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奎因收起钥匙,疲倦地走向埃勒里的书房。他发现儿子——那不时照亮他生命的人,正蜷伏在书桌上,对着静静排列在书架上的不列颠百科全书出神,不知他连续吸了多少支烟,通风不良的房间半空弥漫着浓重的蓝色烟雾。
“咻!”警官嗤了一声,走了进去。
埃勒里跳了起来,仿佛突然恢复了生机和意识:“那肯定意味着什么!”他朝父亲叫道,“您也这么看吗?”
“我看什么?”警官叹了口气,坐在埃勒里那张舒适的小沙发上,把两条酸痛的腿朝前伸展开去。
“哦,”埃勒里应了一声,接着就低着头,朝前躬着身子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眼下我就看见一件事:你那副样子就像头疯牛,”父亲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些什么,但不管它是什么,我希望它不是不着边际的。”老人的长吁短叹终于变成了解气的吼叫,“对那几个点心盒子似的城堡,我们已经搜查了三遍了。今天我的人统统派了过去。这次,我们所有人一起搜查了所有城堡的所有房间。如果约克广场上有什么地方真藏着一台玩具打字机,我能吃了它。你发现什么了?”
“什么?”
警官站起身来重复了一遍。
“噢!”埃勒里说,“怎么,爸,我也不知道。我是说我知道,但那是另外的情况。我发现了约克广场上另外四个人的共同之处。”
“哦?”父亲说着,慢慢伸过手去抓过埃勒里的烟盒,而他几乎从来不抽烟卷的,“谁?”
“安·卓尔、汤姆·雅克、施里沃太太、沃尔特。”
警官惊讶地说:“真的?”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指点燃了香烟,喷出一口烟气,朝后靠在椅背上,“是怎么回事儿?你说的共同之处是什么?”
“这四个人都是从你那位萨利文小姐和埃米丽·约克合办的收容所转到或者被派到约克广场的四个家里去的。”
老人愣了一会儿说:“那可能意味着什么呢,埃勒里?”
“我也正问我自己呢,”埃勒里喃喃地说,“您进来的那会儿我正琢磨这个问题,爸……”他突然坐在桌子的一角上,“就说雅克吧,喝了不少墨水儿的奇才。听说最初热衷过参与什么学术研究。因为年龄太小被取消了资格,但也得到了一张特别证书。后来靠奖学金又深造了几年。
“雅克也继承了一笔小小的遗产,”埃勒里盯着默默吸着烟的父亲,继续说道,“每年一千到一千一百美元。在军队服役两年,打断了他直取哲学博士头衔的计划。没有接触过任何实用的专业技术。后来再没有回到学院去。这几年把全副心思都扑在罗伯特·约克的集邮册上了。”
“他怎么进的收容所呢?”
“从军队退役后,有一天他投到埃米丽·约克的门上,声称自己无家可归。严格地说他本来是闹着玩的。其实他并没真想找什么事情做。”
“先甭管他想什么,”老人有点不耐烦了,“他跟人家说什么了?”
“哦,他说厌倦了做学生的生活,想找一份他从没有干过的事情干干——比如挖沟之类的活计。他说他认为收容所或许是他重建生活的地方。埃米丽回答他说,挖沟的活计有的是没本事而只能挖沟的人抢着要干呢,而她有个集邮的堂兄需要帮手。于是她就把雅克送去面试,罗伯特当即雇用了他。”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雅克那家伙贫嘴贫舌,可是我从来没听到他说过这些事。”
“我是从萨利文小姐那儿听来的。”
“你见着她啦?”警官惊呼了一声,叹了口气道,“她怎么样?”
“确实不俗,像您形容的一样不同凡响。尽管出了这么多事情,人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警官快慰地点着头,伸手过去弹了弹烟灰:“那个卓尔姑娘怎么样?”
“卓尔姑娘么,”埃勒里有点迟疑。父亲抬起头,用锋利的目光盯着他的脸。埃勒里语气平淡地说,“很小死了母亲,常年照料一蹶不振的父亲。他死后,埃米丽·约克不知怎么把她收容起来,然后送她去陪伴麦拉。您能给我一支烟么,爸?”
“行啊,”父亲说,“我说啊,你说得太简单了,这个人物就这点事儿,嗯?”
“哦,事情多得很,不过都跟眼前的案子没多大关系。”
埃勒里用两根火柴才点燃了叼着的烟卷。父亲见状不再多说,“下一个呢?哦,施里沃太太。巴克斯县的人,是个寡妇,前夫被一帮纽约的无赖敲诈致死。现在提起来她还满眼冒火——被诈骗走的钱财加上办丧事的费用弄得她一贫如洗——她一心想把那些人告上法庭,既不想找人搭帮过日子,也没想找什么工作。埃米丽收留了她,好言相劝,让她到约克家去做了帮手。”
“还剩下沃尔特。”
“剩下的这个沃尔特,沃尔特,”埃勒里慢条斯理地说,“是个不可思议的神秘人物。有遗忘症。哪儿都没有他的指纹档案,原因不明。没有背景资料,而且——您知道——也找不到他的出处。很让人感兴趣。”
警官耸了耸肩,叹了口气:“给我弄杯喝的怎么样?”
埃勒里去了厨房,取出杯子和冰块,又走到客厅的酒柜前调酒,心里一直在想:导致他多年来不断地介入层出不穷的种种谜案的原因正是他对谜案的憎恨——他讨厌那种没有答案的事物。遗忘症顺理成章地掩盖某种秘密。遗忘症患者往往是试图掩藏些什么的叵测之人。他们把某种事情的细节从自己的记忆中挖出去另藏个地方。沃尔特,正是这样一个没有答案的谜。
“谢谢,儿子,”警官接过埃勒里递给他的酒杯,目光闪烁地说,“对沃尔特的话题,你刚开了个头儿。”
“你看,爸,”埃勒里说,“关于沃尔特,萨利文小姐能告诉我们的全部情况就是:他是在一月的一个夜晚被人从街上带到她们收容所的,冻得半死,穿的又脏又烂,可是并没有喝醉酒的迹象。当然,那会儿他比他们大多数人都年轻。萨利文小姐认为他根本不喝酒,对这点她应该清楚。沃尔特饥寒交迫,无家可归。他能读会写,但只说自己叫沃尔特。穿戴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一看就知道是从垃圾堆上捡来的破烂……”
“埃米丽觉得他不是一个寻常的流浪汉,”警官朝他点了下头说,“试探性地让他干了一两件比较复杂的工作,发现他非常能干,于是就召集约克家的成员商讨了一下,让他在约克广场做保管维修的工作。他在那儿干了好多年了。这我全知道,儿子。全部情况就是这些。”
“全部?”埃勒里说,“一定会有某种记录的——军队服役的记录,所得税清单什么的……”
警官摇着头说:“没有。如果他曾经有过纳税标准线以上的收入,也肯定是用别的姓名登记的。他的头脑不健全,军队不会征他的兵——我是说,自从他得了遗忘症之后——至于从前,哦,军队里也没有指纹档案。他刚进收容所的时候,萨利文小姐顺便也到失踪人员登记处去询问过,但是他们也找不到任何跟他对得上号的记录,也没有任何可能跟他有关系的线索。他整个是一个空白,儿子。有一天我跟你说过,这两起谋杀案策划得极为精巧周密、沃尔特绝不可能有那个脑筋。遗忘症!这可太……太离谱了。”
“也许是那样,”埃勒里嘀咕着说,“可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派人全天候盯着他。不然的话,没准儿约克家还得有人消失。”
“这不用担心,他跟其他人一样在我们监视之下。但是他还不至于让我睡不着觉。至于约克家再消灭个把人嘛,”警官沉吟片刻,“有时候我倒希望如此!”
“什么?”埃勒里惊讶地问。
“假如我们借助某个人的消失而确保谁都不消失,倒也未尝不可。因为……”警官说,“你看,我们的命案无疑是谋杀案,而一件被怀疑为谋杀的命案有时候即便嫌犯在测谎仪监测下供认不讳也不一定能够证实。我们的每个首要嫌疑人都有可能杀了罗伯特……”
“或者,假如首要嫌疑人是女的,她可能会借助次要嫌疑人去把石头推下去……”
“是的。于是我们就有x个次要嫌疑人了。至于埃米丽的命案一出,首要嫌疑人的分母减小了,而未知数上升了。我们知道麦拉当时正在约克广场她自己的家里,安·卓尔正陪着她。沃尔特进城去买图钉。帕西沃正跟什么没名堂的女人鬼混……”
“妓女?”埃勒里漫不经心地提示。
“管她是什么!——反正有人盯他们的稍儿。施里沃太太在麦拉那里打扫房间。几百个未知的次要嫌疑人在地铁站台上——另外还有,谁又能说埃米丽不是因为突然头晕目眩而自己掉到铁轨上去的?”
“所以您就宁愿再让一个约克家的人丧命。我还是弄不清这有什么道理。”
“凶手作了一次案可以溜掉,可是当他再次作案的时候运气就该跟他作对了。你知道吗!你看,现在他杀了两个人——咱们暂且假设是两个——运气还不错。但是事情已然如此,欲罢不能,他只能接着干下去,继续杀人,而我们可以逮他个正着——我是这么想的。我们要做的只是想个办法引蛇出洞,让他运作,而不必真的再让哪个约克丧命。”
“听上去像是很有道理。”埃勒里平静地说,“可是要这么干,就得对麦拉和帕西沃进行二十四小时监视,在这种条件下,凶手一旦行动就可以被捉到。我看不出有什么把握能避免我们方面的疏漏或者对方的大意。当然,如何从我方设置好的篱笆下面爬进去的具体技巧我是搞不懂的,爸,即便我想再次钻那个空子。”
“到那个时候,我们只需坐在外围曝大拇指了。”警官叫了起来,“让这一切统统见鬼去吧,埃勒里!肯定有办法迫使那个暗中的对手登台亮相的。”
埃勒里举起手中冰冷的酒杯压在他发热的前额上。警官朝他关切地望着。埃勒里站起身来重新朝杯子斟了点酒:“也许吧。”
埃勒里心想,要想找一个通用的说法,软中带硬、绵里藏针并且能击中每个人要害、刺激每个人神经的说法,那就是:“我都知道了。”
“我都知道了。”他带着不详的语气说。汤姆·雅克坐在罗伯特一尘不染的书房里,听到这话,从宽大的书桌后面猛地探起身来。
雅克咽了口唾沫,他那颗年轻的、像亚当的苹果一样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像只发疯的猫。
“知道什么了?”他没能保持住他一向钦佩的厚颜无耻的冷静。
“哦,咱们来看看吧,”埃勒里摆出善解人意的姿态,慢条斯理地说,“那天晚上罗伯特让沃尔特去叫你的时候,气得够呛啊。”
“哪天晚上?”
“那天晚上,”埃勒里清晰响亮地说,“为赛贝克的事儿。”
这一招儿果然灵验!——雅克咬住了嘴唇,放在桌面上的两只手神经质地相互揉捏起来,直到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泄露出紧张情绪,便赶快把两只手相互攥住,不让它们再有什么动静。
“怎么样?”埃勒里暗中估计面前这个年轻人嘀咕得差不多了,便高声问道。
“哦,见鬼!”雅克骂了一句,抬起头来,接着尴尬地一笑,“假如我全都坦白,你会怎么处理我?”
“把你送到城里去,”埃勒里轻快地说,“现在想去吗?”
“不,不想去。”
“那你最好把全部实情都讲出来。”
“你不是说你都知道了吗?”
一直坐在写字桌对面的沙发上的埃勒里站起身来:“咱们还是开路吧,雅克。”
雅克抓着头皮说:“哦,别这样,奎因先生,我心里太乱了,所以精神一直集中不起来。我知道你早晚会知道的。可是我自己还是难下决心。这看起来……哦,我也用不着告诉你这像什么。”
“不,你有必要说。”
雅克愣呆呆地拉开写字桌右手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块罗伯特的纸巾,擦去脸上的汗水:“想必你去过詹克斯和多纳修的实验室了。”
埃勒里轻蔑地哼了一声,让心里有鬼的人不寒而栗。
“罗伯特·约克说那些赛贝克邮票都是毫无价值的复制品,”雅克低声说,“我听了很生气。因为我相当肯定那些东西确实不是复制品。哦,就像你所了解的,我把它们送到詹克斯和多纳修的实验室做了鉴定,各种方法都用遍了——暗箱、水平光束、色谱测定、水纹对比、材质分析——结果发现罗伯特说的一点不错,他只用肉眼一看,用手一摸,就能辨出真假!当然了,他对了,我错了。那些邮票的确是赛贝克的复制品。”他小为解脱地看着埃勒里说,“我能怎么样?我还能怎么办呢?”
“你干了什么?”
“我当然只好出去把那些真品买了回来。用比原价高出七成的价格买回来的。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分文不剩。”
埃勒里直奔要害:“所以,你又找上了詹克斯和多纳修,让他们把这些邮票重新做了一回鉴定,他们重新给你写了鉴定书,而这才是你后来拿给罗伯特看的那份证明。罗伯特永远不会知道关于复制品和两份鉴定的实情,对吗,雅克?”
“我怎么敢对他如实说呢?”汤姆·雅克拖着哭腔说道,“身为集邮癖的罗伯特看上我之后,我已经跟约克家结了缘,可是罗伯特·约克说过,如果经过鉴定那些邮票的确是膺品,他就要解雇我。我不能让他知道,奎因先生。我就是办不到。这并不是一份工作的问题,我有的是机会找到更好的工作。问题是,我并不想找个更好的职业。”
埃勒里对雅克的动机心知肚明,但他只说了句:“说下去。”
“后来弄得我很难堪,”雅克咕哝着说,“约克先生认为是自己搞错了,非常懊悔,立刻提升了我的薪水,又让我做他们家族的资产总代理。他为我做得不能再周全了;他做得越多,我就越没胆量把实情告诉他了。”
“可最终他还是会知道的。”
雅克舔了舔嘴唇:“我只能巴望着他不要发现。整天察言观色、听着动静。一步走错,步步走错,我越陷越深……现在我终于松了口气,他永远不会发现这件事了。”
“为了不让他发现,你干了不少事儿吧?”
“天哪,我什么都干了。”
埃勒里默不作声地听任他这句话在寂静的房间里像气球一样膨胀、上升,以至吞噬了所有的空间,几乎让他们没有呼吸的余地。他观察着雅克,后者也注意到眼前不寻常的死寂,他竖起耳朵,左右看看,终于惊呼道:“哦,不!”雅克哭喊起来,“我说我‘什么都干了’!奎因先生,可不是指的那件事。我不是凶手,”他急急地说,“我看上去像个凶手吗?”
“很少有人长得就像凶手。”埃勒里冷冷地说。
“可是我凭什么要那么干?就算罗伯特发现了赛贝克的真相,大不了离开他家就是了。”
“你对他隐瞒固然有不少理由。可是,雅克,为什么你不能跟我说呢?”
“你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奎因先生,”雅克带着哀求的腔调,“你能跟谁这样说呢——你跟主人刚刚大吵了一架,主人就被人用二百多磅重的石块砸死了?”
“这是个司空见惯的辩解,”埃勒里说,“可是荒谬之处在于:你认为如果人们知道那场争论,你会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可是你真的以为谁都没有发觉你们吵过架吗?”
“我的确做梦也没想到那件事会从安的嘴里露出来。”
“雅克先生,”埃勒里站起身来,“现在我还不能相信你。但是关于你如何处理那些赛贝克邮票,我并不感兴趣。这件事揭示了你品性中奸猾的一面,而这个案子也充满奸滑的伎俩。记住我的忠告吧:从现在起,最好把你的鼻子擦得非常非常干净。”
“我会记住的,奎因先生。”雅克沮丧地说。
——“我不会告诉你的,”埃勒里心想,“你并没有值得考虑的动机。况且,即便你策划了对罗伯特的谋杀,也不会愚蠢到先跟他大吵一通再下手,而且,迄今为止,你不在现场的解释还能成立。”
他嗓音响亮、语气温和地说:“再有就是安·卓尔——对她你还是放心吧。她并非主动跟我谈的那些事。借助一句老话吧,雅克,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他想了一下又说,“我凭什么非得告诉你这个呢,如果我知道我也能碰碰运气的话。我本人很可能也会一下子爱上她的!”
雅克尴尬地一笑——非常轻微地一笑。埃勒里也朝他淡然一笑,走出了他的房间。
“我都知道了。”埃勒里冷冷地说。他在广场的小道上跟上了正从麦拉·约克家走出来的养护工沃尔特。
沃尔特转了一个圈,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即便他感到奇怪、惊愕、愤怒或者恐惧——任何感受——也不可能从他脸上找到丝毫迹象。
许久才从他厚重的嘴唇里冒出一声:“是呀”。
——好吧,伙计。他把球踢给你了。你怎么接招呢?
“雅克先生在罗伯特·约克遇害之前跟他吵了一架,嗯?”
“是。”
“约克先生是派你去把雅克找回去的?”
“是。”
“你找到雅克的时候,他说什么了?”
那双滚圆的眼睛闭上又睁开——但如果算是眨眼就太慢了:“他一看见我就说了声‘上帝哟’。”
“然后你说什么了?”
“我说罗伯特让我叫他回去,还说他看到赛贝克邮票了。”
“你为什么没有把这事儿告诉警方?”
“他们没问我。”
“你知道这一点有可能很重要吗?”
那双溜光的眼珠又被眼皮盖上了,又是一次漫长的眨眼:“不。”
“我相信你,”埃勒里心想:“你刚才在那儿干什么?”他指了指麦拉·约克的房子。
维修工伸手在衣袋里摸弄了一会儿,然后递过来一件东西。是一小块纱窗上的纱网:“纱门角上有个破洞,我刚修好。”
“你在麦拉小姐家就干这个来着?”
“不。”他又从另一个衣袋里掏出一只专用的盛放盐酸溶液的小瓶子,“我擦洗了楼上浴缸里的水垢。”
埃勒里目光严峻地盯着他。沃尔特不慌不忙地迎接着他的目光。顿时埃勒里明白了,他这样问下去,就算问到过年也终将一无所获。
“任何不起眼的小事对警方或许都会有帮助的,沃尔特,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你尽量回忆一下,可以吗?——如果你想起有什么漏掉没说的事情,赶快找我们说,明白吗?”
“我懂。”
埃勒里感到莫名的失望,他走近那幢房子,按了门铃。
施里沃太太把门打开的时候,他心里占据着一种沮丧的情绪。他甚至忘了自己设计好的技巧,开口就问:“他在这儿干什么来着?”
“修补了纱门上的破洞,”管家太太说,“还把楼上的浴缸擦干净了。”她略显不满地看着他,“下午好,奎因先生。”
“哦!下午好,施里沃太太。情况怎么样?”
“很安静,”施里沃太太说,“如果不是你按的门铃吵醒了她的话。”
“真抱歉,”埃勒里说,“我能见见卓尔小姐吗?”——他知道值勤的女警员就在楼上。
“她正陪麦拉小姐坐着呢。”——她没有提到女警员。
埃勒里做出不打算让步的姿态:“你觉得是不是可以在不打扰麦拉小姐的情况下叫她下来一下吗?”
“干吗?”
“有些很重要的事情,施里沃太太,我说的是实话。”他追了一句。她的固执使他感到自己就像个不受欢迎的坏小子。
“但愿你说的是实话。”她转身悄无声息地朝楼梯上走去,但举手投足的姿势却让埃勒里感到她是在强压怒气。
仿佛过了一千年,安·卓尔终于露面了。在埃勒里看来,她就像童话中彼得·潘的女友温迪被那个迷途的男孩儿用弓箭从天上射下来似的,落到他的面前。她披散着的头发像云一样追逐在她的背后随着她飘下楼梯,飘进零乱的客厅。她把手指头放在唇上嘘了一声,埃勒里顿时意识到,能触摸到她可爱的芳唇恐怕是他这辈子最想实现的愿望了。
她悄声悄气地告诉他把拉门关严。他立即照办了。当他返身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她正带着迷人的微笑望着他,那神情充满信任。他当即做了一件永远不能从记忆中抹去的事情——那是注定了要做的事情。他飞快地说:“我都知道了。”
他曾经目睹过一个大发雷霆的泼妇狠狠地抽打一个小孩子——她自己的女儿,那孩子的神情让他感到触目惊心。
而眼前的情形如出一辙,卓尔惊呆了,两眼之中没有痛苦,却只有遗憾和一种抵御打击的恳求。但是这打击无法抗拒,于是它们开始寻求某种解释了:那只是个事故,或者出于梦想——指望在伤痛愈合前,在恐惧捣毁一切之前更容易忍受一些。
他除了怨恨自己,只能静侯着事态的发展。
安·卓尔喃喃低语,像是对着墙壁,又像是对着飘动的空气缓缓叙述起来:“那时候我十六岁,父亲就是我的全部——哦,他整个垮掉了,他的肾脏、肝脏、肠胃都不行了,最要命的是他的头脑——他的根基不行了,这使他陷入混乱。他原先在一个图书馆工作;他酷爱书籍和思想;后来他总说看见自己变成了一个空心的气泡,把自己吓坏了,神志不再清醒。有些药物一点也没用,有些使他更糟,有些能起点作用,但是所有这些的花费——噢,太可怕了。不久,他辞了那份工作卧病在家,每况愈下,垂垂待毙。我只好从高中退学——我不得不去工作来养活我们两个。在杂货店谋了份差事,薪水几乎不够用,可那是我惟一能够选择的工作,因为离家近,我能尽快赶回去照料父亲。可是我发现我越来越需要更多的钱,没办法弄到,除非……除非……”
“除非朝钱柜伸手?”
“大概干了两年吧。”
埃勒里望着她的目光更为深邃了。可爱的姑娘,可爱的姑娘。“美德并不总会让人满面生辉,但是邪恶无疑会让人面目可憎。”可惜理查德没有见到过安这样的例外。她的心是不会被站污的。
“但是我的良心没有变坏!”她叫了一声,大睁着双眼瞪着他,“埃米丽小姐知道这一点。她找到我,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不需要别人的拯救,因为我从没有迷失。这听起来像……像出肥皂剧,可事实上我把偷来的钱首先用来救父亲的命,而后——当我明白一切已经无济于事——我就用那些钱买了他需要的麻醉剂,让他死之前少受点罪。”
埃勒里至少有一打儿问题准备问她,现在一句也不想问了。相反他只是温和地说:“我猜你后来被抓住了。”
“当场抓住。”她刚硬的口气使她显得更可爱了。他意识到她正在顽抗着往事带来的苦痛,“我在牢房里蹲了两天一宿,后来埃米丽来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听说的——把我赎了出来。在这两天里我没能回家照料父亲,而且又通不了消息,父亲身边没有了两个支撑他活下去的东西——吗啡和我。他割腕自杀了。”再次抬起头来,她的面容不再恬静秀美,已经毫无血色,而且几乎走了形,“这件事没人知道,奎因先生。现在我担心,这会成为公开的话题。”
“安,”埃勒里说,“别再害怕了。”
她猛地抬起头说:“我不是害怕!”
“你害怕汤姆·雅克知道这件事。”
她坚持了一会儿,终于低下头说:“是的。”她又了无生气地说,“他会知道吗?”
埃勒里托起她的下巴,使她不得不正视他的眼睛。
“安,你这段历史跟约克家的谋杀案有关系吗?我请你不要对我说谎。有没有?到底有没有?即便不是直接的?”
“哦,那个,”她不耐烦地摇着头说,“没有。这怎么可能呢?”
他朝她微笑了一下放开了她:“那就好。”
“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会明白。”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会告诉他了?”她似乎有些把握地说。她的过去完全独立于约克家的事件,这一点她还没有意识到。而根据案情给他的基本印象,他的初衷本来是要拼命摆脱卓尔与约克家毫不相关的思路这一点,是卓尔做梦也想不到的。
卓尔哭泣起来。埃勒里背对着她,仁厚地等着她平静下来把脸擦干。两人许久没有出声。
“不,我不会告诉雅克的。”埃勒里说,“但是你要说。”
卓尔愕然不解。他感觉到她乞求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于是转过头来。安,安,他心想,把你的手松开,但是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探了过去,可这时安的手离开了他。他失去她了。不,他从来就没拥有过她。
姑娘哭着说:“把那些事情都告诉汤姆吗?让他心里对我感到恶心?”
“埃米丽·约克就没有厌恶你,”埃勒里说,“何况她还不是你的情人。如果那家伙对你的感情脆弱到经不起正视一段真实的历史,那么……安,你不觉的这正是一个检验你们感情的好机会吗?”
可是姑娘拼命摇着头说:“为什么,为什么你非得揭开这块伤疤不可呢?”
“因为,对不起,我的工作必须揭开所有的隐秘。而且不幸的是,我却发现所有事情导致的结果跟谋杀都没有什么关系。可这是惟一的途径。只有把不相干的事情一一剥离,你才能找到真正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