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过去之后,埃勒里才解析出了当时那种纷纭错乱、令人应接不暇的种种现象和事件背后最深层的阴谋。
“约克小姐被杀死了!”——短短的几个字,把恐怖和惶惑的气氛散播开来,但是那些谋杀行动却有条不紊地按照精确计算的时间、在仔细选择的地点有节奏地进行着,整个计划巧妙完美地转换着作案的目标和场景,看上去扑朔迷离,云山雾罩,实际上却错落有致,丝丝入扣。直到最后,它神秘的阵形才完整地显现出来。这一系列行动的各个环节彼此截然不同,匠心独到,招招奏效;而那个核心阴谋则一步步准确无误地接近着它的终极目标。假如从一开始就有一双关切的眼睛明察秋毫,事情也许会大为不同。但是最不幸的,也是最令人遗憾的是,约克广场不存在这样一双眼睛……
“约克小姐被杀死了!”
在汤姆惊叫声中,散布死亡的脚步沿着预谋的路径纷至沓来,一系列事件接连爆发了。安·卓尔闻声掉头就跑,沿着广场小道飞速朝东南角的城堡冲去。她疯狂地撞进楼门,掠过女佣,窜上楼梯,冲进麦拉·约克的卧房,用她年轻柔韧的臂膀楼住约克小姐,眼泪滚滚而下。
埃勒里忽然听到公路上传来的一声呼唤,他转过身,吃惊地发现自己竟没有察觉有辆汽车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这里。他跑了过去,跟司机简短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回头招呼雅克。
年轻的雅克声嘶力竭地传达了那个可怖的消息之后,一直无声无息地站在原地。
“雅克先生!请赶快回家去吧,在那儿等着警察!”埃勒里平淡的口吻像一记鞭答,让雅克猛地打了个冷战。
帕西沃·约克在自家的门口把车费付给了出租车司机,转身就被两个高个子穿制服的男子架住了,其中一个人说:“请你到房子里去,约克先生。”话音礼貌而冰冷,却迅速而不可抗拒地从头到脚穿透了帕西沃。
警官奎因此刻在自己的公寓中接到了消息。电话是由一个参加紧急行动的女警员打来的,他大吃一惊,接着恼羞成怒地不知骂了一句什么,就砰地一声摔下了电话,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匆忙跑到外间抓起外衣和帽子,冲到了门外。警署的车子已经等在那里了。
沃尔特四十分钟之后按响了埃米丽·约克家的门铃,对前来开门的高个子巡警眨巴着两只眼睛。
“你是谁?”
“沃尔特,”他说,“埃米丽小姐让我把这个给她送来。”
他递过一只小盒子。奎因警官从里面冲了出来,神情异常狂躁:“给埃米丽带来的东西。”巡警平静地说。
“这是这家的帮手。沃尔特,这是什么东西?”
“埃米丽小姐让我进城替她买的。”
警官接过盒子打开:“图钉?”
“是特种图钉,我到东八十七大街才买到。”
“你买了这东西,刚刚回来?”
沃尔特点了点头。
“你知不知道埃米丽小姐出什么事了?”
“不。”沃尔特说。
“她被地铁机车撞死了。”沃尔特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警官认为他可能是惊呆了,于是他提高嗓门对他说,“这东西我扣下了。”接着说,“你现在回到自己住处去,听候问讯。”他又看了那人一眼,“你听明白了?”
“是的。”沃尔特答道。
“先送他回去,”警官对一名巡警说,“然后再回到这儿来。”
老人情绪低沉地站在门口的灯光下,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有些带着警方的标记,有些显然不是警方的车。这么快——见鬼!瞧瞧,立刻就都跟来了!——这些该死的记者!明天一早,乔伊·杜克斯和他的太太、姨太太们就会蜂拥而至,咋咋呼呼地在约克广场上东遇西逛,在四座城堡间烯嘘不已。人们都怎么啦?就这么块地方,几所房子,这些门窗,有什么可好奇的?身为警官,他是大众的公仆,可有的时候他真想抄起高压水龙头,把这些没事找事的乌合之众统统冲到海里去,让鳖鱼伺候伺候他们,真正热闹一把。
想到鳖鱼,真的,传媒对“英雄警员智斗杀人狂魔”这样的主题一向大肆渲染。但是在所有的喧嚣声中,他们更为津津乐道的是警方的失误,与他们的业绩相比,如同尼亚加拉瀑布之与山涧溪流一般反差巨大。不过,警官对此早就不以为然了。谁要是真把鼓噪不己的传媒当回事儿,只能无休无止地生闲气。
话说回来,这事儿由不得你的好恶,眼前就有一个细高的家伙迈着巨大的步幅飞快地从约克广场另一边走了过来;又来了一个!警官想。老天在上,这一次他绝不客气。
他要从一开始就狠狠踢开这些可恶的新闻机构,让他们滚得远远的,直到他们懂得规规矩矩为止……没错,那家伙还真的朝埃米丽·约克的城堡走过来了……千真万确,警官忿忿地想着,胸中填满了火药,这回他一定要给那个家伙来点颜色瞧瞧!
那个走近的高个子却叫了一声“爸!”
老人顿时出了口长气,松弛下来,歪着头看着儿子。埃勒里走到楼门口的台阶前:“看来我是估计错了。”他说。
“别又开始闹心了!”警官厉声斥道,“进来!”他转身走回埃米丽·约克家昏暗的门道,敞着门等儿子跟上来。
“了解到什么了?”埃勒里问道。
“这地方假如住着六户人家,恐怕得有九个人是杀人狂,而且藏着八十七台玩具打字机,鬼才知道。”沿着连接前厅和后面厨房的狭长过道,他看到所有的门统统紧闭着,不见一点光亮,“可怜的埃米丽。”
“可恶的杀手,”父亲说,“特别是这一起,最惨的还不只是埃米丽被撞死在地铁轨道上,他绝了多少人的生路啊。”
“您还惦记着萨利文小姐。”
“没错儿,到现在我还惦记着萨利文小姐!”奎因警官怒气冲冲地吼叫着,“是的,好几百穷愁潦倒的流浪汉刚刚有了一点希望,本可能有个新的开始!现在什么都完啦!”
两人都不出声了。
终于,埃勒里说:“您认定这是谋杀?能肯定吗?”
“我当然能。而且我会证实的。即便能够证实它的机会微乎其微,把我的鼻子强按在那个事实里,我也认定它就是谋杀!”警官耸了耸肩膀,“哼,最起码可以排除她的嫌疑。”
“真的?”
老人瞪着眼睛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埃米丽已经死了,你不知道?”
“但她仍然有可能谋杀了罗伯特。说不定她被谋杀就是问题的答案呢。”
“你很不严肃!”
“您说的对极了,”埃勒里沮丧地说,“我是不够严肃。惟一清楚的事实是,埃米丽的死会把数百万的资产从那张福利村规划版图上一笔抹去,重新回归约克家族——或者划归到某个幸存者的个人账本上去。您拿的什么,爸?”
“什么?噢,这个,图钉。”老人打开纸盒,“西德制造。约克镇上一个专门商店里卖的。”他瞥了一眼上面的价签,“沃尔特买来的。他刚刚从那儿赶回来,还不知道埃米丽已经死了。我告诉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可是这个沃尔特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我好像是跟他说了那个时间的。”
“爸,”埃勒里问道,“沃尔特到底哑巴到什么程度?”
“一个机器人,你说会哑巴到什么程度?你最好问我一些能够回答的问题。”
他们走到大厅,埃勒里又问:“我们这是到哪儿去?”
“去埃米丽的房间。原先是女仆的住处,紧挨着厨房。”
走到一个敞开的门口警官停住了脚步。埃勒里挤过父亲走进门去,四下打量着。
这里有一张上面带有弧形拉门书架的老式写字桌和一张像它的主人一样靠背笔直的硬木椅子。在这间简陋拥挤的小房间里,最显眼的就是一个乔治王时代的旧衣橱了,巨大、粗笨、漆色暗淡,吊着土黄色的雕饰华丽却显得狰狞的宽大飞檐。单薄的小床只是一张三四英寸厚的窄小的胶合板架在六根铁管上,坑坑洼洼的床垫加上灰尘厚度也超不过三英寸。这几件东西,外加一只小凳子,就是全部的家具了。
“我的老兄啊。”埃勒里颤声说。
“噢,她在这儿不过是睡睡觉而已,”警官低声说,“顶多处理一点文书工作。”
“她在这儿睡觉,工作是在这里和收容所两边做。那么以上帝的名义,她在哪儿生活呢?”
“这就是她所谓的生活。”
“这种无视自我的生活方式为的却是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梦想。”埃勒里把一只香烟送到唇间,神情冷峻,“那个沃尔特呢,”他点燃了烟卷,“他在哪儿‘爸?”
“我让他回自己住处去了,派了个人盯着他回去的。忘了他吧,埃勒里。他算计不了这种事情,没那个脑筋。”警官把那盒图钉丢在那张所谓的小床上。
突然一阵怪异的嘈杂使两人同时转过头去。一个警员出现在前厅里。
“奎因警官,他非要……”
“先别说别的,”警官急急地问,“那个帮工的在哪儿?”
“那个哑巴?我看着他进了自己的屋子。然后我就回来了……”话没说完,他就被一个猛冲进来的人撞到一边,任凭他不满地嘟囔。帕西沃·约克脸色青紫,两眼通红,像个发狂的怪兽一样逼近过道:“原来你们在这儿呀,奎因!我要求你们解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人说我堂姐埃米丽被谋杀了。我又不是凶手!你们的职责是保护我。我有生命危险。没准儿下一个死的就是我!”这时两个穿制服的警员悄然走到他的身后。
警官开始用极为低沉平静的语气讲话了。这使埃勒里顿时想起童年时,只要一听到父亲用这种独特的口吻讲话,他都会立刻被震慑住,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警官温和平静地说:“你被逮捕了吗,约克先生?”
此时此刻,这句话让众人都觉得忍俊不禁,帕西沃尴尬地翻着眼珠。突然他狂躁地大声叫喊起来:“你倒是说说!”他喊道,“你们到底管这叫做什么!让我,我,我……”说着说着嗓门越来越小,直到他歇斯底里的风暴完全发作过去,安静得吓人。许久他还大汗淋漓地站在原地喘气。
老警官上下打量着他:“过去这几个小时你在哪儿,约克先生?”
“出去了,”约克阴沉地说,但是雾气蒙蒙的眼睛后面,那强作轻蔑的眼神既幼稚又脆弱。警官故作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好像等待那个人在一阵干咳之后重新开口。帕西沃只好说,“我是跟一个人在一起。”
“谁?”
帕西沃做出种种为难的脸色:“好吧,好吧,老家伙,我们总不能把一位小姐的名字也牵连进去吧,你说呢?”
“那也好,约克先生,”警官和气地说,“这就是说我们可以直接把你带回中央大道去。为了破这个案子,就算必须核查一千一百万人的证词,我也决不会罢手。但我是从最上面的一个开始的,约克先生,这就意味着我也许会花十个星期或者十年的功夫——假如有这个必要——来让你彻底想清楚。”
“现在……听我说……”
“现在你给我听着!”警官突然响亮地吼了一句,在刚刚那阵和风细雨似的谈话之后,这一嗓子就像晴空霹雳一样碎不及防,“你堂姐埃米丽已经死了。你是仅存的两个巨额资产受益人之一。这一点再简单不过了。你还最好有个厚脸皮的美人儿为你做个不在现场的证明,约克先生!现在准备回答我的问题啦?”
帕西沃·约克的脸变得苍白:“可是我没杀……”
“我没问你那个,”警官呵斥道,“我间你到底跟谁(who 主格)在一起。”
“谁(whom 宾语格式),”埃勒里小声更正着父亲的语法错误,但他突然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好吧……”帕西沃·约克丧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强装出来的蛮横、傲慢和愤慨统统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阴暗龌龊的自私之心,“好吧。我说。”
“多谢,”奎因警官说,“算啦,现在不用你说。”他转向警员,“把约克先生带回他家去吧。在我们问讯之前就让他先呆在那儿。他得好好想清楚自己不在现场的确切证据——是不是啊,约克先生?”
“听我说,”帕西沃·约克喃喃道。但是没人再搭理他,他必须开路了。警官微微朝门外摆了一下头,约克只好垂头丧气地跟着警员走了出去。
“这都是在干吗?”片刻,埃勒里问道,“您真的认为是他干的?”
父亲把两手抄在胸前,目光空洞地朝外望着:“让我们更不走运的是:不是他干的。”突然,他朝儿子转过脸来,日光犀利地盯着他说,“埃勒里,我给那小丑一点不自在,因为他就是个小丑。我讨厌他。我太讨厌他了,所以自从罗伯特·约克的脑袋让石头砸扁之后就派人一直盯他的稍。你以为我不知道帕西沃今天呆在哪儿吗?见鬼,连什么人跟他在一起我都清楚——那个谁(whom,宾语格式)!”警官温怒地把一只拳头狠狠砸在另一只手张开的掌心里。别那么看着我!“
“谁,我么?”埃勒里明白父亲想要说却无法说出口的是什么:侦破这个案件的责任在警官的心上高据首位,而个人的情感好恶却也时常悄然混入这个优秀警官的判断,“我简直要受不了了。我不过是动动脑筋,尽力想斗过对方那个玩家;我们以为捕捉到了对方的真实意图,确信能够保障麦拉的安全,他那边却朝埃米丽下手给我看。我建议让全队进入紧急行动状态。从现在起,直到案件侦破,你只能对每个人都进行监视——每一个人,也就是说,所有你还不能铐起来或关进去的人。这些行动即便没有别的收效,至少也能替停尸房减轻点儿压力。”
看来这番话帮了警官一点儿忙,老人家振了振肩膀,脑袋也抬起来了。
“然后嘛,”埃勒里接着说,“问题是:怎么挖出这个暗地里的玩家。”
“很棘手,”警官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们最大限度搜集到了每个人的相关情况。光是文字资料就有一大堆,只能从上面一张一张从头清理。不过,我们发现他(who)了,儿子。”他看着埃勒里说,“我是不是又用错了代词了?”
“不,”埃勒里说,“我们都没有错。”
她想挣脱,但是年轻的雅克攥住了她的胳膊。他不放她走开:“你还好吗?”
“就是很累,”安·卓尔苍白无力地说,“就像大出血,流光了,放空了,耗尽了——累死了。”
“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操心。”
“我什么也没干。我只是在那儿。施里沃太太和那个女警察也一直守在那里。可一切还是老样子——这到底算什么,已经过去八天了?——从可怜的埃米丽被害死开始,说不定哪一天我们哪一个就得离开这儿。对这个家里剩下的两个人来说,这就意味着双倍的不幸。”
“他们自会另外找人来干的。”
姑娘摇着头说:“是我们想做这两份特殊工作的,汤姆。麦拉小姐已经习惯了有人做伴,陌生的面孔会使她的精神更加混乱的。我宁愿承受更多的风险也要尽量守着她。”
“她的反应怎么样?我是说,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谁能忍心告诉她,就她那个样子?有时候她显得很正常,清醒、敏锐、有说有笑……可是突然她就会抓住你的胳臂——她力气大得出奇——死活要弄清楚门口是否有人。到这种时候,所有理智似乎都离开了她那可怜的头颅……”
“可是,她知道在她周围有岗哨吗?”
“我也吃不准。即便她意识到自己有危险,她也不会在乎的。她会首先为我们着想,主动让我们离开的。有一次——看在老天的分上,汤姆,千万别让那女警察——康斯坦特听到风儿,因为这件事儿是在她抽空打盹儿的时候发生的——麦拉小姐坚持让我到地窖里去为她找些杏干来。我叮嘱施里沃太太照看她一眼——那会儿施里沃太太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餐——就在我离开的那段时间里,麦拉小姐竟然穿戴齐全,躲过了施里沃太太的视线,跑到大街上去了。我经过地窖的小窗口正好看见了她。后来,我跑出去找到她,可是我究竟是怎么把她弄回来的,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当时我太紧张了,两个小时后我才注意到我身上到处是煤灰和蜘蛛网。”
“大概是古老的死亡咒语做的祟吧。”博学多才的雅克先生点着头说。
“噢,胡说,”卓尔小姐说,“那只是她玩的一种游戏。”
“也说不定,”他突然说,“也许她知道一些旁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那会是什么事情呢?”
“我也不知道,”他说,“有时候我也会没经过事先证实就胡乱讲话。”
她出神地望着他说:“你真让我心慌意乱。”
“我么?”难克靠近她,语气显得更加亲近,“很荣幸我能让你这样——”
“不,汤姆,现在不行。”
“别哪样?我说什么了吗?我对你示爱了?求欢了?永久性的?还是暂时的?”
“汤姆,别这样,求你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出那种让你一个劲儿地叫喊‘不,汤姆,现在不行!’的话?你打哪儿来的这种逻辑?没准儿我只不过是想邀请你出去吃个比萨饼呢。也可能我正要跟你说‘拜拜’呢。难道不是这样吗?你是不是想到我要跟你道别了而你受不了,所以才用这种方式来阻止我?噢,安,安,你真的这么爱我吗?”
她跺着脚说:“住口,汤姆!”
“住口?好啊,现在我知道了。你不想嫁给我。是不是就因为你受不了比萨饼的味道?”
“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她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接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松开他说,“对不起,汤姆,我今天过得很糟糕。”
汤姆·雅克像个被人抓住正在偷吃的小男孩:“不,安,该道歉的是我。请原谅。焦虑有不同的表现形式。有些人会扔东西,有些人大哭大闹,有人做出骂人的手势,有人踢打猫狗和小孩儿。至于我嘛……就是话多。”
“那你现在肯定非常焦虑喽?”安的话音还带着颤声,但做了个微笑的怪相。
“是的。”他下意识地用脚尖踢着地面。
“是关于我们吗?我们又不姓约克,汤姆。”
“这一点我们清楚,”雅克阴郁地说,“可是那个该死的杀手,他清楚吗?”
“你指什么?”安颤抖的声音问道。
“我哪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就是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好像他比我们自己还了解我们……”
“汤姆。”她望着他,而他从那双眸子里看到的只有恐惑,“一定是某个我们熟悉的人。对吗?”
那双可爱的布满恐惑的眼睛,因惊惧而颤抖的声音,使雅克意识到他应该调节一下气氛了。他故作轻松地说:“哪有人能对谁都了如指掌的?咱们换个话题吧,好吗?”
他用手指刮了一下她小巧的下颌,安渐渐转过神来,微笑着低声说:“好吧,说什么呢?”
“这次该你发球了。”他建议道。
“让我想想,”她歪着头,把一个指头放在唇边,“噢,我想起来了。你知道什么是络克斯吗?”
“当然,做发面饼用的。”
“不是那种东西,傻瓜。络克斯是液态氧。知道吗,如果你把一朵玫瑰花放在里面,它会变得像水晶一样玲珑剔透,一碰就碎。太神了,对吗?”
“的确很神,不过……”他疑惑地问,“你打哪儿……”
“再说说洛克弗特奶酪吧。你知道发明这种奶酪制作工艺的过程吗?那纯粹是意外的发现,牧羊人把一桶牛奶忘在冰冷的山洞里了,听说过吗?”
“等一下……”
“或者,我给你讲讲特洛不里恩群岛的事儿吧……”
“先——给我——打住!”汤姆急切地打断她,“你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博学多才了?你从来不是……我是说,这些没用的信息好像都是你最近才搜罗来的。你打哪儿听来的,安?”
“我想我并不介意你那种腔调,雅克先生,”姑娘冷淡地说,“如果你一定要问,是在今天晚餐的时候。”
“晚餐?”年轻的雅克显得更困惑了,“是听施里沃太太说的,不会吧?还是听那个怪物似的女警察说的?”
“人家女警察有大号——康斯坦特。另外,你也知道我今天晚餐是在外边吃的。”
“噢,那么你是跟什么人一起出去了?”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认为自己有权……”
“跟谁?”
“汤姆,我可要不高兴啦。”
“你今晚到底跟谁出去吃饭了?!”他暴躁地朝她大喊大叫,猛力摇撼着她的肩膀。
她笑了:“埃勒里·奎因。”
他的下巴一下子拉的老长,安嗤嗤地忍着笑声望着他。
“埃勒里·奎因?”他倒吸了一口气,安也不想再笑了,因为她看见汤姆的脸色真的变得非常难看,而且有点吓人了。
“为什么埃勒里·奎因会请你吃晚饭,安?”
“汤姆,我想今晚我有点不喜欢你了……”
“他为什么让你跟他出去?”
到这会儿,被他紧紧抓在手里的安快要哭出来了,但是他仍然不肯松开她。
“我就是不,我是说,今天晚上我就是不喜欢你。也许换个时候会好一点!你吃醋的时候就是这副嘴脸吗?”
“吃醋?见鬼。”雅克说,她有点诧异地呆望着他,“我想知道的只是他为什么邀请你出去。” ※棒 槌学堂の精 校e书※
她有点委屈地说:“难道一个男人邀请女人出去还要……”
“别给我来那套,安,”他气急败坏地说,“奎因不是随便什么男人,他是来破案的侦探。他那是在工作,任何时候他都是在工作。包括跟嫌疑人共进晚餐。”
“嫌疑人?”姑娘惊叫起来,“我?”
“用不着那么大惊小怪的,当然是你!我们都是嫌疑人。听着,安,这不是闹着玩的。你都跟他说什么了?他要从你这儿套什么话?”
“从我这儿套话?没这回事儿!”
“你都跟他聊什么啦?”
“噢,说起过赛贝克……”
“赛贝克!?”他朝她瞪着眼。
“这有什么不妥吗?”她不解地问,“奎因先生告诉我印刷厂是怎么为国外印制邮票,赛贝克又是怎么来的……”
“你不用跟我讲它的历史——我告诉过你,记得吗?”雅克此时离她很近,但语气并不亲近,听上去像是来自遥远的另一个银河系,“我想知道的是:关于赛贝克的话题是怎么引出来的?”
“自然而然就谈到了,”她带着哭腔说,“汤姆,你到底中了什么邪了?”
“好好想想!”汤姆狂怒地低吼着,“想想!究竟是怎么提起来的?”
她看着他那副神情,感到又困惑,又委屈,更糟的是,一种可怕的气氛降临在他们之间。
“这件事就这么重要吗?”
“是的!”
“那你就该停止对我这么大喊大叫,”她语气强硬地说,“我们当时正在谈论……对了,谈到罗伯特·约克,谈到他是如何怪异的人物,那么刻板、守时、循规蹈矩……就是这类话题——噢,你知道——说他像个上弦的玩具。”
“还有呢?”雅克急赤白脸地问。
“让我想想!……噢,对了。奎因先生想知道他有什么反常的举动。他说即便是严格地跟着钟表转的人物,也有例外的时候。我说我想不起这种例子,除了有一天晚上他把你叫进去问你赛贝克的事情。你还记得吗,汤姆,他派沃尔特来叫你?”
“你跟他说这个干吗?”
“为什么不可以说?”她像一个吓坏了的小女孩儿似地看着他,“汤姆,你从来没有跟我这样讲过话——从没有过。噢!”她突然停下来思索了一下,“奎因先生似乎知道你跟罗伯特为赛贝克吵架的事情,所以我自然没法子否认。”
“看来是这样,算了,”汤姆低声说,“你本来什么都不应该对他说的。”
“可是,汤姆,汤姆,不论怎么说……”她硬咽起来,急切地说,“我是说……噢,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我没杀他!”汤姆。雅克咆哮着,“如果你心里是这么猜测的话。埃米丽·约克也不是我杀的。”
她舔了舔嘴唇:“汤姆,我并没有说过……我们到底怎么啦?”她开始哭泣,“这一切太可怕了,咱们还是回到开始的话题吧。你要问我什么事来着,什么?”
他心不在焉地望着她。他一下子判若两人了——几分钟之前还是一个兴高采烈的小伙子,现在却变得意乱神迷,焦躁不安。
“没事!”他气哼哼地说,“没什么了不得的,你!”然后他转身朝广场花园大声叫道,“你也该从藏身的地方出来,带卓尔小姐回去了!”
这时候,有个穿便服的人从沃尔特修剪的形状极为精确的灌木造型后面走出来。汤姆·雅克原地打了个转,朝罗伯特·约克的城堡走去,大概是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