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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Y的第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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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写道:

亲爱的沃尔特:

你知道我是谁。

你并不知道你知道这一点。

你会知道的。

我写这些给你的目的是让你知道我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你的双手多么灵巧。

我知道你的性情多么温顺。

我知道你从哪里来以及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我知道你的伟大使命。

我喜欢你。

y

沃尔特跪在地上,背朝着太阳,坚硬锋利的铜铸字母硌入他的两个膝盖,th路入左膝,rk路入右膝。他端详自己的两只手,它们的灵巧被什么人知道了——另外的什么人(谁呢?)……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灵巧地修整着铜铸墓碑周边的杂草。

靠外的三个手指轻轻按压着修草刀的外缘,拇指和食指从狭窄的槽缝中探出去;右手挥动着草皮钩子,灵巧,太灵巧了,一下就削出了一块月牙形的地面。难道有什么人知道了是他沃尔特自己打造的这把草皮钩吗?——有谁会钦佩他的手艺呢——这种左边的钩齿朝上、右边的钩齿朝下的设计?谁会为他这种匠心鼓掌喝彩呢——除了他这个创造者之外?可是,难道这还不足以令人称道吗?

已经足够了。沃尔特按住那块铜牌毛刺刺的截边,小心翼翼撑住身体把膝盖朝下移动了一段距离,跪在“纪念永生”这几个字的下方,两膝之间正好露出下一排一个较小的“的”字。知道自己正在尽心尽力地干好他的活计就足够了。事实上他干得无可挑剔。在约克广场上那四座古怪城堡包围中的这块私家花园里,沃尔特的存在就像个看不见的幽灵:或许沃尔特自己不知不觉地有一种被了解和被注意的愿望;他记不清自己是否有过这种愿望,但他肯定希冀过。因为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得很满足,也很满意自己平静、淡泊的情致和蚕蛹一样的耐心。可是现在……

“……我知道你是谁。我喜欢你。”

麻烦来了。

假如沃尔特看过欧文·肖的作品(他没有看过),他也许会为这样的文字拍案叫绝:“当你知道了什么事情,我亲爱的,你的第一个感觉常常是似乎忘却了什么事情。”这句话肯定会大为平定他惶惑不安的感觉,而且会使他感到自己并非惟一遭遇这种感觉的人,从而获得巨大的安慰。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竟会如此迫切地需要别人对他说:我喜欢你。

只是现在这句话给人说了出来,他自己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一道影子遮住了他那双灵巧的手。沃尔特没有抬头去看。没有这个必要。抬起头来就会看到罗伯特·约克——那个戴着小礼帽、穿着硬挺的铁灰色套装、配着古币一样呆板的马甲、打着黑灰色领结的身躯,衬着那张无框眼镜下的、像清晨兵营里的床铺一样空寂、整洁、紧绷着的脸。

“早晨好,沃尔特。”罗伯特·约克口齿清晰地说道。

“早晨好,罗伯特先生。”此刻(正如每天在这里发生的会面一样)正是上午差七分钟十点。

约克广场一定从没有年轻过;它那方小巧整洁、形状规则、绿草如织的私人花园,它城堡间各个角落里形如须发灰白的园丁的瞭望塔,看上去一概古旧、破败、阅尽沧桑,甚至塔台上的砖石也都坍塌了许多。约克广场是用巨石铺砌的,而罗伯特·约克却是血肉之躯。如果你可以把他想象成一个孩子,那么你能够看到的仍然是一个缩小了的罗伯特·约克站在那里,头戴黑色小礼帽、身穿铁灰色西装和老式马甲(他的装束和作息会在五月十五日进行一次小小的调整),无框眼镜反射着早晨的阳光,使他的脸像一张空无一物的紧绷着的鼓面。强迫罗伯特·约克生活在约克广场的四座城堡中的一座,就像强迫一个人成为两足动物;命令他坚守约克家的传统,就像命令中心花园的草要长成绿色,正所谓顺其自然,不修自直。他们太相像了——他,城堡,约克广场——都是拘泥刻板、一丝不苟、死守陈规的类型。就在沃尔特跪在铜碑上修剪四周草皮的时候,几乎分秒不差,衣装笔挺的罗伯特·约克也出来绕着花园做他每天的例行散步。

沃尔特正修剪着铜碑右侧的草丛。当然,并不是每一个约克家的人都喜欢这个。

——麦拉小姐。

麦拉小姐比罗伯特年轻,四十二岁了。她深藏着约克家人从不谈及的秘密。从近处仔细观察过她的人,都很容易对她紧拧着的嘴角,清高而涣散的眼神形成鲜明的印象。

她还有个贴身秘书,一个温和可爱的姑娘,名叫安·卓尔,此刻正陪着麦拉小姐走在小花园的另一边。安·卓尔把她的手搭在麦拉小姐的臂弯上,既是引路又算是搀挽着那个较她年长的女人,同时尽量与麦拉小姐纷乱急促的小碎步保持协调。

麦拉小姐用两手紧紧捉住姑娘的手臂,每迈出十步左右她都要微笑着做出一种“我做到了!”的表情,那姑娘也对着她的耳朵祝贺她一声。沃尔特就像喜欢每一个人那样,也喜欢她们两个,麦拉小姐和那位姑娘。那姑娘有一点特别招人喜欢:你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似乎会把她正在思考的无论什么事情放在一边,全神贯注地听你说话。没有别人做到过这点,沃尔特确信。而麦拉·约克小姐——她呢,并不妨害别人,即便她一直生着病。

沃尔特盯着那两个女人看了一会儿。他没有朝她们招手。他从不错过每一天的这一时刻,但他从来不招手,不点头,也不做出任何打招呼的动作。

他俯下身去继续干他的活儿,卖力地剪除那块嵌在地面上的铜碑周围的杂草。清过杂草之后,他又把裸露出来的泥土抚平并且清扫干净,然后站起身来退后几步,审视着那块铜碑。

纪念永生的那萨尼尔·约克(小)

生于1924年4月24日

还有我,沃尔特想,还有我……

“沃尔特?”

他吃了一惊,但是他是个不善外露的人,很难让人看到他对任何事情的感受;那是一种迅速产生淡漠平静状态的反射,可以抵抗任何惊愕、恐惧或任何其它感受的对外泄露。沃尔特木讷地转过身去。埃米丽·约克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

约克家的人的相像之处就在于他们谁跟谁都不相像。

埃米丽·约克比麦拉年龄小而看上去却比她老得多。她生得粗大方正,颈背硬挺,白发稀疏,碧眼暴突,口齿伶俐,满手老茧。由于不得不像她那几位表亲一样住进约克家的四座城堡之一,埃米丽以一种特别的方式作为她对这一荒诞家规的永久性抗议——她在自己那座城堡中只选用了一间最小的佣人住房,把它布置成纯粹的天主教徒的苦修室。

她一直坚持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吃饭,而她挣来的钱也就相当于提供街头服务的四级社会工作者的收入水平,甚至比他们有些人还低得多。约克住宅群其它城堡的主人却都雇用着帮手——罗伯特雇了个秘书,麦拉雇了个陪伴儿,帕西沃则跟罗伯特合用同一个帮工。埃米丽很为自己有能力独自料理一切而骄傲。她不得不亲自修缮自己城堡中的一切设施和用具,实际上把她累的够受,她像个维修工似地整天东修西补,猫着腰转来转去。

“你好,沃尔特,”埃米丽小姐看着修剪整洁了的铜碑四周点头称赞道,“你对这地方还这么上心,好像侍弄的是你自己的东西。”

沃尔特朝她点点头,表示自己完全同意这种说法。

“我的垃圾桶坏了,”埃米丽小姐说,“盖不严了。我只好把世界年鉴和大辞典压在上面让它扣严一点儿。所以,很自然,每次我把它提出去倒掉的时候,它底下生出的那些小虫子——你知道的——总得让我踩上。”

“肯定是这样,埃米丽小姐。”

“应该能盖得再严一点,你知道吧?是苍蝇生的?”

“是的,埃米丽小姐。”

“还有细菌。”埃米丽停了一下继续说,“如果我自己修不好,沃尔特,我想你一定能行。”

沃尔特把他的手伸进左侧的裤袋,摸到一把通用钥匙,“是的,埃米丽小姐。”

毫无表情,沃尔特看着她步履匆匆地走到最近的一处地下通道入口。然后,他熟练地收拾起自己的工具,前去为埃米丽小姐修理她台阶上的那个垃圾桶。

他这样写道:

亲爱的沃尔特:

你太孤独了,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多么好的事情,做得有多好。从来没有完美的事情,而你做得是那么完美。我知道(你呢?)你从来不对任何人称呼“老爷”。我知道对你来说“够好的”永远不够好,于是你修理一个垃圾桶花的细致耐心几乎可以跟镶嵌一只珠宝首饰相比。

如此的精细耐心对你手上做的这个活计是不是太过分了呢?不,因为你做任何事情都是这个样子。那么你是否应该做些别的事情?是的,你应该另起大业。而且,你会的。

你已经潜心耐性了很长时间了。你知此耐心是对的。你知道(对吗?),而且我也知道,你的运数为你留守着伟大的使命,你将扮演重要的角色,而这将开始于把你变得更为恢弘夺目的生命的最后阶段。

命运不是由人来制定的,而是要人来遵从的。

宏图已经为你铺展开来,但是你必须走上前去,你必须顺从它的安排。(其实你已经进入状态了,你卓越的天性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很快,巨大的信任就会交付到你的手中。你要接受它。你要坚守它。因为那正是你要去做的事情,世界将会成为一个更为美好的地方。我向你保证。

自从三天之前我给你写出第一封信之后,我一直在仔细观察你。每一分钟都使我更加为选择了你作为我事业的执行者而快慰。我很快还会写给你的,向你布置我为你规划的伟大使命的第一项确切任务。

同时,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使命已经降临,而且,这封信和所有我写给你的信都务必烧毁。

去做吧,你会快乐的。

y

像上一封信一样,这封信也是写在一张普通信纸上。

纸面上印着淡蓝色平行格线。文字打印得清晰、匀整、毫无瑕疵;没有写日期,也没有注明回信地址。它是装在一只普通的信封中送来的,信封上简单地写着几个字:

沃尔特

约克广场

纽约市,n.y.

——

约克花园平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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