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看到,整个公元4世纪,在中国北方,前赴后继的突厥-蒙古人的游牧部落,在连续不断的短命王国的颠覆中互相残杀。从这场大混乱中,最终出现了一个更持久的政府,这就是拓跋王朝,这个民族在文明史和艺术史中都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他们的朝代被称为魏(常常称做拓跋魏,以区别于三国时期的魏)。
拓跋是一个在大入侵时期之初定居于山西最北部的突厥部落。在396年至439年之间,他们消灭和兼并了所有定居在中国北方的其他部落,把整个华北地区统一在自己的统治之下,正像欧洲的勃艮第人、西哥特人和伦巴第人消亡之后,法兰克人在他们的废墟上建立了加洛林帝国一样。像法兰克人把日耳曼文化与拉丁文化相协调一样,拓跋人也在保存他们突厥人的活力的同时,又逐步成为了中国传统的组成部分。此外,他们在汉人的心目中也获得了自身的价值,作为中原北方的守卫者,抵御着新的入侵者,尤其是当时控制着戈壁的阿瓦尔人(柔然)的蒙古部落。通过一系列先发制人的远征和决定性的反袭击,他们迫使这些游牧部族在整个5世纪中退回了蒙古腹地。
北魏国王拓跋焘(太武帝,423年—452年在位)把自己的一生投入到了一场双重争斗中,最终奠定了本家族的大业。一方面要在戈壁作战,保护中土免遭来自北面的游牧部落新发动的入侵,另一方面又要持续不断地压制南京的南朝帝国。在一次不同寻常的讲话中(这是中国史家保存下来的),他本人就暗示了自己所享有的优势:跟蛮人比他是半个汉人,跟汉人比他是半个蛮人。“汉人(指南朝人)皆步卒,我们是骑手。一群小马小牛如何能斗虎狼?至于那些游牧民,夏天赶着他们的畜群在漠北草场放牧,至冬天才南下掳掠。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在春天到草原上去攻击他们。在那个季节,他们的马匹毫无价值。牡马一心想着母马,而母马则惦记着它们的马驹。这时候只需出其不意,大举袭击,切断牧场和水潭的通道,不出数日,他们就会束手就擒。”[1]公元427年,他依计而行。四路轻骑兵纵队由南至北穿越了戈壁滩,他们的行进没有被辎重车队所拖累,每个人携带了15天的干粮。措手不及的柔然人被赶出了蒙古大草原,退回了贝加尔湖附近或鄂尔浑河边的崇山峻岭中。429年,拓跋焘亲自实施了一次更远的袭击。游牧部落再一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陷入混乱,不得不交出数不清的车马牛羊。差不多400年后,同样是这些柔然人,他们最后的子孙在匈牙利被另一位文明的捍卫者——查理大帝——给彻底消灭了。
查理大帝调和日耳曼文化和拉丁文化的方式,与拓跋焘调和本民族信仰和汉族思想信念的努力,我们可以在这两者之间作进一步的比较。天神(tengri,阿尔泰部落的神)很容易转化为“天”——凌驾于儒家哲学之上的天,而大地女神以及各种春天与山顶之神,也可以被认同为汉人自然崇拜中的众神,就像罗马人把邻国的神同化为自己的神一样。但拓跋焘比他的前任们走得更远,他放弃了那些不能被改造得与儒家信仰相一致的阿尔泰宗教。然而,在以这种方式汉化本民族的同时,他并不允许他们丢掉自己的军事才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拒绝放弃祖辈们在最远的山西边境的营地(位于大草原的边缘),而进据他的大军所占领的中国历史都城长安和洛阳。此外,他还保留了野蛮(尽管很明智)的祖制:在一位新的拓跋国王即位之前,新国王的母亲必须被处死,以避免来自这位未来太后或其宗族成员的敌意和野心。最后,与许多其他蛮族首领不同,他不信任佛教影响的日渐衰微和僧侣出家的增长。438年,他颁布了让佛教僧徒还俗的诏令,而444年和446年所采取的实实在在的迫害措施使这一诏令得到了强化。儒教史家怀有敌意地坚持认为,446年的诏令要归因于在一座最著名的佛寺里发现了醇酒和妇人。但儒家文人对这一伟大印度宗教的指控更加严重:佛教徒的僧侣生活“取消了家庭”,并因此动摇了祖先崇拜的根基,另外,它让人有机会逃避兵役,这对于像拓跋焘这样的军人来说很有说服力。
这场迫害以拓跋焘被杀和他的孙子拓跋(文成帝)的最终继位而告终,时在公元452年。接下来的统治者拓跋弘(献文帝,466年—471年在位)公开宣称自己是佛教徒。471年,他让位给儿子(一个5岁的孩子),出家为僧。“他退隐到皇家花园的一座佛塔里,与僧人为伴,除了特别重大的事情,其他概不与闻。”他的儿子,年轻的国王,对这一伟大的印度宗教表现出了同样的热情。在佛教的影响下,他赋予拓跋家族的严刑峻法以人性,砍头的刑罚被监禁所取代。佛家怜悯众生的精神,导致了对用动物祭祀天地祖宗鬼神的禁止,或者至少是大幅度减少。公元494年,他把首都从平城(山西的最北端)迁到了洛阳——古代的东都,并令自己的官员使用汉语、穿着汉服,以此完成了拓跋魏的汉化。
从515年到528年,拓跋魏被胡太后所统治。这位老蛮族首领的女继承人,是本朝一位了不起的统治者。她是一个精力充沛、肆无忌惮的女人,为了保住手中的权力什么事情都干得出。胡太后害怕一位从前的竞争对手,逼她皈依佛门,最后干脆杀了她。同样,她还下令处死了那些不再讨她喜欢的情人。528年,她毒死了自己的儿子,因为他越来越厌烦她的情人们的监护,而对此愤愤不平的政府官员们开始揭竿而起。认识到自己大势已去,这位残忍无情的女王剪掉了自己的青发,立誓为尼,但起义者们把她从尼姑庵里拖了出来,扔进了黄河。胡太后尽管作恶多端,但她像前面几位国王一样,也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鼎鼎大名的龙门石窟,其部分建筑要归功于她,正是她派出了朝圣者宋云去印度学佛(518年—521年)。
流血的时代常常也是信仰的时代。中国最伟大的宗教雕塑——山西北部的云冈石窟(452年—512年)和洛阳附近龙门石窟(自494年起)的那些佛像,就要归功于拓跋魏。
北魏的雕塑,被称为罗马式和哥特式雕塑的远东版本,这二者要到600年和800年之后才在欧洲发展成型。它们的起点——中国的希腊-佛教风格,和欧洲的高卢-罗马风格——是相似的。正像哥特式或罗马式塑像作者使希腊-罗马造型艺术的传统适应于纯粹的精神目的一样,北魏时期的艺术也借助了犍陀罗的装饰技法和阿波罗样的面貌特征,目的仅仅在于更完美地表现佛教的纯精神性。这一点至关重要。古典原型(当时尚未彻底消失),衣饰(当时尚未程式化为大角褶或小圆波),以及面貌特征的人性化魅力(当时并没有几乎完全消瘦)——所有这些都从属于玄学思想。这里只留有虔诚、热情和纯粹信仰的诉说。云冈石窟中的某尊佛像就是一种人格化了的冥想。另一尊云冈佛像,带有一丝动人的微笑,就像兰斯的天使那样的微笑,表达了对尘世事物的超然,还有一种神秘的嘲讽(多半是无心的)——然而这种嘲讽充满了对世间的愚蠢和虚荣的宽容。但更常见的是,这种超然的讽刺似乎在逐渐减弱,因此,从这种意味深长的冥思中闪耀出的仅仅是解脱后的大平静。
追踪云冈艺术的演变是有可能的。首先是来自阿富汗的希腊风格佛教艺术的影响,是由大量聚集在拓跋国王的宫廷里的犍陀罗传教僧侣们带来的。因此,在这两座石窟中占支配地位的那些巨型佛像,其朴素的处理方式,让人联想到阿富汗的巴米扬大佛。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壁龛中那些小佛像的处理方式已经远离了犍陀罗艺术的经验。这些纤瘦的、拉长的、常常还瘦骨嶙峋的形象,有着刚健褶皱的衣饰,但保持着让人安静的简朴和青春朝气的优雅,呈现出某种在全然“刻板”的犍陀罗雕像中所缺乏的东西。这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性的艺术。正如哈金[2]所写的:“这些以令人愉悦的严肃为特征的形式,佐证了艺术对信仰事件的迅速适应。他们预示着高水平的精神生活;它们的造型外观被小心翼翼地削弱了,不再那么引人注意,温柔慈爱的微笑,残留着‘赐福者’对这个世界的唯一妥协。”这是一种从未能同时实现的和谐。据喜龙仁[3]说,云冈艺术是从一种极端神秘的贫乏向造型形式的相对恢复发展的:“云冈艺术,在达到成熟的时候,似乎达到了某种背离其早期风格化的程度。形态更圆、更满,衣服的褶皱不那么僵硬了,线条的相互作用更柔和流畅。不过,形象依然保持着相对冷峻的外观,一种难以形容的内省和超然的气氛,这让它们在宗教雕塑当中达到了很高的水平。”[4]
龙门石窟的雕像,是云冈佛像的延续。其神秘色彩和风格化常常走得更远,例如那些鉴定年代出自509年和523年的佛像。大大拉长了的僵硬体形,带着固定的微笑,衣饰粗糙地突变成大褶皱,或者琐碎地衰减为小波纹,与任何模式化的人神恰恰相反。在笼罩着它们的巨大光轮(这形成了僧袍的一种程式化符号)的尖拱之下,不再有肉体生命的外形。这种佛僧特有的气质赋予龙门佛像(确切地说是那些出自公元6世纪的佛像)以一种最为引人注目的神秘色彩。
不妨在这一时期的艺术与欧洲的罗马式艺术之间作一个比较,倘若我们懂得这么做乃是从比较哲学的观点出发,是为了分析和比较人类价值的目的。如果跨越时空的界限,北魏艺术与罗马艺术之间是存在关联的,因为二者都源自于古典标准,尽管这一古典标准不受习惯的约束,并且被一种巨大的神秘力量所革新,从那以后被用来表达纯粹的精神价值,而不是身体的美。云冈和龙门的艺术跟希腊风格的佛教艺术之间相隔的时间距离,与罗马艺术跟欧洲的大教堂艺术之间相隔的时间距离很接近。伟大宗教艺术的重要时期并不多见,北魏时期就是其中之一。
【注释】
[1]这段话其实出自拓跋焘的谋臣崔浩,由于文意出入较大,这里只好意译。原文参见《魏书·崔浩传》卷三五:“蠕蠕(即柔然)恃其绝远,谓国家力不能至,自宽来久,故夏则散众放畜,秋肥乃聚,背寒向温,南来寇抄,今出其虑表,攻其不备。大军卒至,必惊骇星分,望尘奔走。牡马护群,牝马恋驹,驱驰难制,不得水草,未过数日则聚而困敝,可一举而灭。”
[2]约瑟夫·哈金(joseph hackin,1886—1941),法国考古学家。
[3]喜龙仁(osvald sirén,1879—1966),瑞典学者,以研究中国艺术史著称。
[4]原注:其中有一尊最精美的佛像现存巴黎的塞努奇博物馆。