了,梁永生和小锁柱得赶紧去找队伍取联系呀!可是,大虎刚走,小锁柱就拽了梁永生一把,指着西北方向惊喜地嚷开了:

“哎,队长,你看——志勇他们来了!”

梁永生顺着锁柱的手臂一望,只见志勇他们果然来了!这时候,那些走在道沟中的便衣战士们,一边急匆匆地朝这边走着,一边东张张,西望望,显然是正在寻找接应他们的战友们。

小锁柱兴奋得耐不住了!

他纵身跳入道沟,扎煞开胳膊,像只小燕似的扑上前去。他腿在飞快地跑着,手又摘下头上的帽子,抡着,喊着:

“梁志勇!分队长!”

那边,志勇和战士们,也一齐喊起来:

“锁柱!”

“小王!”

“王揣摸!”

这些呼喊的人群,舞动着手臂,飞奔过来。

他们在道沟中见面了。

志勇和锁柱一见面儿,亲热得啥也顾不得说,两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这时节,两个人的四只眼睛对视着,长久地直瞪瞪地对视着,仿佛双方都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大刀队的战士们,忽啦一声拥上来,将志勇和锁柱围在当中。人们七嘴八舌地嚷着:

“锁柱!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呀?”

“锁柱!你的伤好了吗?”

“锁柱!那伏击是你打的?”

“锁柱!你还真有个揣摸劲儿哩!”

“锁柱!……”

锁柱和志勇松开了。

他扑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笑望着他周围的战友们。战友们那一张张激动、兴奋的笑面,也都在盯着小锁柱。锁柱的眼珠子一骨碌,顽皮地说:

“我要有这个揣摸劲儿呀,早弄个队长、副队长的干干喽!”

小锁柱这句俏皮话儿,再加上他那洋相百出的眉眼,把他的战友们全都逗笑了。

梁志勇伸出他那只赛个小榔头般的大拳头,朝锁柱的膀头捣了一下,笑咧咧地说:

“瞧你这个洋相包!”

志勇这一拳,差一丁点捣在锁柱的伤口上。志勇见他微微一皱眉,心中猛然醒了腔。他带着满脸的懊悔神色,抱歉而又心疼地问道:

“呀!锁柱,你那伤……”

锁柱没留心志勇的表情,也没注意志勇的话,只见他扭过头去,朝后张望着,张望着。

他望啥呢?

人们正纳闷儿,忽见锁柱眉梢一挑,又挥臂往后一指,喜气洋洋地跟大家说:

“哎!你们看——”

十多个人,十多双眼,一齐朝锁柱指向的地方望去。只见,在那高高的道沟崖上,有一位精神抖擞、身材魁梧的人,正然昂首挺胸地跨着步子,虎势彪彪地朝这边走过来。那个人,一边向这边走着,一边笑眼眯眯地向这边眺望。

可能他已经发现人们正在打量他了,他高高地举起胳臂,在阳光的照射下,向这道沟中的人群招手致意。

人们终于看清了——这位正向他们走来的彪形大汉,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怀念已久的领导人——梁永生。

这时候,人们都心花怒放,热血沸腾,压也压不住的激动在腹腔中膨胀着。接着,全都乐不可遏欢欣若狂地呼喊起来:

“梁队长!”

“梁队长!”

“梁队长!”

“梁队长”这三个字,从十来张热烘烘的口中,同时喷发着。

兴奋的情绪激荡着天空。

火热的眼睛盯视着前方。

就在人们又是看、又是想、又是招手、又是喊的当儿,又忽忽啦啦地全都开了腿。他们像撒了欢儿的马驹那样,跑中有跳,跳中有跑,跑呀跳,跳呀跑,一齐朝着梁永生飞奔过去!

这时梁志勇的心情,当然是和同志们同样兴奋,同样激动,甚至可以说,而且也必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事情也怪,他在这惊喜若狂的当儿,又突然莫名其妙地愣了一下儿!

他为啥愣了一下哩?

当然是有缘故的——

那是一个霜花飘洒树叶悄然下落的冬夜。辽阔的大地喷放着凉气,蓝空的星月闪烁着寒光。天,就像一块无边无沿的大冰凌罩在头顶上;地,正在被霜花、落叶覆盖起来……

大刀队的战士们,就在这样的时刻进了雒家庄。

他们是悄悄进村的。进村后,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便按照预定计划走进了村头上那座龙王庙。

他们走进这龙王庙要干什么?

要在这里安宿过夜!

哟!这是怎么回事儿——他们为什么不去找个房东,而要在这破庙里安宿过夜?噢!他们是怕惊扰正在安歇的阶级弟兄吧?我们的许多部队,出于这样的动机,不是曾多次街头露营吗?

不!今日大刀队所以要在庙中过夜,其主要原因,还不是为了这个!

那么,其主要原因是啥哩?

是因为:当前的斗争形势十分复杂,环境极端恶劣,再加上他们已有十几天没到这村来了,对这村近日来的情况变化一无所知,因而他们生怕闯进村去走漏了消息,引出预料不到的麻烦……

可是,这座破庙之中,除了只有四面挡风的墙壁而外,是既无热炕,也无铺盖,所以把战士们全冻坏了!他们,将那冻疼了的手,放在自己的嘴上哈着热气;将那冻木了的脚,相互伸进战友的怀里暖着。

暖脚暖手不如暖心。

用什么来暖战友的心?

对这个问题,如今肩负着大刀队领导担子的梁志勇,是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的。长期以来,一到困难的时刻,梁志勇就跟战友们讲述毛主席关怀战士、关怀群众的故事,用毛主席那光辉高大的形象,用毛主席那亲切的面容,来温暖战士们的心。他还经常讲述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故事,用红军的老传统,来鼓舞战士们坚持下去。今天,人们听完志勇讲的故事,全把冷忘了,不大一会儿就囫囵打囫囵地睡过去。

惟独志勇没有睡意。

因为,他感到肩上的担子沉重,心中的压力太大了!这时候,有许许多多的难题,正在他的头脑里纠缠不休。搅得他,翻个身儿,睡不着;再翻个身儿,还是睡不着!

于是,他索性爬起身,坐在高高的门槛上。

一轮黄乎乎的月亮正挂在天心。

月光透过庙宇顶子上的大窟窿射进庙堂,洒在战士们的脸上,身上。

战士们正然齁齁沉睡。

梁志勇扑闪着一双沉思的眼睛,就着月光巡视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这些生死与共、同甘共苦的战友们。

他只见,有的同志,头下枕上块半头砖,眼皮一合就打开了呼噜。有的同志,脊梁倚着墙,怀里抱着枪,坐在那儿睡上了。还有的同志,睡下以后不时地吧吱吧吱呱嗒嘴,好像正在吃着什么可口香甜的东西。也有的同志,平日里很老实,可他睡着以后又很不老实,一忽儿把胳膊压上这个战友的前胸,一忽儿又将腿扔在那个同志的身上。

最有意思的是小胖子。

他醒着一天到晚不住嘴,睡着了,嘴还是一点不闲着。一会儿咯吱咯吱地咬牙,一会儿又抿着嘴儿笑了。过一阵儿,又迷里蒙眬地说起梦话来:“对……找着县委……那可好了……”

炮筒子睡觉最老实。

他平铺铺地坐在地上,啥也不倚不靠,两条胳膊抱住一对膝盖,下巴颏儿拄在胸脯子上,不声不响地进入了梦乡。你别看他醒着时说话粗声粗气的,可他睡着后,却安详得连喘气都几乎听不见了。

梁志勇望着这些比亲兄弟还要亲的战友们,心里一阵阵地发热,忽而又一阵阵地发冷。

他觉着,这些战友们,虽然年龄有大有小,个子有高有低,长相有胖有瘦,可是个顶个地都是好战士。他们,平常日子能吃苦,打起仗来敢拼杀,实在太可爱了!

在素常里,全像一头老黄牛,给他轻载拉轻载,给他重载拉重载,为了抗日救国的事业,他们忍饥忍寒不吱声,吃苦耐劳面挂笑。一旦和敌人接上了火儿,他们又都变成了小老虎儿,只要指挥员一声令下,全都迎着子弹上,冒着硝烟冲,前头的同志倒下了,后头的同志又扑上前!

志勇一想起这些,觉着眼前这些战士,是革命的宝,是自己的命;只有有了他们,才有抗战的胜利,才有革命的成功!

可是,他眼望着这些战士,突然一转念,又想起了过去大刀队的几十号人在一起宿营的情景。这时,他觉着眼前这十来个战士,越瞅越少,越瞅越少……接着,他那股热滚滚的心情,刷地凉下来,直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冷!

继而,他便情不自禁地自语道:

“现如今,大刀队的领导同志们,调走的调走了,牺牲的牺牲了,我几次找县委又没找到,整个大刀队的领导责任,落在了我这个小孩子身上……”

他越想越觉着担子重,压力大!

后来,他在不知不觉中,打了个蒙眬。

就在这个蒙眬中,他做了个梦,梦见爹回来了,并坐在月光下和他谈话,教育他说:

“志勇啊,我们进行的战争是持久战。战争中,会出现曲折,会遇到困难,甚至会遇到极端的困难。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要看清前途,越要增强信心,越要提高勇气啊……”

这段话,是爹在去升主力之前,爷儿俩交谈学习毛主席著作时谈的。当他从梦中醒来以后,曾经这样想过:“要是爹真的再回到大刀队来,那该多好啊!”因此,他方才那一愣之际,是心中正在惊疑:“呀!莫非真是爹又回来了?还是我又在做梦?”可是,说句实话,在他还没有判明是不是做梦之前,他那两条腿就自动地和人们杂在一起跑开了!

梁志勇来到爹的面前了。

他脚跟一并,打了个敬礼,端端正正地站在一旁。这位车轴汉子挺身一站,使人感觉着仿佛是他的脚下已经在地里扎了根,就算来一阵十二级的大风也刮不动他!这时候,只见他用左手按住正在摆动的手榴弹兜儿,宽宽的胸脯儿起伏着,脸上挂着愈泛愈浓的笑容,豁豁亮亮的笑眼中汪着兴奋的泪花。

这当儿,志勇觉着心里有千言万语要跟爹说,可是他那不受使唤的嘴,一时又啥也说不上来。所以,只是扑闪着一双长睫毛的笑眼望着爹的面容,张着个大嘴嘿呀嘿地笑。

他那颗心啊,在剧烈地跳动着。

诚然,这时的梁永生,心情也是兴奋的,激动的。

其实,当他远远地望见梁志勇和大刀队的战士们的时候,他那股兴奋的心潮,早就升腾起来了!谁知,他真的来到同志们的面前了,目光在战士们的脸上走过一遍后,觉着心里猛地抽动一下儿,那股兴致勃勃的心情,又刷地消逝了!

这是因为什么?

因为永生望见,眼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比原先都黑了,也瘦了!在这些战友们的衣装上,既有泥土,又有血迹,还有火烧的窟窿和子弹穿的枪眼儿!显然,这一切,明明白白地告诉永生:这些日子里,这些战友们,是在极其艰险的环境中度过的!

梁永生面对着这种情况,忍住心中那又是难过又是赞许的情绪,伸出他那粗大的手掌,搭在梁志勇的肩上,并用一双兴奋的眼睛笑望着大家,爽朗地说:

“同志们!你们辛苦啦!”

“不辛苦!”

战士们笑韵洋溢地齐声回答着。

须臾,梁永生又将他那热乎乎的手掌,移到小胖子那肥突突的肩上。与此同时,他那双含情露笑的眼睛,喷射出两条炽热的视线,在小胖子那神飞色舞的脸上,一圈儿又一圈儿地打着转儿。

这个被人称做小胖子的王海生,是个渔家子弟。他的老家,住在渤海边上,自幼就跟着父亲出海打鱼。“七七事变”后,他的母亲和妹妹,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死了。此后不久,他的父亲,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又被渔霸加了个“罪名”,扔下海去……

小胖子忍无可忍,杀了渔霸,投奔了八路军。

这话,已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

这位带着报仇思想走进革命队伍的小胖子,在两年多的时间里,经过党的教育,使他开始树立起了自愿为祖国的利益、为人民的幸福而战斗的思想,并作出了为了革命事业而牺牲自己的一切的准备。因此,他现在从内心里乐意永远当一个革命的战士,而且,他还从内心里爱上了这革命战士的战斗生活。

目下,梁永生眼望着小胖子的面容,只见他和其他战士们一样,尽管也比从前有些消瘦了,可是,那旺盛的战斗精神,并未减退分毫!

仅此一点,就使永生十分兴奋。

梁永生大概是由于过分激动的缘故吧?你看,他那宽阔的前胸,这时正在紧张地起起伏伏。稍微沉静了一下,他的手从空中往下一压,使情绪沸腾的战士们静下来,说道:

“同志们!你们这个突围战,打得很好!”

战士们宽慰地笑了。

炮筒子含着笑韵道:

“还不是多亏了你们打接应?”

永生摆摆手,认真地说:

“不是!我说你们打得好,是说你们打得勇敢,打得顽强;灭了敌人的志气,长了我们的威风!”

有人问:“梁队长,你怎么来得这么巧啊?”

永生说:“县委派我来找你们了!”

大家一听这话,再次沸腾起来。在这样的时刻,一股过分激动的心情,使得战士们几乎忘记了一切,只知道高兴。你瞧,他们都在纵情地喊,笑,跳,叫人猛乍一看,就像一帮天真的娃子那样。

在这样的时刻,战士们那一双双笑芒四射的眼里,都汪满了闪闪发光、滚滚打转的泪珠儿。

这是激动的泪珠儿!

这是兴奋的泪珠儿!

在这又激动又兴奋的泪珠中,正在喷发出一股股按压不住的、火焰一般的热情,也正好反映出战士们那充满了自豪感、幸福感的喜悦心境。

几个战士同声道:

“我们成天价找县委呀!”

梁志勇就劲儿接舌插言道:

“我们这一时期没找着县委,活像一伙儿没娘的孩子……”

喝着苦水长大的梁志勇,自从参加革命以后,他那种与苦搏斗的坚毅、顽强的性格,有了很大的发展,并且起了质的变化。今日的梁志勇,已经成了这样一个人:只要是为了革命的事,对他自身吃的苦,一向是吃苦不觉苦,受苦不诉苦;他对为革命而吃苦,具有一种惊人的意志力量!可是今天,他一说到没找着县委的事,又一想到因得不到县委的领导而吃的苦头,却说着说着眼圈儿变红了,湿润了!

梁志勇的这种说法,代表着战士们急于找到县委的共同感情;他这种神态,又激起了战友们思念党的领导的心情。因此,小胖子紧接着志勇的话尾引申地说下去:

“俺这伙找不着娘的孩子,这些日子就像没了主心骨一样啊!”

梁永生深表同情地点着头:

“县委完全理解你们的心情,在这以前也曾几次派出人来找你们,可是,都没和你们取上联系。我到县委报到时,县委书记方延彬同志,饭没吃完就和我交代任务,要我立即起程,连夜出发,赶快来找你们。我临行前,他再次嘱咐,见到大刀队上的同志们以后,要我代表县委问候你们……”

战士们听后,那股兴奋的劲头儿达到了新的高潮。他们七嘴八舌地说:

“县委太关心我们啦!”

“我知道县委准挂着我们!”

“党嘛,就是母亲,咋能不挂着她的孩子们呢?”

这当儿,永生东看西瞅地撒打了一阵,问道:

“志勇,咱大刀队的那些同志……”

永生一问这个,战士们的情绪突然落了潮。志勇眼里那兴奋的泪花也蓦然失去了光彩,他泛指着身边的十来名战士,以沉重的语气说:

“所有的同志都,都,都在这里!”

志勇这句话,在永生的感觉中,仿佛一字足有千斤重;又仿佛,有千万根锥子,扎进他的心中!这是因为,梁永生的脑海里,目下正在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容……

志勇说完这句话后,也在拼命地收缩着面颊上的肌肉,极力忍受住正在袭来的苦痛,极力控制着正要张落下来的泪水……可是,一忽儿,他的感情再也不受他控制了,便一头扎在爹的怀里。

梁永生当然知道现在志勇是啥样的心情。可是,他觉着眼前不是作思想工作的时机,所以啥也没讲,只是将志勇的头扶了起来。

这时,他仔细一瞅,又发现志勇的眼里闪射着顽强的光亮,这说明残酷的战斗并没能熄灭一个共产党员的英气,艰难困苦也没能压服为祖国而战斗的战士们。这使得梁永生的心里又是一阵高兴。接着,他把自己又调回大刀队的事告诉给同志们,尔后,又以乐呵呵儿的语气另起话题说:

“你们藏得真严呀,还怪难找哩!”

“你找我们好久了吗?”

“是啊!要不就说难找啦?”

“你到哪村找过?”

“唔!要说到过的村子吗?可多啦!”梁永生扳着指头说,“龙潭街,宁安寨,马厂,于庄,十里铺,贾庄,宋庄……”他又向东南一指说,“就连这个关庄,我和锁柱今天早上还去过一趟哩!”

一位战士惊奇地问:

“怎么?今儿早上你们上关庄去过?”

“就是嘛!”锁柱插言道,“我们从关庄出来,又串了几个村子到了雒家庄。谁知,我们正要出雒家庄,就见阙八贵领的那伙子敌人进了关庄。不大一会儿,你们就跟他们接上火儿了!……”

“说来也真跷蹊!你们明明就在关庄住着,我们进村打听了一顿,怎么连一点气信儿也没扫问出来呢?”

梁永生说罢,将那双巡视的目光停在志勇的脸上。显然,他这是要志勇对他这个疑问作出回答。志勇笑了。解释说:

“脚下环境太恶劣了!我们半夜三更扎进村去,不声不响地住到一个户家,严密封锁消息。不用说村里的群众,就连隔墙邻居,对门舍户,也都尽量不让他们知道我们住在哪里……”

“真严呐!”

“不严不行呀!就这么严,还三六九地被敌人发现哩!就说今天吧,不就是这样吗?”志勇说,“因为这个,如果我们不需要搞东西吃,进村住上一夜,有时那村的人没有一个知道……”

“叫你这一说玄了!”锁柱又说,“房东能不知道?”

“不玄!”志勇解释说,“我们进村后,还有时不到户家去……”

“在哪住?”

“就找个草棚、车棚或者破庙睡上一觉儿,解解乏,不等天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

永生听了志勇和锁柱这段对话,觉着志勇他们这个做法不大对头。在永生看来,应当是:环境越恶劣,斗争越复杂,敌我力量悬殊越大,越要和群众保持密切的联系。这个问题,他打算以后找个机会,跟志勇谈谈。因此,现在他只是说:

“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咱们走吧!”

“是!”

志勇挺身站直:

“往哪走?请队长发布命令!”

永生说:

“我才来,不了解情况。往哪走,你决定。”

你看,现在的永生和志勇,俨然是一种战友之间的上下级关系。如果让不了解情况的人见到这种场面,谁能猜出在他俩之间还有一层父子关系呢?

这时,志勇的嘴角上,添了一丝微笑,向爹应了一声“是”,又转过身去,向战友们宣布道:

“同志们注意!现在马上要出发。路线是:由此向北,到前杨庄西洼,顺着通向后郑庄的交通沟,折向东北;到后郑庄北洼,再顺着通向十里铺的道沟,折向西北;到十里铺南洼,沿着通向万老庄的道沟窝回去,照直插向正东……”

志勇部署完了行军路线,又侧过身来向锁柱说:

“你做后哨!”

“是!”

“任务是防备敌人追上来!”

“是!”

锁柱应着,打了个立正。

队伍出发了。

每个战士之间,都拉开了十来步远的距离。因此,这支只有十多人的小队伍,却摆成了长长的一大溜。

梁永生这个人,只要和战士们在一起,战士们就觉着浑身产生力量。今天,在这支小队伍里增加上了他,在人们的感觉中,仿佛不是增加了一个人,而是将队伍的战斗力,增加到了任何敌人也不可战胜的地步。

你看!正在行军的战士们,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回头望望永生,因为他们觉着,只要永生跟在后头,自己心里就有主心骨。

再说而今走在自己的队伍行列中的梁永生,也觉着浑身是胆,信心倍增。因为他从自己的经历中早已深深体会到,一个人的力量是很有限的;一个人离开了党的领导,离开了那些志同道合的战友和阶级弟兄,不论这个人的决心多么大,本事多么强,到头来,他必将一事无成。目下,他和志勇走在队伍行列的尽后头,一边撒出两股热光笑望着自己的战友们,一边正和志勇且走且谈。永生问志勇道:

“哎,志勇,今儿早上,你们是咋被敌人发觉的?”

梁志勇说:

“我也正纳这个闷儿!我们是夜来后晌二更天进入关庄的。今儿一早敌人就扑上来了!……”

梁永生说:

“这里边,八成有个什么名堂!”

梁志勇说:

“是啊!我也这么想。可是,想了老半天,也没想出个道道儿来!”

沉默了一阵。

梁永生又问:

“哎,志勇,敌人怎么总是咋唬着要捉拿我哩?”

“这,这……”

志勇“这这”了一顿,也没“这这”上个子丑寅卯来,却扑哧一声笑了。

永生问:“你笑啥?”

志勇说:“我笑我呗!”

永生又问:“笑你啥?”

志勇笑道:“笑我傻!”

随后,志勇向爹讲述了这样一个情况——

过去,梁永生领导着大刀队在这一带活动时,由于认真贯彻执行了毛主席关于游击战争的战略战术原则,处处按照党的指示办事,所以打了许多胜仗,杀出了大刀队的威风。

因为这个,这一带的敌人,对梁永生这个人物,既恨之入骨,又闻名丧胆。现在,在这敌我力量悬殊,斗争形势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梁志勇他们这一伙儿,就琢磨出一个“巧法儿”——打出了“梁永生”的旗号,用它来吓唬敌人!

现在永生听了,觉着心里好笑。

梁志勇自己,也说着说着笑了。

梁永生好奇地问:

“你们这一招灵不灵?”

梁志勇涨红着脸说:

“开头灵!因为敌人一时摸不着真底儿,我们利用敌人的胆怯心理,打着你的旗号还真打了几次漂亮仗呢!可是后来,大概敌人也怀疑我们是冒名的假‘牌号’了,我们这个‘巧法儿’,就越来越不灵了!……”

这时梁永生想:“志勇他们,在暂时和领导失去联系的情况下,能够独立作战,坚持斗争,想着法地对付敌人,这种精神是可贵的。”于是,他对志勇他们想着法儿地跟敌人斗争的精神,鼓励了几句。

他这一鼓励,却闹得志勇更不好意思起来。

沉静了片刻。

梁志勇问道:

“今后咱该咋办?”

梁永生说:

“今后咋办,猛孤丁地我也说不上来!”

他抽了口烟,又说:

“不过,在今后的斗争中,应当掌握什么原则,县委倒有明确指示——”

“啥指示?”

“等咱们站住脚,开个支委会,我向你们传达传达。”

“好!”

“到那时,你们再向我汇报汇报咱这个地区当前的斗争情况……”

“对!”

“这样,有了上头的‘精神’,有了下头的‘底数’,大家伙儿再呛呛咕咕一讨论,那个‘今后咋办’的答案也就出来了!……”

志勇是多么渴望县委的指示啊!

因此,他又要求爹说:

“爹,我要求一件事情行不?”

“啥?”

“你把县委的指示,先向我讲个大概吧?”

讲不讲呢?永生沉思起来。

这当儿,有个亲切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

“永生同志,你们这个大刀队,既不是区中队,也不是县大队,而是在县委直接领导之下的一支特殊的游击队。所以说它是个特殊游击队,是因为它担负着特殊的战斗任务……”

“知道。”

“对啦!这些你都知道,我就不作详细交代了。需要向你交代的是:县委对大刀队的活动区域,作了一下调整——从前,不是只包括河东、河西两个区的各一部分吗?如今,又增加上了枣林、梨园两个区的各一个角儿,地面扩大了。另外,还给你们这个跨区越界的活动区域,改了个新的代号儿……”

“叫啥?”

“叫‘临河区’!”

“县委的意图是……”

“县委的意图是:不让敌人摸清我们的行政区划。因此,你到任后,要把‘临河区’这个迷惑敌人的旗号打出去,把‘区长’的牌子也亮给敌人……”

“亮谁?”

“别人那有谁呀?就亮亮你这‘梁永生’三个字呗!”

“我这次回去的任务是啥?”

“任务嘛,我打个比方:你,好比是从一片烈火中取出的一颗火种,一颗革命的火种。而今,根据形势发展的需要,党决定再把你放进那片烈火中去,把那片刚刚遭了一场暴雨的烈火点得更旺……”

这些话,是永生来上任前,和县委书记的一段对话。

今天,他一边走路,一边回想着方书记这些语重心长的话语,在头脑中,又闪现出了那位和蔼可亲的领导者的微笑面容。特别令人难忘的,是方延彬同志故意用这笑容掩盖着的那沉重的心情,还有他那种只有对自己的同志才会有的热切期待和充分信任的眼神。他那无声的眼神好像正在向永生说:

“老梁同志啊,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完成这项艰巨任务!”

永生从接受了这项任务那天起,心就立刻飞回了“临河区”。多少张喜气洋洋的笑脸,多少激动人心的话语,在他的眼前晃动,在他的耳边回响,在他的心里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使他又生出一种坚强的决心和信念:“坚决完成党赋予我的这项光荣使命!”

可是,怎么去完成呢?

又靠什么去完成呢?

靠毛主席的教导,靠党的指示,靠人民群众——这就是梁永生在到任之前想了一路得出的结论。

现在,他面对着迫不及待地渴望知道县委指示精神的小志勇,心中蓦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将县委的指示精神先跟志勇透透气儿也好。要不,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一切不测事件都是随时可能发生的!志勇知道了县委指示精神,也免得……”永生想到这里,便向一直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的志勇说:

“我先将县委的指示精神,跟你说个大概的轮廓吧!到党支部会议上,我再作全面的传达……”

梁志勇高兴了:

“那太好啦!”

梁永生说:

“好是好,但有个条件——”

梁志勇问:

“啥条件?”

梁永生说:

“你听了以后,要动动脑子,对如何贯彻执行县委的指示想些点子,提到支委会上去研究……”

“行!”

随后,梁永生便有条不紊地向志勇讲开了。

在他俩边走边谈的当儿,走在他们身后的小锁柱,腿不由主地加快了步伐。

他要干什么?

他要听听永生和志勇的谈话。

这也许是由于小锁柱的年龄所决定的,他在精神上,有一种贪馋的特质,总想从外界吸取一些营养。除此而外,还有一点,这就是,在小锁柱的心目中,梁永生不仅是个领导者,还是一个父辈人物。小锁柱,一向敬慕像梁永生这样的领导人,更爱听他那头头是道娓娓动听的谈话。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今天永生和志勇在行军路上的交谈,一直在强烈地吸引着小锁柱,使得他不由得凑近些,再凑近些……

就这样,他原来在距永生四五十步远的地方,三凑两凑,眼时下已经凑到梁永生的身子后头来了。

永生听见脊梁后头有人沸儿沸儿地喘气,回头一望,见是锁柱,笑了笑,没说啥,转回头,又继续讲了下去。梁志勇也理解锁柱的心情,所以也没责备他“失职”,只是提醒他说:

“锁柱,可别忘了你的任务啊!”

志勇拿话一点,锁柱醒了腔。

他吐一下舌头,尴尬地留住了步子。

可是,不大一会儿,他不觉不由得又凑上来了。

梁永生望望锁柱,笑着说:

“锁柱,又忘啦?”

志勇瞟瞟锁柱,也笑了。

锁柱再次留住步子。

梁永生接上方才的话头儿,又说下去:

“关于县委的指示精神,就先谈到这里吧。我想今晚上开个支委扩大会,再作详细传达,你看怎么样?”

“好哇!”

“扩大哪些人参加呢?”

“你说吧!”

“我不了解情况,还得你先说。”

“我看,是不是让沈万泉同志参加这次会议?”

志勇一提到沈万泉,使永生想起了杨大虎跟他谈的那些情况,于是问道:

“哎,志勇,听大虎同志说,沈万泉到黄家镇据点上去当伙夫了……”

“嗯。”

“真的?”

“真的。”

“你知道这回事?”

“知道。”志勇说,“是徐指导员派进去的。”

“派进去的?”

“对啦。”志勇说,“情况是这样——那时节,黄家镇据点上的汉奸头子乔光祖,听说沈万泉有一套炒炒煎煎的好技术,就派人来‘请’他到据点上去当伙夫。老沈同志呢,当然不愿去!于是,他当即决定出去躲一躲。在临走之前,他特地找到咱大刀队的指导员徐志武同志,说明了敌人逼他上据点的情况,并谈出了自己的打算……”

永生插嘴问道:

“徐指导员怎么说的?”

梁志勇摹声绘影地说:

“徐指导员还是那种老习惯——先淡淡地一笑,而后一句三顿地说:

“‘叫我说,他既然来请,你就去。’

“‘去?’

“‘去。’

“‘不!’

“‘咋?’

“‘那不等于当了汉奸?’

“‘不,不等于当汉奸。而且,等于继续做抗日工作哩!’徐指导员又淡淡一笑,‘借此机会,你打进敌人的内部,对咱们的抗日救国事业,能起到一种特殊的作用。当然,这是有风险的!……’

“‘风险我倒不怕!’老沈说,‘我怕群众说七论八!’

“‘怕背黑锅?’

“‘对啦!’

“‘黑锅嘛,是难免要背一背的。’徐指导员说,‘共产党员嘛,是干啥的?干革命嘛,先得不怕死!死都不怕了,还怕暂时背黑锅?……’经过指导员的开导和教育,沈万泉同志最后笑着说:

“‘听党的!’”

梁永生听了志勇这段原原本本的叙述,恍然大悟地点着头: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他抽了口烟,又说:

“怪不得杨大虎说沈万泉‘汉’了!”

“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志勇解释说,“当指导员跟沈万泉谈话时,只有我在场……”

志勇说到这里,永生心里那块悬石落了地。

沉默了一会儿,志勇又另起话题说:

“我再向你汇报汇报余山怀的情况吧——”

永生很重视这个问题:

“好!你谈谈吧。”

“在指导员牺牲的那次战斗中,余山怀被俘了……”

“这我知道了。”

“锁柱告诉你的?”

“对。”永生说,“他被俘以后怎么样了?”

“叛变了!”

“叛变了?”

“嗯!”

像余山怀这类人物,在被俘以后,叛变革命,叛变祖国,成为可耻的叛徒,这是不足为奇的!可是,永生现在再次想道:“余山怀是像志勇说的那样——在被俘以后叛变的吗?他会不会早在‘被俘’之前就已经成了内奸?……”他一想到这里,心弦又立刻扽紧了。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梁永生的语气里破例地带上了几分急迫的味道:

“你谈谈他叛变以后的情况!”

志勇摇头道:

“谈不出来!”

永生追问着:

“你就只摸到这么一点情况?”

“嗯。”

“这个情报准不准?”

“准。”

梁永生沉思着。他久久地沉思着。

过了一阵,梁志勇以请示的口气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

“今晚上的支委会,在哪里开呢?”

永生从沉思中醒来,顺口答道:

“你先拿个意见。”

志勇一边想着一边说:

“根据目前的局势,在村里开会更不安全。”

梁永生点头道:

“嗯。我同意这个看法。”

志勇想了一阵儿,一面走着一面说:

“咱该找个大松林作为会议地址——”

“哪个松林合适?”

“白眼狼那个松林怎么样?”

“为啥要选那个地点?”

“一是那个地方离敌人的各个据点都比较近,更不会引起敌人的注意——”志勇向白茫茫的雪野瞭望一眼,又接下去说,“再是那个地方的地形地物比较理想,万一发生了敌情,顶也罢,撤也罢,都比较好办……”

梁永生听完志勇的陈述,往后推一下帽头儿,一面走一面抽烟,沉思了片刻,尔后点点头说:

“嗯。好。就这样定啦。”

随后,他们又谈起如何和沈万泉取上联系的事,谈起如何发展队伍的事……

梁永生一边带领着队伍向前行进,一边跟志勇谈论,还一边不时地向四外瞭望着。

四野里,一片银白。

银白的雪野,千里无垠,显得异常辽阔,异常清新。

淡蓝的天空,很高很高,依然寒流滚滚。在那遥远的天边上,有条花串般的云带。云带被阳光一照,正在闪射着五光十彩。

东风吹来了。东风带着一股微微的暖气,正在徐徐地吹拂着大地。

树枝上的雪花,变成了晶莹的水珠儿,闪闪下滴。雪后清晨的旷野,经过朝阳的照射,东风的吹拂,散发着醉人的气息。这醉人的气息,驱散了梁永生连日来为找队伍而到处奔走的疲劳,使他顿时感到周身轻松,心窝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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