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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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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文学之界说

我国学者于文学之观念向极模糊。陈义虽多,而求其合于文学之根本原则者实鲜,是用众说纷呶、莫衷一是。治文学史者既苦于界说之不立,因而彷徨歧路,盲目操觚,泄沓支离,不可究诘。益以年世悠邈,作者实繁,派别枝分,千头万绪,其间源流变迁盛衰倚伏之故,绝无有系统之说明。卒之杂摭经传子史阑入文疆,而于真纯文学,反摒诸竹帛之外,瞠目茫然无所睹。凡此胸无绳墨、举措乖违,皆昧于文学界说有以致之。故凡有志于此者,务先明文学之界说。界说不立,则文学史可无作已。

说文:文,错画也,象交文。章,乐竟为一章。从音从十。十,数之终也。夫曰错画,曰乐章,则文学之为艺事复何待言。故《广雅·释诂》训文为饰。《文选·七启》“尔乃御文轩”注训文为画饰。而《礼记·月令》“文绣有恒”注更直训为画。《说文》别有彣彰字,从彡。彡,毛饰画文也。义亦相类。段玉裁以为文章其省文。此皆文之本义也。《易》曰:物相杂,故曰文。又曰: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释名》曰:文者会集众采以成锦绣,会集众字以成辞义,如文绣然也。《诗大序》曰:声成文,谓之音。《乐记》曰:文采节奏,声之饰也。又曰省其文采,注云:文采,谓节奏合也。此皆文之引伸义也。总之,文学之意义不外两端:一曰声,二曰色。色者翰藻,声者宫商。作者连属字句、组织篇章,和其声、设其色,以倾泻其思想情感于寸楮尺素间,而文学之能事毕矣。

吾人既知文学为独立之艺术,不可不更进而求其范围。范围若何,视其作者之旨趣与篇章之纯驳而已。仪征阮氏曰:凡说经讲学,皆经派也;传专记事,皆史派也;立意为宗,皆子派也;惟沉思翰藻乃可名之为文也。《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见《揅经室三集》。沉思翰藻云者,即所谓情思丰富有声有色之纯文学也。盖上自六艺三传、庄列史汉,旁及百氏支流,下逮唐宋杂笔,其不合于文学条件或虽合而不以文为主者,举不得以文称焉。善乎萧统之言曰: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界画疆分,区以别矣。斯文家之极轨也。

虽然,六朝文家之倡文艺论者,尚不止昭明一人已也。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曰: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理,始可言文。刘勰《文心雕龙·声律》亦曰: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暌。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迂一作迕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又如《情采》有三文形文、声文、情文之论,《丽辞》明四对言对、事对、反对、正对之殊。凡兹所云,可谓抉文论之精微,发艺林之秘奥。同符真理,蔑以加矣。故余谓从来文人之真能认识文学者,无过于六朝,而文学极盛之时代亦无过于六朝。后之人反横指为八代之衰,务为从横恣肆佶屈生涩之杂笔以相胜,抑何其愚且谬也!近人章炳麟先生复痛诋阮氏说为自陷,乃变本加厉,谓凡云文者,包络一切著于竹帛者而为言。故有成句读文,有不成句读文,兼此二者,通谓之文。详见《国故论衡·文学总略》。是又辞之蔽哉。

第二章 文学之起源

文学者不凭虚起,有之自有语言始,成之自文字孳乳以后始,而靡不以自然及人生之各种关系为其发动之枢机。详推其故,可得而言。

一、关于自然者 刘勰曰: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文。此盖道之文也。道者即老子自然之谓,非后人文以载道之谓也。道之文云者,即天地万物自然之文也。自然之文,实为一切文学所自出。故又曰:傍及万物,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文心雕龙·原道》。彦和此论,盖谓文艺声色之事,本自然界所固有,吾人日受其暗示而摹仿之,即为文学之嚆矢,不必果具篇章也。大抵初民之世,山居谷处,猎牧为生。见羽毛之美,则取以文身;聆泉石之鸣,则引声而唱。拟色即形文之原,拟声则声文之始。余故谓文学之发生,乃人类用其本能以摹仿自然者也。

二、关于情感者 人类所以异于他动物者,以其有七情也。有情斯有感,有感斯有应。应而后有声,有声而后有言,而后有文辞。故《乐记》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此音乐起源论也,亦即文学起源论也。《诗大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此诗歌起源论也,亦即舞蹈起源论也。诗也,乐也,舞也,分流而同源,异辙而同归者也。盖感而为声,咏而为诗。初民止有讽诵之诗,无著于竹帛者。动而为舞,比而为乐,而莫不由于感情之冲动,特其进展之程序微有异耳。古者诗必入乐,乐必有舞,三者相连,未尝或间,殆以此乎?锺嵘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诗品》。刘勰曰: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明诗》。朱子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馀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综览众说,情感实文学之源泉。诗歌为文学之先导,不亦彰明较著也哉。

三、关于需要者 《传》曰: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又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此文学之功用论也。何谓志?思想情感是也。语言者,表达思想情感之工具,而其用有时而穷者也。盖不独古昔之言,未能传诸今日,吴越之语,无由达于燕齐,即方俗殊音,对语亦多膈膜。故欲济其穷,通其变,使能传之久远,则非文辞不为功。阮元曰:古人以简策传事者少,以口舌传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治事者多。故同为一言,转相告语,必有愆误。是必寡其词,协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于记诵,无能增改。且无方言俗语杂于其间,始能达意,始能行远。此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之篇也。古人诗歌箴铭谚语凡有韵之文皆此道也。《文言说》,见《揅经室三集》。今案论语记孔门四科,言语与文学并重。其教人也,则曰“行有馀力,则以学文”。盖春秋时诸侯聘会燕享之仪,行人周旋酬酢之际,最重辞命。所谓“子产有辞按即言辞,诸侯赖之”是也。愿欲善其辞命,必借助于文学。故曰:不学诗,无以言。又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吾人第观其时不辱君命,责在行人。宴席赋诗,已成定例。则知孔子之言良有以也。宰我子贡善为说辞,而孔子许赐也可以言《诗》。文学与语言之关系如此。

西方学者多谓文学源于宗教,言之亦颇成理。盖上世人类思想简单,往往睹宇宙万象森罗,以为冥冥中必有主宰。当夫利害纷呈、吉凶叠见,必不免惊悸骇愕而生其趋避之心。趋避之心生,则祈祷之事作。祈祷之事作,而文学之事以起。如《礼记·郊特牲》之伊耆氏《蜡辞》。《史记·滑稽传》之穰田者祝是也。虽吾国宗教观念向极薄弱,此种文学绝少留传。即间有之,又多不可信。然此一则由于生活之需要,一则由于情感之冲动,有如舂人之相、邪许之歌,发生于劳苦倦极之余,以为调剂宣泄之用者,则不以古今中外殊也。

若夫篇章之成立,必在文具完备以后。古者人事至简,竹帛力漆之事无有。心有所触,宣之于口。降及后世,制作浸备,乃有篇章之记载。观于战国时功名之士游说人主,咸骋言辞,靡有书奏。迄乎嬴秦,李斯始以书谏,为章奏之祖。盖其时文学之工具既备,言事者在笔而不在口也。

第三章 文学之流变

王筭州曰:三百篇亡而后有骚赋,骚赋入乐府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绝句少宛转而后有词,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谐南耳而后有南曲。见《艺苑卮言》。顾亭林曰: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辞,楚辞之不能不降而汉魏,汉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也,势也。见《日知录》。二氏之说,可谓略具文学史之眼光,顾未能十分明晰耳。夫我国文学之历史至长,派别至多,而其源流变迁又至复杂,骤理之,几不能得其端绪。细察之,其条理脉络盖有丝毫不能掩者矣。

我国三千年来之文学,南北二派而已。南北二派之文学,诗赋而已。诗之祖为《诗经》之四言诗,一变而为汉魏六朝之五言乐府在内,再变而为唐之七言律诗在内,三变而为宋人之词,四变而为元人之曲,五变而为现代之语体诗清代在内。此一系统也。赋之祖为骚体之楚辞,一变而为汉赋,再变而为六朝之俳赋及骈俪文,三变而为唐宋之律赋及四六文,四变而为明清之八比。此又一系统也。然两派虽对峙,而楚辞实受《诗经》之影响。惟荀卿之辞赋,则又沟通南北而中绝者也。后世小说发达,上溯高曾,抑亦辞赋戏曲之裔欤。其变迁系统图如下:

兹为便利计。特依下列之图叙述之。其支流末节无关闳旨者略焉。

我国文学发祥之地,原在黄河流域,大约西元前千一百年至五百年间。其文学之主要作品为四言诗。《诗经》三百篇即可代表古代北方之韵文。此就大部分言之,其中亦有南方诗歌。《诗经》之形式除极少数之杂言自一二言至八九言。外,余皆以四言为主体。其时代虽极难确定,然大抵最早者不过周初,最晚者在陈灵公被弑之际。前六百年。此种四言诗盛行至五六百年,此五六百年间之文学,吾人称之为《诗经》时期。

夫四言之形式至简也,其用易穷也。穷则变,变则通,故屈原起而从事于文体之解放,变束缚为驰骤,去规矩为参差,由是骚体之文以立。骚体者,战国时崛起于南方之革新文学也。尝考其革新之动机,远在周灵王时,前五百五十年顷。《说苑》所载《越人歌》,实为楚辞之滥觞。迄安王时,前四百年顷。浸浸盛矣。至战国末,屈宋起而张其军,是为楚辞之全盛时代,而《诗经》之势力遂衰。此数百年间之文学可称为楚辞时期。

楚辞盛行之结果,一变而为汉赋。楚辞亦赋也,余另有专论,兹就其形体之变迁而区别之。《卜居》、《渔父》实肇其端,相如、枚叟复振其绪。体则托为问答,词必尽其声貌:或侈陈畋猎之盛,或极夸宫阙之美,箉文铺采,动辄千言。虽雕虫篆刻,不免淫丽之讥;然其义归惩劝,亦风骚之遗也。降及东京,作者继武,子云而后,摹仿滋多,大抵雷同剿说,不出前人窠臼,自郐以下,无足观已。顾两京辞赋变骚体为散体,其形式尤极自由,故能畅所欲言,淋漓尽致。就文学史观之,亦韵文一大进步也。此种文学盛行于两汉者垂四百年,吾人称之为汉赋时期。汉赋自魏晋以后,其自身又分为二派。一为六朝之徘赋及唐宋之律赋,一为六朝之骈丽文及唐宋之四六文。后一二百年又变为一般文学史家极不重视之八比文。此又赋之极变也。

四言诗变至辞赋而极矣。然辞赋虽为韵文,其性质实与其他散文无异,故四言诗之自身亦莫不时时蜕化而谋其演进,此西汉以来所以有五言诗之发生也。五言诗是否始于苏、李,姑勿具论,然考其起源,大抵略后于贾谊。下逮建安,作者飙起,掞藻抒华,蔚为大观,由是而魏而晋,而南北朝,发达乃臻鼎盛。计其间前后约五百年始变为唐之律诗,此可称五言诗时期。

五言诗之末流,以对偶字句、调协声韵为工。故齐、梁以后,渐有变律之势酝酿既久,以迄于唐。唐人踵其遗规,更为严其绳墨,平仄字数,皆有一定,凛不可犯,而律诗始告成功。盖辞章之进于艺者至是而极,而其规律之束缚又莫此为甚也。律有五律、七律、排律亦称长律。之别。其截律诗四句以成之者有五绝、七绝,其扩张五言以成之者有七言古诗及六言体等,诗体既繁,作家亦伙,盖历代以诗鸣者无与比伦。故有唐三百年初盛中晚之诗,实文学史上之一烜赫时期也。

词之兴也,盖由于古乐府之亡,中唐以后之新音乐文学也。朱子曰: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许多泛声,后来人怕失了那泛声,逐一声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朱子语类》。《全唐诗》附录注云:唐人乐府原用律绝等诗,杂和声歌之,其并和声作实字。长短其句以就曲拍者为填词。方成培曰:唐人所歌,多五七言绝句,必杂以散声,然后可被之管弦。后来谱其散声,以字句实之,而长短句兴焉。故词者所以济近体之穷,而上承乐府之变也。引见《词学集成》。盖古乐府至唐,音乐之效能已失。唐人所拟,但借题抒意而已,而言入乐则不可。唐人所谓新乐府亦然。此为文学与音乐脱离关系之始。然其时近体诗歌律绝之类。盛行,歌诗者尚多取以协乐,以故诗乐之关系赖以不断。惟诗歌之形式有定,而乐调之变化无穷。以有定之歌辞,谱变化之声调,势必捉襟见肘,有扞格不入之病。于是作者造作长短句以御其穷,声则实之,拍则合之。故歌辞与乐调遂无龃龉抵触之处,而词以成。迄于两宋,歌诗之法既亡,歌词之法大盛,文人学士竞造新声,词人之多,难更仆数。故此数百年间之文学可称为宋词时期。

曲之起,亦与词同,盖亦音乐之文学也。在昔词曲固无分别,凡可被之管弦,宜于歌唱者,通名为曲。金元以远,词曲始判为二。然曲与词同牌名同句格者数十调,与词同牌名而不同句格者亦数十调,故词谓之诗余,曲又谓之词余。诗词曲三者,古时皆能歌唱。唐以前唱诗,至宋则盛行唱词,而唱诗者鲜,至元明则盛行唱曲,而唱词者又鲜。唱诗唱词之法今已不传,传者惟唱曲耳。然元人之唱法亦不传,今所唱者,乃明魏良辅所创之昆腔也。至于清季,乱弹大盛,并昆曲亦式微矣。考戏曲之渊源,虽曰上溯六朝,实则滥觞于宋。其变迁之主因,亦以音乐为之转捩。盖宋之歌曲为词,亦谓之近体乐府,亦谓之长短句。然大率徒歌而不舞。其歌亦多以一阕为率。其歌舞相兼者则谓之传踏,亦名转踏。北宋之转踏,恒以一曲连续歌之。每一首咏一事,共若干首,则咏若干事。然亦有合若干首咏一事者。如王灼《碧鸡漫志》谓石曼卿作《拂霓裳》转踏,述开元天宝遗事是也。其曲调唯调笑一调用之最多。例如《乐府雅词》载郑仅调笑转踏共三曲,分咏罗敷、莫愁、文君三事,兹举其咏文君一曲为例参看王国维《宋元戏曲史》。

绣户朱帘翠幕张,主人置酒宴华堂。相如年少多才调,消得文君暗断肠。断肠初认琴心挑,么弦暗写相思调。从来万曲不关心,此度伤心何草草。

草草,最年少。绣户银屏人窈窕。瑶琴暗写相思调,一曲关心多少。临邛客舍成都道,苦恨相逢不早。

此等曲词之形式与词尚无大异,至元则极其解放,文辞亦极通俗,而北曲衬字尤多,是又韵文之一大进步也。综计元明二代,散套、杂剧、院本、传奇之作,盛行亦三百年。吾人称之为元曲时期。止称元者举其代表言之。

此外律赋、骈文、八比、小说等文学虽各有其特色,然于全部文学史之变迁为支流,当于后章详之,兹不具述。昔焦理堂谓一代文学有一代之所胜,欲自楚骚以下撰为一集。汉则专取其赋,魏晋六朝至隋则专录其五言诗,唐则专录其律诗,宋专录其词,元专录其曲。见《易余龠录》六五。真卓见哉。

第四章 周以前之文学

文学史之职责贵在传信。姬周以前,史迹尚多可疑,况文学乎?夫黄、农以前,未有文字。虞夏以前,未有历史。藉有文辞,靡得而睹。然博稽载籍,遗文佚句,粲然可观。此又何也?是以后人疑其依托,斥为悠谬,诚无足怪。第诗歌韵文,本乎天籁。虽在远古,奚必无其文章。特古人口传其语,后人追记其辞。亦犹后世谣谚俗语,初则野老村章传之于口耳,后则文人学士记之于简册。事出追录,匪由自著,理至明也。观于周代文学之盛。《诗》三百篇,华实并茂,岂无故而然哉。是故育风孕雅,其必有长久之酝蓄可知矣。惟篇章既由追记,传闻或异其辞,甚且全然失实,向壁虚造。赝鼎之多,盖自兹始。吾人当考核钩稽,务求明确。轻信轻疑在所不取。今就此时文学之具篇章者而分述之。

一、绝不可信者 晋王嘉《拾遗记》载帝子与皇娥按谓少昊之母并坐。抚桐峰梓瑟,皇娥倚瑟而清歌曰:天清地旷浩茫茫,万象回薄化无方。浛天荡荡望沧沧,乘桴轻漾着日傍。当其何所至穷桑,心知和悦乐未央。白帝子答歌云:四维八埏眇难极,驱光逐景穷水域。璇宫夜静当轩织,桐峰文梓千寻直。伐梓作器成琴瑟,清歌流畅乐难极。沧湄海浦来栖息。按王子年本后秦姚苌方士,凿空撰《拾遗记》一书,言伏羲以来异事甚众。荒诞诡谲,绝不可信。马贵舆目为小说家良不诬也。况少昊之世,安得已有七言诗句句押韵如魏文帝《燕歌行》者乎?观其词旨浅薄,不待辩而知其伪矣。此外嘉所虚构者尚多,不复具引。

《家语·辨乐解》云: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唯修此化,故其兴也勃焉。考此事本见于《礼记·乐记》,又见于《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又见于《韩诗外传》四,又见于《新语·无为》篇,又见于《淮南子·诠言训》及《泰族训》,又见于《说苑·修文》篇、《风俗通·声音》篇、《史记·乐书》。而《家语》所记,大半剽窃《说苑》之文也。《南风》之诗,汉以前不闻其详。故郑康成注《乐记》只云“南风长养之风”。而高诱注《淮南子》亦曰“南风凯乐之风”。是知《南风》之诗,亦仅存其名而已,并无歌辞流传,其为王肃伪造甚明。惟《尸子·绰子》篇及《文选·琴赋》注引《尸子》略载此辞,疑亦后人据《家语》依托者。王氏伪造《家语》,前人固已辨之,此诗又伪中之伪也。夫虞舜时即有此成功之骚体诗,其妄真不值识者一笑矣。厥后《琴操》又有作《舜南风歌》。其词曰:

反被三山兮商岳嵯峨,天降五老兮迎我来歌。有黄龙兮自出于河,负书图兮委蛇罗沙。案图观谶兮闵天嗟嗟,击石拊韵兮沦幽洞微。鸟兽跄跄兮凤凰来仪,凯风自南兮喟其增悲。

《琴操》一书原为伪托,此又杂取图谶荒唐之说以实之,其伪更显。而“凯风”之句直钞《邶风》,舜时安得有此,文体之伪抑其次也。《琴操》又云:舜耕于历山,思慕父母,见鸠与母飞鸣相哺,感思作歌。歌曰:

陟彼历山兮崔嵬,有鸟翔兮高飞。瞻彼鸠兮徘徊,河水洋洋兮清洁。深谷鸟鸣兮嘤嘤。设置张罥兮,思我父母力耕。日与月兮往如驰,父母远兮将安归。

此即所谓虞舜《思亲操》也。又见《古今乐录》。大抵据《孟子》而演绎之,浅陋不堪,其为后人伪造无疑矣。《琴操》又载禹作《襄陵操》云:

呜呼洪水滔天,下民愁悲,上帝愈恣。三过吾门不入。父子道衰,嗟嗟不欲烦下民。

此缀取《尚书·尧典》而成之者也。《尧典》云: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佥曰:於,鲧哉。《琴操》所录,不复有文艺风趣矣。劳心作伪,竟亦出此恶制,何哉?《琴操》又载《涂山歌》云:

绥绥白孤,九尾厖厖。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于室家,我都攸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明矣哉。

按《吕氏春秋·音初》篇云: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命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此《琴操》之所本也。此歌意义虽不甚明,然取材于《吕览》而广之,则可断言矣。

二、疑信参半者 《帝王世纪》记帝尧之世,天下太和,百姓无事。有老人击壤而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又见《高士传》“壤父”条。又《列子》记尧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与不治,与亿兆愿戴己与,乃微服游于康衢。闻儿童谣云: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此即相传之尧时文学也。然皇甫《世纪》晚出,《列子》本亦伪书,古今人辨之甚详。所载二歌,极难征信。惟《尚书》记帝尧时百姓昭明,黎民于变,皞皞自得。事或有之。童叟讴吟,亦非罕异。但不知二歌既未见于古籍,晋人何以知其然也,或即据尚书而臆造之。

《尚书大传》云:于时俊筞百工,相和而歌《卿云》。帝乃倡之曰:卿云烂兮,筟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八伯咸进稽首曰:明明尚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宏予一人。帝乃载歌曰: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于予论乐,配天之灵。还于贤圣,莫不咸听。鼚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已下所记风通云丛,龙信蛟跃,颇近神话,决不可信。况此歌不见于虞夏之书,其可疑滋甚。然伏生故秦博士,去古未远,记诵赅洽,书传所云,或亦有所本与。

《夏书》载太康失邦,昆弟五人须于洛汭,述大禹之戒以作歌。所谓《五子之歌》是也。其一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其二曰:训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其三曰: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乱其纪纲,乃底灭亡。其四曰:明明我祖,万邦之君。有典有则,贻厥子孙。关石和钧,王府则有。荒坠厥诸,覆宗绝祀。其五曰:呜呼曷归,予怀之悲。万姓仇予,予将畴依。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怩。弗慎厥德,虽悔可追。按《尚书》是篇本晚出伪古文,自未可遽信。为夏代文学,且辞义甚浅,与尚书他篇不相应。“皇祖”一首,句法参差,韵亦无准,似亦依托者也。然《史记·夏本纪》亦载此事,所述或必有据。断不如王嘉皇娥、白帝之诞耳。

《尚书大传》又记微子将往朝周,过殷之故墟,见麦秀之蔪蔪,禾黍之蝇蝇也。曰:此父母之国,宗社之所立也。志动心悲,欲哭则为朝周,俯泣则近妇人,推而广之,作雅声。谓之《麦秀歌》。歌曰:麦秀蔪蔪兮,黍禾蝇蝇。彼狡童兮,不我好仇。《史记》“微子”作“箕子”,“不我好仇”作“不与我好兮”。见《微子世家》。与《郑风》正同。而“麦秀禾黍”云云,似又暗袭《王风·黍离》之意,不无可疑。第以时代较近,或亦得诸旧法世传之史云。

《史记·伯夷传》记武王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武王既灭殷,天下宗周。夷齐耻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按《孟子》谓伯夷避纣,居北海水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北善养老者。夫伯夷既避纣而归文王矣,岂又有反对武王东征之理?此黄梨洲所以讥史公为妄传无稽之事也。然叩马采薇虽不见于古籍,而孔子已称其求仁得仁,又言其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则此诗殆亦故老传闻,史迁追记之耳。观其文词与后来骚体无异,故知非本辞也。至《琴操》截兮字改为四言,名之曰《采薇操》。真所谓好事者矣。

三、比较可信者 《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载越王欲谋伐吴,范蠡进善射者陈音。王问曰:“孤闻子善射,道何所生?对曰:臣闻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弹起于古之孝子不忍见父母为禽兽所食,故作弹以守之。歌曰:断竹,续竹,飞土,逐宍古肉字。”《文心雕龙·通变》云:黄歌断竹,质之至也。又《章句》云: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彦和断此歌为黄帝时作,未知何据。度其意盖以歌辞既质朴无华,形式又极其幼稚,二言。必为尚世作品无能为疑。史公作《五帝本纪》,始自黄帝,故亦以弹歌为黄世之歌耳。余谓《吴越春秋》虽后汉人作,而所记陈音对越王云云,极为近理。如此短歌,当非后人所可伪造。虽不曰黄帝之世,其为远古遗闻断不诬也。

《礼记·郊特牲》:伊耆氏始为蜡。蜡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其祝辞曰:土反其宅,水归甚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伊耆氏不知何人,郑注谓古天子号。《释文》以为即帝尧。故刘勰曰:上皇祝文,爰在兹矣。《文心雕龙·祝盟》。今虽未能定其时代,然观所祭八神,一先啬、二司啬、三百种、四农、五邮表筯、六猫虎、为其食田鼠及田豕。七坊、八水庸,其必为古代农村最普遍盛行之仪式可知。亦犹今乡民之有报赛,宗教之有祈祷也。大抵人生莫重于饮食,而利害莫大乎切身。初民以耕稼托命,其所以谋水土之利而远草木昆虫之害者必周且备。求其道而弗得,则归之于神焉。余故谓蜡辞之作,实生人感于迫切之需要而自然产生之古文学也。舜之祠田辞亦见《文心雕龙·祝盟》。及禳田者祝皆此类也。

《虞书·益稷》载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乃赓哉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此所谓虞廷赓歌也。按《益稷》一篇虽不在伏生二十九篇以内,有可疑者,然此歌与其他一切赝鼎相较,其形式音节显有区别。虽未可遽信为舜时文学,要亦极古之记载也。

《新序·刺奢》篇云:桀作瑶台,罢民力,殚民财,为酒池糟堤,纵靡靡之乐。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群臣相持歌曰:江水沛沛兮,舟楫败兮。我王废兮,趣归薄兮,薄亦大兮。又曰:乐兮乐兮,四牡兮。只辔沃兮,去不善而从善,何不乐兮。此歌形式极似《诗经》,虽不见于故籍,然中垒博极群书,所录亦必有所据也。

《说苑·君道》篇记汤之时,大旱七年。洛坼川竭,煎沙烂石。于是使人持三足鼎祝山川教之。祝曰:政不节耶,使人疾耶,苞苴行耶。谗夫昌耶,宫室营耶,女谒盛耶。何不雨之极耶。《荀子·大略》篇与此小异。桑森祷雨,事近神话。然《墨子·兼爱》篇下已载此事。其言曰:汤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当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置不敢赦,简在帝心。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论语·尧曰》篇及伪《汤诰》略同。是则旧闻之传久矣。况水旱灾眚,古人重视非常。祈必有祷,祷必有辞,兹篇所记,又何疑焉。

至如《淮南》“尧戒”,战战栗栗,日谨一日。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见《淮南子·人间训》。《礼记》“汤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见《礼记·大学》。匪独以文为主,抑且意存规诫,此又后世箴铭之祖也。他若夏后《九辨》之乐,见《楚辞》。太甲《破斧》之歌,见《吕氏春秋·音初》篇。有目无篇,遗文莫睹。若斯之类,不知凡几。余意夏商二代,文明渐启。周文郁郁,亦必有自。惜乎年世渺邈,声采靡追,考竹书之纪,半属讹言;访峋嵝之碑,更从何处。谓非治文学史者之大憾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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